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儒釋道互補的和合文化

宋虹橋

【摘要】終南山地帶作為十三朝古都京畿，為儒釋道文化的互補和合提供了天然環(huán)境。從西周建都于終南山北麓，至秦漢、隋唐時期，是終南文化融匯儒、佛、道等各家學說，充分發(fā)展、并確立自己作為中國傳統(tǒng)主流文化地位的重要時期。終南儒釋道之互補和合，概括起來，主要體現(xiàn)在終南山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朝廷的政策基礎、民族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民間的生產(chǎn)方式和民眾的處世方式等方面，彰顯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與兼容并蓄。

【關鍵詞】終南文化 儒釋道 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 和合文化 【中圖分類號】G12 【文獻標識碼】A

終南文化是以終南山地帶獨特的山水靈氣和人文氣質(zhì)融會而成的一種地域性極強的文化，因豐、鎬、咸陽、長安先后作為十三朝的首善之地，于是終南地域文化躍居為華夏文化的代名詞，成為中華文化最主要的發(fā)祥地和集大成者之一。終南山地帶作為十三朝古都京畿，為儒釋道文化的互補和合提供了天然便利條件。

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

終南山綿延數(shù)百里，貫通中國東西南北。山勢雄奇險峻，又靜謐清幽，北麓是坦坦蕩蕩的八百里秦川，南麓則是清澈的漢江。在戰(zhàn)國、秦末漢初和東漢末年，其南北麓的漢中和關中地區(qū)，是秦與楚、漢與楚、魏與蜀之間的久戰(zhàn)之地。連年的戰(zhàn)爭促進了不同地區(qū)文化的融合。終南北麓的灃京、鎬京、咸陽、長安地區(qū)，自周、秦至隋唐時期，一直是中國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中心。封建統(tǒng)治者在鞏固皇權(quán)的同時，也逐步確立了終南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主流文化地位，并使其不斷兼容其他文化，豐富自己的文化內(nèi)涵。

從終南山主峰的翠華山北往50里，即可進入古長安政治中心，享受積極進取的仕宦文化，弘揚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浩然正氣；南來返回，又可體味終南山靜謐的隱逸文化，詮釋佛教“四大皆空”、與世無爭的和氣，與道家“清靜無為”、“道法自然”的清氣。對于古代士子而言，如不居于都城，則歸于山林。而終南山與長安城兩相對望，交通便利，則是理想中的“世外桃源”。在此處高調(diào)隱棲，以獲取帝王的眷顧，不失為一條走上仕宦道路的“終南捷徑”。終南山作為隱逸圣地，又緊鄰權(quán)力中心帝都，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賦予了這條捷徑具體的政治地理空間意義，一面將人的自然性與社會性完美地結(jié)合，另一面又把政治道路與人生理想緊密連接。如果把長安文化看作是“宮廷文化”，代表著周秦漢唐各代皇權(quán)的威嚴和皇室的統(tǒng)治；把關中文化看作為“庭院文化”，是長安文化在周邊地區(qū)的滲透、擴散和延伸；那么，終南文化無疑是一種恬淡平靜、修身養(yǎng)性、陶冶情操的“后花園文化”，兼具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仕宦精神，和佛、道兩家“窮則獨善其身”的隱逸思想。故終南山所兼容的仕宦文化與隱逸文化，也正是儒家之進與佛道之退在現(xiàn)實中的天然結(jié)合。

朝廷的政策基礎

至秦漢以降，中國封建大一統(tǒng)的政治制度確立，拉開終南山北麓十三朝古都政治文化的序幕。在漢代，道、儒兩家分別以統(tǒng)治思想的身份，由終南山地帶，傳播至全國。漢初文帝選取黃老之“清靜無為”而治，使得道學不僅成為當時社會的指導思想，同時也成為整個中國文化精神的集大成者之一。漢初黃老道家之學，已吸收、容納了儒墨等家之長，如司馬談引用《系辭》“天下殊途同歸，一致而百慮”的評述。漢宣帝時，主張“以霸王道雜之”（《漢書·元帝記》），在政策上對各種學派兼容并蓄。至漢武帝，采納大儒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政策，開啟此后中國兩千年封建社會以儒家思想作為正統(tǒng)的先聲。而董仲舒本人不但大力倡導禮法、德行并用，且大量吸收墨家“兼愛”“尚同”理論。班固在《漢書》中評議：“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尊”（《五行志上》卷二十七上）。

