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彧
1
刮了一夜的風,下了一夜的雨。不是窗外。
這棟房子的隔音功能很好,關了窗拉上窗簾,外面的風雨怕是打攪不了王瑤瑤的清夢。這風雨都在王瑤瑤心里。她睜著眼睛在黑暗里,其實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腦子里狂風暴雨,這些天來的震驚、爭吵、糾結(jié)、眼淚混成一團。而當她閉上眼睛,不久就看到自己,和他。她看到自己在收拾衣柜,將衣服一件件地扔進箱子;突然有人敲門,她看到他去開門,接著她便聽到他在一味地讓步,他太想趕緊出手這棟房子了。她還看到孩子,孩子坐在箱子上,頑皮地一個一個箱子輪流坐,然后躺在箱子里不肯起來,用純正的英語天真地要媽媽將他托運到中國去。她看到自己怒火沖天,尖叫著拎起孩子要摔,然后,她醒了。
實際上,她一向是冷靜的,冷靜是她的特征。他多次說過,當初并不是由于她的容貌,而是她的冷靜征服了他。他說這是大部分女人天性里沒有的品質(zhì),物以稀為貴。她笑,你是說我不是女人嗎?——不是,我是說你是貴重的女人。的確,在她看來,萬事都是可以解決的,別先害怕或者退卻,人往往是被自己的亂了手腳打敗的;在她的記憶中,自己似乎確實也從未如此焦慮和亂了手腳。
作為一個理科女人,冷靜這種特性本應該助她事業(yè)有成,但是她先冷靜地放棄了自己的學業(yè),之后冷靜地徹底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
你不學可惜,你也報名吧,我們一起艱苦三年。他說。多年前。
她笑笑,將本科畢業(yè)證書壓在了箱子底下。
她心里想:嘿嘿,說得跟不要學費似的。
她說,等你畢業(yè)之后我再上。說是這樣說了,但后來有孩子了,所有的打算便都落了空。
但在美國這地方只要不違法,倒也不怕餓死,她一邊照顧家庭一邊做一些不影響家庭的小時工,也不算辛苦。做小時工有做小時工的好處,可以挑選自己方便的時間,她堅決地避開了接送孩子以及孩子在家的時間。那是從前。
現(xiàn)在她不工作也沒關系,他工作穩(wěn)定且薪水還算不錯,并且明顯越來越好。所以他們五年前買了房子,房子的區(qū)域有最好的小學、初中。但她依然還是在打零工,在孩子上學的時候。他們原是打算,至少要等到女兒高中的時候再換房子。不過,人算不如天算。
她醒來的時候房間里依然是黑的,透過白色的落地百葉窗,她知道天還沒亮,但是,快了。她準確無誤地伸手拿起床頭柜的手機:四點四十八分。她感覺手機上還留著她剛才握著的溫度。這已經(jīng)是她這個夜里第五次看時間了。
不,不僅僅今天,這一個月以來,夜夜如此,淺睡,易醒,睜著眼睛等天亮。他不在這個房間,一星期之前,他們在一次僵持到底的談話之后,他便自覺地每晚睡到客房??头吭谖鬟?,得穿過客廳。有一次,她有點懷疑是不是他不在身邊所以睡不安穩(wěn)。但很快她否定了自己,以前他常有出差的時候,她一個人,哄孩子睡了,看會兒電視,不久就困了,一夜無夢。她沒有失眠的毛病,她曾經(jīng)搞不懂為什么有人黑夜睡不著覺,現(xiàn)在,懂了。
反正睡不著了,她伸手拉亮臺燈,去了趟廁所,然后站在鏡子面前。最初的一瞬間,她麻木地看著鏡子里的人,什么感覺也沒有,跟夢游一樣??赏蝗婚g,她像被噩夢驚醒一樣,她被鏡子里的人嚇著了。這是她嗎?她先是用手,然后用梳子開始使勁拉自己的頭發(fā)。沒用,這不僅僅是頭發(fā)的問題,而似乎此刻,她才發(fā)現(xiàn)這幾年來自己身體的變化,隔著寬大的睡衣,鏡子里的身體依舊有遮蓋不住的不雅。她別過臉,眼淚往下掉。倒也不是為了消逝的青春,她篤信人總要老。她心痛這么多年來,似乎自己并沒有認真地看過自己,也沒有心疼過自己。她心疼他,心疼女兒,把自己給忘記了。而這個被自己忘記的自己,看起來終將要面對。她用手擦干眼淚,繼續(xù)看鏡子里的自己,她看著自己的眼睛,浮腫、血絲橫豎,和夢境中那個沖著孩子尖叫的瘋女人一樣。
