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墓主之謎

被冠以“首次”、“罕見”、“最”等眾多熱捧詞匯的江西南昌西漢?；韬钅梗?011 年因盜墓被發(fā)現(xiàn)，隨后展開搶救性發(fā)掘。2015 年下半年考古發(fā)掘工作正式啟動，11 月，主槨室出現(xiàn)數(shù)量驚人的金器堆，包括數(shù)十枚馬蹄金、麒趾金、金餅等。12 月，外槨板開啟，馬蹄金、玉器、竹簡等陸續(xù)出土。2016 年 1 月，這一考古發(fā)掘取得豐碩成果，為近年考古工作所罕見，是世界級歷史文化遺產(chǎn)。

2011年3月，一通群眾舉報電話引出一座沉睡2000多年的古墓?，F(xiàn)在，歷時近5年的考古發(fā)掘，從墓園到墓葬區(qū)，再到都城遺址，千年古墓有哪些驚世大發(fā)現(xiàn)？海昏侯墓重大考古發(fā)掘背后有哪些趣聞軼事？西漢時期高等級貴族如何展現(xiàn)他們的奢華生活？本刊記者特約采訪著名考古學者、?；韬钅箍脊虐l(fā)掘項目領(lǐng)隊楊軍，這座迄今為止保存最完好的漢代侯國聚落遺址的神秘面紗逐漸被揭開……

墓主身份的確認

2016年1月，考古隊員開啟內(nèi)棺后發(fā)現(xiàn)尚存墓主人遺骸痕跡，在遺骸的腰部位置，放置著一枚白色玉印，玉印上刻有“劉賀”二字，這是西漢常見的方寸印，蟾鈕，屬于墓主的私印。據(jù)專家介紹，兩漢時期，印章是常見隨葬品之一，也是判斷墓主身份的最直接證據(jù)。在出土的金餅上，考古隊員發(fā)現(xiàn)了模糊的墨書字跡，并釋讀出了關(guān)鍵部分：“南海?；韬畛假R元康三年酎金一斤”，“賀”字直接指明是第一代海昏侯劉賀，而元康是漢宣帝劉詢的第三個年號?？脊蓬I(lǐng)隊楊軍介紹，西漢酎金制要求有封地的侯和王，在每年八月祭祖時給朝廷獻上黃金。金餅上的墨書，也從側(cè)面展現(xiàn)了當時的酎金制度。在出土的木牘上，發(fā)現(xiàn)了?；韬钆c侯夫人寫給皇帝、皇太后的奏折，仔細辨認，木牘上“?；韬畛假R”、“陛下”、“呈太后陛下”、“元康四年六月”等字樣清晰可見，此外，竹簡、瓷器、陶器、五銖錢等出土文物也間接證明了墓主人的下葬年代。如此可以確認墓主人身份就是劉賀。

正史中的“漢廢帝”劉賀

稱帝27天即被廢黜，在史書上不多的記載里，“行淫亂”3個字總結(jié)了劉賀為何被廢。在位時間太短，他未被計入帝王年表，《漢書》也沒有為他作傳。這個史記中“平均每天做42

件壞事”的“漢廢帝”，逐漸在歷史煙云中被湮……

劉賀的出世，要從一首歌說起。“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睗h武帝時，在一次宮廷宴會上，樂師李延年獻舞時唱了這首歌。歌中所唱的女子，就是李延年的妹妹。不久，佳人入宮，成為史上著名的漢武帝寵妃李夫人。進宮后，李夫人產(chǎn)下一子，名劉髆，即劉賀的父親。公元前97年，劉髆被封為昌邑王，轄今山東菏澤市境東部的巨野、成武、單縣及今天濟寧市的金鄉(xiāng)、嘉祥五縣之域?！稘h書》記載，李夫人病重時，將獨子劉髆及自己的兩位兄弟托付給漢武帝。她去世后，漢武帝日夜思念，并按她的遺囑，加封了她的兄長李延年。作為至親的子孫，劉髆、劉賀得到的榮寵更多。海昏侯大墓里的一些細節(jié)，可以佐證這一推測——在墓中，共發(fā)掘出馬蹄金和麟趾金等金器378件，不僅遠超出同時代的中山懷王、中山靖王兩座王墓的金器數(shù)量，就是放眼已發(fā)掘的漢代墓葬，?；韬钅苟际亲疃嗟?。公元前88年，封王不過10年，劉髆就因病早逝，留下4女1子。作為獨子的劉賀，4歲便繼承了王位，成為第二代昌邑王。

