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里的貓

安石榴，1969年出生于臺南，臺灣臺東大學(xué)兒童文學(xué)研究碩士。著有小說散文集《星期三下午，捉、蝌、蚪》、《亂78糟》，兒童文學(xué)集《絲絲公主》。曾獲臺灣時報(bào)文學(xué)獎短篇評審獎、信誼幼兒、文學(xué)獎圖畫書首獎。

她沒話好講。她的頭腦里、她的心里，生不出適合的語言以應(yīng)付周圍的人。那么，對自己呢？她對自己有話語產(chǎn)生嗎？她不知道。思緒連連綿綿，但那些是話語嗎？仔細(xì)想想，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剛剛有個面熟的婦人站在路邊揮手，與她招呼，她卻呆了半晌，繼續(xù)開車，從那婦人身邊經(jīng)過。她是認(rèn)識對方的。她懊惱，因?yàn)樽约簛聿患白龀龇磻?yīng)。不過，好在長久下來別人對她既無耐性也無期待，于是她便得以稍稍釋懷了。但總有某些片刻，她好希望自己的反應(yīng)能和大家同調(diào)，從自己的嘴里也能吐出些使人寬慰、予人啟發(fā)的詞匯，當(dāng)個有分量的人。

她老了嗎？或許有一點(diǎn)。越老，越是將從前的事翻出來嚼。她還記得三十年前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某些大小事（想到那時的事，她才會意識到眼下與當(dāng)時的差距有多大），雖然有關(guān)課業(yè)的范疇她都不記得了，因?yàn)樗皇莻€好學(xué)生。

蕾雅將車停在離那扇銹紅鐵柵門對面稍遠(yuǎn)處，她沒能清楚看見院子里是否有人。

沒人。確實(shí)。她停車時掃了一眼。

午后的太陽仍熾烈，她瞇眼，從后座取出斗笠戴上，再次假裝不經(jīng)意地一瞥。

庭院里沒人。確認(rèn)。

看來那位某先生（她搞不清楚社區(qū)鄰居誰誰誰姓啥名啥）有意避開她了。也有極大的可能，他正在黑黝黝的窗戶后面窺伺她。若是，那她的行蹤正好清清楚楚攤在日光下。

她走在大太陽下，覺得自己很軟很脆弱，像趴在金桔葉上青綠色、軟綿綿的毛毛蟲，軟而多汁。

她的皮膚看起來軟而且多汁，不太顯老，反而有些小女孩的姿態(tài)，聲音尖細(xì)拔高。自小旁人都說她這樣?jì)赡蓸拥男∨ⅲ囟ㄍ﹄y相處的。但她并不是這樣的。她覺得大家都誤會她了。

昨日此時此地發(fā)生的沖突，看來是蓄積了一段時日的情緒后才爆發(fā)的。蕾雅的丈夫?qū)⒕碇?dāng)日報(bào)紙的武士刀插在背后騎摩托車趕到，他在某先生的面前抽出刀（刀柄朝上，刀刃其實(shí)插在西裝褲與內(nèi)褲之間）。卷起的一管報(bào)紙被留在屁股后頭垂了下來，像一截尾巴。他揮弄武士刀咆哮，雖模樣滑稽荒唐，卻散發(fā)著難以預(yù)測的危險(xiǎn)氣息。某先生原本洶洶的氣勢立即轉(zhuǎn)成理性講理的模樣，故意做出忍住笑意的表情。他說，請冷靜下來好好地講道理。

她確定某先生真是笑了。他揚(yáng)起的嘴角使她感到惡心。她站在一邊微張著嘴呆立，沒人看出她的感受。

幾只貓瞇剛剛追著車子喵嗚喵嗚地叫。

蕾雅打開后車廂，取出裝有攪拌鮪魚罐頭與干糧的鍋?zhàn)?。五只貓咪，她在地上擺五個塑膠碗，添上食物。它們意興闌珊地吃著。天氣太熱了，蕾雅考慮著要不要停掉午后這一餐。

跛著腳的貓兒沒來。要不要緊呢？該不會有什么意外？她煩惱著，希望它別闖入某先生的庭院遭他毒手。她不確定他會采取什么致命的方式。

受害者情結(jié)。以前有人這么指責(zé)過她。

昨天她先生忽然扔下刀，撲過去推某先生一把，他往后倒坐在雨后濕潤的、卻還是一片枯黃的草坪上，張著嘴巴露出驚愕的模樣。她突然像小孩般笑了出來……他會報(bào)復(fù)的。她有點(diǎn)后悔。它那小小的左前掌，前幾日發(fā)黑而搖搖欲墜，昨夜它來吃飯時，搖晃的左前掌不見了。掉了？先前是被捕獸夾傷到的吧，她想。她在分給它的食物里摻了抗生素，不知道有沒有幫助。那個白腹黑背的貓兒不吃了，過來挨擦裙子撒嬌。她摸摸它的頭和背，毛亂糟糟的，沒有家貓的光滑感。就只它能被這樣摸，其他的貓兒還是不給碰的。