這不行!她說,咬著嘴唇,對著鏡子里的女人。
天漸漸亮起來了,王瑤瑤拉開窗簾,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院子。這是她十年前對他說起的夢想:一個帶院子的house,院子里有四季常青的灌木,最好,再有個游泳池,不要太大。她并不貪心不是嗎?他說沒問題,一定讓她夢想成真。
王瑤瑤看著院子里落下飛起的鳥兒,看著不遠處泳池邊兩張她特地買來的躺椅,看著不大但整齊的草坪,一切都像籠著霧。
那時候他們剛剛來美國,和人合租一個兩臥室的公寓。和他們合租的是一個看起來書呆子一樣的男孩,木訥、老實,他和他們倆平攤了房租和水電,當然是他們倆占了便宜,既然人家沒有提出來,他們倆也就不會主動說了,再說,那時候他們只有從國內(nèi)帶來的錢,用一分少一分。他是學生簽證,她是學生家屬簽證,都不能打工。因為總有些過意不去,王瑤瑤便主動地打掃廚房和客廳的衛(wèi)生,那男孩也不說什么,他平時不在家,回來就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里,他也不大用廚房,除非燒水泡茶泡咖啡。
王瑤瑤每個星期都要去一趟中國超市,那時候還沒車,要轉(zhuǎn)兩趟車,每次都算好時間,但還是半天時間就沒有了。即便這樣,王瑤瑤還是每周都去,兩手各拎三四個裝得滿滿的塑料袋,重得王瑤瑤走十幾步就得歇一歇,常常是回來將所有的東西整理好放進冰箱之后,王瑤瑤的手指血液循環(huán)還是沒有恢復。他看著她的手指吼:你不能少買點?但因此,兩個人一周既能吃得好又能省錢。一個月之后,男孩和他們分攤了水電費,什么也沒說。王瑤瑤越加過意不去了,這廚房的水電基本都是自己用的啊,美國的灶不知道為什么不是煤氣的,都是電的。后來王瑤瑤燒了紅燒肉排骨什么的,會讓他去敲男孩的門,送一小碗,四五塊這樣,也不多,關鍵這樣心理上不會總覺得欠人太多。
男孩有些怪,他不和王瑤瑤說話,也不和王瑤瑤的老公說話,照面了就點個頭。平攤水電,他沒說啥,看一眼王瑤瑤拿在手里的繳費單,立馬付了自己的那半;王瑤瑤給他送去好吃的東西的時候,他一開始有些驚訝,但沒有推辭,后來理所當然一樣,也說謝謝,不過沒什么誠意的樣子,吃完了洗了碗放回去,從不說好吃。時間長了王瑤瑤又覺得自己虧了,便會有陣子不給他送,他也不奇怪。即便是他們正在餐廳吃飯的時候,他拿著漢堡開門進來,他好像完全看不到他們正在吃飯,也聞不到滿屋子的香味,點個頭就進了自己房間。和這樣的人做鄰居,還是一個屋子里的,讓王瑤瑤覺得有些無聊,不過也比較安全,所以當他們臥室的門鎖錯位而不能完全鎖上的時候,他們倆也沒有想到需要換個門鎖。換個門鎖要錢的,現(xiàn)在真沒錢。王瑤瑤的老公想在學校找個工打,他這種簽證只能在學校打工,但他沒找到,一來他口語太差,差了就沒自信,申請的時候要求都說不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托福、GRE到底是怎么通過的,也許得益于他的單詞量,但實際生活中,他就是無法將認識的單詞也聽得懂說得出。王瑤瑤英語口語比他好,但王瑤瑤是家屬簽證,更不能打工,哪兒都不能打,所以他們連換個門鎖都舍不得,他們倆想修好它,搗鼓了半天,還是鎖不上,便罷了。又不敢通知房東保修,因為他們租的時候沒有說合租。不過是鎖不上而已,平時離開家的時候,關好臥室門也跟鎖著差不多,木頭一樣的男孩難道會沒事推你的臥室門?
這會兒王瑤瑤呆看著窗外,想起來那時候,那時候他們是幸福的,他們的心是向著一個方向去的。當然那時候青春還在,王瑤瑤想起來那時候他喜歡從后面抱著她。他抱著她說,以后我們買自己的房子,每個房門上裝十把鎖,從上裝到下。她笑到?jīng)]了勁,罵他神經(jīng)病。不過就是那時候,他們一起憧憬了自己將來的房子。如今她和他就在憧憬的房子里,心卻不在一起了。這個家原本是一向她說了算,因為他知道,她的決定都是為了他和整個家庭,她冷靜,因此比他有主見。可是這一次,他讓她認識了另外一個他。
他怎么就如此鬼迷了心竅?
