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燕
?
七月
王曉燕
墻上的鏡子里。桌上的花。幾叢蘭草簇圍著幾大朵牡丹、百合,插在一只酒瓶子里,花瓣上的露珠還未干,娘一大早就在院子里拾掇。娘極端地愛花。
七月洗了臉,走到院子里去。娘奔來跑去,跛著腳,她的腿痛病又犯了,看了看七月身上的衣裳,讓她換件新點的穿上。七月大聲說:“我又不是去做戲子?!蹦锹暁鈨?,有金屬的冷硬。娘站在那兒,愁苦地望著七月,撲打身上的土。
雖已是初夏,早晨的天氣仍有點薄涼。爹去地里了,二哥還睡著,七月將頭發(fā)胡亂扎了扎,匆忙奔去廚房。二嫂一邊燒水,一邊搟長面,七月趕緊蹲在灶前燒火。動作遲一點兒,二嫂會給娘臉色看??蛇@兩天,二嫂對七月的態(tài)度,忽然又親密起來了。
高壓鍋里燉著一只雞,二嫂笑著說:“今兒來的小伙兒,可不能讓他白吃了這只雞?!?/p>
七月說:“你急了,你跟了他去?!睂Χ?,七月又極端地克制,可對娘,卻管不住自己仇人似的情緒。
二嫂娶進門有一年了,做啥活計還得娘指派。搟了面,問娘面搟好了,再做啥哩?娘說那就等會兒吧,人來了再烙蔥油餅,不知他們來幾個人。
客從縣城來。每每有客人來,娘就特別仔細,里里外外清掃得亮堂堂的,茶杯桌椅前一天就擦洗過幾遍了。菜蔬煙酒大哥前幾天也托人給捎來了,殺雞、搟長面、烙蔥油餅也是最好的待客吃食了。
大哥二哥沒分家。大哥大嫂在縣城工作。
二嫂剛?cè)⑦M門那陣,七月提出想去縣城學美容美發(fā),爹和娘都沒意見,大嫂也愿意給她出錢,大嫂早就想讓七月去學門手藝,但七月一直沒這份心思。
“如果七月去學,我也要去?!倍┱f。
二哥立刻反對:“你去學那個像怎么回事?你去學了,地誰來種?”
“我怎么就不像回事?”二嫂馬上扔了筷子,臉沖著二哥叫起來,“誰吃誰種!”娘趕緊往大哥臉上看。大哥一家人吃的從家里拿,當然,家里花錢也都由大哥管,一有空他們就回來幫著收種莊稼。大嫂臉紅了紅,什么話都沒說。
七月覺得二嫂變得讓人吃驚,女孩子一結(jié)婚就變了。七月跟二嫂是同學。一說下親事,二嫂就退學了,穿的用的從此都由二哥給送去,隔三差五,準會指使媒人來向二哥要一樣物品。一家人都會想著法子幫二哥滿足人家。那可能是農(nóng)村女孩子最為金貴的時期,有些人家會盡挑貴重的東西向男方要。二嫂就替她弟弟向二哥要過照相機、摩托車……大嫂每給七月買樣什么,必給二嫂也買一份。
二嫂越來越有怨氣沖天的話要講。
七月突然意識到,婚姻生活也許是女人的一場災難。
七月聽見娘在喊二哥起床,太陽似乎是被娘喊過來的,一剎那間,滿院子陽光。
來了三位客人。大嫂的同事吳科長已是第三次上門了,一看見七月就嘖嘖叫著伸出手指點她的腦門。
七月輟學,大哥大怒,等她辭掉了醫(yī)院的工作后,大哥索性懶得再操這個妹妹的心了。七月也躲著大哥,盡量不到縣城里去。她的事,都是大嫂在忙著張羅。
“這次再要看不上,看我不把你給賣了!”吳科長貼著七月的耳朵小聲說。亂發(fā)遮住了七月的半張臉,躲避吳科長時,一個發(fā)圈甩出去,頭發(fā)索性散了,她穿了件寬大的灰襯衫,襯衫的下擺包住了膝蓋,腳上穿的是娘做的黑布鞋。吳科長注意到王智量自進門就一直在盯著七月看,就又沖七月擠眉弄眼了半天。
七月跟人打了個招呼,就閃進了廚房。無論二嫂怎么支使,七月就是不肯到廳房里去。二嫂自己端了一盤剛烙好的蔥油餅到廳房里去,仔細看了王智量幾眼,回到廚房說:“一看就是個老實人,就是個頭小了點,這沒什么的,你二哥還不一樣是個小個子。”
七月冷笑,二嫂也不看看自己,還嫌二哥個子小,心里老大不樂意。一塊兒在縣城念書時,倆人什么瘋話都說,可自從成了姑嫂,就變得生分起來了。