今天蕾雅離某先生的門口遠(yuǎn)點(diǎn)，這樣他應(yīng)該沒話說了吧。她感到有些虛弱。

她全身緊繃著，老覺得有人在暗處盯著她。后背有麻麻的感覺。這種感覺纏住她好幾天了，并不是昨日沖突后才有的。她沒告訴丈夫。因?yàn)樗煞蛑宦牼唧w的事情。例如昨天某先生打掉她遮雨的斗笠（當(dāng)時下著一點(diǎn)雨），指責(zé)她在他家門口沒有節(jié)制地喂食骯臟的野貓。

昨天某先生從草地上掙扎站起來，察覺沾滿濕泥的屁股后面還粘著一片骯臟野貓的臭屎。她先生哼了一聲，從身后掏出那管報(bào)紙，包好刀，插回屁股后面，然后雙手交握胸前，仿佛習(xí)于行俠仗義的游俠?？上笾【贫牵帜_稍嫌細(xì)了些。

“某先生推她的頭”，這是確實(shí)而具體的，所以她丈夫接到電話便操起家伙火速趕到。

蕾雅的右手食指在滲血，她從傷口里挑出小小的薄陶土片。彎進(jìn)車子掏出一張面紙，隨意在指頭上纏成一個白色的圈兒。她沒想到公用花壇里的土色陶缽會被注意到，還被人砸了個粉碎。她原以為放那兒不會干擾到任何人的。

只是裝些水給貓罷了，又不臟。到底有些可惜了那陶缽。陶缽是幾年前在社區(qū)大學(xué)上初級陶藝課做的。原要做個小杯子，最后卻拉成了泡面碗。那笨拙的泡面碗著實(shí)使老師發(fā)笑。

她將隱藏在草叢中的另一個玻璃碗換上干凈的清水放回原處。透明是不夠的，她真希望那玻璃碗能隱形。五只貓兒懶懶舔舐張開的小爪子，都沒吃完。緊緊張張的三花貓吃了一點(diǎn)便躲去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看著，它是新來的，還沒結(jié)扎。

蕾雅蹲著觀察其他車子的底下，她1、白跛腳貓兒躲在暗處不敢出來。

但還是沒瞧見。

她收拾地面，將一個塑膠碗裝了食物放在玻璃水盆邊，它或許躲著等她和其他貓都走了才敢出來吃吧。其實(shí)是白放的，她知道，等她走了，狗就來了，剩下的任何一點(diǎn)貓食全會被狗吃掉。

她開往下一個喂食點(diǎn)。瘦弱的白底黑斑母貓正好也在，它骨瘦如柴，或許身體狀況不好無法分泌乳汁才會棄養(yǎng)自己的貓寶寶吧。它唯一還活著的孩子給她收養(yǎng)去了。蕾雅在它的食物里多加了雞精，似乎太遲些，它的臉龐有死神撫摸過的痕跡。

她得早些回去準(zhǔn)備晚餐，今晚女兒會回家來。她還沒想好怎么和幾個月沒見面的女兒相處。

蕾雅尚未得空去考慮晚餐的菜肴，而糟糕的是貓寶寶的雞肉泥沒了，流浪貓的干糧也將見底，她想著，應(yīng)該先回家一趟，看看丈夫有什么需要。但她忽然忘了，就直接駛出了社區(qū)門口，彎下山路開進(jìn)市區(qū)。先在超商的自動柜員機(jī)里借了幾張千元鈔，再到相熟的寵物用品店拿了她要的東西。她還欠一些錢，店家讓她繼續(xù)賒。有個小小雅致庭院的年輕夫妻真讓她生氣，他們要她解決野貓到庭院尿尿的問題。貓總要尿吧。山坡里的社區(qū)，除了貓尿，還有蛇呀什么的，蛇的事情他們要找誰抱怨呢？半夜她也看過社區(qū)某男人站在路邊尿尿的。

她經(jīng)過披薩店買了一盒披薩，這樣也算一道菜吧。是不是要打個電話問問丈夫的意見呢？她想著。不過已經(jīng)買了，算了，就不用問了吧。

如果不是女兒的婆婆打電話來要蕾雅勸女兒不要辭掉教職，她也不會知道女兒辭職的事。總是這樣，女兒總是這樣對付她。發(fā)生任何事情她都是最后一個知道，但這次太可惡了，接到親家數(shù)落的電話卻聽了半天還搞不懂發(fā)生了什么事，等到總算稍微弄明白了，親家已不耐煩，直問：“你都不知道嗎？她沒告訴你嗎？”蕾雅的道歉支支離離。她不明白自己是為了面子掛不住還是為了擔(dān)心女兒而生氣。她還弄不清楚，因此還沒想出相應(yīng)的話語，親家便斷然掛掉電話。

蕾雅用光了鈔票。一想到晚上，她又去自動柜員機(jī)借出幾張來。那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她提著披薩和買披薩附送的可樂回家。她丈夫在廚房里忙碌。

