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靜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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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精神病人的戀愛
余靜如
我叫周光明,七月的一天,我和龔飛南在一個西部小城參加了劉強的婚禮。按理來說,我們三個是大學同學,畢業(yè)后又做了一年多的室友,關系應該挺好,但此后的幾年,我們斷了聯(lián)系。直到我在QQ郵箱里看到一封不起眼的電子喜帖,它被淹沒在眾多的廣告推銷郵件里。我想,發(fā)送人或許并不期待我看到這封郵件。但我還是去了,我向公司請了三天假,用半個月的工資給他包了個大紅包。
在喜宴上,我遇見了龔飛南。他跟我一起被安排在一張放著“其他”標牌的餐桌上,我們周圍坐滿了操著方言的老人和拼命伸手抓糖果的小孩。我看著龔飛南,他沖我笑,舉起一個厚實的紅包揚了揚,用夸張的動作從里面抽出一疊錢塞回兜里,然后瞪著眼睛,“啪”的一聲,把扁扁的紅包拍在桌上。我笑出了聲,龔飛南還是那副蠢樣子。劉強也還是那樣不把我們當回事兒。一切好像都沒變。
從這婚禮的操辦來看,劉強混得不算太好。但當婚禮進行曲響起的時候,我們都緊張起來,好像這一刻有什么神圣似的。我們在等著劉強的新娘。一段紅色的地毯在餐廳的過道上鋪開,劉強的黑色緞面西裝閃閃發(fā)亮,他走向地毯的一端,牽出身穿白紗的新娘。
妝太厚,眼睫毛太假,新娘看起來就像戴著面具。我戴上眼鏡仔細觀察,企圖看出那脂粉和白裙以下的東西,于是新娘的假睫毛被撕扯,眼妝被抹去,粉也被粗暴地擦掉。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有點眼熟。我又看了一眼龔飛南,他張大嘴巴,神情激動。我把目光重新轉向新娘,她的臉在我腦中飛快地與一張張女人的面孔重疊,終于重合。對,她就是當年那個“外賣”。
幾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我和龔飛南還沒這么生疏,和劉強也沒這么客氣。我們當時住在一起,是室友。龔飛南的昵稱是“肥男”?!巴赓u”是我們住了一年之后才出現(xiàn)的,她出現(xiàn)大約四個月后,我們散了。
記得那會兒,我和龔飛南老是窺視劉強的生活?!案Q視”這個詞不大妥帖,或許我應該說“觀察”。因為龔飛南當時自稱詩人,很強調觀察生活。以前我跟他住一間的時候,他拿我做過各種實驗,趁我不在的時候調換我洗臉盆和洗腳盆的位置,或者在我床底鞋盒子里放一只貓。他觀察我的反應,記錄下來,然后寫詩。這挺變態(tài),我時常壓抑著憤怒。但龔飛南見人就笑,而且他太壯,我不敢得罪,所以從未表現(xiàn)出不滿。后來劉強找我們合租,情況就變了。我理解了龔飛南的愛好,并且跟他的關系一天天好起來。
那段時間里,劉強是我們三個中唯一有工作的人。他似乎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常常早出晚歸,身體也不是很好。而我們所做的只是觀察,觀察他是我們的樂趣。劉強很有特點。總之,三個人的關系最穩(wěn)定。
劉強不傻,我對他找我倆做室友的原因做過一番分析,覺得主要原因有三點。一、龔飛南很壯,我很瘦弱。二、龔飛南膽大熱情,我小心謹慎。三、他覺得我和龔飛南是傻逼。這三點之所以成為原因,是由于劉強自身的特點。劉強的身體里,一半是女人,一半是男人。這是龔飛南的浩瀚詩集中的一句,我認為他說得沒錯。劉強男人的那一部分使得他愿意和我住在一起,因為我沒有任何攻擊性,像只小白兔。而劉強女人的那部分看上了龔飛南,因為龔飛南使他有安全感。此外,他覺得我們是傻逼,這是一定的,就像我們覺得他像女人一樣。人與人交往,都需要一點優(yōu)越感。如果我不如你會掙錢,那么我的老二就必須比你的大。盡管沒有機會驗證,但我們相信事實就是如此。
因此我們的房間分配也是這樣,肥男付最少的錢,住靠門最近的小雜物間。我住在一個小而溫暖的客房里,付多一點兒的錢。劉強則住在最大的臥室,付最多的錢。肥男當時在廳里擺放著各種體育器材和詩集,有他在的日子里,我們從來沒有鎖過大門。
新郎新娘從穿過酒席的紅毯上走過,拿著筷子的都停手,喝著酒的也把酒杯放下。讓我們?yōu)檫@對俊男靚女祝福!俊男靚女,我笑了。這司儀的價格一定不高,但嗓門還是很亮。大家在他的鼓動下稀稀落落地拍了手。我的目光掠過新人的假臉,掃向四處的賓客,成功找到了新郎的父母親戚?;槎Y上我最愛看的就是這個,人只要上了年紀,甭管穿什么衣服,這半輩子過得怎么樣,基本還是寫在臉上。我看劉強他媽那身衣服,一定不超過兩百塊錢,還是新的,筆直的領子一路上去,舉著一張舊報紙似的老臉。我的目光又轉移到劉強的臉上,劉強胖了,臉上長出許多粉刺,油汪汪地封鎖在表面的那層妝下。這與我記憶中的他有很大差別。那會兒他白白凈凈,春夏只穿X款白色純棉襯衫,秋天則加一件X款米色大衣,冬天再加一件X款白色毛衣,總之他所有的衣服都是那幾個顏色。住在一起之前我曾以為他不換衣服,直到站在他的陽臺上,我被那一片整齊的白色驚呆。
再后來我們就習慣了,習慣了劉強的發(fā)膠、粉餅、卸妝油和絲襪霜,他甚至還用絲襪霜!但我們每天還是把它們當作新鮮事來說。強兒又在洗澡澡了,強兒又在搽香香了,強兒又在撲粉粉了。我和肥男當時都是單身,也沒有固定工作,夜里只能對著電腦,不是打游戲就是看片。而劉強告訴我們,他有個日本女朋友。這個時候,我們腦子里浮現(xiàn)出日本色情片里的女優(yōu)。她長得一定不差,因為劉強是個很挑剔的人,他的各種行為和一屋子進口日用品都告訴我們這一點。我們期盼著那個日本女人的出現(xiàn),但她從沒有來。后來,我們互相暗示劉強是個同性戀,肥男當著他的面開玩笑,贊美他的臀部和大腿,有一次甚至還伸手掐了一把。這個時候劉強都會咧開嘴笑,那種表情就像大人哄小孩子。網(wǎng)上有新聞說,這個時代的審美觀在變化,男人都追求精致的五官和搭配,漂亮得像女人,還舉出好些當紅的男明星作例子。我和肥男都說這是狗屁,女人永遠不會喜歡像女人的男人!