“這個人身上有股子比我們這種人多出來的東西,不像你二哥,一眼就能瞄出來,粗人一個?!倍┻€在拿王智聰跟二哥比。
廚房門口忽然黑了黑,馬上又亮了。吳科長紅著一張臉閃進來,湊到七月跟前來說話,一股子酒氣臭。
“怎么樣,七月?你可再別讓我為你跑這路了。你看看,為給你找對象我這腿都跑細了?!眳强崎L和大哥大嫂是多年的朋友了,七月上初中時,他就是科長,如今還是科長。對七月的事,吳科長倒真是上心。
七月躲到二嫂身后去。
二嫂正在切長面,手里提著把菜刀被推到吳科長跟前。吳科長盯著那把刀,夸了幾句二嫂的手藝,又回廳房去了。
吳科長給七月已經(jīng)介紹過四個了。
“你這樣會挑花眼的?!倍┛闯隽似咴碌囊馑?。“要是我,只要能生活在城里,管他長什么樣?!?/p>
王智聰在鄉(xiāng)下教書,剛考上公務(wù)員,家在縣城。
大哥在電話里跟爹說,這回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七月呆望著二嫂,想到人一生要度過的漫長的婚姻生活。
廚房里的光線猛又黑了黑,王智聰從外面的亮光里踅了進來。
后墻的高處有扇氣窗,蒙了塊窗紗,如今已是黑乎乎的,也不知當初蓋房子的人為何不再給開扇窗戶。雖已近正午,廚房里面仍暗昏昏的,再加上那騰騰霧氣,就看不怎么真切,王智聰來得無聲無息,把七月嚇了一跳,這一嚇,惹得她心生了厭惡,索性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出去了。
王智聰便跟二嫂扯了幾句閑。
“我們姑奶奶就那性兒,你別放心上。”二嫂借機問了王智聰許多問題。
“她那個事,你曉得的吧?全縣城的人都知道。哎,我們七月跟我一樣,命不好。”七月那件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但似乎訴說得愈多,愈能讓那可憎之人承受得越多。加之,這個王智聰少言寡語,是個文化人,莫名讓二嫂覺得信賴。待要說得仔細時,王智聰借口走出去了。
他望著大太陽底下的園子。滿滿一園子花,正是花兒們的時令。牡丹、芍藥、百合、馬蓮。他瞇著眼睛,斷斷續(xù)續(xù)地想到它們的名字,想到她的名字。
他把那個名字與這院子里的物什、花草一一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個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房子有些老舊,但井井有條,他心里突起的悵惘像陽光灑了滿院子。桌椅,窗戶,她的氣息無所不在,氤氳其間。
他嗅探她在這個院子里的氣息,目光落在一抹月白色的窗簾上,那一定是她的房間了。她那個人,經(jīng)過別人的言語,他感覺像早就認識了,他也沒抱多大希望來。他母親的院子里也種著那種花。他母親告訴他,那叫七月花。那花極其美艷,他愛那個名字,光念著它,就有一種神秘的美感。見到她本人,他重又記起了那個名字,仿佛是聽到別人說她叫七月,他一下就有了興致,他為這個名字而來。
跟頭一個女朋友分手后,他就感覺再也愛不起什么人來了。一旦想到將要與自己息息相關(guān)的某個女人,他就渾身止不住地哆嗦。那個女人真的把他整慘了?,F(xiàn)在光是想起她的那雙眼睛來,內(nèi)心就涌起像海水那樣多的恐懼。他很想馬上對七月說說自己的這種心理。不知憑什么,他覺得七月會懂他,是能傾聽他的人。七月的驕傲和冷漠,本該令他退縮的,可是很奇怪,他竟然感覺到強烈的渴望,他想接近、討好她。
七月僅問過他一句:“來了?”這仿佛已是飽含深情的一問。當他從樹蔭遮蔽的巷道里走進來,他看見兩邊圍墻下的空地上,開滿了七月花,而他將要看見的女子就仿佛是花叢中成了精的一朵,七月啊。
