撼動心靈的完美藝術

李堯(臺灣)

對金前輩作品最早的印象，是父親手里八小冊的《倚天屠龍記》。那時為了治療我的眼疾，父親每隔幾天便得帶我到醫(yī)院檢查，在長長的等待里，他總是坐在墻邊的靠背椅上專心致志地讀著這部小說。

盯著暗沉的封面，我曾好奇地問：“倚天屠龍是什么東西，為什么要取這么古怪的名字？”父親告訴我：“倚天是一柄劍；屠龍是一把刀?！蔽铱诶锬畹溃骸耙刑靹?、屠龍刀，聽起來就很厲害……”而這個書名便在當時深印于我幼年的心中。

不過那時年紀尚輕，對讀小二的我來說，內(nèi)容中沒有插圖、文字旁沒附注音，這一類的書肯定不好看，因為除了識字有限，放眼望去還盡是密密麻麻芝麻大小的字跡，我實難提起閱讀興趣。直到小六時，臺視八點檔推出馬景滔、葉童等人主演的《倚天屠龍記》，我無意間看了片段的劇情，才對這部小說突然涌起強烈一讀的欲望。

我纏著父親買了四冊的版本，原以為字體會大些，翻開后才發(fā)現(xiàn)對我視障的雙眼來說還是太小，所以我對第一集的《倚天屠龍記》，是用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花了整個暑假才看完，其傷眼的程度實在令我無法繼續(xù)下去。這期間我從影帶和電玩里零星獲悉大概的故事情節(jié)，卻苦無良方將之全書讀完：只有當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就學的盲校的圖書館里竟錄有這部小說，在興奮之余將卡帶幾乎一卷黏著一卷，直至聽見喇叭那頭錄制少女甜美嗓音輕輕的道別，才始而算是有一個完整的收束；而讀完生命中第一部金前輩的作品，我的結(jié)論是，假若沒有絕對充裕的時間，還是莫碰前輩的著作，因為他的小說讀了會讓人夜不能眠，沒讀到最后一頁無法入睡。

上了師范大學，校內(nèi)盲人圖書組錄有金前輩全套作品，然而借閱的盲友眾多，預約后幾乎相隔半載方能拿到，因之僅又只能聽畢《射雕英雄傳》與《天龍八部》。但我當時十分確定，今生非看完前輩的所有作品不可。按照有聲書借閱狀況，原以為需花上十幾年時光，還好不久屏幕閱讀軟件問世，金前輩又將作品版權大方捐給制作電子盲文的單位，讓視障朋友能借由軟件在線免費聽取全套著作。得知這樣的消息，內(nèi)心狂喜實非筆墨能夠形容，我可說一頭栽進前輩的武俠世界，除了上班工作，其余時間都坐在計算機桌前，一篇一篇、一本一本、一部一部不容攔阻地一路聽下去。

在這個過程中，感到人生中能聽見這樣的故事真是好幸福，對前輩為我們能寫出如此精湛的作品充滿感謝。我細細聽著文中每個字句的流動，用心咀嚼情節(jié)深處的跌宕起伏；從故事的開頭便盼望著終章盡頭，而在盡頭終章時又感到結(jié)束的哀愁，如許僅能夠一再安慰自己，至少還有下一部可聽。從《俠客行》到末了的《連城訣》，意猶未盡之余，我把最初看完的三部翻出來再聽一遍。

金前輩作品的敘述風格非常具有臨場感，即使身為盲人，我仍能從他經(jīng)營的字里行間感受到那些畫面活靈活現(xiàn)躍然于眼前：楊過的倔強、郭靖的淳厚、蕭峰的豪情、黃蓉的機敏……這些角色都真實得猶如歷史的痕跡，縱然我清楚知道他們不過是虛構的人物，卻甘愿讓自己相信他們確實存在過。閱讀的過程，我一方面巴望著快快看見所有的精彩，卻又在聽完整部作品后懊惱為何結(jié)束得那么快，有道是言盡情未了，十萬火急開始翻尋他人續(xù)寫的情節(jié)，然后失望地發(fā)現(xiàn)，那些都不是我心中的金庸武俠，也許就因為結(jié)束得令人如此不舍，才更顯出金前輩作品的真實，而在相隔數(shù)月忍不住拿起再讀之際，又有全然不同的感動，卻是一樣地感到精彩。

前輩作品的杰出之處，已不僅僅是文字的范疇，從人物刻畫到情節(jié)安排，從哲學思維到歷史空間，舉凡中華文化里的美學、醫(yī)學、數(shù)學、科學等幾乎統(tǒng)統(tǒng)涵括在內(nèi)，詩書禮易樂春秋、射御書數(shù)琴棋畫，都是他作品中絢爛的泉源，其成就實不下于《紅樓夢》在世界文壇的地位，或者更高；然則對我來說，前輩故事里的生離死別，方才是我心頭久久縈繞不去的流連忘返……