大概就這時候,“外賣”出現(xiàn)了。劉強說這是他同事,我們信了。半個小時之后,房間里傳來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叫聲。我平時不關門,站起來轉個身就到了門口,廳里特別暗,肥男竟然沒開燈,我愣著站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適應黑暗,看見肥男坐在沙發(fā)上,手機屏幕上的光映著他的臉。他看著我,招招手,輕聲說,過來。我走過去,在他旁邊的一張獨立的沙發(fā)凳上坐下了。劉強的門縫里透出光,女人的聲音又響起來。
“夠專業(yè)的??!”肥男說。
肥男笑出聲,拍著大腿對我豎起大拇指說:“你應該寫詩!”
后來就安靜了。房間里響起拖鞋敲打在地面上的聲音,床吱呀一聲,有人站起來,腳步聲也響起。門鎖動了一下,房門開出一條縫,屋子里的光線透出細細一條。我和肥男都很緊張,開燈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們倆就這樣雙雙坐在沙發(fā)上,面朝劉強的方向,一時間腦子空白。如果劉強走出來,打開燈,看見我們倆對著他的房間坐在黑暗里,會怎么想。
門輕輕地開了,屋子里射出的光線讓我們飛速眨了幾下眼睛,隨后一個披散著頭發(fā)的女人暴露進我們的視線,她雙手扶著兩邊的門框站著,看起來有些疑惑,很長時間都沒有移動步子。我突然想到,她從光亮的地方進入黑暗,有那么一會兒是看不見的。并且,她也不知道電燈開關在哪兒。我們只是靜靜坐著,她有些慌張,手在墻壁上摸了幾下,跌跌撞撞地走到玄關,打開大門走出去。肥男站起來打開燈,對我笑了一下,十二點了,他說。
后來,我們就開始在背后叫她“外賣”。一個女孩,第一次去一個男人的出租屋,二話不說就上了床,完事兒之后,男人躺著,自己摸摸索索走人。半夜十二點,叫個車都難。
“她不是雞是什么呢?”肥男說,一邊扒拉快餐盒里的飯。
新郎新娘舉著杯子朝我們這桌走來。真是一個土氣的婚禮,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劉強穿西裝的樣子蠢得要命,新娘倒是比以前漂亮了,妝畫得得體,頭發(fā)盤得好看,舉止也大方。記憶中外賣的樣子在現(xiàn)場沖擊下變得模糊。我大學老師曾說,現(xiàn)代社會女人的適應能力比男人強,她們更易擺脫階層的影響。我想他說得沒錯,目光下移,我看見新娘的小腹微微隆起。
大家都站起身,舉杯。龔飛南已經(jīng)獨自喝了很多酒,他神情凄惶地看著新娘,像條狗。我也盯著她看,想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我們,她沒理由不記得,但她就是沒看我們一眼。他們倆對這桌的客人一視同仁地笑笑,在一堆人的簇擁下轉到下一桌。那一桌差不多都是我們的同齡人,卻很熱鬧,我猜那些應該是他的同事什么的,新郎新娘站在那邊,笑得也比較大聲。我環(huán)顧我們這一桌的客人,除了龔飛南,都是老人、婦女、小孩。劉強還是那樣不把我們當回事兒。我記得當初合租的時候,他對送外賣的都比對我們熱情,讓人家下雨天小心,戴手套帶傘,弄得那個送外賣的大叔受寵若驚,一定要幫他倒垃圾。我和肥男從沒領教過他這樣的態(tài)度,那個大叔都夠當他爸了,他講話就像領導慰問受災群眾。
旁邊那一桌在起哄,他們拉著新郎新娘,似乎是要他們交待認識經(jīng)過。我豎著耳朵聽,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個字,好像是旅行、培訓班什么的,劉強又大聲炫耀了一句:“我老婆很厲害的,還會說日語?!蔽矣X得好笑,當初我和肥男都覺得她是網(wǎng)站上叫來的,或者是手機上約的。劉強說的是同事,她當然不是同事。因為劉強從來不讓她跟我們說話,我猜他是怕她露出破綻。這就使得她更像“外賣”了,因為每次她都一言不發(fā),來了就進房間,辦完事兒就走。其實這有什么?劉強何必在意,叫雞就叫雞吧。至于他的日本女朋友,我們確定她一定不存在。
有些事情劉強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了,一定不會請我們來他的婚禮。我們本來就淡薄的情誼,早就該煙消云散。
事情回到當年當月,那天晚上十二點過后,外賣已經(jīng)離開,我回到房間鎖了門,打開吉澤明步的片子狠狠擼了一把。所以說我是個孬種,上天永遠不會眷顧我這樣的人,因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肥男追了出去,他在附近的一個路口找到了孤零零的“外賣”,她在那兒打車。肥男是這樣講述的:“那天的馬路是一條黯淡的星河,她纖細的手臂在夜空中平舉,仿佛即將起舞?!蔽腋冶WC那段時期肥男見到任何女人都想來一發(fā),他二十七年從沒交過女朋友,沒約過炮,也沒叫過雞,他肯定憋壞了。