西漢末，印度佛教東傳，漢朝統(tǒng)治者認為其只是諸多道術和宗教中的一種，并未加以政策上的約束限制。漢魏晉時期，佛教為了自身發(fā)展，不但借用了儒家倫理道德思想，且大量汲取了道家思想的合理成分，并從依傍道家發(fā)展為補充道家。至隋唐，儒佛道文化空前繁榮，唐太宗李世民任命顏師古在長安訂正《五經(jīng)》，形成《五經(jīng)定本》，授命孔穎達等經(jīng)學家編訂《五經(jīng)正義》，并頒行全國。唐高宗時，《老子》已被規(guī)定為科舉考試的必讀之書。①儒、道文化的發(fā)展，為佛教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氛圍。隋唐佛教中，有五宗發(fā)源于終南山，而不同佛家宗派，頗注意吸收儒、道文化成果，或以儒學闡釋佛宗，或以道學闡釋佛學，加速了佛教中國化以及儒釋道三教的互通和合。但是，無論帝王本人如何崇道或者崇佛，當時朝廷的文化制度始終以政治化的儒學思想為核心；儒佛道三家論衡，辯論或佛先或道先，也都在當時大一統(tǒng)的封建制度下進行。這種以朝廷主持并干預調(diào)節(jié)的“三教論衡”，既助于消除各學派之間的武力沖突，又為塑造和鞏固儒家思想的正統(tǒng)地位、終南地域文化的主流文化地位，提供了強有力的政策保障。

民族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

在終南山北麓的豐、鎬，周公首先確立了嚴密的禮制，建立了從天子、諸侯、卿大夫到士人的金字塔式的統(tǒng)治制度，以固定上下尊卑的等級關系。其內(nèi)容是貫徹血緣宗族原則的“親親”，和執(zhí)行政治關系等級原則的“尊尊”。春秋時期，孔子以“仁”釋“禮”，主張以周禮的制度規(guī)范來約束和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所謂“仁者人也”（《禮記·中庸》），“仁也者，人也”（《孟子·盡心下》），確立儒家思想的理論核心是“仁”；同時，把先秦時期的道德倫理 “孝、德、忠、信、勇”等都納入到“仁”的管理體系中，將社會外在規(guī)范化為個體的內(nèi)在自覺，因而使“仁”的管理思想融合了各種美德，成為一種完整的觀念體系?？鬃印叭省钡墓芾硭枷牒偷赖乱?guī)范，為漢民族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奠下了始基?？鬃右惨蛑蔀橹袊鴤鹘y(tǒng)文化的象征和代表。

在孔子儒學建構(gòu)的民族性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中，人、神、宗教都被規(guī)定在確定的位置上，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彼此約束牽制。其他派別或宗教信仰，要維持自身的地位，就必須適應中國已成系統(tǒng)的儒家意識形態(tài)和思想結(jié)構(gòu)。所以漢至魏晉，佛教東傳，從帝王到民間，雖頂禮膜拜，但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的政治、文化和思想面貌。漢民族獨特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雖溯源于遠古，啟蒙于宗周，卻成熟在漢代的終南山。漢武帝時，重用董仲舒為代表的“天人感應”經(jīng)學家，通過吸收、包容法、道、陰陽各家所長，鞏固和發(fā)揚孔子儒學中的血緣基礎、心理原則、入世精神、實用理性、中庸思想等基本精神，使儒家理論更加強大完整。加之封建大一統(tǒng)的政治推崇和社會文化政策保障，如尊儒學、倡孝道、重宗法等，儒家“仁學”思想真正具體地落實下來。儒家倫理綱常日益深入到社會各層，并在民眾心理、性格上打上了烙印，并從此不易被外來勢力所動搖（李澤厚：《中國古代管理思想史論》，第181頁）。因此，終南山地帶無疑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發(fā)源地和傳播地。

民間的生產(chǎn)方式

終南山地處中國的南北天然分界線，生活在南北兩麓的當?shù)孛癖妼嵭械氖遣煌纳a(chǎn)方式。作為一種特定的文化類型，終南山南麓的游耕生產(chǎn)，與北麓平原定居的農(nóng)耕生產(chǎn)，具有不同的地域文化特征。

在耕作方式上。農(nóng)耕是精耕細作，世世代代在一塊土地上，嚴格遵循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長產(chǎn)流程，按時播種、施肥、灌溉、鋤草等，形成固定性、循環(huán)性與務實性的生產(chǎn)方式。這種民間的生產(chǎn)流程和方式，從宗周至現(xiàn)今，周而復始，從沒發(fā)生過變化。而游耕，則是刀耕、火種和水耨，在一塊土地上刀耕火種二三年，再游徙到新的土地上開始新一輪的生產(chǎn)?！案麩o犁鋤，率以刀治土，種五谷”，施肥則是“燔林木使灰入土，土暖而蟲蛇死，以為肥”（李調(diào)元：《南越筆記》卷七）。在這兩種生產(chǎn)方式下，終南北麓人保守、固定、務實，推崇儒學思想；終南南麓人靈活、開放、自由，信奉道家、墨家思想；終南山很容易地兼容了儒釋道思想和文化。

