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曲為直：《魏風》言說策略七議

郝建杰

摘 要：《魏風》作為春秋魏國的詩歌話語，其特色之一是采用“以曲為直”的言說策略。詩歌在節(jié)奏緩急、敘事時序、語氣轉換、結構開合、意脈續(xù)接、境界虛實、章意遞進等七個方面采用的言說方式總體上呈現(xiàn)出曲折多變的特征，但這一特征不但沒有讓詩歌含意隱晦難辨，反而更加有效地將詩人內(nèi)心的情志得以充分表露。詩歌樣貌因此而搖曳多姿，別有風致?！段猴L》言說策略的選擇與魏地的文化精神存在緊密聯(lián)系。

關鍵詞：《詩經(jīng)》 《魏風》 言說 策略

任何成熟話語，均有其言說策略。在文學話語系統(tǒng)中，以抒情為主的中國詩歌話語亦復如此。《魏風》作為春秋魏國的詩歌話語，其特色之一，就是采用了“以曲為直”的言說策略。所謂直，即各詩在敘事述懷、抒情明理、表情達意方面沒有云龍霧豹、隱晦深奧之態(tài)，而是直來直去，將心聲表露無遺；所謂曲，是指詩歌在節(jié)奏緩急、敘事時序、語氣轉換、結構開合、意脈續(xù)接、境界虛實、章意遞進等方面采用豐富多樣的言說方式。直是曲設置的目的，曲是直實現(xiàn)的途徑，二者呈辯證關系。以曲為直使得本為短制的詩歌顯得搖曳多姿，別有風致。論其表現(xiàn)，大體有以下七端，茲嘗試論之。

直而不迫，婉而多風，畫龍點睛，此其一。

這一特點以《葛屨》為最，試加以分析?！陡饘铡肥且皇状恬壑?。詩的末尾以“維是褊心，是以為刺”作結，直接吐露歌者諷刺褊心的心聲。清人方玉潤早就注意到這一特點，其《詩經(jīng)原始》云：“明點作意，又是一法。”{1}意謂如果以國風中其他詩篇為參照，詩人直接點明詩歌主旨的做法是獨具匠心的。清人陳繼揆也發(fā)覺了這一點，他在《讀風臆補》中說：“風人未有說出所以刺之之故，惟此明言之，是風詩中之別立格者?！眥2}其意與方玉潤所言大略相同。“法”“格”二字雖均含有言說策略的因素，但在此處強調(diào)的重心在于情感思想的直白無隱。如果突破這一點，轉而從整體上關注詩歌本身的藝術特點，可以說“維是褊心，是以為刺”實為全篇的點睛之筆。前人評文評詩好用“點睛”二字，采用梁代畫家張僧繇畫龍點睛的典故。在畫作中，先畫龍形，而不點睛，其意圖是通過以形呼神來表明神之重要；末筆點睛的目的是使形神契合，令藝術作品整體充溢活氣、靈氣。在詩歌中，“點睛”即為亮明詩歌主旨，使得原本隱約難辨的部分豁然明朗。就其實際效用而言，就是提神醒腦，令人在復雜的詩歌結構中抓住根本。基于這一理解，我們需先對“龍形”亦即“點睛”之前的描寫過程進行考察，方能從整體上說明其在言說策略上的特點。詩歌首章云：“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要之之，好人服之?！痹诖耍覀兯坪跻呀?jīng)可以領略詩人批判的意圖了，但一句“好人服之”指向不明，對“好人”的身份、態(tài)度幾乎未予披露。如果此時以“維是褊心，是以為刺”結篇，雖然也可以使人揣得幾分不平之意，但筆墨明顯倉促，更難論全篇神完氣足。次章又云：“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維是褊心，是以為刺?！鼻叭涑猩险隆昂萌朔倍?，寫“好人”的容貌舉止的端莊高貴。此時讀者雖可以想到作者意圖與葛屨履霜者、纖手縫裳者相互對比，但主旨仍顯晦暗。結尾兩句一出，便令人恍然大悟，前述“好人”形象之種種，皆為這兩句而來。對此，清人崔述早有卓見，其《讀風偶識》論云：“此二篇章法與《風》之《君子偕老》略同，其前文但言容飾之美，而末以一二語醒出詩意。直而不迫，婉而多風，善于立言者也。”{3}所謂“直而不迫”是指直言刺褊，態(tài)度鮮明，但并不急切說出；迂回一番之后，再點明作詩之意，此為“婉而多風”。這兩個特點的總結正是出于對詩歌全面觀照之后得出的結論。當然，崔述也并非獨具慧眼者，陳繼揆亦已窺其關捩，其《讀風臆補》論云：“通篇最吃緊‘好人二字，蓋不提‘好人，而刺褊之意不醒?！眥4}陳繼揆做出假設，如果將“好人”及其相貌容飾描寫部分去除，那么刺褊之旨便無法淋漓盡致地得以表達。將“好人”描寫與刺褊聯(lián)系起來理解，則可看出以曲為直的言說策略。