據(jù)肥男說,那天他陪著外賣沿河一路走。他說要幫外賣打車,外賣接受了,但倆人等半天也沒見著車。河岸邊種楊柳,還種著其他花草植物,路面鋪著小石子,外賣穿著高跟鞋,走兩步就崴個腳。倆人越靠越近,肥男聞著外賣身上的香氣。其實很難說那香氣到底是外賣的還是劉強的,因為劉強總是很香,外賣出來也沒有洗澡。反正管他呢,肥男就是聞著外賣身上的香氣,身體一陣戰(zhàn)栗。他在月光下仔細觀察外賣,外賣低頭不說話,頭發(fā)蓋住半個臉,他只看見外賣的鼻頭,這鼻頭略大,但是光滑細膩,白凈水潤,上面好像附著薄薄一層汗,又好像縈繞著淡淡霧氣。一個夜間跑步的男人喘著氣從他們邊上跑過去了,大概因為靜,或是男人已經(jīng)跑得很累,他的喘氣聲特別大,就像對著肥男的耳邊吹氣一般,肥男又戰(zhàn)栗了。他一直陪著外賣走,走到再也沒有小路和植物的地方,他們倆暴露在大馬路上。出租車來了,外賣走了。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們有沒有對話,應該是有的,也可能沒有。肥男自認為是個詩人,他會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來證明自己的“詩性”,但配合他的人并不多。外賣能在大半夜和他這樣無聲地并肩走,也挺不容易。此后的每個周末外賣都來,基本上情況和第一次一樣,進門、打炮、出門。只是有了一點小小的差別,她進門如果看見肥男坐在沙發(fā)上,都會對他笑,嘴也張得大大的,好像要說什么話。這時劉強會有些尷尬,他顯然不愿意外賣開口說話,三步兩步走進房間,外賣只得緊隨其后。劉強怕什么呢?怕我們懷疑他們的關系?怕我們詢問他的日本女友?他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那些個周末太難熬,外賣無休無止地在劉強的房間里叫。她的行為也日漸大膽,從踮著腳進門到踩著高跟鞋踏在地板上。那地板可是我和肥男拖干凈的,一三五是我,二四六是他,劉強永遠早出晚歸,拖地的事兒從來不干。外賣就那么踩在我們地板上,高跟鞋噠噠響,就像踩在我們脊骨上似的。有時她還穿著雪白的浴衣從洗手間出來,裸露的肌膚上漂浮著帶香味的水蒸氣。我們四只眼睛掃射著她,她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最后我們用一種很男人的方式報復了她:她洗澡的時候,肥男用我做的飛機杯擼了一管,然后在她的鞋子里放進那只用過的避孕套。我還記得那天她繃著腳尖往鞋子里踩,發(fā)出的那一聲尖叫。
不久之后,肥男告訴我,他和外賣戀愛了,這實在是很奇怪的事。
龔飛南在我眼里,一直還算正常,雖然他有時候會做出一些出格的行為,但我始終認為,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并且知道分寸,因為他從未真正惹出過什么事兒。大學時候,他曾經(jīng)號召同學罷課,理由是他認為自己沒學到東西,并且不知道我們專業(yè)開“思想政治”課有什么用。他在下課之后堵著門,把我們所有人關在教室,讓我們投票,膽小的女生們都縮在一邊,嚇壞了。男生們則各有各的態(tài)度,這事兒最后當然沒成,他也沒再鬧騰。后來,他要求在這門課上讀詩,讀他寫的詩,他寫毒奶粉、地溝油、塑料、甲醛、轉基因,然后跳起來罵“我操你們的媽”。他的口水四濺,額頭上密集的紅疙瘩由于震怒而爆裂,流出黃色黏稠的液體。我們溫柔美麗的女老師被嚇壞了,她說:“飛南啊,你不要這么憤怒,你找個女朋友,談談戀愛就好了!”再后來,他翹掉了思想政治課。我們不知道他為什么老拿思想政治課出氣,大概是這門課的女老師太漂亮了。
特別歸特別,評獎評優(yōu),入團入黨,龔飛南什么都沒落下。他總是在大家聚會的時候板起臉,質問我們?yōu)槭裁床粐烂C,然后露出被世俗所傷的表情。他似乎藐視一切,卻喜歡在簡歷的背后附上長長的一封信,列舉學院各位教授的各種頭銜,然后加上一句,他們肯定了我。盡管如此,這樣一封長信也從未幫助他找到一份好的工作?,F(xiàn)在,我看著餐桌另一頭的龔飛南,他的樣貌與幾年前無大改變,甚至還穿著當年寢室里那件大紅運動服,唯一的差別只是那紅色有一點兒淡了。
龔飛南的目光掃過來,和我對上了,我連忙低下頭去,有些后悔自己對他那一笑。我打開手機游戲,感覺到一個身影在身后晃了幾晃,龔飛南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拍了拍我的肩。
“你還玩兒這個呢!”他說,是我熟悉的嘲諷語氣。
我抬頭看他一眼,重新把手機插進兜里,沖他笑了笑。
“出去聊會兒?”他說。
當初肥男告訴我,他和外賣戀愛了。但事實是,外賣依舊每個周末進出劉強的房間,叫聲也沒有變得小一點兒。肥男對我的解釋是:“這兩者并不沖突?!?/p>
肥男在每個周末的夜里,都會在外賣走后的五分鐘之內追出去,追出去的時候他穿著跑步鞋、運動衣,當外賣看見他的時候,他以專業(yè)的姿勢在跑步。外賣沒有打到車的時候,一個人沿著馬路向前走,肥男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跑,偶爾停下來做個鍛煉,壓壓腿之類。肥男還有絕活,他在大學的時候是“跑酷”社團的,動不動就能飛檐走壁。因為這個做不好很危險,肥男很少在我們面前嘗試,但在跟著外賣跑步的一個夜里,他做到了。當時四周寂靜無人,他像閃電一樣擊中了外賣前方五米處的水泥圍墻,然后一個后空翻,翩翩而落。
外賣尖叫了一聲,隨即說:“你好厲害!”
