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國強
《紅樓夢》大概是中國文學作品中受到不同評價最多的一部書了,魯迅作了很精辟的歸納:“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密事?!?/p>
這種現(xiàn)象在對凱恩斯及其代表作《就業(yè)、利息和貨幣通論》(以下簡稱《通論》)的評價方面也能看到。80年來圍繞《通論》的評價汗牛充棟,由于各人視角不同,很多觀點大相徑庭,更各取所需。
一個月前的11月9日,北京大學國家發(fā)展研究院舉辦了林毅夫和張維迎的公開辯論會,雙方就是否需要產業(yè)政策而開展爭辯。由于在此之前林、張二人在一些問題上爭論不斷,再加上媒體的報道和渲染,這次公開辯論會吸引了眾多國人的眼球。但這個辯論會的主題—是否需要產業(yè)政策,實在是沒有什么可辯論的。
雖然在西方經濟學教科書中,沒有將產業(yè)政策作為宏觀經濟政策的一個組成部分進行專門闡述,但是大多數(shù)國家包括發(fā)達國家如美國、英國、德國、日本等都有各自不同的產業(yè)政策。近幾年,美國也出臺了有關新能源、新材料、信息技術、工業(yè)機器人等發(fā)展政策,旨在保持美國在這些產業(yè)中的領先地位。我國是發(fā)展中國家,很多資源都不足,沒有國家層面制定相關政策引導資源配置,我國的經濟發(fā)展恐怕沒有這么迅速。
兩位教授在辯論中爭論的焦點,實際上在于搞市場經濟是否就意味著不需要政府干預這個問題:一方認為市場可以解決經濟資源配置問題,不需要政府干預;另一方認為市場失靈,需要政府干預來提高資源配置效率。
翻翻以前他們的演說和文章,發(fā)現(xiàn)他們二人都喜歡拿凱恩斯說事,一個提出要超越凱恩斯,一個則狠批凱恩斯,認為我國出現(xiàn)“國進民退”是執(zhí)行凱恩斯主義政府干預的結果。最近重新看了凱恩斯的《通論》,發(fā)現(xiàn)不管是“超越說”還是“否定說”,都應再仔細斟酌一下。
上個世紀30年代,面對1929年全球經濟大危機爆發(fā)后,全球經濟遲遲沒有得到恢復的困境,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經過幾年的潛心調查研究,于1936年發(fā)表了他的代表作《通論》。凱恩斯認為,市場并不是完美的,市場機制不能使經濟自動達到充分就業(yè)均衡,而供求失衡的主要原因是需求不足。于是,凱恩斯提出了需要政府干預的政策主張,他認為政府應當通過擴張性的經濟政策刺激投資和消費需求,實現(xiàn)總需求和總供給的均衡,促進經濟增長。
縱觀歷史上那些著名的經濟學家,他們的經濟思想和政策主張都是在一定的時代背景下形成的,面對不同的經濟周期和需要解決的經濟問題,他們的對策也不一樣,就像弗里德曼是堅定的自由市場主義者,但他卻主張對銀行進行嚴厲管制,其目的是保證貨幣供給穩(wěn)定性。
同樣,主張政府干預也不代表凱恩斯要否定市場經濟,恰恰相反,列寧曾因為凱恩斯提出通貨膨脹稅而稱凱恩斯是工人階級最兇惡的敵人。毫無疑問,凱恩斯是資本主義最堅定的維護者。市場經濟是資本主義制度賴以存在的基礎,凱恩斯提出的政策主張是要維護市場經濟制度,主張政府干預是為了彌補市場經濟制度存在的缺陷,而不是去顛覆這個資本主義制度的基礎。
從凱恩斯提出的政策主張來看,很多政策都需要通過市場機制來予以實現(xiàn)。拿凱恩斯所提出的擴張性貨幣政策來說,他認為擴大貨幣供給可以降低利率,然后由利率下降來影響投資者對未來邊際投資利潤率的預期,如果預期邊際投資利潤率將會上升,人們就會增加投資,從而實現(xiàn)貨幣政策拉動經濟增長的目標。
然而,這個政策能否取得預期的效果,其關鍵在于擴張性貨幣政策到底能不能改變人們的預期,凱恩斯認為這是不確定的。他認為,政府可以通過調整政策來影響人們的預期,但無法決定人們的預期。因為最終決定人們是否會改變預期的主要是市場。
因此他得出結論,在經濟衰退時實行擴張性政策是有用的,但因為不一定能改變人們的預期,也無法決定人們的行為,因而貨幣政策作用不大。后人根據(jù)凱恩斯的這一思想,提出了貨幣政策具有繩子效應的觀點。凱恩斯提出的這種政府干預就是政府在市場經濟中的有限作為,而不是讓政府取代市場。
長期以來,人們都認為凱恩斯是通貨膨脹政策的鼓吹者,但從凱恩斯發(fā)表的著述中,我們卻能看到凱恩斯多次表露他對通貨膨脹的恐懼,他擔心資本主義制度基礎會因通貨膨脹而遭到破壞,提出要對貨幣加以管理。
上世紀40年代,當凱恩斯發(fā)現(xiàn)英國將面臨通貨膨脹威脅時,提出要通過“強迫儲蓄”來控制總需求,以避免通貨膨脹。凱恩斯在《通論》中以及在之前出版的《貨幣論》和之后出版的《如何籌措戰(zhàn)爭經費》等著作中都表達了他要防止通貨膨脹的思想。