敘事靈活，時序多樣，切換頻繁，此其二。

《魏風》與《詩經(jīng)》大部分詩篇相同，并不著重于敘事，但它在抒情表意時并不排除敘事。敘事方式方法的變化也是以曲為直言說策略的表現(xiàn)之一。以《碩鼠》為例。這首詩開篇疾呼碩鼠，刺貪之意甚明，詩中人對貪婪者的忌恨借此一瀉無余，這就是表情達意之“直”。然此詩讀來雖有直抒懷臆的痛快，但氣象卻并不局促，這在某種程度上可歸因于敘事藝術的靈活運用?！洞T鼠》的敘述時序非常別致。首章首二句“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是對當下事件的敘述，屬現(xiàn)時敘述。接續(xù)的“三歲貫女，莫我肯顧”直陳碩鼠三年來受我恩惠卻寡義刻薄之狀，是逆時序中的閃回，也即倒敘。這一敘述擴充了詩歌的時空范圍，將人們的視線帶回到前三年，使人們對開首的呼告有了更深入的體會和理解。最后四句“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直率地表達出即將離棄此地的決絕和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望，是為閃前，也即預敘。這一預敘同樣拉伸了詩歌的時空距離，使得讀者不僅對詩中人現(xiàn)時的處境表示理解，而且對詩中人未來命運的走向也深表關切，使原本被現(xiàn)實不公引起的情緒堵塞漸漸疏通。次章、卒章仿此，不需贅述。自現(xiàn)時敘述至倒敘再至預敘，在忌恨之情難止的情形下使得全詩節(jié)奏舒緩，而其最終目的仍在于刺貪。其實不止《碩鼠》，《園有桃》也有此致。首章二句“心之憂矣，我歌且謠”寫當時的憂愁心境及引發(fā)的非正常舉動，是為現(xiàn)時敘述。接著兩句“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顯然屬于閃回，仍寫憂懷，又開一境。接下來“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則更妙，清人陳《詩誦》論云：“《園有桃》詩最妙在‘謂我士也驕，便可接心之憂矣。中間忽橫插‘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八字，代為說辭。將當日無限國是盡納入八字中。‘泄泄之聲音顏色，小人所由亡國敗家者在是，君子所為痛哭流涕者亦在是，而仍含蓄不露，是何等曲折?！眥5}誠如陳氏所論，這兩句從事件本身跳脫出來，突然插入與潛在聽者交流的事件，別開生面，又創(chuàng)一境，“何等曲折”的贊嘆正緣于此一插敘。誠然，無論如何曲折，其最終目的仍是抒寫內(nèi)心隱憂。再如《陟岵》。首章首二句“陟彼岵兮，瞻望父兮”是對當下情況的敘述，屬于現(xiàn)時敘述。接著“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句為插敘；在這插敘當中，又分兩種敘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為現(xiàn)時敘述，“上慎旃哉，猶來無止”為預敘。次章、卒章仿此。凡此種種，都是為了表達役徒對親人的思念。敘述時序的靈活轉換使詩歌主旨的表達更顯婉曲多姿，以曲為直的言說策略亦盡顯其中。