天越來越亮了,王瑤瑤知道不管如何,新的一天開始了。那么,好吧。有些事情,不能拖了,必須解決。
2
現(xiàn)在是清晨六點半,文章已經(jīng)起床一個多小時了,他正在收信,填寫一些必須的表格。其實文章根本不能集中注意力在那些表格上,一開始的激動情緒早就在她的堅決反對之下跑得干干凈凈。但文章得找點事情來做,既然醒了。他不想走出去打攪她,他知道最近她睡眠不好,他也知道她為什么睡眠不好,但是,他沒辦法改變或者說服她,只有等她自己想清楚,他確信,最終她能想清楚。他希望,越早越好,比如今天。
這么多年來,其實一直是他聽她的,因為他知道她一心為了他和這個家,還因為,文章從內(nèi)心里感覺到了她身上那種冷靜的氣質(zhì)帶來的安心,她從不感情用事,所以她不大驚慌失措,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
文章記得,他們剛剛認識的那陣子,還不是戀人,朋友的朋友,聚會的時候見過一次,后來又一次聚會,在他們共同的朋友家里。那天人很多,有十來個,朋友家并不大,幾個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女孩聚在小客廳談論最近發(fā)生的一件事情,對錯是非各不相同,現(xiàn)在早已忘記了那時候到底談的什么。但他記得她沒怎么插嘴,后來站起來去廚房幫女主人做飯去了。因為房子不大,廚房實際上也就在邊上,是開放式的。所以,當煤氣罐的火突然比灶上的火還大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見了,一時間房間里鴉雀無聲,都驚呆了,當然只驚呆一秒鐘,便有人開始驚叫,有人奪門而出,他第一時間跨進廚房關了煤氣灶,將臉盆放在水龍頭上準備接水滅火。而她,在反應過來之后大聲地阻止了他,然后他看到她奔向另外一個房間,接著抱出了一床毛巾被,他看到她快速地將毛巾被弄濕后蓋住了煤氣罐,火立即滅了。當時房間里有三個男生,就她一個女生,其他女生和一些膽小的男生已經(jīng)跑到樓下去了,當然,他們也沒閑著,他們在樓下院子外面不斷地撥打119。后來消防隊的車果然來了,雖然沒看到火,但是查看了煤氣罐之后表揚了他們懂得消防知識。
這件事情給文章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原先只覺得她比一般女孩沉靜,倒并沒有特別對她有感覺,但這件事情之后,他對她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后來他問過她,你不怕嗎,那時候?怕啊,怎么不怕?嚇死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后怕,要是爆炸了……怕你怎么不跑?當時沒想到跑啊,只想到滅火。她說她之前正好讀到過一些可以自救的急救措施,包括煤氣罐著火,沒想到真的用上了。再后來,她就成了他的女友了。
他果然沒看錯,她幫他籌劃學業(yè)事業(yè),包括來美國,如果沒有遇到她,他未必會來。那時候他大學最后一學期已經(jīng)被一個很不錯的國企錄取,只等他畢業(yè)后去上班了。他原是放棄了考GRE和托福了。她自己找了個工作,卻要他試試看,她督促他背單詞,幫他在網(wǎng)上找學校,準備申請資料。連結(jié)婚都是她提出來的,根本沒等他求婚,兩個人就抽空把婚結(jié)了。他只是一切照著做,在她的指導下,沒想到居然一切都很順利,甚至連簽證他也是一次就過了。他實在想不通,人家全獎的被拒多次的都很多,他個半獎怎么就過了呢?他過來半年之后,她才申請家屬簽證,于是,她也順利地通過了面簽,拿到簽證之后,她辭職了。
這么多年來,在這件事情之前,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的分歧,不管是家庭瑣事還是關于未來。他相信她,凡是她想做的,都是做好準備的。關于未來,和過去一樣,交給她,他便可安枕無憂。當然,說的都是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前。
這些天,他最主要的任務是賣房子,是的,就是這棟房子,他們買了五年,三居室三衛(wèi)生間,一個帶游泳池的后院,游泳池不大。又不是國家隊訓練,要那么大干嗎。她很喜歡這個房子,這符合她的夢想,多年前他們和那個怪書生合租一屋的時候,她嘴里所描述的和這房子很像,甚至,比夢想中的還要大一些。