“我來做就好，你去忙別的?！彼煞虼┲顾疂裢傅谋承?，似乎在瓦斯?fàn)t上鹵著什么。

她把買來的食物遞給他看。

“很好啊，開飯前再烤一下?？蓸繁鶈?？給我來一杯?！彼恼Z氣里有鼓勵式的興高采烈，使她有些煩躁。

蕾雅倒了一杯遞給他，便趕緊到女兒的房間。她打開墻邊木制衣櫥的門，食指輕撫著只有她巴掌大的貓寶寶。它睡得好沉，身子軟趴趴的。被母貓棄養(yǎng)的兩只貓寶寶只剩這一只了。她看著它，感到哀傷。她自己也只剩一個孩子了。她確定貓寶寶還有呼吸而放下心。

她到院子巡視貓舍。十來只貓兒在貓舍里外躺著。水，有；食物，有。清好貓沙，她累了，倒在院子的躺椅上。

那只因?yàn)榭谇谎锥谒鱾€不停的老灰貓哀求似的盯著她。它身上仍有點(diǎn)塵土。她從躺椅上掙扎起身，開一罐雞肉泥喂它。它表情痛苦地舔著，身體像氣球泄了氣，頭仍大大的。自從它奇跡式的返家后，原來還多彩的眼睛現(xiàn)在卻迷離混濁，夢游似的眼神，簡直不像活貓了。

貓愛滋。安樂死？她不想這么做。它是使者。院子邊的山坡地，已是貓的墳場。昨天夜里，那里新埋下死去的小小貓。

女兒自己一個人回來，女婿沒來。女兒帶來的提包似乎大了些。那說明了什么？蕾雅不敢多問。

女兒在廚房里幫忙，蕾雅趁機(jī)又去喂了衣櫥里的貓寶寶。它邊睡邊吃，她必須不斷搖醒它。雞肉泥從它的嘴邊流出來，她不確定它吃進(jìn)了多少。

披薩烤過了，丈夫在大家的盤子里各分一塊。

“我不吃，不吃海鮮口味。”女兒說。

“龍蝦口味的，我以為你愛吃。”蕾雅的聲音尖尖高高的，那是她自然而然的聲音。

丈夫夾起一只鹵好的雞腿：“吃雞腿好了，法國面包要不要烤一下？”

“我沒說過我愛吃披薩，龍蝦口味的披薩，那是你自己愛吃的吧……”女兒不放過，追打什么似的?？跉獠⒉粔?，但使她高度緊張。女兒長得不像她，不像個小女孩，反而高大強(qiáng)壯，有教師氣勢。

蕾雅覺得煩悶，山區(qū)的濕度高，她細(xì)而毛燥的頭發(fā)幾乎黏在頭上。好熱，她想把筷子摔在桌上，把拖鞋踢到一旁，撩起裙子吹吹電扇。不過她沒有。她也不知道該為自己辯護(hù)什么才好。她將受傷的食指放進(jìn)嘴里，輕輕吸吮起來。

她丈夫和女兒交談了一會兒，她走神了，沒聽懂也沒注意聽。

她想問女兒為什么要辭掉工作？女婿為什么沒來？為什么帶著大包包？里面是什么？要住下來嗎？

她想起貓寶寶，趕緊走去女兒房間。她開衣柜門幫貓寶寶通風(fēng)。貓寶寶軟軟地睡著，幾乎沒有動靜，或許它正在夢里吸著媽媽的奶。她看了一會兒，走回餐桌旁坐下。丈夫手上拿著張紙。

“來，你看，上面在寫你呢。”丈夫彈揮手上的紙，說。

“什么？”蕾雅問。是管委會的會議記錄。“說我什么？”

“上面說……說要派代表來和太太談?wù)?，談喂流浪貓制造臟亂和跳蚤的問題……要你改進(jìn)……不要在社區(qū)放養(yǎng)貓只……”丈夫說。

丈夫在飯前洗了個澡，此刻看來好清爽。

他將啤酒罐重重放在桌上?！拔揖透阏f過，喂貓要適可而止，不要一直把病貓小貓帶回來……這回丟人了，白紙黑字的?！闭煞驖駶櫡屎竦淖齑饺鋭又傺磐谴缴系墓鉂?。

蕾雅就是范太太。偶爾她在簽名時不小心寫上丈夫的姓，成了范蕾雅，錯了，是雷蕾雅才對，但她有時就是忘了，那就和信用卡上的簽名不同，需要重簽，如此就會被收單的賬務(wù)人員盤問。她總支支吾吾，還邊解釋邊帶著小女孩噎住喉頭的哭音。

丈夫重重放下啤酒罐的動作傷害了她。她把頭撇向旁邊垂下。在女兒和丈夫面前，她老抬不起頭來。她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把二十多只貓都安置在貓屋了，她沒再帶貓回家，除了那個貓寶寶，但是它好小，不會有噪音和臟亂。而且，她沒讓他知道。

