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山河

文 | 瑪雅綠

表里山河

文 | 瑪雅綠

《左傳》里稱晉國『外有大河內(nèi)有高山』，故名『表里山河』。如今它叫山西，因居太行山西而得名。

一

在電影里第一次切切實實照鏡子一般看明白自己故鄉(xiāng)的模樣，是從某一天在電腦上看過山西籍導(dǎo)演賈樟柯拍的《小武》開始的。外省人或許看不出究竟，但那確實就是山西上世紀(jì)90年代真實的絕大部分小縣城的模樣。它過于真實，以至于每一幀畫面都是紀(jì)錄，而不是戲?。罕热缒切┐罄纫粝渑c破落的舞廳，光禿禿的白楊樹與煤煙熏黑的灶臺，小賣部墻上的口服液廣告與不明所以的圍觀群眾，灰突突的路面與人們不合體的廉價西裝，茫然無所事事的年輕人與被現(xiàn)實嘲弄的愛情……

而我所出生的小縣城，其實與此無異，但如“魚在水中不知水”一樣，我卻從未曾覺出其間的尷尬與刺眼。因為在我的記憶里，故鄉(xiāng)不是這樣子的。它是端午日出之前可以去洗眼睛的干凈河流；是可以抓著沙棘樹枝小心啃果子的野樹林；是縣城丁字路口的綠色國營理發(fā)廳，背后是永遠散發(fā)冰涼沁甜氣味的冰棍廠；是每逢趕集時兩毛錢買到的半根油條；是穿著五顏六色的確良裙子滿街飄的姑娘，是飛一般騎著二八自行車穿梭的男人……

縣城是個狹窄的山谷地形，人們住在半山腰的平坦處，上山下河都異常便利。小孩子們春天里學(xué)著山里的布谷鳥叫“姑姑不哭”，夏夜里聽貓頭鷹叫就大氣不敢出一聲兒，秋天眼巴巴地等著香甜的月餅烤出爐，冬天下雪后跟在大人屁股后進山抓野兔。而那條貫穿縣城東西的寬大河流里，可以抱著一盆臟衣服去一邊玩一邊洗，洗完摘點崖邊的野酸棗吃。偶爾上游水庫放水，還能撈到一兩條魚。冬天河里結(jié)冰，小孩子們瘋一樣地滑來滑去。

在這個黃土高原上的小縣城里，大人們的職業(yè)無比簡單，只有上著班的公務(wù)員和做著小買賣的生意人。沒有超市，沒有公車，只有一條路貫穿縣城東西。從這頭騎到那頭，也不過半個多小時。

二

我在八九歲時就已學(xué)會騎自行車，于是猶如有了雙翅膀，總是探險一樣騎到最東邊的煉鐵廠附近，看看高大威猛的機器驚嘆一番再帶著秘密呼哧呼哧騎回家。很多個午后，都是一個人騎著二八飛鴿回家，路兩旁是高高的白楊樹，在陰涼的一邊騎得飛快，趁著沒人車少，還手離車把像男孩子一樣練練車技，白襯衫扣子都解開，任其在身后被吹得鼓鼓的蓬蓬響。而到了冬天，馬路上不能再肆意，只能在雪堆里撒歡。取暖的爐子邊，不僅烤著我浸透了雪水的手工棉鞋，爐灰里也埋了美味，不是烤土豆就是烤紅薯，多好的解饞之物。

那時看到電視里外面的世界，光鮮得很，也眼饞別人家的電器新玩意兒?？陕?，新玩意兒也逐漸慢慢進入自己家。我們的娛樂不再全部停留在山中河里田野，而是越來越多地給了錄音機、游戲機與電視機?？h城里摩托車漸漸多了起來，年輕人如電影《小武》里的樣子，穿起了寬大的廉價西裝，留起了郭富城頭，很多初中沒念完既不想再讀書又沒別的本事，更沒心思去鄉(xiāng)下當(dāng)農(nóng)民，縣城里無企業(yè)，于是一大波的青春少年就此無所事事，舞廳里街頭間混，也混不出個天地。