他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都三年了。最近,他也相過幾次親。但那些連腳趾縫里都暴露著物質(zhì)欲望的女子,再也無法撥動他身體里曾經(jīng)被熱烈地奏響頓然又死僵僵了的弦。
他竟然會再次一見鐘情,這仿佛是他的命,他那個女朋友就是始于一見鐘情,他也才有了后來的下場。
他回憶起三年前那會兒,對愛情,事實上他還一無所知。他不能給人講,他只是受到了誘惑。
他意識到,七月不可能滿足于這安靜又圓滿的小院子的生活的。
命運會使有些事情重復發(fā)生。一種在黑屋子里孤獨抽泣般的憂傷迫使他想巴結(jié)她、
討好她。
猛聽見七月的父親在喚他。王智聰趕緊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回廳房里去了。
七月再沒有出現(xiàn)過。吃飯時,二嫂就立在廳房不時地添茶倒水,一眼眼往王智聰臉上脧著。
七月的父母對王智聰很滿意,一定要留他們多呆一陣兒。還有一位是王智聰?shù)氖迨澹@會兒已催著吳科長吃完飯就往回趕了。王智聰父親去世得早,每有需要父親出場的角色,他母親就去請這位叔叔出馬。王智聰很清楚,只要叔叔滿意,他母親就會以她快要老死了以及孝道之類的事逼迫他同意這門親事。叔叔跟七月父親拉了半天話,心已踏實到肚里去了。這么實誠人家里的姑娘,差不到哪兒去,何況七月本人那樣完美,看看自己的侄子,都有些高攀的意思了。七月像某部叔叔看過的外國電影里的女子,這完全在叔叔的意料之外,以致他忘記了聽來的一些閑話。
吃罷飯,叔叔倒又不催了,叔叔和七月父親不知怎么就談起了《周易》,談起了軍事,他們拋下其他人,自顧自往更遠里說開了去。七月父親難得找見一個有文化又樂意跟他往深里交流的人,興致上來,儼然換了個人,頭頭是道,有理有據(jù)。這令七月母親尤其是二嫂很驚異,因為父親一年中也說不了幾句話,是個極度沉默之人。說著說著,父親忽然起身去開了炕上的一個柜子,拿出一瓶茅臺,再取出一盒軟中華來,給眾人一一敬上煙,又敬酒。七月二哥借機去廚房催二嫂再切些牛肉,再拌一盤野菜下酒。
“把那瓶茅臺都拿出來了?”二嫂抬高了嗓門。大哥拿了兩條豬腿去給領(lǐng)導拜年,領(lǐng)導順手從桌底下抓了瓶茅臺給他。大哥給爹拿來,爹一直鎖著。那瓶酒已放了四年了,二嫂只是看過一眼。
叔叔很吃驚,七月父親竟然研究很廣,見解一點兒也不比他差,信口道來的那些,可不正是最近癡迷研讀的某位哲人的學問,他慶幸才讀過那些段落,正好用得著跟這位老伯交談,否則,輸給一個農(nóng)民,多沒面子。叔叔一再伸出手,大聲地叫著“老伯啊”,與七月父親的手相握,對這家人,竟多了幾分敬重和由衷的喜愛,情到深處,一定要請七月父親去縣城他家里做客,喝他存的好酒。雖然每日見的人很多,可真正可以無拘無束地說話的人,沒一個。
“你不知道,現(xiàn)在這社會的人,一天到晚盡想著怎么升官發(fā)財找小三,要么就是房子汽車的事?!笔迨灏櫚櫮槪瑩u搖頭,“老伯啊,就是沒個人跟你談?wù)勑哪??!逼咴赂赣H就笑,說你有空了就來,農(nóng)村空氣好,吃的安全,交通也方便得很,如今路都修到家門口了。叔叔拍拍大腿,說對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嘛,就去望王智聰,讓他快給老伯敬酒。
王智聰只得站起來,一再地端起酒杯,這不是他所擅長的,看上去就有點像老大不樂意的樣子。七月父親倒是蠻喜歡他有點呆頭呆腦的樣子,覺得可靠。他不由就想到另一個人來,避開七月跟老婆子一起稱作“那個壞種”的人。