“好了，別這樣，我不會讓他們進(jìn)來的。我會跟他們說這幾年要不是你幫社區(qū)喂流浪貓，帶它們?nèi)ソY(jié)扎，現(xiàn)在不知道會有多少貓。而且你也沒跟管委會要過半毛錢來做這些善事?！?/p>

蕾雅忍住眼眶里的淚水，淚水的涌出是因?yàn)檎煞蛑刂胤畔鹿拮拥膭幼鳌?/p>

大學(xué)剛畢業(yè)，大家在一個知名的湘菜館里辦謝師宴。她和幾個常打鬧的同學(xué)都到了。喝掉許多陳紹，臉上堆滿愉快與對未來的惶惑不安，還有和熟悉的人事物揮別的痛楚，大家都醉了，因此不忍速速分離，便在飯館門口相互擁抱起來。那個男同學(xué)，平常對她開玩笑最沒分寸的男同學(xué)，皮膚白皙且斯文挺拔。他和幾個女同學(xué)都摟抱過了，現(xiàn)在他來到她的面前。他們自然地相擁起來。她被摟在他胸前，聞到男性的汗味，他的嘴唇貼在她兩眉之間許久，說：“等你這段結(jié)束了，來找我，我等你……嘿，小女孩，以后沒有機(jī)會取笑你了?！?/p>

等你這段結(jié)束了，來找我，我等你……

蕾雅常常在心里反芻這段記憶。不過她的“這段”并沒有結(jié)束，“這段”后來成為她的丈夫。

她在難受的時候想著某處有那個人在等她，這讓她還可以躺在床上靜待天明。

女兒思量著，什么時候說那件事?，F(xiàn)在顯然不是時候。或者，待會就離開，什么都別說。

她想起母親見到她時摟了她一下，母親還刻意對她露出慈愛的微笑。她覺得憤恨。母親是故意做那些動作的，故意裝作關(guān)心她的樣子。被摟的那一刻她的身體僵硬起來，她用力讓母親感覺到，讓母親放了她。蕾雅放開她，但那表情像個受到委屈的女孩。

蕾雅喝干杯里沒氣了的可樂，她的喉頭像被塞著東西，什么都流不下去。她到廁所去吐掉。然后她尿尿，沖了馬桶。

“你怎么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讓我知道？”蕾雅走回餐桌邊，下定決心說。

女兒在吃一截法國面包，沒烤過的樣子：“已經(jīng)沒什么事了?！?/p>

“你什么都不跟我說，你婆婆打電話來，我什么都聽不懂。這樣要我怎么回人家的話？”蕾雅生氣了，提高聲調(diào)。她的聲音沒有當(dāng)母親的威儀。

她偷看丈夫，他鎖眉噘著嘴不動。她知道他不喜歡或是怕她那種生氣的小女孩式的聲音，但她沒法控制。

“我沒說嗎？我有試著說，是你不想聽?！?/p>

“什么時候？”

“那次我想說的時候。”

“你不能這樣……”蕾雅再度拔尖聲音，失語，驚慌失措。她無法掌握自己在說什么。

這女兒和自己有仇，蕾雅只能如此想。不像兒子，貼心的兒子。而兒子留給自己的只剩下那個貓舍——前身是兒子的鴿舍。

蕾雅不確定自己是否像女兒說的“不想聽”，她忘了，也許自己真不想聽。

“那你現(xiàn)在問呀，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女兒揚(yáng)著右邊眉毛說，咄咄逼人?！澳忝看沃粫栕罱^得好嗎？要我回答什么呢？”

“你先生呢？在忙什么嗎？”蕾雅試著穩(wěn)住聲音，問。

“離婚了，上星期的事。”

她丈夫坐在旁邊不搭話，好像事情的發(fā)展不脫他的預(yù)期。

女兒眼睛時而望著餐桌上的東西，時而審視右手的指甲，她的指甲方方的，手指有點(diǎn)粗，不是整飾美好的那種?！澳忝看沃粫栕罱^得好嗎？要我該怎么說呢？說好，是敷衍你，說不好，你也沒在聽，或者是不要聽?！迸畠悍祷厍耙粋€話題。

“你要我怎樣呢？”她問，語調(diào)耍著脾氣。她心里惦念著貓寶寶，但現(xiàn)在不是離開的時候，要怎么結(jié)束這個話題？她后悔了。離婚這字眼，她仿佛沒聽到。

“你根本就對我不感興趣，你不想面對問題。你心里只有貓。”女兒說，眼睛并不望向蕾雅。從頭到尾她一貫以理性的腔調(diào)說話，從語調(diào)里聽不出太多情緒，但這些金屬般的字眼敲擊蕾雅的腦袋使它嗡嗡作響。好多個你你你。