語氣轉換，高低起伏，急緩兼濟，此其三。

循理順情，出語自然，語氣隨意婉轉，是以曲為直言說策略的又一表征。這可以《伐檀》為例。該詩以刺重斂、貪婪為主旨，詩人對所謂“君子”的厭棄態(tài)度和內(nèi)心格不平之氣直露無遺，然詩歌并未給讀者一視到底的感覺。究其原因，與詩歌因應詩思邏輯的需要而變換語氣的設置有關。詩歌各章均以勞動場景起首，“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兮，河水清且淪猗”。各章起興部分詩意的平和使得連用“兮”字的語氣十分平緩。但是接下來由于詩意突變，詩中人的情緒便陡然攀高直上，與之相配合的語氣亦因此使用疑問并顯得激烈高亢。詩云：“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兮？”“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每一句質(zhì)問，語氣急促，情緒激動，憤怒之情毫不保留地直泄而出，直如投槍匕首，刺破不勞而獲者的面孔，讓其貪婪、卑劣、無恥的內(nèi)心暴露無遺。正如清人方宗誠《說詩章義（上）》所云“‘不稼句與開首三句全不相接，筆力橫肆”{6}。這令人感覺其情緒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止，但事實上緊隨其后的語氣卻又有新變，“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激問之后轉為感嘆，語氣又顯出平緩之態(tài)，如同大波大浪之后的回潮。但平緩的語氣并未削減質(zhì)疑的力度，正語反用反而使刺貪之意更為明顯，使刺貪之味卻更加辛辣。再如《葛屨》。首章前四句用兩個反問，“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充滿憤懣不平的反問語氣立即將全詩的氛圍拉升到緊張狀態(tài)，但緊接著“要之之，好人服之”兩句則轉向和緩，緊張狀態(tài)已降低些許。而“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則將緊張狀態(tài)完全舒緩。末尾兩句“維是褊心，是以為刺”固然為陳述語氣，然用此二句煞尾，遠勝于罵詈或質(zhì)問，它不但沒有減輕全詩所表現(xiàn)的不平情緒，反而愈加劇烈?？梢姡Z氣的緩急起伏終究是為了詩意、詩情的表達，而這也正是以曲為直言說策略的一個側面。

揚抑起伏，開合有致，善于結構，此其四。

抑揚開合，是《魏風》言說策略的又一個表現(xiàn)。以《汾沮洳》為例。該詩是贊美一位男子美貌的詩歌。“彼其之子，美無度”“彼其之子，美如玉”“彼其之子，美如英”，直陳“彼其之子”的美，是為先揚。如果僅僅如此夸贊對方，在情感表達上雖然直率，但就其藝術方面而言似乎也無甚值得稱道之處。然而詩人接著便將被贊美者與他人對比，認為“彼其之子”“殊異乎公路”“殊異乎公行”“殊異乎公族”。這種不惜以貶低本國卿士為代價來竭力抬高“彼其之子”的做法，若不是情非得已，斷然不至于此，足見其對本國某些卿士的厭惡和對“彼其之子”的無比崇羨。從手法上看，此正為厚此而薄彼、先揚而后抑的招數(shù)。陳《詩誦》曾論道：“《汾沮洳》‘如英‘如玉極其贊揚，忽著‘殊異乎三字承接，與上文是兩人，令人失笑。細思之，除卻儉不中禮，無可與詩意合者，此謂主文而譎諫?！眥7}顯然，陳已經(jīng)發(fā)覺并感受到先揚后抑此一轉圜的妙處。“主文”即注重文飾，是謂用語之曲；“譎諫”，即委婉地諷諫，是謂意圖之直?！爸魑亩H諫”的評語雖說未必合乎詩旨，但“主文而譎諫”確屬自覺的藝術行為。關于這一點，方宗誠則分析得更為透徹明白，其《說詩章義（上）》云：“亦是先揚后抑，有開合曲折之勢，重頓美無度、美如英，美如玉三句，然后用轉，筆力飛舞，蓋反得十足而后一轉，乃醒也?！眥8}抑揚頓挫，使得詩歌的節(jié)奏在舒緩與緊切上相協(xié)和，即所謂“開合曲折”“十足而后一轉”。而且在曲折之中，好惡分明，出語率直，即所謂“乃醒”，可謂以曲為直言說策略的又一范例。

