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言,臺灣高雄人,現(xiàn)就讀于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班。小說《請勿在此吸煙》入選臺灣九歌:2012年度選”,曾獲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大獎、中興湖文學獎短篇小說組首獎等。
塞著耳機,iPad擱在手上,loading,Map更新,矮厝全部壓扁變形,白色是路,黃色是房子,那一片藍色是海。我把爺給的地址設為目的地,大橋橫飛過海,Hap的規(guī)劃路線,突然筆直切過漁市。
大學畢業(yè)前,我修了一門“鯨豚保育生物學”自然通識課。老師身形嬌小,博士論文寫的是鼠科生態(tài);她費時一年半在佛羅里達的山里記錄松鼠族群,返臺后卻投入了全然陌生的鯨豚領域。
“因為鯨魚很可愛啊?!边@是她的理由。
最后一節(jié)課,她介紹了梅爾維爾的《白鯨記》;“不要以為生態(tài)研究只是冷冰冰的數(shù)據(jù)分析,還要顧及文史背景?!宾L魚是高產(chǎn)值動物,鯨脂能做潤滑油,甚至可以點亮燈塔;龍涎香是高級香料,鯨須可做淑女的馬甲、陽傘骨及蓬裙。她說,《白鯨記》記載了捕鯨業(yè)的時代巔峰,捕鯨船運用鯨的洄游特性,算好時機,總能將鯨群攔截圍捕。敘事者以實瑪利抱持著“即使失敗,也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的心情,放下陸地上的一切,決心跑遠洋冒險。他先抵達一個專做捕鯨船生意的南方島嶼,海市蜃樓般的炎熱小鎮(zhèn)。
我終于來到這里,北勢寮。
爺說,我們這里也曾捕過鯨魚……
果然一點風都沒有……路邊歐巴桑軟帽袖套,隱身鐵皮棚下,或蹲或坐,拿著蒲扇,揚著更熱的風。魩仔魚丸和炸花枝條散落在油膩黑鍋的小鐵架上,像隨時會焚燒起來;板凳上稀落擺著圓滾滾的椰子,木板招牌上大大寫著“水”。地圖顯示的是Goog]e街景車多年前的巡行,多年后街景幾無變化,幾個歐巴桑依然或蹲或坐盤踞在店門口。像是明信片圖景,色彩則在陽光的強烈照射下,松動扭曲。
我跳上堤岸,濃烈的成味直沖鼻孔。
就像旅行雜志里,那么標準的南方夏天:單調的海。單調的椰子樹。爬滿馬鞍藤的沙灘。如果再補上一份暑假作業(yè),就更完整模擬一個夏天。
“我們”的暑假作業(yè),總是熬到開學前一晚才開始;爺,和我,共同捏造不存在的家庭旅游??蛷d餐桌當書桌,我歪著頭寫:爸爸開著新買的休旅車,播放巴哈無伴奏,載我們到壽山動物園,看獨居的亞洲象,和一對斑馬夫妻。我寫:趁著假日,我和妹跳上媽的小綿羊,三貼去臺糖花市。媽拉開零錢包,讓我們在臺灣欒樹下做沙畫,妹畫小叮當,我畫皮卡丘。完成后媽已抱著一盆蘭花走來:“迪、眉,差不多要回家噦,爸還在家里等我們。”或者,我寫:清境農(nóng)場的三天兩夜民宿之旅(民宿取名“摘星山莊”),日本京都古跡之旅(我們吃了宇治金時),挪威峽灣之旅……愈寫愈是興味盎然,心臟脹得要命,靠著想象力編造了十七個不存在的家庭旅行。我忽然詞窮,心虛,還要回頭“復查”,當天是否卡到休館休園,雷雨臺風。
我把自動筆砸到地上,翹腳打開電視,頻道胡亂跳,鄉(xiāng)土劇、偶像劇、綜藝節(jié)目、動畫重播,最后停在HTV臺。周杰倫穿著吊嘎垮褲,rap中國功夫。爺走進屋里,手忙腳亂撿起筆來,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你還欠多少?”
“什么欠多少?”