叔叔話越說越多,把平日里工作上無處宣泄的怨氣,也一點點給七月父親道了出來。叔叔有點看不上吳科長這個人,吳科長也不樂意讓叔叔覺得自己是在跟他套近乎,便一直纏著七月母親和二哥說話,二嫂一進來,他又將腦袋擰過去,伸著脖子問二嫂娘家是哪里的。
“那怪熟的了,前些年下鄉(xiāng),老住在你們家,你爸還那樣愛耍牌?”二嫂臉頓時紅了,噯噯幾聲,拎了暖瓶出去了。
“賭是不賭了,可那病,不喝酒才好,偏偏又好那一口?!逼咴履赣H有點過意不去,就主動跟吳科長聊了起來,可一說就說得多了,且一下又住不了口。直到老二叫了起來:“你給人家
吳科長說那些做啥嘛。”老太太這才訕訕收住話頭,發(fā)覺自己把不該說的都已說了,就連連讓吳科長抽煙,讓吳科長嘗嘗野菜。
娘坐在炕里頭,爹的身后,吳科長硬拉她跟爹在上位坐了。她幾次想下炕去,因為擔心得讓炕上坐的人給她挪地方,便忍住沒動彈。她一面懸著心,生怕兒媳婦這天過后會去村里人跟前曬擺怨氣:來了人,就倚老賣老不幫著她做活了;一面又惦著七月。
酒喝了一瓶又一瓶,每個人現(xiàn)在都扯起了嗓門說話,歡聲笑語。吳科長把王智聰考上公務(wù)員的事重復說了四遍,好打住叔叔和七月父親越來越熱烈的談古道今。說一遍,七月父母就訕訕地沖吳科長笑一下。二哥不勝酒力,又去請了莊上頭的周伯來陪客,幾個男人的嗓門兒快要把暗舊的屋頂給掀翻了。吳科長高聲喊著,夸七月的好,又吹噓王智聰頭一個女朋友家有多富有,房子、車子有多少套、多少輛,那家的主人還出國旅游過。
“人家運氣好,是借出公差去的???,可惜啊,他們生的那個女娃子卻是個二百五?!?/p>
屋子里忽然就靜了下來,眾人沉默地聽他說。
漸漸又聽到叔叔和七月父親壓低了的交談聲逐漸地抬高了,終于壓過了吳科長呀啰里吧唆的胡言亂語。
王智聰帶聽不帶聽的,處在自己的幻覺里,又一眼眼往屋里每個人臉上脧一眼,看是否漏掉了什么人沖向他的問話。
“智量你哪能找那樣的!”
王智聰笑笑,并不覺得難堪,反覺得心里舒暢。眾人熱烈的笑談加劇了他的幻覺。
這時吳科長又尖了嗓子轉(zhuǎn)向站著的二嫂說話,再轉(zhuǎn)向七月母親?!拔覀兤咴拢蛑鵁艋\都難找的好姑娘,嬸子,您放心,包在我身上。嬸子您不知道,在大城市,七月這個年齡才開始享受生活呢。”二嫂沉著臉說了句什么,聽上去像是幫著自家人在說話,二哥則聽出來,她是在借機吐出那忽然被勾得分明了的怨氣。吳科長再次轉(zhuǎn)向王智聰。“找上七月,是你小子的福氣。來,喝酒?!睈炞×说目諝庖幌掠至魍ㄩ_來,夏日般熱烈的氣氛再次膨脹了。
對七月一個出身農(nóng)村沒工作又大齡的女子來說,能找上一個家在縣城的公務(wù)員,真的是她的命好。除了王智聰和叔叔,屋里坐著的人都想到了這一點。而吳科長和七月的家人對望一陣,不由都聯(lián)想到一些傳言和另一個猛然讓他們不得不想起來的人。
娘不時透過窗子向院子里望一眼,這場因為女兒而有的熱鬧到底是令人輕松和舒心的??上氲狡咴?,娘就有些為自己沒有去克制那身不由己般的快樂而又心生了歉疚。
經(jīng)過吳科長不斷地贊美,加之這熱烈的氣氛,王智聰內(nèi)心里飽含了深情,目光來來回回落在沙發(fā)上、桌椅上,落在墻上的鏡子里,晶亮的茶杯里,又落在七月母親和二哥臉上。他想到七月每天會在這屋子里走動、打掃或取走什么東西,他望著墻上的那面鏡子,仿佛看見她正在梳那一頭黑發(fā),心想過了今天,以后每天她都會在鏡子里看見他,在做活計時想起他,會像他這樣,即使眼睛里看不到,卻每次呼吸都能感覺得到她。他身體里忽然有了一眼忽明忽暗的泉,暖暖的,緩緩的,不時涌出一股清亮的流水。從七月母親和二哥臉上皆能尋到七月的影子。她的頭發(fā),讓他想到某種動物的野性,她的一舉一動雖有意向人暴露著任性和不滿,留給人的印象,卻依然是那樣優(yōu)雅和神秘。