那時候因為沒有收入,光出不進,他們活得要多窘有多窘,當然是和現(xiàn)在相比。她每花一毛錢甚至一分錢都要換算成人民幣,然后再和國內(nèi)的比較。比如:一磅蘋果九毛九,她就乘以匯率,再算一下一磅和一斤的差,得出這蘋果是貴還是便宜。一定要比國內(nèi)便宜她才會買。她買菜和水果都是在家先拿著每個店按時送到郵箱的廣告研究半天,周邊幾個店比來比去之后決定,哪家折扣最大就買哪家,哪怕只是便宜一毛錢。民以食為天,剛到美國的前兩年,他們沒買過任何和吃無關的東西。但國內(nèi)的親朋好友除了文章的父母以外,都以為他們在最發(fā)達的國家過著天堂的日子。文章的同學很羨慕他,說他前途無量;她的親友也羨慕她的父母,這么有出息的女兒,找了這么好的姑爺。
文章的父母是縣城普通中學老師,他們一輩子的積蓄,在那兩年,有一部分變成了美帝國主義的GDP。文章不是那種理所當然的啃老族,所以,他從不訴苦,他和二老通電話,口頭禪是“挺好的,錢夠用的,不用寄的,真不用的”。她在一邊恨得咬牙切齒,你那面子能值多少錢?夠用個屁,扣了房租只能吃一星期的稀飯了。好在知子莫如母,文章還是能如期收到父母的匯票。要不,說不定,她就要去打黑工了。打黑工不是玩的,除非活不下去了,要不太危險了,抓住了什么前途都沒有了。但是如果必須,他估計她也是會去的。
她家在農(nóng)村,還有個弟弟。農(nóng)村總有些重男輕女,她父母,還不是有些。她基本上從父母那里得不到任何東西,他們以為她過得好得不得了,常常電話里還會有些意見,意思是她在外國過好日子,卻不關照自己的弟弟。她掛了電話,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文章真覺得她能吃苦,尤其是到了美國。在中國的時候,她還會撒個嬌,文章今天你不但要做飯還要洗碗,文章心領神會地說好;文章你過來幫我按摩,肩膀痛死了。文章掉頭看看,她俯臥在床上,似乎真是動不了了,于是就上了她的當。文章很喜歡她撒嬌,她一邊撒嬌一邊看文章一本正經(jīng)地上當,偷偷地笑。
在美國呢?她一個人坐公交倒兩趟車去中國超市買一個星期的菜,每只手能提二十斤的水果蔬菜魚肉,公交車站雖然在他們公寓門口不遠,短短五分鐘,她走十幾分鐘,走三十秒歇一分鐘,堅持到家就是勝利;她不再要求文章洗碗做飯了,從不,連玩笑都不開;拾掇完了廚房,給文章泡一杯中國帶來的綠茶。不會失眠嗎?怎么會?那么多的課和作業(yè),每天都搞得文章筋疲力盡。有時候,她就幫他按摩,是真按摩。來了半年之后,文章感覺她的勁兒越來越大,可不都是買菜買的?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對三十不到的年輕夫妻完全沒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就算貼著皮肉的按摩,文章感覺脖子后背兩腿的肌肉慢慢放松,放松了就睡著了。她見他睡了,便也躺下,不久就睡著了。
這種極不正常也有可能是因為和另外一個人合租的緣故,尤其是房門鎖不上。有一些周末,文章從心理上感覺放松便有了人的欲望,他從后面抱著她,也可能是她在國內(nèi)的時候總是讓他按摩后背的后遺癥,總之,他喜歡從后面愛她。有一次,早晨,他醒來也弄醒了她。一切結(jié)束之后,他將她翻過來,她一雙迷離的雙眼尚未完全睜開,便突然一聲驚叫,兩眼圓睜盯著房門,看到鬼一樣。文章掉頭,見他們的房門開著一條比大拇指還大的縫隙,他慌張地套了短褲一步跨到門口打開門,門外什么都沒有,家里一片安靜。
你剛才關門了嗎?他關了門,問她。
應該是關了。她說。
你確定嗎?
我一般進了房門都關門的啊。她說。
我記得也關了。文章皺著眉。
他,那個,他回來了嗎?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今天周六,他沒出去吧?文章看了一眼她,她臉都嚇白了。
也許的確門沒關好。文章安慰她。
她突然一把捂住文章的嘴,你聽,她另一只手緊緊地抓住文章。
文章拍拍她,從床上爬起來,走出房間,看到廚房里的室友,他跟平時一樣向他點了點頭,繼續(xù)自己的事情。
今天沒出去啊?文章像是在打招呼。
沒,剛起床。燒水泡咖啡。他說。
文章回到房間,對她說,可能的確是房門沒關好,他不像……
只是從此之后,即便是周末,即便是文章興致盎然,她也不肯即興配合了。她需要確認那扇門是關著的,然后她必須使得自己的眼睛在整個過程中都能看到那扇門。不管是白天還是夜里,有時候明明室友出去了,她還是不放心,萬一他回來了呢?