“那個啊,那個?!睜斨噶酥缸郎系男绷艘贿叺氖罴僮鳂I(yè)。
“哪個啦?”我雙手倒放,頭一枕眼一閉,“好啦,三天啦?!睜敱沲林{白拖,騎著老野狼直奔西子灣澄清湖,帶回一疊觀光導覽手冊。
要求佐附照片的“日記”最讓我頭痛??偟迷谌沼涀詈?,謊稱相機突然沒電,或者把底片通通扯出來曝光。抓起彩色筆,畫上模模糊糊的樹啊花啊,這個是爸,這個是媽、妹和我。小學六年,我拿了四次“最佳旅游獎”,站上司令臺,接受掌聲領獎。我受命跟其他獲獎同學輪班,守在穿堂,推銷我們的模范生活。他們笑盈盈的樣子讓我心安,看起來也像造假。
我的故事里面從沒有爺。爺擁有一座花園,位于公寓四樓的小小陽臺上,掛滿盆栽。爺按照植栽手冊,選定不同花期的盆景;花園四季恒春,就連冬天都有細紅的油點草綴閃。
爺是真的,但我的故事里從沒有爺。
爺看了我的暑假作業(yè),笑著說,你真該去旅行社上班,像是那個,那個誰?。磕惚砉冒?,每天飛來飛去,還同時交往六個地區(qū)的男朋友。我說怎么可能啊,我根本沒有真的去旅行過,這樣也可以嗎?爺說:“可以啊,怎么不行?你有沒有讀過《岳陽樓記》?”有啊,語文課本里面有,很有名?!靶》独献右彩呛a啊,他從沒去過岳陽樓?!蔽翌D了頓,應了聲是喔,因為他是范仲淹哪,我只會被當成詐騙分子啦。
我也幻想過啊,由我籌劃一趟家庭旅行,帶著爺一起。可能我還會說,喂,爺,你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我們找一天回去好不好?
距離大學聯(lián)考還有一個月,非常時期。高雄火車站附近補完習,搭著末班公車搖搖晃晃,到了總站剩我一人,再走過一條全無燈火的路。回到家,打開門,看見有人胡碴滿面,陪爺圍著方桌用餐。燈泡懸在頭頂,他們吃著一團血紅的微波意大利面,桌上還有炸雞全家餐一桶,百事可樂一瓶。“好晚了耶,吃宵夜???”我瞥了他們一眼,直接走進房間。
書包一拋我便蹲在地上,不停顫抖。我剛剛,有沒有朝“他”微笑,點頭?有人敲了門,門沒鎖。爺探進頭來像是探監(jiān):“怎么了?那是你爸啊,不認識啦?”我的聲音像灌過強酸,嘶啞著:誰?誰啊?我爸誰???我夢見過無數(shù),那些萬里尋父故事:山也跋了水也涉了,終于相逢,兩人抱頭痛哭,喊著爸我好想你、兒啊你辛苦了……
騙誰??!
我只是用力拖延那個時刻。
父親突然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回來,衣服舊了一點,卻只像去附近公園散個步,流點汗,然后靜靜地,坐在那里。我解開制服襯衫的扣子,一顆,兩顆,慢慢地拆,若無其事地拆。換上吊嘎及運動短褲,深吸一口氣,才走出房間。餐桌旁已不見父親蹤影,卻在昏黃燈下聞見一股陌生煙草味,跟爺不同牌子。洋的?