煉鐵廠的老板發(fā)財了，小煤窯的礦主也發(fā)財了，港臺片里的新鮮欲望在小縣城里生猛地發(fā)芽。冰棍廠破產(chǎn)，電影院破產(chǎn)，國營理發(fā)店破產(chǎn)，到處都是溫州發(fā)廊。新任的縣長要擴路把路兩旁的白楊樹全砍了可是又不再種新的樹。百貨商場開始紅火，私營小店越來越多。手機出現(xiàn)，小朋友吃的零食都是辣條，沙塵暴來臨時樹丫上都是塑料袋。

人們不用再手工自己做鞋子做衣服，PU皮做成的容易折底的鞋子每個人腳上都有。冬天的河流里到處都是人們潑進去的臟水和垃圾，它們結(jié)了冰又堵滿了河道。女人們爭相文眉燙頭，男人們用摩絲造型，隨時都在擦拭自己皮鞋上的塵土，而當(dāng)街的果皮紙屑還沒學(xué)會要扔到垃圾桶中，見過一點世面在大城市打工偶爾回鄉(xiāng)的人總是在親友的揶揄聲里堅持說著半土不洋別扭的普通話……

小小的黃土高原上的一個普通小縣城，就這樣尷尬地追趕著所謂現(xiàn)代的文明與繁榮。

三

很多年后，身在異鄉(xiāng)。故鄉(xiāng)的山已被挖得橫七豎八，干凈的河流已經(jīng)斷流，就算想去河邊走走也不行，因為到處蓋滿了空蕩蕩的丑兮兮的房子堵死了能親近它的路?？h城多了一條很現(xiàn)代的環(huán)城路，但是一天比一天堵車，人們焦躁地違規(guī)比賽著罵娘，紅綠燈形同虛設(shè)，十字路口石膏做成的警察早已肢體不全……

縣城有了超市，有了公車，有了各種品牌的專賣店。電影院成了政府禮堂，近郊農(nóng)民邊等拆遷款邊學(xué)會了賭博，人們開始用電暖器電磁爐，不再被煤煙熏得烏黑。女人們學(xué)會了淘寶購物攀比著過年時穿的大衣價錢，男人們買著彩票打著麻將夸耀著車的牌子依舊無所事事。煉鐵廠倒閉，沒人知道那個欠債的老板逃往了哪里。而霧霾也開始侵蝕到了故鄉(xiāng)的天空，天沒那么藍了但街上的汽車依舊越來越多，即使五分鐘的路程也不肯行走。同學(xué)聚會，都是在驕傲地互報單位名稱，都是想方設(shè)法做了公務(wù)員，然后蛀蟲一樣領(lǐng)著工資等著撈錢。而當(dāng)年成績最差的同學(xué)，竟然在做學(xué)校的老師……

這樣的故鄉(xiāng)讓我尷尬，但已然習(xí)慣這樣的尷尬。

四

如今我的口音在異鄉(xiāng)已沒人聽出是哪里，生活習(xí)慣也難辨南北，心理上那個所謂的根好像既不是故鄉(xiāng)也不是此地，好像漸漸屬于了一個抽象的虛無之城。它是我所見過無數(shù)的山河，也是內(nèi)心留存的無數(shù)印象。它是我所有的記憶經(jīng)驗，也是我此刻之前的全部。

就像在看過賈樟柯的成名作《小武》后十多年再看他的新作《山河故人》時，我不會再為自己真實的故鄉(xiāng)感到尷尬而覺刺痛，相反，它讓我從悲喜輪回交錯里解脫了，山河大地都是微塵，更何況塵中的塵。

就像你與故人，有過時空交匯愛怨嗔癡那又怎樣，終究還是各有各的命途，誰與誰都無法相陪始終。

故人如此，山河亦是。

“我只是山西人標(biāo)本的一個微小切片，我也不好將喬家大院五臺山懸空寺大同石窟寧化府平遙國際攝影節(jié)當(dāng)作我的談資……不是我刻意回避，而是它們跟我無關(guān)。它們不是我真正的故鄉(xiāng)，只是地域上的同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