有一次兩個人逛超市,無意中看到一排各種各樣的鎖,對啊,為什么不買把鎖換了呢?但是,她仔細地看了那一排鎖之后,拉著文章離開了。太貴了!再說,她非常認真地對文章說,買了鎖你會換嗎?就算你會換還得買工具啊。文章居然也沒有堅持,因為如果不做什么的話,似乎鎖也并不重要。他們現(xiàn)在的確不大做什么了。
當然,現(xiàn)在這些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式了,現(xiàn)在她自然還是每周要去中國超市的。他們倆來了美國將近十年,有很多習慣已經(jīng)逐漸入鄉(xiāng)隨俗了,比如繁瑣的報稅程序,比如從滿郵箱的廣告中最快找到有用的優(yōu)惠券,比如保險的選擇,比如對賬單的及時處理……只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一顆中國的胃。但現(xiàn)在她再也不用在烈日下轉(zhuǎn)車,再也不用手指被塑料袋勒得發(fā)紫,文章認為,她可能早已忘記了初來時候的那些細節(jié)。她當然不知道,文章看著她的手指,并不是如她看起來的那么淡定,他心疼。他勸她少買點,周邊又不是沒有美國超市。她說,買著買著就多了,不也到周末就吃完了嗎?實際上在第二年,她可以打工了。開始打工三個月后他們就買了一輛二手車,是文章堅持要買的,而且堅持要她去考駕照。果然,他們的生活在那輛二手車之后開始有了明顯的改觀,她去打工不用再等公交了,每天平白地多出了至少兩小時。文章記得他們倆第一次開著車去中國超市,她多么趾高氣昂,結(jié)賬的時候她聲音很大地問文章:你記得我們的車停在哪里嗎?好像全美國就她一個人有車。
她自從拿到了打工許可,又買了車,那時候又沒有孩子,一天有九個小時在打工,端盤子洗碗擦地。她對文章說,不管,只要他們給我錢。等你畢業(yè)了找到工作就好了。就那年,文章明顯感覺壓力一下子小了,也就是那年,他們才換了門上的鎖,他對她說,以后買房子,每個房門從上到下裝十把鎖。她差點沒笑死,那天,她在確信門鎖上打不開之后,主動地俯臥到了床上……
在換了鎖之后的好幾天里,兩個人都像要將從前壓抑的補回來一樣,而且,文章感覺到了一點不一樣。確切地說,文章感覺到她的強壯一開始并不是從視覺上,兩人在一起,尤其是只有兩人長期在一起的時候,外形就是外形,司空見慣,就算她在你眼前一天天胖起來你也看不到。她的身體需要適應每天九個小時的打工,她需要更多的能量,她的飯量是從前的兩倍,她的胳膊和腿都因為必須有力而變成粗壯,但文章并沒有注意到,一直到那幾天他才感覺到了她在房間里的變化。在他原來完全可以掌控而現(xiàn)在似乎有點力不從心的過程中,他感覺到她的力量,她不再單單以他的滿足為滿足,她不再僅僅被動地任由他擺弄,他感覺到了她配合中源源不斷的力量。這種變化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里讓文章暗暗驚喜,后來有些恐懼,但那時候也顧不上想太多。實際上,這些年來一直顧不上想太多,一切都是大部分留學生都走過的路那樣走著,就算文章畢業(yè)之后,在就業(yè)和跳槽之間往返,兩年換了三個州,他們還是一直不那么穩(wěn)定。一直到六年前,文章進入了這家大學,作為一名在職科研人員,也就是那些終身教授的助手。
3
她沒有敲門,直接推開了他的房門,然后,她經(jīng)過他的桌前,掃了一眼電腦屏幕,坐到了他皺皺巴巴的床上。如果平時,她一定會先整理好床鋪再坐下來。
起來了?他問,他并沒有轉(zhuǎn)身,眼睛依舊盯著電腦屏幕。
嗯。她回答了。
文迪還沒醒?他接著問。
這次她沒有回答。
他說:我在收信填表格。
她還是不做聲。
接下來的兩分鐘,房間像沒人一樣安靜。
她雖然頭有些痛,但比頭更痛的是心,她正在權(quán)衡,是不是要下最后的決心?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孤注一擲,萬一這最后的賭注輸了,她能承受得了嗎?她想過,在過去的一個月醒著的黑夜里,無數(shù)次地想過,可以嗎?自己真的可以嗎?會不會一時沖動?一直到今天,就在剛才,她確定了,她必須冷靜地面對一切。
他點擊鼠標的聲音突然在房間里響起,簡直不像是鼠標,像一只真正的老鼠在柜子里覓食。
他自己像是也嚇了一跳,霍地一下站了起來,然后要去拉開百葉窗。
今天有兩個人約好了來看房。他其實是不需要說這些的,他知道他說了完全沒有意義,她對所有來看房的都沒有好臉色。
叫他們別來了。她終于開口了。
嗯?他窗簾拉了一半,他看到一只鳥兒驚起,并且匆匆地看了他一眼。
你說什么?他以為是飛起的鳥兒讓他有了錯聽。她雖然臉色不好,但還從沒有如此斷然拒絕過。
叫他們別來了,房子不賣了。她坐在混亂的床上,她顯得特別整潔。她來之前認真地梳洗了,黑色的正裝讓她看起來冷靜且全不含糊。
你什么意思?他感覺自己一下子進入了談判的角色,但是,穿著汗衫短褲的他顯然處于下風,他正如他的著裝一樣因為不設防而捉襟見肘。
我不會走的,文迪也不會走,我們需要住在這里。她輕聲地說。不像是在示威,不像是在打賭,她只是在解釋,為什么房子不賣了,因為她和孩子需要住。
你是說,讓我一個人先回去?你陪著孩子在這邊?