他認為在經濟衰退期,因為有大量資源閑置,實行擴張政策增加總需求,可以將閑置資源動員起來,但不一定會導致物價上升。當經濟發(fā)展到一定程度,隨著閑置資源減少,增加總需求會拉動物價,他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半通貨膨脹(semi-inflation),而當經濟進入充分就業(yè)狀態(tài),再增加總需求就會導致完全的通貨膨脹(full-inflation )。但是后人卻利用凱恩斯對通貨膨脹定義所作的解釋做了畫蛇添足的事情,提出只要物價上漲率低于經濟增長率,就可以繼續(xù)采取擴張政策,終于釀成上世紀70年代的滯脹局面,也把凱恩斯變成了通貨膨脹的鼓吹者。
從凱恩斯關于政府干預、貨幣政策作用局限性的論述以及對通貨膨脹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他的總體思想是要消除經濟衰退,保持經濟平穩(wěn)發(fā)展。在《通論》第22章“略論商業(yè)循環(huán)”中他提出,為了避免經濟周期的波動,避免經濟陷入衰退,應當使經濟發(fā)展“永遠處于準繁榮狀態(tài)”,這是表現(xiàn)凱恩斯經濟學思想的一個重要觀點。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主張社會經濟要適度發(fā)展,不能發(fā)展過度。要實現(xiàn)這一要求,僅靠市場恐怕是不行的。
此外凱恩斯還在《通論》中根據(jù)他自己的研究和推論,描述了可能出現(xiàn)的這樣一種情形:隨著貨幣供給不斷擴大,利率下降到人們認為是最低水平的時候,此時經濟活動中的貨幣需求會變得非常大,貨幣需求函數(shù)幾乎成為一條水平線,中央銀行實行的擴張性貨幣政策無法使利率再下降,此時貨幣政策作用無法顯現(xiàn)。但是凱恩斯對這一思想表述很謹慎,認為到現(xiàn)在(《通論》發(fā)表)為止,此種現(xiàn)象尚未出現(xiàn)。后人根據(jù)凱恩斯的這一思想,把它歸納為“流動性陷阱假說”。在《通論》問世以后50年的時候,流動性陷阱終于成了現(xiàn)實,現(xiàn)在發(fā)生流動性陷阱的國家也不是個別的了。
《通論》發(fā)表至今已經80年了,回顧凱恩斯在書中提出的關于宏觀經濟政策的一些主張和觀點,除了他直接提出的“需求管理”、“準繁榮”等觀點外,還有他最先提出,由后人歸納出來的“流動性陷阱”、“貨幣政策繩子效應”的思想表述等等,都是值得人們在研究凱恩斯經濟學時認真思考和揣摩的。從凱恩斯關于流動性陷阱思想的提出,可以看出凱恩斯對社會經濟問題的研究是非常深入的,他提出的一些論斷和觀點有預見性,但他對此又非常謹慎。
有人曾經說過,學習經濟學,似乎不需要什么特有的天資,跟哲學或純科學的一些學科比起來,不是很容易嗎?這門學科看起來容易,但是能學得出人頭地的卻很少!
作為一個經濟學家,必須具有種種才能的結合,這一點是很難能可貴的。他必須在某種程度上是個數(shù)學家,又是歷史學家、政治家和哲學家。他必須善于運用思考力,從一般原則推斷出個別現(xiàn)象,既要觸及抽象的方面,又要觸及具體的方面。他必須根據(jù)過去,研究現(xiàn)在,推測未來。對人類性格及其風俗習慣的任何方面,他都不應當完全置之度外。
經濟學是一門經世濟時之學,一種理論和觀點的提出是為了解釋某種經濟現(xiàn)象,由于影響人類經濟活動的因素太多太復雜,所以經濟學理論都是在一定的假設條件下才得以成立。對歷史上有影響的經濟學家應實事求是地予以評價,對他們的思想和研究成果應該用歷史的觀點去加以分析,不應對他們的理論進行機械地圖解,或簡單地把他們標簽化,以便讓受眾明白道理,了解真相。
林、張二人的這場公開辯論準備了不少時間,也花費了不少精力、人力、物力,吸引了眾多的圍觀者,我國經濟學界為此也很是熱鬧了一陣。這是好事,有助于推動我國經濟研究的深入發(fā)展。
不過,雙方在辯論中的表現(xiàn)卻讓人覺得有些不解,雙方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爭論看上去很激烈,但是辯論中雙方又各說各的,讓人感覺仿佛在看兩個頻道的節(jié)目,讓人想到侯寶林的相聲,關公戰(zhàn)秦瓊。倒是有些點評議論的文章更精彩些,有的點評文章比辯論人撰寫的文稿還要長,而且邏輯嚴密,主旨鮮明,發(fā)人深省。
辯論是歡喜和熱鬧的,但歡喜和熱鬧之后呢?
凱恩斯提出的政策主張是要維護市場經濟制度,主張政府干預是為了彌補市場經濟制度存在的缺陷,而不是去顛覆這個資本主義制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