肥男對外賣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覺得性和愛是可以分開的么?”
外賣對肥男說的第二句話是:“我鞋子里那只避孕套是你放的么?”
我不敢相信肥男和外賣就這樣開始了戀愛。從那時候起,每個周末外賣從劉強的房間出來之后,肥男就像保鏢一樣站起來,為外賣打開門,護送她離去。剩下的近一個小時,就是肥男和外賣的約會時間,這段時間他們都走在大馬路上。
外賣其實住得不遠,不用一個小時就走到了。現(xiàn)在女孩子出門都愛打車,逛街卻永遠不累,外賣也一樣。她能夠每次都讓肥男陪著步行回家,實屬難能可貴。就這一點,日后便被肥男列為他們之間愛情存在的佐證。
“她絕對、絕對、絕對是喜歡我的!”肥男說。
我不知道肥男和外賣在一起的具體情況,只知道肥男在那一段時間里的思想和行為都超出我的理解??陀^地說,這可能發(fā)生嗎?一個女人跟一個屋子里的兩個男人戀愛,跟一個打完炮之后,由另一個送回家?
但事實就是這樣,我經(jīng)過一番思考后得出三種可能性:一、三個人中有一個人不知道這種關系,只能是劉強不知道。二、三個人中有兩個人不是戀愛關系,我傾向于肥男自作多情。三、三個人中沒有戀愛關系,也就是說,外賣是個“雞”,她下班之后,誰管她干什么。列出以上三種可能性之后,我突然又想到一種可能性,這最不符合常人的邏輯,但最符合肥男的敘述:四、肥男確實在戀愛,外賣是個“雞”,她上班的時候和劉強打炮,下班的時候和肥男戀愛。肥男不是說嗎?“這兩者并不沖突?!?/p>
這符合肥男的救世主心態(tài),他一直想做點特別的事兒,那次他終于做了。
其實當初我和龔飛南并沒有真的認為外賣是雞。我們只是嘴上說說,她和劉強或許是平等的“炮友”,而不是買賣。“雞”這個稱呼比較難聽,“外賣”好一點,我們不過是開個玩笑,私下叫叫。并且,我現(xiàn)在敢于承認,當時我對劉強是有些嫉妒的,我想肥男也一樣。劉強當時在一家很大的金融公司工作,早出晚歸,過著緊張的上班族生活。我們卻像小老鼠一樣躲在出租屋里,對周圍的一切既鄙夷又慌張。肥男永遠在一個工作和下一個工作之間跳躍,我則窩在房間里替網(wǎng)站寫論文為生。我們三個在剛剛搬到一起的時候過了一段充滿希望的愉悅時光,一起添置家庭用品,買菜做飯打Dota。直到劉強進入萬惡的金融公司上班,我們的關系一天一天在變化。劉強的話變得少了,他的生活變得獨立,用老話形容,“針插不進,水潑不入”。他像一顆加工考究的鉆石,對我們呈現(xiàn)出每一個切面的光滑。所以當我們看見外賣的時候,有些希望她是“雞”,并且是最下等的“雞”,最下賤的“雞”。
龔飛南此刻搭著我的肩往外走,另一只手順了飯桌上兩瓶啤酒。我個子比他矮,后頸被他夾在胳肢窩里,油膩膩的,很不舒服。走出喧鬧的大堂以后,街面上的涼風貼地而來,繞著我腳脖子打著轉往上走。我聞到龔飛南身上強烈的汗騷味,試著掙了一下,他松開我,遞給我一瓶啤酒。
“怎么樣???”他說。
“什么怎么樣?”我說。
他看我一眼,目光閃爍,又馬上轉移到別處,然后揚起頭喝了一口酒。路燈下我看見他下巴上有一溜胡子沒刮,挺長了,看那走勢,不像故意留的。
“沒怎么樣!都沒怎么樣!”他扯著嗓子怪叫,幾只棲在暗處的鳥撲騰著翅膀飛起來。他咕嚕幾下把剩下的酒全灌進喉嚨里,然后向前一陣小跑,加速、用力,他踩上一顆老樹,向上幾步、跳躍,他要后空翻了,我忙不迭叫了一聲好,只聽見樹皮嘩啦一響,他像只被射傷的巨大的鳥,重重地落在樹葉和塵埃里。
“你沒事吧?”我跑過去扶起他。
“沒事?!彼f,“你先別扶我,讓我看看這星空?!?/p>
肥男告訴我,他和外賣戀愛的時候,在一起討論了非常多的“哲學問題”,他們倆從“性和愛是否可以分開”一直聊到婚姻制度,又從婚姻制度聊到黑洞,從黑洞聊到達爾文,又從達爾文聊到馬克思,從馬克思聊到弗洛伊德……我忍不住打斷他,我說一個做雞的懂得這些?肥男很鄭重地說:“她或許不懂,但她懂得傾聽。很多人說自己懂,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其實他們什么都不懂;他們不懂自己不懂,還不如她懂自己不懂。她懂得這一點,就已經(jīng)勝過很多人。她很簡單,也很純樸,我在啟蒙她,但她或許很快就會勝過我。還有,周光明,你以后不要再叫她‘雞’,她才不是‘雞’。她是性愛自由?!u’是什么稱呼?你太不尊重女性!”