她不做聲,似乎是一種默認。
我們之前不是談過這個嗎?你不是不肯嗎?你改變主意了?他不太確定,他一連串的問句表達了他完全蒙了,但這種蒙帶著驚喜。
她依然不做聲。
那太好了,你想通了就好,我先回去,我會將一切安排妥當,接你們回去。那房子就暫時不賣了,我打電話給他們,讓他們別來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重重地吐了出來。
文章,我需要跟你商量個事兒。
他說,好的,你等會兒,我先打電話給看房的人。我知道你會想通的,只要你想通了,什么都聽你的,不用商量。
你先打電話,我去給女兒做早餐,送她去幼兒園回來再商量。她說,云淡風輕的口氣。
4
他認為她真的想通了,這一個月,他們無數(shù)次地談過這個問題:要么一起回國,要么暫時分開。文章說,我一定要回去的,如果我錯過了這次,那么這一輩子我可能永遠沒有自己的事業(yè)了。
什么叫沒有你的事業(yè)?現(xiàn)在你過得不好嗎?美國的科研條件沒有中國好嗎?
有,但我永遠是為別人打工的?,F(xiàn)在只不過是安穩(wěn)些體面些的打工。
你以為回國就好?你那邊有人脈嗎?你有事業(yè)基礎嗎?你不知道中國什么都是靠人情的嗎?現(xiàn)在他們說得好聽,聽起來給你的條件特別好。你以為你就真的能在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順利地發(fā)展下去?
你起碼讓我試試吧,正因為我沒有人脈,所以我相信他們是看重我的科研能力。你知道的,我不能學無所用。
你現(xiàn)在不是正在用嗎?我們不是從前,我們現(xiàn)在有什么不好?你的工作正是你的專業(yè)。
不完全是!而且,現(xiàn)在是我在協(xié)助別人,我再怎么努力,成果都是別人的。你知道嗎?我必須有自己的實驗室自己的學生自己的基金,才能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
你的老板那么看重你,他不是說如果有機會就會幫你嗎?
是的,他是在幫我,他也說過我有研究才華,這五年來,我參與他的科研組,有自己的文章,他的確幫我很多了。
那你就這么走了,是不是對不起他?
我們商量過,我離開也是他的建議,他認為我回國應該對我目前的事業(yè)發(fā)展更有好處,因為我去的這個大學恰好在這個領域非常出色。而且,我們也可能在以后有更多的合作。
我真弄不懂,人家都是擠破了腦袋要來,你為什么要走?你那個副教授的頭銜就那么重要?你忘記了我們當初是怎么折騰才有了今天嗎?
當初的折騰恰恰是為了以后更多的選擇,瑤瑤,我不是走投無路才回去,我是學成之后回去發(fā)展我的事業(yè)。我需要自己的學生,需要更多的資源,需要自己的實驗室。這一切,現(xiàn)在,中國都能給我。無論如何,我必須回去。我不想在人家的地方就這樣寄人籬下一輩子。
那么孩子呢?你想過嗎?就算我沒關系,孩子呢?中國現(xiàn)在千方百計地將孩子送到美國來接受教育,你倒好,帶著孩子回去。
中國的基礎教育其實比美國好。
王瑤瑤冷笑。
文章最后提出要不他先回去,過上一年半載的沒有問題她們母女再回去??墒?,王瑤瑤嗤之以鼻,甚至說出了讓文章無論如何不相信是從她嘴里說出來的話:什么事業(yè),我看你是嫌美國太無聊,不如中國的花花世界。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們娘倆在這兒,讓你一個人在那邊五子登科?