同句往復，句意回環(huán)，騰挪跳躍，此其五。

《魏風》十分注重保持詩歌意脈的連貫，而詩歌并未因意脈一貫而下所伴隨的單一而失去意趣；相反，由于語句的有意調(diào)配設計，收到了直而不質(zhì)、直而有曲的風味。這一現(xiàn)象，《園有桃》最具代表性。該詩以表達不為他人理解的內(nèi)心憂苦為宗旨。詩云：“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心之憂矣，聊以行國。不知我者，謂我士也罔極。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詩中人將自己內(nèi)心的焦慮、身形的癲狂以及知音難覓的愁苦毫不隱晦地和盤托出，是謂直。而在整首詩歌中，詩人有意運用同句反復、句意回環(huán)的方法，造成全詩盤桓屈曲的節(jié)奏，使得詩中人的憂思之情無處不在、漫無邊際。試析之：詩的第三句矢口唱出“心之憂矣”，中間隔五句再出，同句反復，強調(diào)了詩中人內(nèi)心憂愁的程度和強度。“其誰知之”先出現(xiàn)在上句之末，又出現(xiàn)在下句之首，兩句連針，雖然語氣和表意重心有別，然而語意卻緊密勾連。至于詩中的“不知我者”“彼人”“誰”，雖用詞有別，但均指代那些不能甚至不愿理解自己內(nèi)心憂愁且排擠恥笑自己的人。他們的反復出現(xiàn)，整體上使得全詩情脈續(xù)接不斷，意脈勾連緊密，往復徐迂而不松散，表明詩中人內(nèi)心急求知音同好的迫切心情，其藝術效果是令人意趣流連，迷而忘返。其實上面所論僅為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則應討論在意脈連貫中考察其表達方式的曲折變化。關于這一問題，前人早有察覺和體悟。如清人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云：“詩如行文，極縱橫排宕之致?！眥9}陸奎勛《陸堂詩學》卷四亦云：“是詩措辭遣調(diào)不異《黍離》，轉折愈多愈妙?！眥10}姚、陸二人所述太嫌概括，而清人戴君恩《讀風臆評》所論則更加具體貼切，其文云：“他人于‘心之憂矣，我歌且謠，意無余矣。此卻借‘不知我者，轉出一段光景，而結以‘蓋亦勿思。有頓挫，有吞吐，有含蓄?！眥11}所謂“意無余”是指詩中人心中憂慮之情已完全寫出，亦即頓挫，是謂直。而“轉出一段光景”是指意思表明之后再度盤桓，柳暗花明，別開新面，亦即吞吐，是謂曲。而“蓋亦勿思”，則是意脈上的跳脫，雖是煞尾，但又開一重境界，亦即含蓄，是亦謂曲。陳繼揆《讀風臆補》也引姜白之語云：“姜白曰：是篇一氣六折。自己心事，全在一‘憂字。喚醒群迷，全在一‘思字。至其所憂之事，所思之故，則俱在筆墨之外，托興之中?！眥12}“一氣”指詩歌的意脈，“六折”，指上下兩章六次轉折。而“憂”“思”二字則是貫穿全篇的意脈，總結而言就是全詩意脈詰詘有節(jié)，迂而不斷。上述諸家之論，可謂先得吾意。正是詩歌用句用意藝術手段的巧妙，才將悲郁憤懣的內(nèi)心情感表達得如此情靈搖蕩、韻味悠長，以曲為直言說策略的功效再次顯現(xiàn)。

虛實互轉，隨意曲折，巧為構境，此其六。

存者為實，不存者為虛，詩歌早有實境與虛境之說。整部《詩經(jīng)》以寫實為主，恐已成為學界共識，但這并不妨礙某些特例的存在。如《魏風》就以虛境與實境相結合來增加詩歌的婉曲趣味，并以此達成情感思想表露無余的直爽。以《陟岵》為例。該詩表達年少的役夫?qū)Ω改感珠L的思念。其首章“陟彼岵兮，瞻望父兮”及次章、卒章相應二句均為實寫，是為實境。如果詩歌沿此實境續(xù)寫下去，雖然不會影響對思親之情的分辨，但就藝術效果而言卻并無可驚可奇之處。詩歌的出人意表之處在于，它并未單寫實境，而是以實境為前導、為依托另外構出一個虛境。承接各章首二句的剩余幾句全是設想出的一番情景。詩云，“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又云，“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又云，“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這一虛境，由實境轉出，而又與實境渾然一體，使得全詩搖曳多姿，趣味橫生。設想語確實為該詩最為美勝之處，親人之間的入骨思念之情全在設想語中且表達得淋漓盡致，沒有這一虛境，恐怕難以動人心魄。關于曲直之關系，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論云：“人子行役，登高念親，人情之常。若從正面直寫己之所以念親，給千言萬語，豈能道得意盡？詩妙從對面設想，思親所以念己之心，與臨行勖己之言，則筆以曲而愈達，情以婉而愈深。千載下讀之，猶足令羈旅人望白云而起思親之念，況當日遠離父母者乎？”{13}這里不僅指出了該詩虛實互轉的特點，而且指出了筆曲而達、情婉而深的辯證關系。用筆愈曲折而表情達意愈通達，表情愈婉轉而思情愈深入，這正是以曲為直言說策略的奇妙之處。

