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聘書 百年情誼——紀念荷蘭水利工程師亨利克·特來克受聘100周年

陳春華

（南通市檔案局，江蘇南通，226018）

一紙聘書 百年情誼——紀念荷蘭水利工程師亨利克·特來克受聘100周年

陳春華

（南通市檔案局，江蘇南通，226018）

“中華民國江蘇省南通縣保坍會為建筑沿江楗岸，特聘荷蘭國特蘭克君為駐會工程師，以雙方之同意，訂約如左:（甲）職務工程師對于南通沿江保坍工程，如筑楗、筑岸等計畫，有分別極要、次要決定之權，商同會長行之……”［1］這是一份珍藏在南通市港閘區(qū)檔案館的100年前的聘約書，有中文和英文兩種語言的版本。這份聘書今天看起來十分簡單，總共不到300字，但它的背后卻有一個很不簡單的故事。它訴說的是一段南通人民與自然災害作斗爭的歷史，一段外國工程師傾力治理中國揚子江的歷史，一段中荷人民友好合作結下深情厚誼的歷史……

張公慧眼聘西士

1916年初，一位英俊的荷蘭小伙子在坐了一個多月的船后，從萬里之外的歐洲西北部風塵仆仆來到中國揚子江北岸一個叫作南通縣的小城，接受當?shù)匾晃坏赂咄丶澥康奈?，主持沿江保坍等水利工程的技術工作。他的名字叫亨利克·特來克，時年26歲，出身于水利世家，其父約翰斯·特來克（也稱奈格）是著名水利工程師，“以治水聞荷蘭”，并且馳譽世界，“以老于治水名東方”。8年前即1908年，特來克就作為助手，隨父親受邀來南通查勘長江形勢，并協(xié)助寫成了《荷蘭工程師奈格通州建筑沿江水楗保護坍田說明書》。此次來通卻是孤身一人，因為父親已經(jīng)去世，他繼承父業(yè)，決心把自己的知識和才華應用在這里的江河湖泊上。

特來克的東家，南通保坍會的創(chuàng)始人張謇熱情地接見了他，和他談正式簽約的事。張謇說：這是南通人民在沒有任何政府資助下進行的一項自治工程，剛剛起步，資金薄弱，請不起資深的專家，要做的事情也還不能立刻確定，你要幫我們一一計劃、督造，力求各項工程經(jīng)濟有效。你若是同意的話，我們就訂個正式的聘書，并按契約按時付給你薪金。特來克說，好。

張謇列舉各項任務說：根據(jù)江流的流速、流量、流向來決定水楗的位置、形制，務必要精確，這固然是你的職責。同時，還擬建20所引導內河水流入江入海的水閘和涵洞，它們的分布、大小和工程的先后、材料的選用、施工監(jiān)督等也是你的職責。特來克起立而允諾。

張謇又說，規(guī)劃設計南通城西北的汽車道路以及公園內的橋梁、游泳池等，也將是你的職責。特來克又答應了。

接著張謇還說，南通之外，像海門青龍港，如皋龍游河，以及遙望港、李家橋等處的水閘，也在你的職責范圍內。特來克仍然一一答應。［2］

就這樣，一切談妥，雙方簽下了本文開頭提到的那份聘約書。緊接著，特來克就全身心投入到張謇委派的各項任務中。

張謇為何請了這樣一位年僅26歲，剛從荷蘭工程?？茖W校畢業(yè)的工程師來擔當南通水利工程建設的重任呢？其實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水利事業(yè)是當年南通自治的重要內容，與人民生產生活關系十分重大，南通地區(qū)洪澇災害頻發(fā)，尤其沿江土地坍塌嚴重。1911年，張謇主持成立了“南通保坍會”，并為南通保坍工程一再邀請國外資深水利專家查勘，他希望修造工程時也能有“極有名譽之工程師愿來中國肩任”。但荷蘭總領事明確表示，南通的項目非大宗工程，且年薪不到一萬元，想聘到有名望的外國工程師常駐，不太可能。張謇思來想去，忽然靈光一閃，他想到了特來克。這個小伙子是老朋友、荷蘭著名水利工程師奈格之子，隨父來過南通多次，學歷不高卻經(jīng)驗豐富，年紀不大卻老成持重，而且壯健勤奮，也不計較報酬，無疑是個非常合適的人選。最終，雙方以6400元年薪談妥。