蕾雅扭過頭去，帶著塵土的老灰貓乍然映進(jìn)眼簾。說真的，她有點(diǎn)十白那老灰貓。好似從陰界走了一遭回到陽界的使者。不過幸好它沒死。她本以為它死了。上周老灰貓被她不小心關(guān)在車?yán)?，她開出社區(qū)，聽見副駕駛座下傳來喵喵聲，彼時她正要到山路某處小土地廟旁，有幾只貓咪在那兒等飯。她打算給完食物便將車?yán)锏呢堖渌突丶摇Ｋ蜷_車門，座位底下的貓比她快，轉(zhuǎn)眼灰色身影竄到馬路上，隨即被一輛小貨卡給撞倒，嘴角的血流淌在柏油路上。她哭著在土地廟后掘了一個窟窿，腐植土松軟，她并不費(fèi)力。埋時她又痛哭了一場。隔天黃昏，她竟看見老灰貓?jiān)谪埼堇飱^力進(jìn)食，灰毛上還帶有土屑。此后她沒再摸過它，但尊敬它。

“你長大了，但貓永遠(yuǎn)都那么小?！崩傺耪f。

“什么？”女兒吃驚那回答，且困惑。

蕾雅覺得自己說不出想說的，便閉嘴不再說，嘴角垂下來。嘴角下垂是因?yàn)榧∪饫匣年P(guān)系，她自己從沒留意。

她知道社區(qū)鄰居都在猜測為何自己對喂食流浪貓懷著巨大的熱情。其實(shí)說猜測，是假的，他們早有答案了。先射箭再畫靶。他們一定是說，蕾雅的兒子驟逝，她便這樣了。

蕾雅逐一丟棄兒子的遺物，只剩幾張照片夾在相本里。許多死者都有幾本藏書留下來，他卻沒有，因?yàn)樗粣圩x書。而教科書則從學(xué)校畢業(yè)后由他自己交給回收業(yè)者處理了。從沒看過像他那樣與文字無緣的人（這點(diǎn)與她類似），所以他也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蕾雅很少見到他提筆寫字，所以她不知道兒子的筆跡如何。有時她努力回想兒子小時候的語文寫字簿、聯(lián)絡(luò)簿，卻怎么也想不起整齊的格子里到底填上哪種稚嫩筆跡。家里貼在墻上的畫、獎狀，都是女兒的。兒子什么都沒有。

蕾雅的丈夫又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別人都問他老婆有沒有毛病，這類的問題讓他沮喪。他們已經(jīng)有定論了又何必問。聽說被弓蟲感染會影響人格，有人建議他帶蕾雅去做篩檢。

他大口灌進(jìn)啤酒，回想昨天耍弄武士刀的事便怡然。他老婆向他求救。蕾雅許久不曾向他求救了，所以他興沖沖去為她做這件事，在她面前耍弄那把沒有殺傷力的玩具。為了她，不是因?yàn)橹С炙纳菩?。他自認(rèn)一直都在保護(hù)她。

他不討厭貓，但不許貓進(jìn)家里弄亂東西，或是掉落貓毛。整個家能維持干凈清爽，全是他的功勞。他讓貓?jiān)谠鹤永锱軄砼苋ヒ呀?jīng)是很大的讓步了。

女兒離婚他覺得無所謂，他反而希望女兒回來家里住，像從前一樣。他聽見剛才母女間的爭執(zhí)，不認(rèn)為有什么，女兒回家住反而可以時時刺激蕾雅的腦子，讓她別老是想到憂郁的事情。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問。

女兒聳聳肩，說：“先寫些東西吧？”

“能賺錢嗎？”他想是不能。

“先寫出來再說。”女兒似乎脫離了與母親的對話情境。

她有點(diǎn)想離開。與母親在一起讓她窒息。她剛剛嘗試過了。但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身上也沒錢。她注意到母親幾度離開飯廳，不是去洗手間，而是去自己昔日的房間。她不懂母親去做什么。她想，也許母親將一些東西放到那兒去了。

她很難不去注意母親的行動。

院里的貓舍前身是個鴿舍，哥哥以前養(yǎng)鴿子的地方。是他親手搭起來的。這么久了不可能沒損壞，想是父母親將它補(bǔ)強(qiáng)過了。她還記得小時候，哥哥要將木板與方木棍釘在一起時，命令她背部頂住方木棍的事。她怕釘子穿過木棍來刺著自己，所以老是尖叫。

她不喜歡貓，喜歡狗。她沒養(yǎng)過狗，只是在腦子里比較，她認(rèn)為自己一定比較喜歡狗。貓看起來一副難以捉摸的樣子。她覺得哥哥應(yīng)該會喜歡狗，男生嘛，狗是男生的好朋友。為什么會讓鴿舍變成貓舍，她不解，算了，貓的事不要落到我頭上就好了。

“你以后就不用管你婆婆了，正好不用千方百計(jì)為她生個孫子?！彼赣H干笑著說，正好說在不得體的地方。

“是?。　迸畠鹤炖镉行┛酀?。

還好父親沒說“早就跟你說他靠不住”這類的話。

她看見母親又走進(jìn)她的房間。她有些好奇，便提著大包包跟進(jìn)去。母親打開衣柜，見女兒進(jìn)來了，立即闔上衣柜門。房里什么都沒變，擺設(shè)和以前一樣，只是她結(jié)婚后將東西搬走，空了?，F(xiàn)在還是空的，并沒有多出什么。她將大包包往床上一丟。