重章疊唱，移步換字，意涵豐滿，此其七。

《魏風》與大多數(shù)風詩一樣，多有重章疊唱的特點，給讀者的感覺多是形式上的重復。以《伐檀》為例。全詩三章不斷反復，在這些反復中，有一些因素是不變的，如“坎坎伐 兮，置之河之 兮。河水清且 猗。”“坎坎伐 兮，置之河之 兮。河水清且 猗?！薄翱部卜?兮，置之河之 兮。河水清且 猗?！薄安患诓环w，胡取禾三百 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 兮？”“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 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 兮？”“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 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 兮？”上述反復吟唱的效果，一方面是不斷強化，令人印象深刻；另一方面是循環(huán)往復，加深理解，同時防止了佚而不收情形的發(fā)生。但若仔細咀嚼，則會發(fā)覺不變形式之外的變化部分才更惹人眼目，在與之俱來的新鮮感中更能體會詩匠措辭之妙。不難看出，在反復句式中屢次變化的僅為個別詞語，但其藝術的有機性也正體現(xiàn)于此。如自“伐檀”，至“伐輻”，再至“伐輪”，展現(xiàn)的是一個完整的制輪過程。而“河之干”“河之側”“河之”之變，則說明伐檀規(guī)模之大。上述變化整體構成一個黃河邊上集體造車的大型勞動場景。若不加變換，則場景必顯單調(diào)。“漣猗”“直猗”“淪猗”，是對黃河水面不同波紋的細致表現(xiàn)，避免了描寫的呆板，增加了場景的活潑?！叭兮堋薄叭賰|”“三百”，不僅極言其多，而且通過多變的收糧單位來顯示貪婪者的貪求無厭?！翱h”“縣特”“縣鶉”，極言獵物之花樣，側面畫出貪婪者不擇品物的嘴臉。詩歌各章末尾的“素餐”“素食”“素飧”，三次換字，表明早、中、晚三頓飯純?yōu)榘壮?，更刻畫出貪婪者徹頭徹尾的寄生形象。如此，詩歌表達活潑靈動而不呆板，不僅豐富了詩的表現(xiàn)力，而且使詩意不斷更新。再如《陟岵》。“陟彼岵”“陟彼屺”“陟彼岡”，每次登上植被不同的山頭，意謂役徒登高思親不止一時一地，說明他對親人的思念無時不有、無地不在?！罢巴浮薄罢巴浮薄罢巴帧眲t表明三者在家族中的地位順序，是尊卑有序社會的縮影?！盁o止”“無棄”“無死”，則層層遞進，表明家人對其安全的擔心程度的遞增，所以方宗誠《說詩章義》論云：“無止、無棄、無死，一層急迫一層?！眥14}再如《碩鼠》?！笆呈颉薄笆雏湣薄笆趁纭钡淖兓?，表明碩鼠的噬食無端，所以《說詩章義上》云：“食黍、食麥至于食末成黍麥之苗，貪殘一層深一層?！薄皹吠痢薄皹穱薄皹方肌?，土即社，社、國、郊，由近及遠，既表明思謀離家而去的順序，更表明離家的不忍不舍。合而觀之，以重章疊唱為架構的移步換字對詩情的推進、詩旨的揭示起到了良好的作用，而這也正是以曲為直言說策略得以運用的必然效應。

以上所論，固然未將《魏風》以曲為直言說策略的全部內(nèi)涵完全揭示出來，但所論已足以說明這一策略的采用對情思表達的有效作用。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魏風》“以曲為直”的言說策略是魏地人文化精神的體現(xiàn)。以曲為直之“直”，是魏地人樸實儉省精神品格和善惡分明族群性格的藝術表達，以曲為直之“曲”則是魏地詩人婉曲含蓄審美風尚和崇理重情旨趣的集中體現(xiàn)。

{1}{13} （清）方玉潤撰，李先耕點校：《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2頁，第242頁。

{2}{4}{12} （明）戴君恩原本，（清）陳繼揆補輯：《讀風臆補》，續(xù)修四庫全書清光緒六年拜經(jīng)館刻本。

{3} （清）崔述：《讀風偶識》，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道光四年陳履和刻崔東壁遺書本。

{5}{7} （清）陳：《詩誦》，續(xù)修四庫全書清光緒十一年四明文則樓木活字本。

{6}{8}{14}{15} （清）方宗誠：《說詩章義（上）》，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光緒八年刻本。

{9} （清）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道光十七年鐵琴山館刻本。

{10} （清）陸奎勛：《陸堂詩學》，四庫存目叢書影印清康熙五十三年陸氏小瀛山閣刻本。

{11} （明）戴君恩：《讀風臆評》，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明萬歷四十八年閔齊刻朱墨套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