百千畫片刷啦啦啦閃逝,有一炭筆飛快勾勒:媽死了,父親被人帶走,爺在燈下像顆氣球,飄來蕩去。爺抱著我,我在地上爬。爺牽著我,我背起書包,換上小學制服,中學制服,高中制服。最后,停在這個擺滿速食的餐桌上。
定格,垂著雙手。
一只厚手輕輕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走進窄巷,感覺神秘寧靜,像Jonah被吞進鯨魚腹里;那個剎那,他想到了什么?相仿的矮厝不斷復制,夾出一條幽暗小徑。我站在纏滿青苔的房前,輕點“重新整理”,GPS十字鎖定,代表我的箭頭,與目的地緩緩疊合。沒錯,就是這里。我回頭看看四周,陽光從破洞的鐵皮屋棚蝕落,撞擊掛在墻上的鋁盆。細小黝黑的水溝??諢o一物的曬衣竿。仿佛數(shù)百年無人自此經(jīng)過。
試了試門把,鎖著。我從包包里掏出爺給的鑰匙,輕輕一轉。
厚重的煙味立即將我包圍。不是爺?shù)?,那混合著人的體味,體溫,有些腐爛的香氣。不,也不是父親,不可能是父親。白漆些許剝落,裸露內里干灰的泥墻,屋角垂掛一面大蜘蛛網(wǎng)。墻上小小的通風窗,透進微弱天光,書桌收拾干凈,緊貼著墻。印有米奇米妮圖樣的床單,也鋪得相當整齊。
我坐在書桌前發(fā)呆。拿起iPad對著那面通風窗,拍了張完全曝光的照片,像是一個深深凹陷的白色窟窿。上傳臉書,附注:“我家”,一分鐘后累積了十七個贊。我把書桌的抽屜全部拉開,除了幾包空煙盒,還有一本黃色封皮的農(nóng)民歷。最末頁是“食物相克表”:豬肉與菊花相克,雞蛋與消炎片相克,鴨肉與鱉相克。爺非常重視這張表,倒背如流,要求我也如九九乘法誦讀。隨意瀏覽農(nóng)民歷,對照了一下今年生肖屬馬的……嗯?翻回封面,啊,原來是四年前的,那時我剛進大學,十八歲。
一九四九年,年僅十八的爺被夾帶上國民黨的船,幾番輾轉,一個人來到這個南方小鎮(zhèn)。這是爺告訴我的,他的“故事”。比我的暑假作業(yè)更缺乏細節(jié),缺乏真實感。他總是一邊修剪掛在墻上的鐵線蕨,一邊打著哈欠:“哈——要是蔣介石沒帶我們過來,可能我就沒閑工夫在這里蒔花弄草喏?”更奇怪的是,他從未提過對岸的家人們,更別說返鄉(xiāng)探親。有次我問起,他摘下一片沙漠玫瑰的枯葉,答道:“我怎么可能回去?我老家早沒啦!”我說,沒啦?什么意思?“不要問我,我全忘光啦!”面對我的狐疑表情,他唯一的證據(jù)只有那過分強調卷舌的發(fā)音。
父親被控殺妻那年,爺連夜上高雄,只帶了三天的換洗衣物以示信任。沒料到官司就這么糾纏下去,兵敗如山倒,最后判了無期徒刑。爺為了撫養(yǎng)我,再次成為異鄉(xiāng)客,長住鳳山十余年。爺把北勢寮這幢老厝,無償送給一對撿拾回收品維生的老夫婦,唯一的要求是永不換鎖,并多打一把鑰匙,交給兒子。
他們的兒子,爺?shù)膬鹤?,我的父親。
爺來臺后終身未娶,據(jù)說對岸有個指腹為婚的妻。而那對老夫婦終身赤貧,只有孩子一個接一個,從未少過。他們將五十歲時出世的第九個男孩,過給獨身的爺。父親入獄后,鑰匙藏在臥室老掛鐘里頭;我十五歲那年,爺踮腳取下鑰匙,用交付遺產(chǎn)的語氣對我說:“你爸也許不會回來了。這是你的?!?/p>
父親的生父生母,在他入獄期間相繼去世,這幢矮厝卻像仍住著人。四年前的農(nóng)民歷,鋪整的床單,陌生的煙草味。我反舉iPad,又拍了一張。上傳臉書,文字注解:“車過北勢寮。”
爺七十四歲那年,為了改辦新版身份證,也在五甲家樂福入口的證件快照機中,投入三枚五十元硬幣。爺整了整西裝衣領,掀起布幕,鉆進那只容一人的小小房間。喀嚓喀嚓,他對自己按下快門,還學洋人拍照時的樣子高喊:“去死!——”鎂光從縫隙間溢瀉,三十秒后相紙顯影。他熱愛自己的攝像,還拿去沖洗店放大,亮彩切換成莊重黑白。他將那幅黑白照裝訂裱框,擺在茶壺柜里,像在懷念一個死去已久的情人,時不時取出擦拭。
他是不是預知了什么?拍照后不久,騎著老野狼,到禮儀店訂做一套壽衣,手工緞面,長袍馬褂。兩個星期后宅配到府,立即穿上,拉著我興沖沖問:“孫子,帥吧?”還不錯啦……我尷尬無言,他則顫抖著喜悅。到了月底,總要拿出熨斗重新燙過,捧著曬曬太陽,也在街坊老鄰間亮相?!鞍︵?,這個月又穿不到了?!彼鄲赖纳袂橄袷俏茨芨把绲男恋偃鹄?,“如果我過去那天,胖到穿不下怎么辦啊?”