“今晚住下來？”蕾雅問。

“不一定，看看?！迸畠涵h(huán)視狹隘的房間，又莫名升起一股怒氣，走出房門。

女兒和父親一起洗碗，蕾雅又趁機(jī)喂了貓寶寶。她在院子里聽見從廚房傳來飄飄忽忽的談話聲，以前她很嫉妒家人可以好好彼此對話的聲音，一來一往像打乒乓球似的，時而推拍，時而殺球。她記得女兒常和兒子聊天，兩個清脆的聲音，常要聊到半夜才會停止。她與兒子也沒話講，但她不會為這煩惱，因?yàn)閮鹤訌牟槐荛_她的眼睛。

她兒子總迎著她熱切的目光。他們之間以目光來交流。蕾雅如此確認(rèn)。

那個晚上，下著雨，她兒子沒帶傘，濕淋淋的。他說他時間有限，急著回來看她。她給他沖了杯熱騰騰的即溶咖啡，他匆匆喝完便趕著回部隊(duì)。沒多久她丈夫回家來，她正想著他們父子會不會在社區(qū)的路上相遇，電話便響了。丈夫接的。電話里告知他們的兒子傍晚心臟麻痹死在營里。蕾雅和她丈夫連夜奔赴臺中營區(qū)處理后事。路上她說了好幾次兒子濕淋淋回來看她的事，每次都是凌亂的，每次的說法都是上一次的補(bǔ)充。

她從臺中回來后第一件事便是尋找那個喝過咖啡的杯子。餐桌上、流理臺上都沒有臟杯子。她想不起來去臺中前是否洗過它。她覺得找不到那個杯子便無法對任何人證明這件事，包括自己的丈夫。

蕾雅坐在躺椅上，有幾只貓兒躺在附近陪她。它們都結(jié)扎過了，想出去閑蕩的欲望并不強(qiáng)烈?？谒鞯脜柡Φ睦匣邑埛谪埼菖缘臉溆袄锒⒁曀Ｋ套〔蝗タ?。父女倆親密的談話聲如今已傷害不了她。是麻木也是洞悉。如果心里有傷口的話，應(yīng)已結(jié)痂了。

她從大家看她的眼光里捕捉到同情與無奈。大家都以為她失去兒子而備受打擊?；蛟S是，或許不是。她?；貞浧鹉峭頋窳芰艿乃?，趕回來看她，只為了看到她。想到這里她就淚水盈眶。

她該拿條干毛巾給他，她當(dāng)時沒想到，因?yàn)樗厦悦院牟惶珪疹櫲恕Ｋ闆]拿毛巾的事后悔。

這幾年所有死去的貓都葬在旁邊的土坡里。包括早先兒子養(yǎng)的蠶寶寶、金魚、白文鳥和后來的鴿子。鴿舍里最后的鴿子被偷走了，是兒子服兵役后沒多久的事。

女兒走出來，坐在蕾雅附近的木椅上。手里有罐啤酒。

她想對母親說些話。說說幾個月前發(fā)生的事情。她覺得母親在等她先說。她喝了幾口啤酒，回憶這些日子以來的折磨。那些不該發(fā)生在教職員室里的事情，后來引起的軒然大波……她去西班牙的自我放逐，在酷熱的安達(dá)魯西亞，她在咖啡店里喝掉一大杯啤酒，走在安靜無人的午后哥多華巷道，她覺得中暑了也像是醉了，她和來搭訕的兩個男人一起走，到他們要她去的地方，他們不費(fèi)力地使用了她的身體，其實(shí)她也使用了他們。她無所謂。醒來發(fā)現(xiàn)錢包被洗劫一空，無所謂，她也算是洗劫了他們。早先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和這檔事也差不了多少，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好吧，她要怎么對母親說起那些她還沒在心里找到地方安置的事情。她不像她母親心里有一格格的抽屜，能將紛亂的事物逐一歸類收好。她有點(diǎn)恨她，恨她不必使用語言抵御外界的干預(yù)便可安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將近滿月，天清無云，月光灑落在貓兒身上，它們的眼睛反射冷冷的月光。長大后她便不十白夜晚貓兒的眼睛了，反正只不過是眼底的明毯在反映光源罷了。她把所有的事情逐一拆解開來，放在腦子里琢磨，反而沒有值得對母親說的了。她不想讓母親把她的人生收進(jìn)她毫無所悉的神秘抽屜里。她想起巴塞羅納，某個小小的飲水噴泉，一對老夫婦在那兒納涼，老太太從形式老舊的提包里掏出一個塑膠伸縮杯子，給她，說，Para ti。她接了過來，沒有猶豫。卻想著，幾年后再來此地，老人恐已作古。她用杯子盛水喝。她接受好意，卻想著人家的死期，遞還杯子時只好垂下眼簾說，Gracias。小時候她有時會想，將來父親先死，還是母親先死？只是沒想到先死去的會是哥哥……啊，黑暗里的貓眼還是有點(diǎn)恐怖的，不只是明毯而已，它里面還有難以言喻的東西。