接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了不堪入耳的五子。
文章目瞪口呆。
王瑤瑤接著說,你以為我不知道,真正吸引你的哪里是什么事業(yè)。你看你朋友群里的那些同學,多么熱鬧,多么風光,人模狗樣地到處演講,風景區(qū)的五星酒店成了他們學術(shù)會議的根據(jù)地,嫌熊掌太硬魚翅太腥,八零后的老婆一轉(zhuǎn)眼變成了九零后的了,實際上這兩年來你一直覺得自己很落寞對不對?你是不是巴不得和我們分開以便更加自由?
文章從來不知道王瑤瑤這么能說會道,更沒想到她心中原來有那么多她之前沒有說出口的念頭,罵人一個臟字都沒有卻字字尖刻。他自然也不知道王瑤瑤原來對他的朋友同學是有意見的。
那次之后,文章再也沒有提起過他先回去,他突然有點怕王瑤瑤,但也沒有因此就改變主意。他不再和她談是否回去,他只和她談需要走之前處理的東西。她不應,他就自己做主。他要讓她知道,他的決心,他的不可改變。
現(xiàn)在,文章覺得全身輕松,她終于想通了。他相信她最終會想通的,畢竟,從他的角度著想的話,回到中國在不錯的大學擁有自己的事業(yè)應該是他后半輩子最好的選擇了。確切地說,他在這邊似乎也不錯,起碼是這十年來找到的最好的位置。但是,當他看到同學發(fā)給他的對海外才子的“千人計劃”招聘書的時候,立即有了強烈的想回去的沖動。那時候他還不是很自信,不知道自己夠格不夠格。要求并不低,若不是近兩年他的老板讓他這個助手加入到了科研的行列,若不是他因此出了兩篇影響因子不低的文章,若不是老板給他寫了相當牛逼的推薦信,他根本想都不敢想。這似乎是他和她結(jié)婚以來,第一次義無反顧地堅持自己。所以,他認為王瑤瑤應該最終能想清楚,這件事情對他的重要性。果然,她想清楚了!
5
王瑤瑤送走了女兒,叫文章吃早飯。
文章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精神非常好,這么多天來糾纏他的煩惱終于消失了,他喝著王瑤瑤磨好的豆?jié){和親手做的包子,說今天準備陪王瑤瑤逛街,她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尤其是一些在中國相當受歡迎的Coach、MK的包包,當然,主要的目的還是為回到中國送七姑八舅以及同學好友的禮物,他有意奉承說王瑤瑤眼力好,有品位。
王瑤瑤笑了,笑得很開心,也很遙遠,這種笑容文章這一個月來差不多都忘記了。
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文章說得跟拍馬屁一樣,此刻卻是真話。
今天,文章覺得王瑤瑤特別美。實際上不是文章覺得,王瑤瑤今天確實很美。在天亮之前,她仔細地認真地將自己修飾了一番。
王瑤瑤又笑了,并且笑出了聲。
王瑤瑤說,我剛才送文迪的時候遇到了朱云兩口子,正好去送兒子,他們兒子今年好像跟文迪一個班。朱云的老公考到了律師執(zhí)照了,朱云可開心了。
哦,那太好了,看到朱云替我祝賀一下他們。文章的心思根本不在別人身上,他接著對王瑤瑤說,其實現(xiàn)在中國發(fā)展真的不錯,也挺重視科學的,要不不會花那么多錢回收人才。
王瑤瑤笑,說,你也知道是回收???