他完全已是個在戀愛中的人了。
七月在北房呆了一陣。北房是二哥二嫂的
房間,她想回自己的閣房去,但那得穿過院子,會被廳房里的那些眼睛看到。七月不想被任何人注意到,寧愿那一屋子的人因為開心暫時忘了她的存在。
七月出了院門,往園子里去找點蔭涼。正午的樹叢間,沒有一絲風,花兒草兒蔫頭耷腦的。七月站在一棵櫻桃樹下,她心里的決定一目了然,然而,處身在被這烈日焦灼地曬烤著的園子里,身體里一股決絕的氣浪忽然就像霧氣,她沒法去阻止,只能容忍它們無比艱難地一縷縷消散。
最為難的是娘。七月早一天嫁出去,娘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村里的人家串門,大聲告訴他們,七月在縣城生活得很好;再聽不到大哥對她暗中的數(shù)落和二嫂含沙射影的怨氣,而娘若有了怨氣,可以坐班車去縣城,去七月的家里輕輕松松呆兩天。大哥是個愛站在人前頭說話的人,他只在意親人們每做出一件事來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二哥則是個稀里糊涂的人,就像大嫂。這可能就是互補吧,大哥和大嫂,二哥和二嫂,上帝這樣安排人,好讓他們在這個世上活著時不覺孤單和沒趣。家里少一口人,就少一份吃喝用度。房子早該翻修了。最重要的,是讓那些不分青紅皂白的閑話,從此不再到處流傳。
在真做不了決定的時候,七月想到讓上帝來幫她。上帝,是趙文軒教她認識的,但她卻沒有一次真正敢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一個只是有所聽聞的人。
七月無意間聽說,村里人如今又津津樂道于把她說成小三了。
一重重可感可觸的壓迫,卷著這夏日正午酷熱的氣浪向她逼來。這壓迫到了親人那里,他們所承受的可能還會增倍的重。
如若她離開這個家,一切問題就會得到解決。
七月一度打算逃離。去新疆。那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遠的地方。
今天,她非做決定不可。
客人還沒到那會兒,她抽空去往閣房,在桌前坐下來,撕碎了幾頁紙,在十幾張碎紙片上分別寫下:走,不走。再把碎紙片一一揉成團,攪散了,在桌子上聚攏一處,她閉著眼睛,在心里呼喊:幫幫我,求你了。
幫二嫂揉過面的手心里沾滿了面。七月把摸到的紙團捏在手心里。就在那時,客人們到了,她只好把紙團裝進衣兜里,從閣房里出來,匆匆在臺階上的水盆里洗掉了手上的面。
烈日下,七月有些發(fā)暈。
走得遠遠的,是在失望、壓迫俱來時的一點兒隱約又實在的希望。
多見一個人,家里多一次為她而有的折騰,內(nèi)心里就越多感受到一重歉疚和壓迫,離開的決定就又變得堅實。
她從兜里掏出那個紙團。她告訴自己,不管是什么,她都會按照紙條上寫的去做。深呼吸了兩口,她迅速將紙團展開,一下子看到了那個字。
她打算要全心依憑的上帝,這下告訴了她該怎么做了。
她的心徹底踏實下去。
陽光從樹縫里漏灑下來,在她的鼻尖上、眼睛上,閃著細碎的光亮,幾片陰影又覆蓋了那光亮。
她將臉伸進櫻桃樹的密葉叢里。
王智聰?shù)妮p喚聲從身后傳來時,她來不及擦掉臉上的淚。
“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嗎?”王智聰站在那兒,她哭泣的樣子令他不忍心轉(zhuǎn)身走開,他很想伸手將她攬進懷里。
“你怎么出來了?哦,沒什么,我在這涼快一會兒。你不在屋里呆著,這會兒正熱?!逼咴聜}促地胡亂摸著臉,堆上笑意匆匆瞥了他一眼,馬上去望遠處的一棵核桃樹,闊大的葉片上大大小小的光斑跳動著,隨風跌落,又聚起。
“你還好吧?”