劉賀不曾想到，他會在19 歲這一年迎來了人生劇變。公元前74 年，年僅21歲的昭帝去世。昭帝無子，帝位空懸，議立新君成為朝中首要大事。因受漢武帝托孤，大將霍去病的弟弟、權(quán)臣霍光擔心大權(quán)旁落，說服群臣選擇劉賀繼位，之所以選擇不到20歲的劉賀正史基于他政治經(jīng)驗淺、愛玩，韜略不足，更好掌控。劉賀繼位后，充當傀儡，為了扭轉(zhuǎn)霍光控制朝野的局面，他決心自己執(zhí)掌宮廷，著手調(diào)整宮廷禁衛(wèi)兵馬。登基僅27天，霍光就借太后之手，廢黜劉賀帝位，賜歸故國。罷黜皇位后，劉賀從封國帶到京城的200多舊臣，大多都被判以“陷王于惡”的罪名，悉數(shù)誅殺。

短短一個月，皇帝變成平民。返歸山東故國的劉賀，位置頗有些微妙。霍光以上官皇后的名義，賜予劉賀食邑2000戶，昌邑故國的財物也給了他，但王的身份，卻沒有了。公元前63年，霍光已死，霍族已除，繼位的漢宣帝既是忌憚，也是念及骨肉之情，下詔改封30歲的劉賀為?；韬?。劉賀便率家人，順鄱陽湖，沿贛江而上，千里迢迢來到了偏遠的豫章郡。雖然在物質(zhì)上是富足的，但劉賀的政治生命，他與皇權(quán)、與帝國中心長安的聯(lián)系，基本已被宣判了死刑——朝中侍中金安上諫言，劉賀雖為列侯，但為上天拋棄，不應該奉行宗廟，也不應參加朝見天子之禮。宣帝同意了這一建議。在此之后，在各諸侯一年一度到長安參加大型活動的名單上，就看不到劉賀的名字了。盡管如此，劉賀還是心向著北方。地方志《豫章記》記載，他常行船到修水與鄱陽湖交匯處，遙望北方，憤慨而還。后人便稱此地為“慨口”。公元前59年，劉賀病逝，年僅33歲。

有別于史的?；韬?/p>

劉賀是否像《漢書》記載的那樣荒淫無道？?；韬顒①R墓中出土文物所反映出來的劉賀卻與史書上的記載有所不同。?；韬钅钩鐾廖奈锼从吵鰜淼膭①R是一位郁郁不得志、尊崇圣賢、愛好音樂、興趣廣泛的人物。

考古學家表示，目前出土文物表明，劉賀做昌邑王時駐守山東，在孔孟之鄉(xiāng)受過熏陶，從小就接受過儒學教育;此外，他興趣廣泛。劉賀的真實面貌還有待研究，但是從目前資料來看，正史記載并不是那么客觀。在2000多年后，人們從大量刻著“昌邑九年造”、“昌邑十一年造”等銘文的器物中，慢慢還原出這位年輕公子當時的生活。有成套的編鐘、編磬、琴、瑟、排簫、伎樂俑，有將近萬枚的竹簡、木牘，有青銅雁魚燈、青銅火鍋，有鑲嵌著瑪瑙、綠松石和寶石的青銅鏡……音樂、書籍、香熏、飲食，樣樣不缺。就連主棺內(nèi)的一個漆箱，都布滿純金紋飾，持劍的人物、寧靜的小鹿、奔跑的怪獸。考古隊領(lǐng)隊楊軍不住感嘆：線條精美，人物靈動，劉賀當時擁有的應該是最優(yōu)秀的皇家技師。對考古學家們來說，最珍貴的，是墓室西藏閣內(nèi)出土接近萬枚的竹簡和木牘，這是中國漢代考古史上最集中的一次發(fā)現(xiàn)。它們?nèi)缃耢o靜躺在?；韬钅刮奈锉Ｗo房的水箱中，目前根據(jù)對4000枚竹簡的初步釋讀，已知其中內(nèi)容有《論語》、《易經(jīng)》、《禮記》、《孝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還有農(nóng)書、方伎類文獻。