肥男比我壯,否則我肯定會揍他。
肥男是認真的。他甚至計劃了他和外賣兩個人的未來。那時候他就像個小男孩,用想象力把所有不合理的都合理化。他每個周末都坐在沙發(fā)上等外賣從劉強的房間里出來,然后陪著她一路走回家。每次他回來都跟中了大獎似的,跑進我的房間里喋喋不休。他告訴我,外賣從小生長在海邊的一個小漁村里,父親以打漁為生,母親整天坐在家里補網(wǎng),腌魚,賣魚干。后來她父親在一次出海時遇到大風浪,卷到水里被漁網(wǎng)纏住淹死了。母親哭瞎了雙眼,無以為生,她帶著母親一路乞討來到城市,后來遇到一個按摩師收留了她們,但當她十五歲的時候,按摩師逼迫她從事性服務,她為了生存忍受屈辱,最后在一個夜晚帶著母親逃離了他的家……
“夠了肥男,她電視劇看多了,你也信?”我說。
龔飛南當時很震驚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的震驚從何而來。當我抬起頭看他的時候,他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淚花。
“至于嗎?”我笑著說,“你們拍電影呢?”我想緩和一下氣氛。
“周光明!”他大聲說,“人類需要悲憫!”
我不知道當時我是怎么回應他的,他的吼叫讓我覺得十分沒面子,我大概想給他一個不屑的表情,但是面部肌肉還沒來得及調動,左頰上就挨了一拳。
肥男每天四十公斤的啞鈴不是白舉的,那一拳讓我省下了拔智齒的錢,我從客廳的沙發(fā)上一直滾到餐桌腳下。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在我的疼痛中震動起來,發(fā)出嗡嗡的叫聲。
我再也不管龔飛南的事兒了。從那以后,他的行為變得更加瘋癲,他有時候一個人在屋子里,搖滾樂震天響,有時候又一個人在陽臺上傻笑。我那些天常常想,肥男的父母是什么樣兒的,他們?yōu)槭裁茨莛B(yǎng)出這么個奇怪的兒子。
接下來的時間里,微妙的情愫就像喝了尿的青苔,在劉強二十平米的臥室暗暗生長。當它終于蔓延開,從門縫潛入我們客廳的時候,肥男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了。
劉強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和外賣有了交流。我相信肥男和我一樣都聽到了那幾句話。
男:“外面在下雨嗎?”
女:“在,咳咳。”
男:“你穿得太少了,有點感冒了吧?”
就這么幾句,劉強演繹得極其溫柔繾綣。那天劉強的房門虛掩,里面不斷飄散出食物的香氣、電影嘈雜的對話和配樂,屋子里一直笑聲不斷。我不知道肥男是怎么度過那幾個小時的,他一直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晚飯也沒有吃。夜色包裹了他,他就像個天橋下的流浪漢一樣蜷縮著,直等到外賣推開房門。他又看見外賣呆立在黑暗里,只是這一次她說話了,很嬌憨的語氣:
“好黑啊……”那個“啊”字拖得很長。
劉強從房間里出來了,他為外賣點亮了一盞燈?!伴_關在這”,他抓著外賣的手按上去,“啪”的一聲,懸在肥男頭頂?shù)哪侵痪薮蟮牡鯚袅亮耍誓斜荒峭蝗坏墓馐肿?,他閉著眼睛在那片耀眼的光中站起來,就像一個要謝幕的演員。
我后來陪著肥男一起去找了外賣,外賣和我們住的地方其實只隔著一條河,但我們不能游泳、或者劃船過去,我們得沿著大馬路走,再爬過立交橋。過了橋之后,肥男帶著我穿過水果攤、燒烤攤、菜市場、廢品收購站,我們走到一片被拆了一半的居民區(qū)中間,肥男指著其中一扇亮著燈的窗戶說:“她就住那兒?!?/p>
我看見一幢歪歪斜斜的三層小樓,表面的涂層掉得干凈,只剩下光禿的水泥,亮著的那扇窗上貼著一個慘淡的紅色“囍”字,窗子下邊有一道橫幅:“國法在哪里?公民的人身權利在哪里?”橫幅旁邊有一道豎幅“堅決抵制暴力拆遷”。我反復看了幾遍,最后目光停留在“人身權利”幾個字上。
“你確定是這兒嗎?她帶你來過?”
“沒有?!狈誓姓f,“她每次都讓我送到前面那個小區(qū)?!彼爸噶酥?。我看見遠處隱約有一個裝著歐式大門的小區(qū),上面鑲嵌幾個字,好像是“什么什么苑”。
“她還挺講面子,那你是跟蹤她了?”
“不算吧,你看這小樓比那小區(qū)顯眼多了,是誰都會看兩眼。而且……”肥男又指了一下,“沒什么隱私的?!蔽翼樦氖种缚催^去,果然,屋子里的人站起來了,真的是外賣,她身處的狹窄空間看起來并不比那扇窗子大多少。她咬著半個蘋果走到窗邊,只穿了件吊帶背心,或許是因為熱,她把已經(jīng)打開的窗又推了推。
“一個人住在這可真夠大膽,走吧!”我說。
肥男停在原地不動。他說:“我還是先打個電話!”他掏出手機找到號碼,又呆立了一陣,喃喃自語:“我還從來沒打過她電話?!?/p>
目不忍視,肥男扭捏得像個女中學生,我搶過他的手機替他按下?lián)艹鲦I,又遞回給他,電話很快就通了,我抬頭望著那扇窗,外賣一只手捏著蘋果核,一只手抓著手機。
“喂?!彼f。
“我……我是龔飛南……”
“我知道,你有什么事?”她在蘋果核上啃了最后一口,然后向外一拋,蘋果核在我們眼前劃出長長一道弧線。
“我,我在你家外面呢,想跟你談談?!?/p>
我看見外賣定住一秒,然后慌張地把身子往窗外探,肥男趕緊拉著我后退幾步,旁邊一個破舊的雨棚耷拉著,勉強能遮擋我們。
“你在小區(qū)門口吧,等等,我馬上下來。”電話掛斷。
我和肥男趕緊往“什么什么苑”那里走,過了十幾分鐘,她真的從大門里出來了。她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襯衣,穿著緊身短褲,人字拖鞋,個子不高但身材不錯,豐腴型的,我不禁想象起她在劉強房間里的樣子。她遠遠看見肥男旁邊還有個人,立刻像受了驚嚇似地停住了,我猜她有些近視,便上前幾步,舉起手擺了擺。
“哦,是你?!彼f,勉強笑了笑?!澳銈冇惺裁词拢縿娭滥銈儊韱??”