她望著他擔憂的臉。“讓你笑話了?!币粫r,她也弄不懂自己為什么要哭。
他的眼睛一直深情款款又無比憂傷地望著她。
“我想,你一定已經(jīng)聽說了那些事。我是說,你大老遠地到這來了,我的意思是,”她忽然覺得自己要說的正是身心里一直急于要說出來的,而不是只用于敷衍他的話。反正,他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
“哪些事,你想說出來嗎?”他裝作茫然的神情。但他馬上又擔心她真會說出那些事來,趕緊又說:
“我感覺自己很幸運,真高興見到你,七月,我說的是真的?!彼翱缌艘徊剑粗难劬?。因為喚出了那個名字竟然有些哽咽。她的眼睛馬上垂下去。她能聽到他胸口突突地跳動。
七月笑起來,看他不停地搓著手心,顯得是那樣緊張。七月被迫見過的那些人,第一面都不約而同地試探著,想立刻把她帶到哪個房間去。
手心里,那個紙團還在。她緊握著。
他可不想聽她說那些事??墒?,她已經(jīng)說開了。
上小學五年級時,大哥把她轉(zhuǎn)到縣城去讀書。初中畢業(yè),她就不想再念書了。大嫂把她留下來帶小侄子,一直帶到他上幼兒園大班。
那天早上,她起得遲了,肩上扛著小侄子橫沖直撞過馬路。趙文軒開著車差點撞上了她。
“瞎了嗎?!”七月沖車窗里豎了豎中指,還用英文罵了句臟話。
那時的七月,除了找不到毒品可吸,什么都模仿外國電影里女子的作派。
送完侄子出來,七月看見趙文軒靠在車門上等在外面。
“怎么,專在這等我回頭訛你?”七月莫名有些心虛,趙文軒不像是可以和她斗嘴打架的那種人。
“為什么非得跑那么急?”他笑了一氣,問她。
“如果我大哥曉得我又睡過頭了,會很麻煩的。”七月摸摸頭上短得不能再短的發(fā)茬,老老實實回答。
“有多麻煩?”
“超出你的想象?!?/p>
“你真有意思?!?/p>
“你也很有意思?!?/p>
趙文軒一次次約七月出去時,七月不知所措,但最終還是隨他去了。
“你一定曉得那種心理,有時候,只是因為好奇,或感受到某種莫名其妙的并非真的來自于對方的吸引力,我指的不是愛情。我是說,可能僅僅是我們感覺到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突然激活了的自我?!逼咴罗D(zhuǎn)頭看著王智聰?shù)难劬?,他點點頭,又差點流下淚來。他太了解她說的是什么了。她的眼神一再地扣擊著他身體里崩斷了的松垮垮的弦?!爱斎?,這些個我也是現(xiàn)在才弄懂了的?!?/p>
看見七月,王智聰才明白,自己就是一架琴弦需要調(diào)整、重新調(diào)音的豎琴。除了七月,注定沒人能彈響他。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和感覺里,對她說的帶聽不帶聽的。
趙文軒常帶七月去圖書館。七月安靜地坐在趙文軒對面,坐著坐著她就打起了瞌睡。趙文軒一坐好長時間,不時輕聲把她喚醒。她就
不好意思再睡了。
不是為了興趣,是為了趕上他,為了跟他有真正的交流,七月后來習慣了閱讀,習慣了一個人去圖書館。
通過了職稱考試,趙文軒就不再去圖書館了。
那陣兒,她過得很充實,也留長了頭發(fā),不再模仿那些外國女子。
小侄子上小學后,大哥托人讓七月去縣醫(yī)院的門診部做掛號收費的工作。那是自七月輟學后大哥唯一幫過她的一次,可能也是看在她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份上吧。
相處日久,一種好勝心理就越強烈,強過七月對趙文軒本人的興趣。趙文軒不讓七月對任何人說起他們的關(guān)系。不管她怎么變化,仍是個來自農(nóng)村的看孩子的保姆。
七月暗想,我會超過你的。強烈的自卑感常讓七月找這樣那樣的理由主動去接近趙文軒。
那件事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七月說不清具體的時間。慢慢地,她發(fā)覺自己真的陷入了愛情,趙文軒的名字、他身上的氣味、衣服的顏色以及與他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就像一種迷藥,讓她為之癡狂。她努力學著他的樣子,學著露出他臉上的神氣。在他的眼神向她投來時,她感覺到自己心底款款的深情。
七月沒有固定工作,讓趙文軒一直無法在她跟另一個女人之間徹底做出抉擇。
他們交往了四年多,七月往圖書館跑了四年,讀的書比她上學時所有時間加起來所讀的都多。
那個下午,下過雷雨。趙文軒領(lǐng)著他真正的女朋友來醫(yī)院看病。要不是七月,趙文軒早就跟她結(jié)婚了。這話趙文軒一直在說,可七月并不確切地知道那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
那女人一臉喜氣,緊貼著趙文軒,而趙文軒親密地攬著她的肩。他沒有跟七月打招呼,板著臉讓她掛了個婦產(chǎn)科的號。
七月的腦袋在那一天里開了竅。
過了一個禮拜,七月辭了工作,回了鄉(xiāng)下。
除了去地里干活,她就讀書。繁重的活計和密密麻麻的書頁把她腦袋里和心間的空隙填滿了。
幾個月后,趙文軒尋到村里來了。
他說他跟那個女人處不到一塊兒,他的心一直在七月身上。
七月忘不掉在醫(yī)院的那個下午,腦子里像遭受過雷擊,一下開裂了似地清醒。
“有些事,放手了就再收不回來了。你不會重要到一直會被人惦記,被人懷念,被人期待?!?/p>
七月一時還無法思考一些問題。等她終于能冷靜地思考了,趙文軒已結(jié)婚了。
王智聰望著遠處幾乎望不見的山梁。
兩人從幾棵白楊樹下拐過去,七月推開園子的木門,走在前頭。剎那的恍惚,讓七月想退縮回來。趙文軒也曾這樣跟她走進園子,像狗一樣溫順地乞求她:
“我應該早做出選擇,對不起,七月,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保證,我已經(jīng)跟她徹底斷了。我要娶你。”
“我們在一起,一定不會沒趣,我們說過那么多話,你真不記得了?”
