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往事散談

王木春

一人教書，養(yǎng)活九人

民國時期，教師工資以抗戰(zhàn)之前的二十年里為最高。陳明遠先生在《文化人的經(jīng)濟生活》一書里，用詳實的數(shù)字說明了當時“中小學教員的待遇”。

以廣東為例，1932年公立學校的中學教員待遇開始改為“月薪”制，其中規(guī)定：初中教員每周任課18—22節(jié)（每節(jié)課45分鐘），月薪60—80銀圓，約合1999年人民幣1800—2400元；高中教員每周任課16—20節(jié)，月薪80—120銀圓，約合1999年人民幣2400—4800元。而同一時期北平公立和私立中學教員的月薪為100—200圓；國文、英語、算學三科的教員，月薪則在200圓以上。

上述兩地的教師收入算高嗎？我們對比一下當時普通人的生活狀況：全國各地到北平的學生，每月伙食費大約4到6圓。再舉一個案。1935年，著名作家楊沫和丈夫馬健民租住北平一個小四合院，一間東屋分成里外兩部分。馬健民在《世界日報》社當校對編輯，月薪20多圓。當時的消費情況如下：每月房租6銀圓，菜金8銀圓左右，有時花l角錢買點兒豬肉（1銀圓可買7～8斤五花肉）炒菜吃上兩頓。當時的楊沫剛生孩子，沒有工作，一家三口的生活全靠馬建民一人收入維持。對照居民的消費水平，不難看出當時教師待遇的可觀。

前不久，讀《朱東潤自傳》，這部五十多萬字的煌煌巨著，更具體地記敘了上世紀二十年代前后中學教師的待遇。1917年，22歲的朱東潤先生辭去在上?！吨腥A新報》的兼職工作，乘輪船經(jīng)香港，到達廣西梧州廣西第二中學，開始了為期三年的英文教師生涯。朱東潤在梧州任教，月工資是廣西紙幣100元（相當于上海通行的硬幣約90元）。需要說明的是，當時，全國各地中小學教員的待遇不一樣，總體還不高，大多采用“時薪制”，即根據(jù)課時付給薪水，比如，周作人在去北大的前幾年（1913—1917年），任教于浙江第五中學，月薪50元，后因為增加課時，提高到月薪68元，同時每超工作量1小時，另加薪1元。直到1923年正式施行新學制后，全國中小學教員的待遇才明顯提高。不過，據(jù)我的估計，當時地處偏遠的廣西梧州，中小學教師的工資水平，不可能高于全國的多數(shù)地區(qū)。

三年下來，朱東潤單靠教學收入（這段時間，朱東潤業(yè)余不再譯書），居然解決了一系列迫在眉睫的物質(zhì)難題。首先，全部還清了他在上海讀中學那幾年親戚們給他的資助；其次，在蘇州老家，從伯父手中購買了五間舊屋，并改造裝修好，供母親居住，和自己結(jié)婚之用。其三，也是那幾年最大的一筆開支——負責大哥全家七口人的生活費。（因為大哥早辭去了工作，在家休養(yǎng)。）也就是說，朱東潤一人在外教書，至少養(yǎng)活了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九個人。

1919年暑假朱東潤離開廣西梧州，轉(zhuǎn)回離家較近的南通，在南通師范學校擔任教員，同時在江蘇省立第七中學兼課。不久，朱東潤有了兩個孩子，但大哥一家子的負擔照樣靠他的教書收入支持著。當然，在南通，因為身兼兩校功課，一周有24課時，工作量不輕。話說回來，那時的教師雖然課時比較多，但考試壓力幾乎沒有，平時也不需要對付各種會議和檢查?？傮w上說，工作負擔應該不特別繁重。

民國這段時期，中學教師的待遇如此之高，在今天的許多教師看來，大概有點天方夜譚吧。

寬大忠恕的教導

吳宓曾在日記里，將與他關(guān)系密切的幾個女性比作不同的飲料，有的如白開水，有的如酒，有的如仙露，有的如茶。被吳宓喻為茶的毛彥文，是民國的大才女。1920年，毛彥文考取了北京高等女子師范學校外文系，在同鄉(xiāng)長輩毛子水的介紹下，認識了當時已名滿中外的北京大學教授胡適。從此毛彥文與胡家一直往來。

1925年，毛彥文嫁給年長她30多歲的民國前總理熊希齡，轟動一時，傳為佳話。兩年后，熊希齡不幸去世。1947年12月25日，熊希齡逝世十周年紀念日，《大公報》《華北日報》等著名報紙紛紛登出紀念特刊。胡適、林宰平、沈從文、朱經(jīng)農(nóng)等名流紛紛撰文紀念。毛彥文也親自寫了一篇十分沉痛的悼文，并慎重地把這篇紀念文章拿給胡適看。胡適讀到文中一句話：“世態(tài)炎涼，先夫一手提拔起來的某顯要人物，往時對先夫恭敬趨奉，視如父執(zhí)，迨他棄世后，即不通訊息……”當即對毛彥文道：“至誠文字不能改，不過我把你提及某君一段刪掉了，人已去世了，何必得罪人？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指的是誰?！卑雮€多世紀后，毛彥文想起胡適當年的勸告，不禁道：“這是胡先生給我寬大忠恕的教導，永志難忘?！边@段曲折的故事，毛彥文在《往事》一書中有較詳?shù)挠涊d。