“在北京，冬天不用冰箱，因?yàn)殛柵_的溫度比冰箱還低。買來的啤酒堆在陽臺就行了?！迸畠赫f。那是上個寒假她到北京探視丈夫所知道的事情。也知道有個女人為他懷孕，他對她坦承的時候既愧疚又開心。

“這樣啊……”蕾雅說，語調(diào)敷衍。她想要幫衣柜里的貓寶寶開門換換氣，怕快悶死它了。

女兒覺得她母親看起來好恍惚，靈魂像在別處。

蕾雅不敢離開，女兒似乎有盡釋前嫌的意思，所以還得再待一下。她想起下午借來的錢，便趕緊掏掏口袋，拿出幾張鈔票遞給女兒。

“我不能拿。”女兒推回去，說。

“拿去用，你現(xiàn)在沒賺錢，什么都要用到錢，拿去?！崩傺庞稚爝^去，“拿著，我在股票上有賺到一些，拿去?！?/p>

女兒不確定是否真如母親所說的，但她拿了，她確實(shí)需要錢。

“我可以回家住幾天嗎？”女兒問，聲音軟軟的，不再是金屬似的理性腔調(diào)。

“當(dāng)然呀，這是你家啊。”蕾雅詫異，慌忙說。

“媽……”女兒將握住鈔票的手覆住母親的手背。

“對了，我跟你說，衣柜里有我的東西，待會我會去處理，你先不要放東西進(jìn)去?！崩傺艧崆械年P(guān)照，語調(diào)急促。

女兒馬上縮回手，緊握著那疊錢，說：“好啊。還是你放著就好，不要動了。我暫時用不到衣柜?！?/p>

“是嗎？”蕾雅考慮著。

那個跛腳貓的腳掌掉在哪里呢？什么時候掉的？掉下來時應(yīng)該不痛了吧？那傷口是什么樣子？她好想找到跛腳貓好好看看傷口。一跛一跛走路會痛嗎？她想找到它，想照顧它，想帶它回家來，它需要被照顧、被好好對待。

蕾雅心里漲滿濃濃的感情，她想到發(fā)黑的小腳掌又不禁眼眶蓄滿淚水。

她忽然想要說些什么：“我跟你說，那一年，你哥哥當(dāng)兵時突然回來看我，那時下大雨，他也沒帶傘……”蕾雅斷斷續(xù)續(xù)述說那件事，她邊說邊覺得自己敘述得很糟，語言干巴巴的，下雨天被她說起來倒像是干旱的午后。她講兒子急著回部隊(duì)，然后接到傳遞噩耗的電話，他們在高速公路上飛馳，來回都是，而后他們?yōu)橥猎徇€是火化爭執(zhí)，話語到這里打住。她想不起有沒有說過找不到杯子的事，但她不想提忘了拿出干毛巾，她覺得那會顯得她不是個好母親。

女兒的手里捏著鈔票，沉默地聽著。這是不知道第幾次聽母親說起這件事。這回說得特別好，她想著，比以前順暢多了。但她從不知道母親后悔沒拿出干毛巾來。她打算寫下這件事，她要用文字來分析這整件事背后的意義。

她丈夫整理完廚房，將餐廳弄得干干凈凈后，因酒精作祟，比平常此時還想睡。

他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打盹，傾聽著院子里母女的交談?？窗桑瑳]問題的，多聊聊天，兩個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能有什么事呢？看，聊得多好呀。問什么能不能住下來？說傻話。離婚了便又是范家的人，當(dāng)然回來住啊，說什么傻話。他邊打瞌睡邊聽。是了，兒子，淋得濕答答的兒子。唉，她問過我那天有沒有洗了個喝過咖啡的杯子，我說沒有，其實(shí)是有的。那杯子怎么能證明是兒子顯靈來看她呢？沒根據(jù)的。是她自己喝過的杯子而忘了。她太傷心。沒的事。沒的事。聽說貓眼睛可以看到另一個空間，那只老灰貓有沒有見過兒子的靈魂呢？肯定見過吧，下次問問。

他瞌睡著，想著那只臟兮兮的老灰貓，沒想過貓咪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讓他知道有沒有見過兒子的靈魂。反正邏輯在睡夢里自有章法。