考古發(fā)掘證明，在?；韬顕膸啄?，劉賀該是在疲病交加中度過。在槨室內(nèi)，考古隊員發(fā)現(xiàn)了兩張兩米多長的臥榻，這證明他后期長期躺在榻上會客，連起身都是困難的。早在山東昌邑故國時，《漢書》對他的腿疾就有過記載，稱他“身長體瘠，病痿難行”。而劉賀的死因仍是未解之謎。內(nèi)棺中墓主人覆面之下，放著一塊玉璧，玉璧中有圓孔，正好對著墓主人的口部?？脊湃藛T將玉璧清理出來后發(fā)現(xiàn)內(nèi)部有劉賀的完整牙齒，目前牙齒被送往有關(guān)科研機構(gòu)，正在進行DNA檢測。在劉賀的遺骸中還發(fā)現(xiàn)了40多顆香瓜子，專家表示“從中可以推斷劉賀死于夏秋季。很奇怪，馬王堆中的辛追夫人腹部也出現(xiàn)香瓜子，靖安發(fā)現(xiàn)的春秋大墓中的遺骸腹部也出現(xiàn)大量香瓜子。我們很驚訝，香瓜子為何對貴族有如此吸引力。目前這些香瓜子已經(jīng)送去有關(guān)科研機構(gòu)進行檢測?！毕愎献拥臋z測結(jié)果或許可以幫助我們解開劉賀死因的疑團。漢書中對于劉賀死亡原因，只有兩個字“后薨”，他死后推薦的繼承者，即大兒子和二兒子，推薦一個死一個，造成最終海昏侯國被除國絕嗣。所以這個瓜是什么瓜，瓜子及其周圍附著物有沒有毒藥，或許可以幫我們解答劉賀的死因?！?/p>

從墓葬中的遺存推測，下葬時，人們舉著繪有天上、人間與地下瑰麗場景的招魂幡，把劉賀的靈魂和尸身引到墓穴之中，再在棺木上蓋上繡滿花紋的荒帷，最后將招魂幡放在棺蓋之上。仔細觀察主棺可以看到，主棺下的棺床帶有輪子和滾軸。這樣精細和考究的工藝，并不常見。棺蓋上的漆皮已經(jīng)斑駁，在放大鏡下觀察會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木的紋理，而是規(guī)律分布的無數(shù)方格。也許很早，劉賀就預感到了死亡的臨近，?；韬钅箞@為4.6萬平方米，僅發(fā)掘主墓，考古隊就挖出了6000方土?？梢韵胍?，如果不是提前幾年修建，不是舉全侯國之力，建不出這座舉世矚目的地下宮殿。漢代奉行“事死如事生”的觀念，臨死之前，劉賀都想了些什么？也許在死前，劉賀還是不甘心，但在制度上，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這里所指的制度，是“黃腸題湊”——槨室為四周用方形木堆成的框型結(jié)構(gòu)，是帝王或經(jīng)特許的貴族專用的下葬形式。發(fā)掘中考古隊員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建筑構(gòu)件被改造成了過道。下葬時沒敢用，最終放棄了。同樣佐證這一心理的，是槨室內(nèi)發(fā)現(xiàn)的玉料。應該是劉賀做了玉衣的準備，他曾希望皇帝下旨，給他穿玉衣下葬的資格，但最終也未等到。劉賀死后，海昏侯國一度被除，直到公元前46年，漢元帝又封劉賀之子劉代宗為?；韬睿瑐鞒?代，直至東漢時期，王莽篡位，侯國取消。

根據(jù)《漢書》記載，第一代?；韬顒①R在當皇帝的27天里做了1127件壞事。墓里的文物，也許可以為了解劉賀提供一些新角度。在墓里找到了編鐘、琴瑟、棋盤，還有大量的竹簡，有孔子圣賢像。這至少能看出，他風雅、藏書、尊儒術(shù)，應該是一個知書達理、有文化的人?；蛟S，這也是考古的一個意義所在，在時間的長河中，那些早已灰飛湮滅的歷史片段，通過這些重見天日的文物，再次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