爺終于穿上壽衣的一個月前,突然跟我說,我們北勢寮也曾捕過鯨魚。
有一回鬧得好大,還上新聞喔。一頭死掉的抹香鯨被沖上岸,整個北勢寮的人都跑去圍觀,連水底寮的也來湊熱鬧,直呼這輩子沒看過那么大頭的鯨。有個小個頭女教授從臺北趕來(我問那女教授是不是姓周?爺說我怎么知道),號召三十個巡海弟兄,拉起封鎖線;寫了限時公文,請調吊車、起重機和拖板車,駛至岸邊。
據(jù)說那頭抹香鯨重達五十二公噸,吊上拖板車時脫鉤六次,傷口密密麻麻,尾巴被撕扯得搖搖欲墜。抹香鯨的體重讓所有車輪凹陷,柏油路面碎裂,行經(jīng)保安宮前的保生路,一陣轟然巨響,大武深山里的獵人也說,他們在風里隱約聽見。拖板車上的抹香鯨,竟像氦氣飛行船爆炸,引發(fā)微型地震,窗玻璃砸落滿地。小個頭女教授抓起單眼相機猛拍,并狂喊:“臺灣鯨魚要上國際頭條啦——”路邊的車啊房啊,就連圍觀的鄉(xiāng)人都渾身浴血。內臟碎塊,脂肪,腿一般粗的腸子,懸掛成路樹的裝飾。整條街道像瓦斯氣爆,血流成河,好像可以泛舟。
“那天的天氣好熱,熱得……”爺形容不出那天的炎熱,他只是不斷重述,一頭死去的巨型鯨魚被沖上岸:吊起,墜落;吊起,又墜落。抹香鯨自體毀爆,像是未能升空的節(jié)慶煙火。
爺給了我一張印著鯨魚圖片的超市傳單,背面抄寫一行地址;他對我說,我們這里也曾經(jīng)捕過鯨魚。
我把農(nóng)民歷擺回抽屜,刷了一下iPad。暗想,爺是不是把“擱淺”與“獵捕”搞錯了?我們是不是搞錯了什么?
走出門,一對小兄妹蹲在地上打玻璃彈珠。
兩人外貌迥異,我卻能確定他們出自同一血脈,仿佛我們早就認識。哥哥皮膚黝黑,濃眉大眼,高妹妹一個頭;妹妹白若古玉器,發(fā)絲稀疏,可以直視近乎透明的頭皮。我再次舉起iPad自拍,以他們?yōu)楸尘?,“我家附近遇見的第一對居民”。等待上傳,重新整理。立刻有網(wǎng)友留言,這游戲怎么玩?他們是誰?小弟弟好可愛唷,很像宥勝耶,長大一定很優(yōu)——
縮小視窗,我把iPad放下。正好與小女孩對上眼,她立即把頭轉開。
“小朋友,我可以跟你們一起玩嗎?”