我搖搖頭,肥男一言不發(fā),氣氛有點奇怪。肥男身高一米八八,柱子一樣杵著,神情像個被侵犯的小女孩,這使我也變得可笑,就像是個討說法的單身媽媽。
“你是劉強的女朋友嗎?”我一開口就感覺到自己的愚蠢。
“你不是我的女朋友嗎?”肥男說,“我們都說好了,今年過年我會帶你回家,見我父母。你可以在我家鄉(xiāng)的旅行社找份工作,我表姐表姐夫都是旅行社的;你也可以去移動通信營業(yè)廳,我大姑二姑都在那。你媽也可以接過來,我三叔的老房子能住,我會幫忙照顧她……”
我看見外賣的整張臉以及衣服褲子包裹以外的所有肌膚都變得通紅。她像一只鳥一樣尖叫起來,“瘋子!神經(jīng)??!”她沖上前重重推了肥男一下,好像用盡全力,但肥男只是略微退了一步。她接著就轉向我,像是辯解又像是憤怒地發(fā)泄:“他腦子有?。∥宜麐尩?!怎么會遇到這種人!我才不是他他媽的女朋友!我跟劉強什么關系,關你們什么事!你們?yōu)槭裁磥碚椅?!神?jīng)??!神經(jīng)??!”她轉身就往小區(qū)里跑,但這時候門衛(wèi)攔住了她,他要求她用門卡進入。
“我他媽的剛剛從這兒出來你沒看見?沒長眼?我住這里邊你不知道?讓我進去!”她推著門衛(wèi)。門衛(wèi)反推了她一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和肥男沖上前去扶起了她,一人捉著她一只手臂,她一直罵罵咧咧的,好像這樣反而比較不尷尬。我們拉著她朝前走,都不知道該干什么,直到經(jīng)過一家燒烤攤。
“來點兒燒烤吧!”肥男說。我們就這么在燒烤攤上坐下,肥男要了兩瓶啤酒,給外賣要了罐可樂。肥男又點了許多串兒,還有烤魚、蝦什么的,擺了滿滿一桌。我們一言不發(fā)吃喝一陣,再抬起頭來,氣氛和諧了,突然感覺都是朋友了。
“我也要瓶啤酒。”外賣說。
后來我跟外賣倒是聊得挺開心,她能吃能喝,會講臟話,跟我們在出租屋里見到的形象完全不同。我心里想,她大概很喜歡劉強,女孩子在喜歡的人面前,總是細聲細氣。她問了我和肥男許多學校里的事情,尤其關心學校里女生的生活,她問我以前有沒有交過女朋友,談戀愛都是怎么樣的,去什么地方約會,看不看電影。她沒有問肥男這些問題,我猜他們早聊過了,我很好奇她跟肥男戀愛是怎么回事。她大笑起來,她說是跟他說著玩的,沒想到他會當真。她這么說的時候,肥男的整張臉垮了下來,仰起頭拼命灌酒。外賣很大度地伸手推他的肩,說:“你這個人,怎么開不起玩笑的?!彪S后又轉向我說:“沒談過戀愛的,想法就是比較簡單,我真是沒想到他當真的?!蔽覀兂聊艘粫?,她又說:“你用屁股也想得到,我跟劉強那個,哪還能跟他談戀愛的,我就看他挺好玩的,交個朋友,真的沒想到他當真了,真的沒想到?!庇谑俏覇枺骸澳悄愦_實是劉強女朋友了?”她愣了一下,遲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不算吧?!辫b于我們仨已經(jīng)一起喝了七八瓶啤酒,我大著膽子繼續(xù)問:“那你們就是約?”她這時很爽快地回答,說:“對,就是約。”我向肥男使了個眼色,肥男卻沒有看我,他也沒看外賣,目光只是懶懶地飄在街角的某處。話已至此,我覺得差不多了,瞄著老板娘想要結賬,沒想到外賣突然打開了話匣子。
“我挺喜歡劉強的?!彼f。
“我很喜歡劉強,真的。”她又重新說了一遍。
我和肥男的目光都聚向她,她的眼睛看著遠方,雙手握在一起,表情像個虔誠的圈圈教徒,就是那種說話的時候臉上會發(fā)光的人。
“你們都是東海大學的吧?”她說,露出很羨慕的樣子。我們連連點頭,考上東海大學是我們有生之年為數(shù)不多的值得炫耀的事。
“我一直向往你們大學,小時候,我除了清華北大,就知道你們大學?!彼f。我和肥男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所以,當我看到劉強的微信照片和備注資料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喜歡他了。這是上天注定,你們想,我得搖多少次,才能搖到一個東海大學的大學生啊!”她感慨道。
我和肥男默契地對視一眼,像劉強這種玩小資情調的人居然用微信約炮,我們都暗爽,好像窺破他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優(yōu)越感頓生。外賣看見我們眼神交流,似乎以為我們不信,隨即掏出手機點了兩下遞給我們:“我照片很好看的?!蔽覀兘舆^來看,是很好看,名片上還有英文名字,叫“Ari-”什么,我嘴里不由得發(fā)出了贊嘆。她伸手抽回手機,表情里有了幾分得意。
“其實一開始,是我向劉強打招呼的,他很被動。”她說,有點眉飛色舞,“后來,我就向他咨詢金融理財產品?!?/p>
“金融理財產品?”我對她使用這個詞有點奇怪。
“對!金融理財產品?!彼种貜土艘槐?,還帶港臺腔,“你們不要以為我不懂,對于‘金融理財產品’,我們比你們懂。”她用了“我們”這個詞,一定指的是她和劉強了,我想起劉強微信里備注著“金融、理財、銷售”之類的詞。
“我加了很多QQ群,還注冊了很多貼吧?!彼杨^靠過來對我們笑,聲音也放低了,好像在炫耀什么秘密,“我學東西很快的,你們不要以為我落后于時代,現(xiàn)在是網(wǎng)絡社會,信息社會?!彼龘P起眉毛,瞪著眼睛點點頭,表情生動得像小孩學大人說話?!拔壹恿斯珓諉T考試群、驢友群、雅思托福交流群、看電影群、考研互助群、游戲聯(lián)盟群、教師資格證考試群……很多很多,甚至還有同性戀交友群,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大學生都在干什么?!彼豢跉庹f完,灌了一口啤酒繼續(xù),“金融理財那個群,是我為了劉強加的?!彼テ鹨淮救猓钢覀?,又說:“我學東西很快的,要是當初有機會,我也能考上你們大學。”