“……大艦上號角聲嗚嗚響起，兩船一齊揚帆，漸離漸遠。但見小昭悄立船頭，怔怔向張無忌的座船望著。兩人之間的海面越拉越廣，終于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于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帆，猶帶嗚咽之聲。”

這是張無忌、小昭別離的場景，雖非死亡，卻比死亡更顯凄涼，只因雖是好好活著，實情形同永別。我仿佛真能瞧見她那怔怔凝望的眼眸，在幽咽的風聲中愈來愈遠，自己的心也隨著她一道遠去，縱然曉得她凝視的對象并非是我，也只盼能做點什么愿能拭盡她眉宇的悲傷。或許每個男孩內(nèi)心都有一個小昭或雙兒一樣的女孩，雖然我們窮極一生也不可能真正找到她，她卻永遠在你我的心底深處，不會走開。

若說死別，香香公主舉劍自盡那幕可謂最是揪心……

“穆罕默德的話在她耳中如雷震般響著：‘自殺的人，永墮火窟，不得脫離。……對于一個虔信宗教的人，再沒比靈魂永遠沉淪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沒有其他法子。愛情勝過了最大的恐懼。她低聲道：‘至神至圣的阿拉，我不是不信你會憐憫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鮮血之外，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難。于是從衣袖中摸出短劍……將短劍刺進了那世上最純潔最美麗的胸膛?！?/p>

記得當日第二次讀到這里，整個人依舊如遭雷擊般呆愣當場，眼前閃過的是她自湖心伸出的潔白如玉的手臂，一條水線向東伸去鉆出花樹叢中的明艷身影，從她梳理的長發(fā)上落下的片片花葉，還有她的歌聲：“過路的大哥你回來，為什么逃得快？口不開？人家洗澡你來偷看，我問你喲，這樣的大膽該不該？”旋即畫面一轉(zhuǎn)，水邊漫生的蘆葦，殘月下飛絮亂舞，耳畔響起穆斯林帶著哭音的悼歌，然后是香氣深處，玉色大蝴蝶蹁躚飛舞。實難想象如此深切的描繪安排，竟在前輩首部力作的行文間便能得見，似乎早已預示往后的歲月里，此番才情所出作品必然成就的空前絕后。

香香公主、小昭等人形象的美麗可說深印讀者腦際，程靈素卻是眾多女性要角中的一個例外，比之柔美如玉，有對海水藍雙眼的小昭，抑或明艷圣潔、儀態(tài)不可方物的香香公主，文中說她：“肌膚枯黃，臉有菜色……頭發(fā)也是又黃又稀，雙肩如削，身材瘦小，顯是窮村貧女……”明顯有著劇烈落差。

然而這或許便是前輩作品的高貴所在，他明白女性的美貌固然令人心動，然則溫良善念方是她們真正的動人之處。在閱讀中我們慢慢認識程靈素，不知不覺有了這人的位置，她以實際的作為證明了自己的動人心弦，從治愈苗人鳳到營救馬春花，從混入西岳華拳門到天下掌門人大會，無處不顯出對胡斐的真情——其膽大心細慧黠聰穎，即使明白胡斐并不愛她。當她告訴胡斐，自己有解他身上之毒的辦法，在胡斐大喜之際，她于金針刺破處將口就上，用力吮吸，這一刻讓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淚。

“我?guī)煾刚f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藥可治，因為他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y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會待你這樣……”假如說每個男孩心中都有一個像小昭的女孩，那么每個人不論男女，生命里都必然有個曾經(jīng)單戀或暗戀的愛人，讓你我愿用性命守候，就像程靈素一樣。

比之三女織就的場景，我獨愛小昭別離那幕，或許雖是小說情節(jié)，但到如今相似的凝望仍在你我周遭不斷上演，且不僅局限于男女的愛情。2013年5月18日從基地營傳來消息，父親在成功攀登洛子峰后返回的途中，力竭困于四營，而當兩天后救難隊抵達時人已氣絕，身體從此留在那里。我的眼前再度浮現(xiàn)小昭那對怔怔凝視的眼眸，不知何時已變作自己的雙眼，凝望著某個模糊的方向；我只當父親仍好好活著，因為山路遙遠不及趕回，在小昭心中是否也這么告訴自己，至少張公子仍好好活著，只因天涯一方是故無法長伴終老？

幾天后，與妻整理父親柜中藏書，翻動間一本書掉了出來，我低頭拾起，碰到封皮時內(nèi)心一顫，問妻果是八小冊《倚天屠龍記》里的一本，標題是靈蛇島主。愣愣拿著，我想起父親攜它帶我就醫(yī)的往事，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書本身聯(lián)系的是父親對眼盲的我無悔的照看，而書的內(nèi)容卻是前輩為你我寫下的世事無常，提醒著我們勿忘珍惜，只因錯過的過去不會回頭。

（本文系公開組一等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