滿腔熱忱獻通城

特來克果然沒有辜負張謇對他的信任和厚望。他帶來了西方先進的水利工程技術，不但有效治理了南通的坍江，還參與了南通市政建設和沿海墾區(qū)水利建設，貢獻頗大。

他來到南通后，就把揚子江的江岸當成了自己的家，“棲處江濱，朝夕測度”，進行了近三個月的實地觀測，并把所有以前來過的外國專家們的計劃和報告，包括他父親的報告全部看了一遍。4月25日，他向張謇和保坍會提交了《南通保坍計劃報告書》，以父親奈格原訂的方案為主，博采眾長，加以修改，把原設計24個水楗改成12個，大大節(jié)省工料，減少投資，以適應南通地方財力。特來克還一手主持編制了水楗的設計和施工方案、概預算、工程量、材料計劃等，這一套東西是我國過去所沒有的。［3］1916年6月開工，他親自督導施工，以塘柴、蘆葦為排，沉石筑楗，在迎流頂沖處，再增建護岸護坡。短短3年，完成天生港至任港口10座水楗，建成后收到了“分殺水勢”的效果，穩(wěn)定了南通江岸。今天，從天生港至狼山段，當年的數(shù)條水楗仍屹立在江邊，就像巨人的手臂一樣，阻擋著江濤對江堤的沖刷。

除了保坍會的江岸保坍工程外，“凡通、如、海一帶水利、道路、市政、土木工程，茍力所能及，無不慷慨參加，熱情貢獻，不辭辛勞，不計報酬。因之極得社會人士之好評。”［4］據(jù)統(tǒng)計，特來克在通期間，督建的工程有遙望港九孔閘、狼山小洋港閘、龍?zhí)秹卫耖l等大中型水閘3座，呂四東頭總涵洞，中公園橋（現(xiàn)改名南公園橋），并且先后疏浚了小洋港、褲子港、九圩港等12條河港。他規(guī)劃設計的項目更多，包括龍王廟海堤擋浪墻，合中閘，西被第一至第四閘，會英船閘，涵洞6～7個，港閘公路等公路3條，海門鐵路1條。［5］上述涵閘設計，他采用了西方最先進的技術，使用水泥等新材料，寬度大，孔數(shù)多，水頭高，效益好。他的設計著眼長遠，如遙望港閘，張謇原本只想建一座五門閘。特來克經(jīng)過實地勘測，建議將它設計成九門大閘。治水經(jīng)驗豐富的張謇認可了。以后當?shù)?0年水情表明，特來克的主張是正確的。遙望港河流域面積達267平方千米，雨季泄洪量大，確實需要這樣的大型水閘。張謇有特來克這個技術參謀，如虎添翼，扎扎實實大干了一番，夯實了農業(yè)生產的基礎，確保了農田的灌溉，也促進了漁業(yè)生產，改善了內河水路交通?！八陨鐣耸繜o不尊之重之，尤其退、嗇昆仲二位老人極為器重”。

特來克還主動諫言獻策，對南通城市的市政建設、排水管道、污水處理、街巷改造等都提出建議。1917年8月，他寫了一份《南通城廂改良之意見》，發(fā)表在《通海新報》上：“鄙人來游貴國有年，歷游通都大邑，覺南通縣城與他處比較缺點尚多。凡屬于城市改良范圍者，如暗渠、道路等，均有不得不整理之勢，非故浮奢徒壯觀瞻已也……”［6］特來克強調應重視市政建設、環(huán)境衛(wèi)生，要設置專門機構負責此類事務，對陰溝、街道、自來水提出整理辦法，還繪制了《南通城廂全圖》和《二十尺寬街道斷面圖》。意見語氣坦率真誠，充分體現(xiàn)了特來克對南通的熱愛和熟悉。

特來克對張謇非常恭敬，像對待父親一樣，“其于謇禮視父執(zhí)至恭”，而對張謇來說，這個小伙子也更像是他的兒子而不是他的雇員，他們在工作中結下了忘年的友誼。以愛才著稱的張謇，評價特來克“在通任事，非常勤慎”，評價小伙子的工作作風是“擘劃周詳，公德熱心”，學習精神是“早作而夜思，無寒暑間”。這對忘年交親密如父子，每做完一項工作，特來克總要對著圖紙向張謇匯報，滔滔不絕而又切中肯綮。史料記載：“謇喜拊之”，并表示，等“所任工竣，必為請政府褒章”。這對年輕的工程師來說，是一個極大的精神鼓勵，所以特來克聽到后“躍然色大喜”。［7］

特來克是那么聰明，那么勤奮好學，對自己的專業(yè)非常鉆研。他認為，水利工程最基本的原理，東方和西方應該都是一樣的，因此非常重視研究中國在過去是如何治水的?！爸袊抛杂蟹ā沃袊煽刹痪恐袊艜俊彼?jīng)常利用空閑時間搜集中國水利方面的古書，不惜重金收購，他對這些圖書非常鐘愛，書上均蓋有他特意制備的漢文“特來克”印章。有一次從滬上購得明人所著《河防一覽》一書，深為其中的治水理論折服，他請中國助手宋希尚晚上為之詳解。兩人花兩年時間將此書翻譯成英文6大本，附有圖表及評論，將我國數(shù)千年來治水經(jīng)驗介紹于世。此稿后由荷蘭駐上海領事攜去，現(xiàn)珍藏在荷蘭海牙國家圖書館。［8］

跨國情誼譽永世

南通小城的日子平靜如水，不覺3個寒暑，聘約也延長了3次。特來克雖然遠離家鄉(xiāng)，但是一點也不孤獨。他在這兒有敬重的張謇，有親密的助手，有鐘愛的水利事業(yè)，還有愛戴他的南通人民。他忙碌而快樂。