“那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我忍不住問。
“我……”她眼珠子轉了轉,“我在學英語?!?/p>
“我是問,你現(xiàn)在靠什么收入生活?”問完之后,我覺得自己多事,趕緊給她倒了杯酒,她看起來并不在意,又滔滔不絕地說:“我現(xiàn)在挺好的,到處做兼職,禮儀小姐、房展小姐,有時候一天好幾百塊錢,認識的人也多了,有文化了,還有很多是大學生,我跟她們學了不少東西。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年輕的女孩賺錢還是很容易的,尤其長相不差的。要是我膽子大些,路子更寬。以前剛出來的時候,我真不知道干什么,什么都干過,洗碗、擦地、發(fā)傳單、擦皮鞋、拉客……我是說在車站拉客,給飯館、旅館什么的,其實那算輕松的,也能穿得干凈點、漂亮點?!彼坪跸萑肓嘶貞?,撲哧一笑,說:“我剛來那會兒,真是很土,你們都想不到我那時候多難看……”
我們不由得上下打量她,她竟然大方地站起來讓我們看,甚至轉了個圈。其實她穿得很簡單,就是背心襯衫短褲拖鞋,沒什么值得贊美,也沒什么好挑剔。但是她如數(shù)家珍地向我們介紹:“背心是××牌的,折扣店買的;襯衫是××牌的,年終大促買下的;短褲是××款,原單小店淘來的;拖鞋是××明星同款?!?/p>
我們目瞪口呆,半天只問了她一句:“多少錢?”
她說了一個令我們吃驚的數(shù)字,那剛好是我一個月生活費。我的眼睛不禁瞥向她住的那一幢岌岌可危的小樓。
“你有錢買這些,為什么不住好一點兒的地方?”我說。
她的臉立刻紅了起來,但還是嘴硬:“我住的地方挺好的?!?/p>
我不再給她留面子,伸手往她住的地方一指:“一個女孩獨自住在那是很危險的!”
她的臉又白了,隨即放棄爭辯,她看看我,看看肥男,站了起來,好像要生氣,但很快又坐下了。她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架起一條腿,說:“真挺好的,我住那兒不花錢,還能掙錢。這家房主說我是她侄女,讓我在這看家,有人住著,拆遷的就不敢動。還有,我確實是從那小區(qū)大門進去的,那也是一條路,另一條路給垃圾堵死了,喏,你們看!”她手一指,我們看過去,一片漆黑。
月亮爬到頭頂上,我打了個呵欠,站起來想走。一直沉默的肥男終于開口了,他對外賣說:“那你跟我說的那些都是假的了?你爸的事?你媽的事?”
外賣笑了,說:“你沒看過《海的女兒》?”
“海的女兒?”
“去年番薯臺晚上八點的電視劇呀!那么紅的連續(xù)劇,你沒看過呀?”
我就知道龔飛南喝多了要出事,劉強的新娘像只白色蝴蝶一樣在他眼前飛來飛去,他終于受不住了,他端起一杯酒,走到新娘面前說:“A-riel,我還愛你?!?/p>
新娘花容失色,我把目光轉向劉強,我從來沒見過他發(fā)脾氣,不由得有幾分期待。
龔飛南繼續(xù)說:“A-riel,我們喝杯酒?!?/p>
劉強笑了,他叫出了龔飛南的外號:“肥男,你喝醉啦!”他拍拍龔飛南的肩。
龔飛南甩開他的手,對新娘說:“我一直在找你……我去過了你說的小漁村……”
“你拉拉他?!眲妼ξ艺f,他還保持著笑容,“他醉了?!?/p>
新娘真的動了氣,她拉著劉強轉身就走,龔飛南突然踩住她的裙擺,整個身子撲向她。龔飛南滑倒了,新娘的抹胸式紗裙被整個拉扯下來,她只得蹲下身用頭紗蓋住自己,捂著臉大哭。
接下來的事情我真的不愿細說。當時群情激昂,整個畫面就像世界杯足球場。龔飛南被打了,他被新人雙方的親戚打得很慘,在當?shù)氐尼t(yī)院里休養(yǎng)了兩個半月。
躺在病床上,龔飛南問我:“為什么她不是A-riel?新娘怎么會不是A-riel呢?”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和龔飛南沒有交流,但都認為新娘是外賣,好像那是理所當然的事?;蛟S只是因為我們希望新娘是她,又或許,我們都已經(jīng)忘記她的樣子。
還記得那天我和肥男往回走,那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我們走了一小段,外賣又一路跑著追了過來,氣喘吁吁。
“我說了那么多,你們能不能跟我說點兒劉強的事?”她問。
“劉強的事?”我重復了一遍,突然發(fā)現(xiàn)劉強的事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澳阒朗裁磩姷氖旅矗俊蔽肄D向肥男,肥男聳聳肩,搖搖頭。
“其實我們跟他不是太熟?!蔽艺f,轉身繼續(xù)往前
走。
“那,你們覺得,我跟他有戲么?我是說,做男女朋友,結婚……”她追著我們問,肥男那會兒一定想找輛車撞死。
“你們不要告訴他我的事情,我現(xiàn)在在學很多東西,我很快就會有份不錯的工作,我配得上他,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喜歡我了,他還說下個周末請我去看電影……”她喋喋不休。
“放心吧,我們跟他不熟?!蔽以僖淮螐娬{,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劉強對我們說過的日本女朋友,就那么說了出來:“我只聽他說過,他有個日本女朋友。”