在生活方式上。關中終南山北麓，自古就是農(nóng)耕文明的發(fā)源地和根據(jù)地，也是周文化的植根之地。終南一帶民眾，歷代人都安土重遷，聚族而居，并吸取了周代禮樂文化的合理成分，確立嚴格的等級制度和思想觀念，建立起秩序井然的村社組織?！坝谐抢墒?，墟市可利，田土可耕，賦稅可納，婚姻仕進可榮”（王夫子：《讀通鑒論》卷二十八《五代上》）。在日常往來中，終南人禮尚往來，婚喪嫁娶都有嚴格的禮儀規(guī)定，人與人之間既保持濃密親情，又講究“親戚遠離鄉(xiāng)，鄰居高打墻”。這一切，看似有些矛盾，實質(zhì)上正是周人“郁郁乎文哉”的禮制與親人“與子同仇”的法制的融合。②而游耕民族則“遷徙無常，村落聚散無定”（《藍山縣圖志·禮俗》卷十四），南麓商洛、安康山區(qū)三五戶人家散居在山溝一角，遇到麥收時節(jié)，成群結(jié)隊，到關中割麥掙錢，然后再趕回老家。由于開發(fā)較晚，直至戰(zhàn)國中后期，還依然“信巫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楚辭章句·九歌序》），保留著濃厚的宗教信仰色彩。③因而，終南山南麓道教盛行，佛教廟宇也遍及整個終南山，彰顯著終南兩麓人對超驗世界的精神追求。

民眾的為人處世

根據(jù)史料記載，唐宋以來關中終南地帶的民間家庭一般都嚴守儒家“禮教”，如祭祖、忠孝等；信奉佛教的因果、輪回、慈悲等觀念；履行道教的養(yǎng)生、齋蘸、調(diào)息等道術。在民眾日常生活中，儒、釋、道三教相互融合，共同影響著終南人的出世之道。很多文人學者為人處世依據(jù)“禮教”，但個人信仰卻是佛教，如唐朝的王維、白居易、宋朝的三蘇。王維入朝為官同時，用所得俸祿在終南北麓買得藍田輞川別墅，焚香彈琴，以禪誦為事；在終南山中與道友裴迪焚香論道，浮舟往來。王維在終南山中亦官亦隱的人生狀態(tài)，將士人的自然性與社會性，將儒家之進取與佛道之隱退完美結(jié)合。④同樣在終南山，李白追求的是道教的自由灑脫，白居易則受佛教影響頗深，“自從苦學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閑吟》），詩人杜甫則一生信奉儒家經(jīng)典。

宋朝理學興起，以“出入佛老，反諸六經(jīng)”為指南，一些大儒理論上排斥佛道，但個人仍與道佛交往，并尊重或愛好佛道的修心、養(yǎng)生。如周敦頤曾受壽涯禪師“有物先天地”之偈，嘗稱其妙心得之于黃龍慧南禪師。理學大師朱熹與和尚、道士多有交往，據(jù)陳榮捷《朱子新探索》中說，朱熹年輕時受學于大慧宗宗杲，赴考時其框中唯《大慧宗杲禪師語錄》，嘗與大慧討論“禮儀之義，便是仁義之義”，頗有同見。朱子同時又向往道教內(nèi)丹術，并著有道教丹書《周易參同契考異》（陳榮捷：《朱子新探索》，第38頁、第641頁、第647頁），其一生與和尚、道士的交往、唱和，是宋明理學大家最多者之一。宋代“關學”創(chuàng)始人張載在終南山麓洪渠書院聚徒昌儒，潛心研讀經(jīng)書，成為一代理學大師，其著作被明清兩代政府欽定為科舉考試的必讀之書。這些終南士人的行為方式與處事方法等，從另一個層面凸顯終南文化的包容性與多樣性，使終南文化既蘊含著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仕宦文化，又內(nèi)含佛道“窮則獨善其身”的隱逸文化。

南宋孝宗皇帝趙昚評議：“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轉(zhuǎn)自劉謐：《三教平心論》卷上），具有很強的代表性。終南文化中的儒釋道三家，在對立、矛盾與沖突中相互吸收和融合，但又和而不同，大約從西漢開始至隋唐，華夏民族在終南山地帶逐漸確立了以儒家為主體，儒釋道三家互補和合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和應用于社會的基本格局。

（作者單位：西安翻譯學院）

【注：本文為陜西省軟科學研究資助研究項目“終南民俗文化中的管理思想研究”（項目編號：2015KRM162）成果和陜西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終南地域文化中的管理思想研究”（項目編號：15JK2041）成果】

【注釋】

①黃釗：《國學與儒道釋文化發(fā)微》，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

②④李志慧：《終南文化與游耕文化之比較論》 ，《終南文化研究》，2015年第6期。

③李志慧：《論終南文化的會通精神》 ，《西安翻譯學院學報》，2010年第9期。

責編/王坤娜 美編/楊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