我想起多年前認識的一位老先生。老先生早年當過十幾年的小學和中學教師，后轉(zhuǎn)做行政工作，還當了不小的官。退休后，老先生回到家鄉(xiāng)小縣城，深居簡出，淡泊名利。他把大半生的經(jīng)歷，寫成一部回憶錄出版。一次，和老先生喝茶閑聊，老先生談到幾十年前他被派往某中學當副校長，不久，校長病重做手術(shù)，術(shù)后回農(nóng)村老家療養(yǎng)。老先生和同事們前往探望，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校長剛建成一棟非常漂亮的樓房。老校長的“家底”大家是清楚的，但誰也沒人說什么。半年后，校長去世。于是，學校教師中開始流傳一種說法：前幾年學校大搞基建，校長把大量的建筑材料運往自己老家，還讓建筑隊去替他建房，結(jié)果“食之不得下咽”，得不到善終。說完這段舊事，老先生忍不住一陣唏噓，不無惋惜道：“其實那校長人蠻好，也實干，可惜啊可惜，就差在這點上?！?/p>

關(guān)于這位校長的一些情況，我在老先生的回憶錄里早已拜讀過，知道校長對那所學校的貢獻，以及后來遭遇的不幸。至于他貪污的事，在書中卻只字未提，這是第一次聽老先生親口說出。我有些遺憾地對老先生說：“您在書里為什么不揭發(fā)他？您如果把這些事寫進書中，多精彩??！”

老先生喝著茶，淡淡道：“他當時家境也確實困難，一家老少幾口人都靠他一個人那點工資……再說，都是陳年的老賬了，何必重提呢？”我一瞬間感到內(nèi)心被什么觸動著。

當我走出老先生的家，夏日的夕陽晾在小巷的墻壁上，像一副古老的油畫，柔和而沉靜。

啟功的“恩”師

家境貧寒的啟功，初中畢業(yè)便無法繼續(xù)升學。1933年，經(jīng)人推介，受業(yè)于著名歷史學家陳垣。不久，陳垣先生推薦啟功到輔仁大學附屬中學任國文教員。兩年后，由于中學教員資格不夠，啟功被解聘了。時任輔仁大學校長的陳垣，欣賞這位年輕才俊，毅然安排他在輔仁大學教一年級的“國文”。

陳垣不僅解決了啟功的職業(yè)問題，還悉心向啟功傳授一些最簡單也是最重要的“上課須知”：

1. 一個人站在講臺上要有一個樣子。人臉是對立的，但感情不可對立。

2. 萬不許譏誚學生，以鼓勵夸獎為主。

3. 不要發(fā)脾氣。

4. 教一課書要把這一課的各方面都預備到。要設(shè)想學生會提什么問題。

5. 不要總在講臺上，要到學生間走動，糾正他們的錯字，也回頭看看自己板書的效果如何。

陳垣還多次提醒啟功：字寫不好，學問再大，也不免艱澀，一個教師板書寫得難看，學生先已看不起。

這些“上課須知”，稱不上什么教育理論，但對啟功的啟發(fā)和影響極大。尤其寫字方面的一再提醒，對于督促和引導啟功不斷朝書法上發(fā)展，功不可沒。據(jù)啟功追憶，他早年寫字也是比較隨意的，功力更談不上。一次，他在批改學生作業(yè)時，陳垣對他說：“學生的字比你的字好，你怎么給學生批作業(yè)呀！”這句話給啟功強烈的刺激，從此發(fā)奮習字。

陳垣給啟功最大的財富并非這些?？箲?zhàn)勝利后，輔仁大學某教授出任北平一局長，想從輔仁的教師中找一位幫手，以負責一個科室的業(yè)務。他看上了啟功。啟功向陳垣請教。陳垣問：“你母親愿意不愿意？”啟功道：“我母親自己不懂得，教我請示老師?！标愒珕枺骸澳阕约河X得怎樣？”啟功說：“我‘少無仕宦。”陳垣樂了：“既然你無宦情，我可以告訴你：學校送你的是聘書，你是教師，是賓客；衙門發(fā)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屬員，是官吏?！眴⒐θ珲囗敚丶液罅⒓磳懥朔庑?，向某教授表示感謝，謝絕了他的好意。啟功不放心，把信請陳垣過目。陳垣看后只說：“值三十元?！蹦菚r的三十銀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在啟功眼里，這三十元不是銀元，是金元。

隨后讀到何兆武先生一篇懷念歷史學家向達教授的文章。說的是，有一次，向達和湯用彤先生閑聊，向達困惑地問：“為什么人一做官就變壞了？”哲學家湯用彤答道：“不是人一作官就變壞了，而是人一變壞才去做官?！卑凑諆晌幌壬挠^點，不管怎樣，那時的啟功差點變壞。

文中，何兆武先生接著說到1935年的一則舊聞：汪精衛(wèi)被刺未遂，索性辭去國民黨行政院院長一職，由蔣介石繼任。剛上任的蔣介石自然想網(wǎng)羅一些知名學者到南京做官，包括時任北平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所長的翁文灝、歷史學家蔣廷黻等。有位記者問北大的美籍教授葛立普，對此事有何評論。葛立普表示不贊成翁文灝去當官，理由是：“中國人能做官的太多了，能夠做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所長的就只有Dr.翁一個人。”

如果套用葛立普的話到啟功身上，便是：中國人能做官的太多了，少一個啟功處長或司長不算什么，但稱得上“啟體”書畫的人就啟功一人。

難怪晚年的啟功在回憶中說：“恩師陳垣這個‘恩字，不是普通恩惠之‘恩，而是再造我的思想、知識的恩誼之恩！”為感謝陳垣先生對自己的培養(yǎng)并作永久紀念，1988年8月啟功義賣書法繪畫作品，籌集基金200多萬，為北師大設(shè)立了“勵耘獎學助學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