誰能想到，死神毫無預兆地來臨了。1919年8月 17日，遙望港九門閘閘底板澆筑完成，正在趕澆岸墻，特來克到工地查看，揮汗如雨，不得不洗澡。他找到一個積水塘下去洗澡，不幸感染上霍亂。病情來勢兇猛，人們趕緊用小貨輪將他送往南通救治。不料18日清晨，船行到市區(qū)他督造的中公園橋畔，年僅29歲的特來克閉上了雙眼，為南通保坍治水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特來克的猝然離世，令張謇傷心不已。他一邊料理后事，一邊恪守諾言上書總統(tǒng)徐世昌為特來克請功。在征得特來克母親同意后，特來克的遺體被公葬于南通。張謇不顧自己年邁，親自護送靈柩到劍山南麓，并親自撰寫了墓碑碑文：“留君之骨，注人涕淚兮……君于南通，譽永世兮！”［9］此后，張謇每逢清明都不忘祭祀特來克。1920年6月，民國政府大總統(tǒng)褒辭頒發(fā)，贊揚特來克“以民為天，與范堤而并壽。”［10］

特來克逝世時，除一些已完成工程外，他所規(guī)劃的工程大多只完成一半還不到，這些工程正在關鍵時刻，不能中途而廢。為了“能賡續(xù)其未竟之志，以竟全功，庶慰其靈，而永令譽?！睆堝狼Х桨儆嬐ㄟ^外交機構和外國友人尋找能接替亨利克·特來克的技術人員，但始終未能邀聘到“操行志趣學識，與特來克君為伯仲者”。于是張謇重用自己培養(yǎng)的年輕技術人才，由做過特來克助手的宋希尚等完成了特來克未竟工程。這些工程就成為這位國際友人的豐碑，矗立在中華大地。

1923年，張謇兒子張孝若出國考察時，張謇親筆寫信，要他專程帶去荷蘭，慰問特來克的母親?！白鹁吹奶貋砜朔蛉耍膬鹤雍嗟美讼壬鸀槟贤ㄗ龀隽俗吭降呢暙I，所有認識他本人或了解他工作的人無不對他贊賞有加。……我的兒子小張謇已經(jīng)被中華民國政府任命為高級特派員，他將前往歐洲、美洲和日本考察當?shù)氐慕?jīng)濟情況。他將在您的國家作短暫停留，因此我非常希望他能去拜訪您。為了紀念亨得利克先生所完成的偉大任務，我現(xiàn)將我的照片，以及一張他曾在南通住過的房子的風景照片給您寄來。”［11］特來克的母親感于其子與南通人民之間的深厚情誼，將特來克生前珍藏的中國水利古籍《河防一覽》《水道圖說》等贈送給南通圖書館。此后，由于種種歷史原因，兩個家族的聯(lián)系中斷了。1985年，張謇的孫子、時任江蘇省副省長的張緒武出訪荷蘭，在中國駐荷蘭大使館的幫助下，找到了特來克的后人——侄子皮爾和侄女瑪麗亞，從此，兩家互動頻繁。特來克的多位后人來通，帶來大量特來克的遺物和資料，填補了南通水利史上的諸多空白。

20162016年6 6月2 2日，特來克侄孫在特來克墓地

今年，特來克來到南通受聘整整100年了，而長眠于此也已經(jīng)97年。97年來，南通人民沒有忘記他，而且用各種方式紀念他。1990年，特來克百歲誕辰之際，南通市召開了紀念性座談會，市領導前往劍山墓前獻花；1991年，特來克墓被列為第二批市級文物保護單位之一；2002年，特來克塑像在西被閘旁的濠河畔落成，這尊青銅像所塑的年輕人，身穿西裝，左手緊握一卷設計紙，眼睛望著前方一片寬闊的水域，神態(tài)堅毅，風度翩翩。他的后人們感慨萬分：“南通，這兒才是特來克真正的家，所有的南通市民都是他的家人?！?/p>

［1］南通保坍會會長張詧與特來克簽訂的聘約書［A］.特來克與南通保坍史料［M］.2009:32.

［2］［7］［9］張謇.荷蘭工程師特來克君墓表［A］.特來克與南通保坍史料［M］.2009:233-234.

［3］特來克.特來克南通保坍計劃報告書［A］.特來克與南通保坍史料［M］.2009:34.

［4］［8］宋希尚.憶南通［A］.特來克與南通保坍史料［M］. 2009:299-300.

［5］張謇.為已故荷國工程師請錫褒詞呈［A］.特來克與南通保坍史料［M］.2009:235.

［6］特來克.南通城廂改良之意見［A］.特來克與南通保坍史料［M］.2009:38.

［10］大總統(tǒng)特褒南通保坍會已故工程師特來克褒詞［A］.特來克與南通保坍史料［M］.2009:55.

［11］張謇.致特來克母瑪麗夫人函［A］.特來克與南通保坍史料［M］.2009: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