“你不是說,我們在一起,你會變得越來越好么,你真的打算不理我了?”
……
為什么王智聰會激起她如此多的回憶?
王智聰不想馬上離開,回到屋里那些快樂的人中間去。他痛苦地發(fā)現(xiàn),內(nèi)心里,對七月竟多了一重深情。
也許,她以為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說說也無妨。他又想到,自己本也打算講講那個女人,對七月,把內(nèi)心的傷痛勇敢地講出來,或許可
以表明他的誠心。但又心存僥幸,但愿七月跟他是同一種心理而非別的。
可是七月?lián)屃讼?,他要再講出來,就跟交換似的。像是有自殘心理的人,愿意把傷口撕裂給人看,或者,更像是一種比賽,看誰受的傷害深。
他們繞著園子里濃厚的樹蔭走來走去。
“你跟他在一起時,真的快樂嗎?”
“有些事,回想它根本沒有意義?!彼鸱撬鶈?,像是在自語。
“七月,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啊?!?/p>
“不會的?!?/p>
“你有沒有想過,那會兒你剛踏入社會,也許你對那人只是單純地崇拜、模仿以及感激?!?/p>
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大著膽子說下去:
“我也有過青春期。你渴望改變,但從來沒人能夠順著你的意圖指引你,然后,你遇到了那個人,他適時地激發(fā)了你潛在的那部分自我,并且,你是受了他一些誘惑——”
“求你了,別說了?!?/p>
除了她母親,從沒人會真正在乎她的情感。
否則,后來他又回來找你,你就不會再拒絕了。他沒敢說出來。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記得了?!彼ψ鞒鲆厌屓坏谋砬??!罢f說你吧,你為什么也落下了?”
“我也不知怎么就被剩下了?!彼銖娦ζ饋怼K难凵裾嬲\而熱烈?!罢勥^一個,不合適,不合適的人在一起會很痛苦?!彼遄弥?,慢吞吞地說。
“如果今天我不來找你,將來有一天突然遇見你了,我想我會后悔死?!?/p>
“你遇不見我的?!彼菩Ψ切Φ卣f,那個紙團貼著她的掌心。
“縣城那么小,怎么可能呢,除非你離開這兒?!彼氲?,她只是在這里休憩一陣,她終會回到縣城,或去別的地方。
天邊隱約傳來一聲沉悶的雷聲,他們都仰頭往樹梢外的藍天望去。
那個決定仍舊握在她手里。她感覺到一陣心悸,讓她發(fā)虛。她蹲下去,揪著一根草莖,等那一陣眩暈過去。
一陣猛烈的風過后,天邊又安靜了。
“預報說今天有雷陣雨?!彼捕紫氯?,跟她面對面。他的眼睛像孩童似的,半藍半灰,她腦子里瞬間很空茫,她把那個紙團緊捏在手心。
他一直望著她。她在他的注視里。
后來,他們走出園子,順著兩道圍墻夾著的小徑一直往外走,從一個坡上下去,穿過一片麥地,向左邊拐去。四下里全是麥地和豌豆地,他們從中穿了過去。拐了個彎,又是一個園子。樹蔭遍地,路邊挨挨擠擠站滿了白楊樹和柳樹,杏樹、梨樹和蘋果樹的枝條從墻頭伸出來,上面綴著一串串青果,他伸手將枝條攔高了,好讓她過去。坡下面的濃蔭中探出幾片屋瓦,她往里靠了靠,讓他小心走路,不要讓舅爺看到他們在此。
頭頂忽然又變得開闊,他們已走到了一條大路的盡頭。遠處,一片片莊稼地,綠色像水一樣漫透了一塊塊田地、山坡。藍天正在他們頭頂,又像正離他們遠去,越來越遠。他不大流利地說了些聽來的笑話。此刻,她完全忘了她腦子里一直在想的東西。
“要是有人陪著,我愿意老死在這樣的地方?!彼粗难劬φf。也是在這一剎那,他再次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像這樣真正被一個女子所觸動,一下為之傾倒,想到真要被她拒于千里時,他一定會痛不欲生。