蕾雅想著不能再拖了，便一句話也沒說，徑自起身回到屋里，留下愕然的女兒。

蕾雅反鎖女兒房間的門，怕有人闖進(jìn)來撞見她。貓寶寶拉屎了，她將它抱出小紙盒，換上干凈的衛(wèi)生紙。給它吸吮摻水的雞肉泥。

好了，午夜了。她要丈夫和女兒先去睡，她還得去喂社區(qū)里的流浪貓呢。

她準(zhǔn)備好鍋?zhàn)?，將干糧與魚罐頭攪拌好，清水裝在儲水桶里，便開車出去了。

夜里還殘留著一絲絲的暑氣，此時的她才感到腦袋清明了些。她在社區(qū)里設(shè)了幾個喂食點(diǎn)，一站站喂過去，貓兒都在等她?？蓱z的貓兒久等了，她感到抱歉。第二站有只漂亮的母貓，她遲遲不想帶它去結(jié)扎。這么美麗的小東西不能生殖是多可憐的事啊，我有什么資格決定它不該有孩子呢？小母貓幾個月前生過一胎了，她卻忘了費(fèi)多少力氣才為所有的貓寶寶找到收養(yǎng)的人家。夜晚比白日好受多了，頭腦的感受是明朗的。她來到最后一站，有銹紅鐵柵門的那一站。里面的人睡了。燈是暗的。貓喵嗚喵嗚叫，她發(fā)出噓噓的氣音要它們小點(diǎn)聲。

她將塑膠碗放下添上食物，貓不叫了，盡管吃。蕾雅掏出手電筒尋找那只跛腳貓。她找了好一會兒，發(fā)現(xiàn)它躲在銹紅鐵柵門旁的汽車底下。蕾雅端著食物走過去給它。它大嚼著，餓壞了的樣子。她蹲在地上，以手電筒探照它損壞的腳。她覺得后背像給電擊般又麻了起來，似乎有人正盯著她。多心嗎？她又注意看它，損壞的左前腳少了腳掌，白色的毛皮已包覆住傷口，形狀像白色長條面團(tuán)被撕去了一截。

蕾雅背上有某一點(diǎn)劇痛起來。她被攻擊了。又一次攻擊。是BB彈吧。貓也受驚嚇而四散奔逃。她逃回車?yán)?。劇痛的背部緊貼著涼涼的椅背。她拿出手機(jī)。想想，還是算了。他在休息了，別吵他吧。剛剛有一發(fā)擊中車窗，幸好沒事，她可沒錢修理車窗了。

平靜了好一會兒，沒再聽到聲音。她驚魂甫定，想著，忽然想著，如果兒子還在世，那就好了，她可以打手機(jī)給他，他會趕來看她怎么了……不管發(fā)生具體的或是抽象的事情。她伏在方向盤上嗚咽了起來，因不小心觸到安在方向盤上的喇叭鈕，而發(fā)出驚人的喇叭聲。她嚇到自己。

她很少想起那次。她最后一次見到那個吻了她的男同學(xué)，是在他婚禮上。那時她已婚，而他在她婚后兩年結(jié)婚。她在喜宴中途去了洗手間，在門口遇到剛從洗手間出來的新郎，他將濕答答的雙手毫不在意的抹在西裝褲上。不知道為什么，她微笑著，對他說，你怎么沒有等我？新郎臉上一片愕然，冷淡地說，什么？你說什么？他瞇著眼睛，沒有表情。她沒有勇氣再說一次便逃走了。新人送客時，她散了架似的顫抖著走到新人面前，拿走一顆新娘捧在手巾上的喜糖。新娘身邊的新郎側(cè)著腦袋與另一位先生交頭接耳，沒看她一眼。她離開時顯得失魂落魄。

她覺得這不像真的。

等你這段結(jié)束了，來找我，我等你……

她只想記住這句話，其余的都不像真的。

她被嚇住了。深夜里的喇叭聲乍聽很是陌生。她試著輕輕按一下，想確認(rèn)這輛車是不是還能發(fā)出她熟悉的聲音。她按了一次，再按一次，再次按，越按越急。啊，對了，是這個聲音沒錯，對了。她找到熟悉的聲音了。她安下心來。于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去，任熟悉的喇叭聲裹住她，保護(hù)她，隔離這無情的世界。

女兒等到母親開車離開后才走回昔日的房間。她先將鈔票收進(jìn)僅剩銅板和一張信用卡的錢包里，然后將自己拋到舒適的彈簧床上。她暢快地舒了一大口氣。入夜，涼爽的空氣總是會來。

她父親敲門，進(jìn)來。

“怎么了？還沒睡？”她兩手肘支起上半身，問。

“來，你看。”他打開衣柜門，熱切地要她過來看看躺在盒里的貓寶寶。

她懶得起身，有些不情愿地走向前。

“嗄……”乍見那還在睡眠的小東西，她從喉嚨里滾動出呻吟聲。

“好小，好脆弱。”她伸出的食指幾乎要碰觸到小小的頭顱，但沒有。這么小的貓崽，有點(diǎn)可怕，也有點(diǎn)臟。她縮回手指。

他捧起小盒子，欲遞給她?！罢疹櫵煤谜疹櫵?，好嗎？”

遠(yuǎn)處傳來規(guī)律而連續(xù)的汽車?yán)嚷暩蓴_她的思緒，她皺眉，無意識地盯著盒里的活物。

她惶惑不安，無法拒絕、無法接受，也暫時無處可逃，只能不由自主地點(diǎn)頭。好，好的，好吧……她嘴里應(yīng)承，一時間還無法準(zhǔn)確掌握這詞的意義。

（選自臺灣《短篇小說》，2012年12月1日發(fā)行，總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