噠噠噠噠,彈珠持續(xù)碰撞,彈開,再碰撞。
“小朋友,請問一下,你們認不認識這棟房子的住戶?”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彈珠晶亮,銳利光芒滑進我的眼眶。
我閉上眼。
“你們看,”我將iPad照片點開,手指輕點,“這里,這里還有沒有住人?”他們這才抬起頭,定定看著我手中的熒幕,干凈的房間,干凈的書桌及床鋪。哥哥把彈珠握在手里,妹妹也跟著停下游戲。
葛格,那個是什么?小男孩指了指我手中的1Pad。
“這個啊,是秘密喔……”我站挺身子。小男孩非常沮喪,將彈珠全撒在地。噠。噠。噠噠噠。他的妹妹蹲著,看彈珠一顆顆滾進黝暗水溝。
“好吧,”我假裝走開,又回返,蹲在他們面前,“如果我說了,你就要告訴我,誰住在這里??梢詥??”
好啊,小男孩嚷嚷,你快點說。
我瞥著面無表情,把玩著手里彈珠的小女孩:“可以吧?”
小女孩不置可否。我突然想起爺,想起我們共謀編造的暑假作業(yè)。有我,有爸,有媽,有一對兄妹的家庭旅行。
“這個叫做……Inslght,對,就叫做Inslght?!蹦銈兛梢詮倪@里,讀取我,讀取我的資料。你們看。我把這一路上拍攝的相片全點選出來:火車站。動態(tài)模糊的甘蔗田。椰子樹。蹲在地上的歐巴桑。無波的海。掛在墻上的船……
“我是一架機器人喔?!?/p>
“機器人?什么意思?”小男孩眼睛一亮,打量起我的蹲姿,還有那雙經(jīng)典款帆布鞋。而小女孩的唇仍毫無血色,彈珠在她手里反復擊打著?!澳銈兛?,這個是我的充電器?!蔽野蜗乱恢欢鷻C,塞進他的耳朵。有音樂有音樂!他大喊,妹,你也來聽!
“不,這不是音樂,這是電流?!蔽艺铝硪恢欢鷻C,放在掌中,“你要不要聽聽看?”
喏。
妹妹搖了搖頭。
我是機器人。來你們這里捕鯨魚的機器人。
聽說你們北勢寮這里,曾經(jīng)捕過鯨魚。
請你再多說一點。爺。你說,你獵捕十二年的鯨魚,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禁止,船隊才解散。你曾側身,鉆進那一具具蒸散著臭氣的巨型哺乳類身體,抓著殺魚刀,切開依然搏動的肌理,和那個碩大如房間的心臟。
“我快要沒電了——”轉蹲為坐,我讓手臂自然垂落,倒放膝蓋,想象廟里的佛。小男孩把我的另一只耳機摘掉,塞進耳朵,然后附在我的耳邊,悄聲地說:葛格,那棟房子的主人,跟你長得很像喔。
我閉上眼睛,喃喃誦念數(shù)位音:電力僅存,百分之零點二,百分之零點二,逼逼——逼——
“我去幫你充電,”小男孩抱著我的Insight跑開,“等我喔?!毙∨⑷宰诘厣?,閉眼,聽著手里彈珠撞擊乏味的聲響。
像是被吞進鯨魚腹里的Jonah,我在那個四季恒春的小花園里,聽爺說著悶悶的話。爺說,你爸殺死你媽,你是我撫養(yǎng)長大。爺說,不要害干白,不要害怕。
爺說,我們這里也曾捕過鯨魚……
老鯨被捕時,額頭長著一根折斷的角。本以為是高緯度才有的一角鯨迷航,細看才發(fā)覺,原是三十二年前的日本魚叉。爺說,最慘的是一頭偽虎鯨,被拉上來還纏繞著一團流刺網(wǎng),簡直是掛滿蝦子螃蟹的小型墳墓。
這是我的暑假作業(yè)。
我專注扮演失去電力的機器人,等待小男孩,帶回充飽電力的Insight。陽光落在我的身上,像是凝固的燭火。我感受著從巷底灌來的粗咸海風,感受著時間,一分一秒從我身邊流過。
巷弄開始熱鬧起來,腳步聲來來往往。
我回來了。但是找不到鯨魚。
小女孩忽然輕輕撫摸我逐漸發(fā)麻的手臂。
(選自2013年9月22~23日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