她沒說話,伸手從路邊的枝上揪下一朵七月花。爹會不會對娘也說過這樣的話?娘有一句貼心的話就很滿足。娘給她起這么個名字,這個名字又被身邊這個人深情款款地喚著。
“夏天最熱的時候,七月花就大朵大朵盛放。在高而直的枝頭,她是那樣美艷、堅韌。我寫過這樣一段話。”他很驚訝,編造出這種話來。
“這是最普通的花了,事實上它在哪兒都能長?!逼咴陆拥?。
王智聰?shù)绕咴碌哪抗馔哆^來,無比憂傷地望著那張臉?!澳悄?,七月花開的季節(jié),我父親去世了。我把我想說的話都寫了下來,見了人,反而就不知該說什么了。后來我就一直這樣,跟人不怎么會說話?!彼f著突然紅了臉?!拔乙呀?jīng)對你說了很多了?!?/p>
她把花捧在胸前,想著他那時的處境,心里涌起一陣憐憫的柔情。
“不會說話的人,往往最曉得怎樣把話說得動人。”那陣柔情還在蔓延,她感受到季節(jié)。她一直像這荒野里生長的植物,她的精神、心靈在這季節(jié)里最自由,最平和。吳科長贊美王智聰?shù)脑挘谒洃浝镩_始探頭探腦。
風刮來刮去,他們從陡坡走下去,他伸手護著她,以防她不小心從坡上沖下去。風從抽穗的莊稼地里刮過來,在樹梢的最高處喧囂,山頂上聚積了一塊塊厚重的烏云。
暴雨馬上要來了。
她往更遠處奔跑。他喊著讓她小心,不要去樹底下。
“城里人,快跟上我啊?!?/p>
出了汗,她變得越發(fā)地輕松了。她一直跑到了坡底下,一條河擋住了她。
他看著天邊越來越厚的烏云,讓她往回走。
他們又比賽著往回跑。她問他經(jīng)常跑步嗎?
她很久都沒這樣跑過了。喘得快說不出話來。
他們提到讀過的書,她像一只雀兒一樣笑著。他被她的快樂所感染,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竟然在頭頭是道。他竟然還是個基督徒,因為他母親是。她頭一回聽說,在縣城那種地方,有人真的會是基督徒。她一下猛又感觸到手里的紙團,被汗水浸得濕乎乎的,紙的棱角在她手心里變軟。
說到有幸活在這個世上,真正想要做的事,兩人都有些滔滔不絕起來。這出乎他們自己的意料。
“我沒有工作,也沒念過幾天書,你真不會在意這些?”她忽然問道。
他吃驚極了,看她并不像是打趣他或有惡作劇的意思,半天都不知該說什么好。
他不就是為等這個時刻而來的嗎?從辨認出她的純真與特別那一刻起。
他望著她那頭亂發(fā),忽然咧嘴笑起來。
四周突然暗了下來,積雨的云層不知何時已將天空密密地遮蓋。風從高處的樹梢上刮起,也從地面卷起沙土、落葉以及草屑。一滴雨點滴落在她鼻梁上,又一滴打在她的手臂上,風濕乎乎地纏繞在他們的額頭上、臂膀上。
他拉著她飛快地跑起來,雷電就在他們頭頂炸響。大雨降下來,把他們困在一棵白楊樹下。王智聰脫下襯衫,罩在兩人頭頂。他靠得太近了,她略略側(cè)轉(zhuǎn)過去,可這種姿勢更像是她想要依偎在他懷里。
手里的紙團不知何時跌落在她腳下,瞬時就變了顏色,變軟,變輕。
它像一團融雪似地化掉了。
閃電猛一下像劍一樣刺穿了大地。她的目光追著閃電的光束,她記起攤在桌子上的那些紙團。如果客人們還沒來,她就有機會做三次選擇,為了不留下遺憾,她打算讓自己摸三次,出現(xiàn)兩次的紙條上寫的,就是她最終的決定。
她摸到的第一張,上帝就告訴她:走。
等雨停了,他們回到屋里,她可能還會再去試探上帝的心思。
也許,那些小紙團已被苦心的娘給收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