她立刻站住了,不再跟著我們。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段,回頭看看,她還停在那里,一動不動。
肥男就那樣失戀了。我猜得沒錯,他是一廂情愿,畢竟像他這樣腦子有病的人不多,雖然我覺得外賣也不那么正常。這年頭,大家各有各的邏輯,很難對上一條線去。那個夏天,肥男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電視劇《海的女兒》。在那期間,一切照舊。外賣還是每周來我們這里,有時候她看見我,眼睛里有一種敵意,又有一點挑釁,大概是因為“日本女朋友”。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么要說這個,我從來沒見過劉強的“日本女朋友”,在他的描述下,那是個可愛的留學生,溫柔漂亮體貼黏人。但出現(xiàn)在劉強房間里的卻不是她,是外賣。劉強從來不愿意跟我們介紹他房間里的女孩,卻反復說著一個我們從來沒見過的人。這么想想,劉強的腦子也不大正常。
那往后的日子里,外賣來得更加頻繁,不再局限于周末,她隔一兩天就出現(xiàn)在我們客廳。她和劉強的對話也變得家常,我聽見她像個主婦那樣指指點點,說這個要洗,那個不用洗,這個拿去陽臺曬一曬,那個收好放柜子里。后來,她甚至入侵了我們的廚房,她扎起圍裙,把那些積了灰塵的鍋碗瓢盆都洗刷干凈,然后開始煮飯、煲湯,油落在鍋子里,噼里啪啦響,菜下了鍋,發(fā)出吱吱聲,一時間各種香味四散。我猛吸鼻子,出門在外的人就這時候最想家??伤龔牟徽泻粑覀?,只是往劉強房間里端。偶爾碰見我,她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我忍不住去肥男的屋子里發(fā)牢騷,我說:“你相信外賣和劉強能戀愛成功么?”
肥男說:“這不已經(jīng)成功了嗎?”
我說:“我指的是,像外賣說的那樣,他們能戀愛、結婚,組成一個家庭。我不相信,這不符合劉強的追求?!?/p>
肥男說:“劉強他媽的有什么追求?!?/p>
對啊,劉強有什么追求?他整天累得像狗一樣,升職加薪就是追求?名牌衣服就是追求?日本女朋友就是追求?這算什么追求。但你肥男又有什么追求?拯救世界是你的追求?追求外賣是你的追求?
上面這段話我當然沒有說出來,我只是說:“你別整得跟失戀似的,說實話,不過就是個陌生人,誰了解誰?就愛來愛去了,真是好笑?!?/p>
肥男站了起來,我知道他不會再打我,他果然沒有打我,只是推開門走了出去,他走了之后就沒再回來。半個月之后,他主動聯(lián)系我,他給了我一個遙遠的地址,說房間里的電腦麻煩我寄過去,其他的東西都留給我。我給他寄電腦花了近兩百塊錢,他的房間里只留下一床發(fā)臭的被褥。
后來,我們都斷了聯(lián)系,我去了一家房地產公司上班,和劉強一樣過著按部就班的日子。我的薪水還不錯,五年之內能夠攢夠在這座城市買房的首付,也陸陸續(xù)續(xù)交了幾個女朋友,希望從中能找出一個發(fā)展婚姻的對象。我想,這城市有許多青年人都在過著跟我一樣的生活,而還有一些人在為這樣的生活而努力。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么意義,而且也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么值得努力。但那又怎么樣呢?還能有更好的活法嗎?
我終于在劉強的婚禮上和龔飛南見了面,他一點兒也沒變,一點也沒有。他又做了一些特別的事,盡管這些事毫無意義并且使他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他出院的那一天我去看他,他和我坐在醫(yī)院的草坪上說話,他說他和外賣確實是有一段戀愛的,那段愛情無比美好,無可言喻。她并沒有欺騙他,她的家住在海邊的一個小漁村里,她的父親在出海的時候死了,母親瞎了眼睛。他說她在說這些的時候,哭得很厲害。他說他原本可以幫助她,但最終丟下了她,把她丟在一個不知道哪一天會被拆掉的破房子里。他在說這些的時候哭了,一邊哭他還一邊說,這世界上沒有愛情,沒有責任,每個人都自私得可怕。我聽著聽著,有點想笑,我又想罵他了,我在心里罵過他幾百次。他的周圍漸漸聚集起一圈老年病人,他們的目光里閃現(xiàn)著同情?;蛟S以為他剛剛知曉自己患有絕癥,一個老伯顫顫巍巍走過來拍了他一下,口齒不清地說:“想開點,人都有一死?!?/p>
龔飛南哭得更大聲了,最終他叫罵著站起來,朝著一個方向筆直地走去,病人們?yōu)樗岄_道路,他走過草地、花壇,出了醫(yī)院大門,穿過人行道、車道,一直走到沿河大橋。他爬上了橋的欄桿,坐在上面,然后把錢包掏出來,衣服也一件一件脫下來,全部丟在我手里。他說,我要跳下去。
他站了起來,平舉雙臂,就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那樣,倒了下去。路人發(fā)出一陣驚呼。我看見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浪花,我知道他沒事,他不是真的想死。
他的豬皮錢包在我手心發(fā)燙,我打開看,里面一分錢也沒有,只在夾相片的地方放著一張正方形的便箋紙,上面寫著一首小詩,寫的是外賣第一次走出劉強房間的樣子:
你從光明中走進黑暗
又在黑暗里尋找光明
你最終什么也沒有找到
于是跌跌撞撞走下樓去
(責任編輯:錢益清)
我說:“那聲音就像劉強拿著根一米長的棒子追著她捅似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