文章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里還是有疙瘩,但是,你想想這個機會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每個男人都希望有自己的事業(yè)。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再受苦的。我走了之后,你別再去打工了,你想什么時候回中國就什么時候過來,我大約會在一兩個月之內(nèi)將新家安排妥當,你回到國內(nèi)也不用再去工作,我的待遇比在美國高出一倍。你暫時不想賣這邊的房子,也可以,等你想好了再說。另外,什么時候回國我隨便你,但我還是希望你們盡快回來。
王瑤瑤說,我想給文迪買條小狗,她想了很久了。朱云說她知道哪里有賣,可以陪我去。
文章說,還是回國之后再買吧,我保證送女兒一條可愛的PUPPY。
王瑤瑤搖了搖頭,笑。
文章吃完了最后一口,王瑤瑤開始收拾碗筷,文章漱了口上了廁所出來,看到王瑤瑤正襟危坐在飯桌前,顯然她在等文章。
文章,我說過我有事和你商量,你坐下。她說,拍拍椅背。
文章心情很好地坐下了,他甚至暗示王瑤瑤長話短說,他和她還有些私事。
王瑤瑤沒有接受暗示,她咬了咬嘴唇,讓文章等會兒。
然后,她從臥室里拿出一個原本用來裝茶葉的包裝盒,她打開盒子,取出一本筆記本。她攤開筆記本,讓文章看他們家每月的財政收入以及支出以及每月的存款,這些文章的確不知道,財政一向是王瑤瑤打理的。筆記本里有一張銀行卡,王瑤瑤說,這張卡里是他們所有的積蓄,她非常自然地說了一個數(shù)目,文章有點吃驚,他的確不知道他們有這么多儲蓄;然后,她又從盒子里拿出他們在這邊買房的所有票據(jù)和產(chǎn)權(quán)證,她說,這是我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還有些貸款,大約再有兩年。接著,她拿出了一張女兒的出生證,上面印著女兒的小腳印。
她將這些東西一件件讓文章看了之后,又細心地一件件放好。然后,她再次取出那本筆記本,打開到最后一頁,默默地推到了文章的面前。
那是一張手寫的合約,字跡工整,每一行,不,每一個字都透著堅定和不容置疑。文章從頭讀到尾,并不長,但文章覺得自己讀了大半生的時間。因為王瑤瑤已經(jīng)將大半生都安排好了,她將她的和他的,以及孩子的未來都安排好了。她好像不需要經(jīng)過他同意,或者,他同意不同意根本不重要。
當文章抬起頭看王瑤瑤的時候,他看到王瑤瑤的眼神和那張文書一樣冷靜和干凈。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對文章說,你收好這個,回國讓律師給我寄需要我簽字的材料。
你一個人決定不了!文章看得出來地憤怒。
但是王瑤瑤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一個人也決定不了。
6
后來呢?
據(jù)說文章后來還是回去了,并且在中國也發(fā)展得很好,發(fā)了不少為學校爭光的高質(zhì)量論文,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博導教授了。他每年都會回家一兩次,因為開會,還因為,女兒在視頻電話里眼淚汪汪地說想他。他還是很忙,只能在開會之后放棄吃飯的時間開一小時車回家,王瑤瑤當然準備了更好吃的,都是他喜歡的,一家子看起來其樂融融。女兒睡著之后,文章再開一小時車回到酒店,他對王瑤瑤說,他其實很想在家里睡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能送女兒去上學,但得熬夜準備第二天的課題演講。王瑤瑤笑笑,說下次吧。
王瑤瑤呢?一邊帶孩子一邊上注冊會計師的課,每周還得在一個一對一的補習機構(gòu)做三天家教。收入現(xiàn)在對王瑤瑤來說并不是特別地重要,因為她現(xiàn)在住的這棟房子,根據(jù)王瑤瑤的文書協(xié)議,文章走之后半年用學校給的安家費已經(jīng)還完了貸款,還有那本存折里不小數(shù)目的存款,她基本上還沒用。在美國,光是生活費用不了多少錢,她做家教的錢足足有余,還能剩下不少。除了逢年過節(jié)給父母換點錢,她倒也沒太多用度。她原是想著,錢放著也是放著,是不是再買一套房子租出去收房租呢?很長時間,她到處看房子,跑銀行問首付和貸款,做各種準備。
但是,母親有一次在電話里說,你弟弟想蓋個新房,你能支持一點嗎?她說可以,問需要多少。母親說,十萬左右差不多了,也就是你們兩萬美元不到嘛。母親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不知道什么時候這些都懂了。她沒立即回話。母親又說,文章在國內(nèi)賺錢你在美國賺錢,這點錢不會拿不出來吧?她握著話筒,咬咬嘴唇,說,好的,媽,你讓弟弟給我個賬號吧。
因此她打消了買房出租的念頭。但不知道為什么,卻忽然有一次想著等自己拿到會計師的執(zhí)照之后回國一趟,帶著女兒。為什么呢?是女兒的中文學得太困難了?也許是。反正這個念頭之后,她越發(fā)地認為還是要常帶女兒回中國。再說,得去見見爺爺奶奶,他們每周都打兩三次電話給孫女,比她爸爸還想念她,問啥時候回來。當然還有外公外婆,孩子不姓王,又從沒見過,所以他們并不大在意。但是,王瑤瑤覺得,畢竟是外公外婆,他們見到文迪還是會喜歡的,血緣關系在那兒呢。還有弟弟,她回去的時候他的新房應該差不多蓋好了吧?
她將這個打算在e-mail 里告訴了文章,文章很快就回復說:買好機票告訴我,我提前安排好時間去接你們。
選自《作家》2016年第10期
原刊責編 譚廣超
本刊責編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