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40年點滴

徐國強

散文詩歌類

震后40年點滴

徐國強

進入丙申年，我便仿佛被神靈驅(qū)策著一樣，開始寫唐山震后40年內(nèi)容的詩。陷入憶念和冥想中的我，顯得有些恍惚；我提醒自己，明確起來，不要輕易走失；40，到底是怎樣一個數(shù)字，竟然不惑得讓我有些茫然。

我正兒八經(jīng)地坐在電腦前，開始敲第一個字——鍵盤所有的按鈕都被設(shè)計好了似的，全部直通過去的日子。

1.

渤海灣畔、燕山腳下、長城圍擋內(nèi)的唐山，其實有著4萬年的生息史，而這座城真正聞名于世的由頭主要在于兩樣：煤和大地震。一個是傾覆的森立在地下經(jīng)過億萬年形成的能夠燃燒的太陽石，一個是24萬人瞬間寂滅、百年城轉(zhuǎn)眼成一片墟土的生存之火幾乎被吹熄的大悲劇，唐山，包裹著生命之力也包裹著生命之痛被世界所知道，幸也不幸。

我是一個“震漏”，地震那年我17。

我在詩中寫道：“身上帶著小傷，我從廢墟里爬出/我?guī)е业氖邭q爬出/我?guī)е璩康顾蓓攭鹤〉暮诤吞焐掀嗲宓牧僚莱?迎頭碰上，父親正在淌血的一聲欣慰的嘆息/迎面，是破碎的全部和全部破碎/我的身子下/一座重要的城/比趴著的我還低，也趴著/在百年上，在已經(jīng)破爛的繁榮上，在意外的疼痛上//

“僥幸是一雙手，它將我從毀滅的子宮里/拽出。我翻過身子仰面向天/一縷新鮮的風告訴/我新生/開闊的廢墟的產(chǎn)床上/升起的朝霞是流出的羊水//

“只是沒有哭聲/大地一片寂靜/突然的災(zāi)難奪走了我們所有的語音/我們啞巴著，響聲是急匆匆扒人的手/掀開房頂；是急匆匆追趕關(guān)鍵一秒的腳步/踩踏著火和雷霆；是急匆匆生火做第一頓飯的木柴/爆裂的火花開放，水開滾燙滾燙大朵大朵的白花//

“1976年7.28/我第二次生命的生日?！?/p>

說到40年前那場天災(zāi)損失的慘重，除了因為發(fā)生的時間是在大家熟睡的凌晨之外，還因為當時的房屋都是四墻磚石壘碼、椽檁榫卯相接、厚厚的焦子頂壓蓋，禁不住搖晃；樓房的建造水平和條件都在那兒，談不上抗震。我甚至認為，也與備戰(zhàn)備荒呼聲中家家戶戶在院子里“深挖洞”的掏空做法有關(guān)，還涉及到我們天災(zāi)意識上的空白和對地震預(yù)兆的無視、漠視和輕視。

地震發(fā)生了，我們最先認定的是爆炸了原子彈。那個時代，就那種思維，沒辦法。

我家曾養(yǎng)一貓，毛色藍白相雜，雌。因為我媽媽愛貓，當時還沒有寵物這一概念，家人就覺得應(yīng)該對它好。地震發(fā)生前那些日子，這貓便總是不愿進屋，老往外跑；偶爾進來，就往我懷里扎，并一直不安靜地翻滾。它肚子鼓鼓的，媽媽說它要生了。那些天，我經(jīng)常小心地摩挲著它，給它安慰，試圖讓它不那么煩躁，從未想到這是一個兇兆。地震了，我與死神擦身而過從廢墟里爬出來，沒來得及想到貓和它煩躁的原由就開始為運走遇難母親的尸體而奔走。聽姐姐說，這貓原來躲進了院里的小棚才沒被砸著，震后第二天，它從小棚里出來，悄悄舔凈了母親滿臉的血污，就又悄悄回去了。我去看，這貓圈臥在小棚一角，懷里有三四只小貓，哦，它生過了，什么時候的事？運走了母親的遺體，又過了幾天，等我想起它走過去掀開小棚時，卻發(fā)現(xiàn)它和它的孩子都不見了。它走了，它帶著它的孩子一起走了。是隨它的主人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還是怪我們照顧不周負氣遠離？去了哪里？為什么要拋下曾經(jīng)的家？我一直不解。直至這時，我依然沒有意識到這個敏感的精靈曾經(jīng)對我們有過急切而善意的提醒，我們一直在辜負著它的聰慧和美意；頓時明曉這一點是多年以后的事，那已經(jīng)太晚太晚了，可見當時我和我們多么無知。

話說回來，即使看出來了是預(yù)兆，我們又能怎樣？

任何一個時代都是有局限的，一塊磚、一枚釘子、一個大腦，都屬于相應(yīng)的時代，我們擺脫不了，這就是無奈；時代在更替，等我們進入到另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回望原來的枝蔓時，我們才能看清許多當時不明晰的東西，雖然滯后，但也有益，還是一種無奈。我們不能脫離歷史條件來談?wù)搯栴}，但可以跨越歷史時期去看待問題，因為我們需要進步，盡管這進步總是那么艱難，像經(jīng)歷一場重生。

我在詩中寫道：“這是一種特殊的降生/來到這個世上就要直接站立著生活/沒有搖籃，沒有催眠曲/沒有學步階段//我努力睜開眼，我頭頂上的殘星一歲/門口被坍塌的墻壓彎的樹一歲；大地的裂縫/張著嘴待哺，一歲/都一歲；我母親卻錯過這一歲/永遠閉上的眼睛，關(guān)上了她63歲的門//我十七，也一歲/剛剛長出胡須的一歲/心里騷動的愛也被愛迷惑的一歲/已經(jīng)挺高個子、挺大身軀的一歲/這樣那樣的一歲，纏著繃帶/光著腳，眼睛空洞得比深淵還深，比麻木還麻木//

“好幾天才緩過神兒來/眼淚、哭聲、叫喊都來了/解放軍來了/糧食、鞋、慰問來了/草味兒和豐富起來的飯味兒來了//”

震后第一個春天，“靠血先暖過來自己的軀體/從這樣一個人身上開始，一座城/開始呈現(xiàn)起初的綠意、蓬勃和繁榮”。

2.

像當今不斷有奇怪的網(wǎng)絡(luò)用語產(chǎn)生一樣，那時的民間也會時常冒出幾個新詞語，只是量小，傳播范圍有限。這正是我們古老漢語的活力所在，也是任何一種語言都需要的在漫長進化過程中的自我良性補給。那時，街坊間比較流行兩個詞語，一是“震了”，一是“超平”。前者表效果驚人且影響力大，后者表不一般，二者勉強可以算近義詞。

那時是一個乏味的時代，兩個新詞語給我們帶來的新奇和喜悅是難以言表的。就在這兩個詞語火到頂峰的時候，唐山“震”了。真是一語成讖，二詞成讖。是巧合，還是嘴與大地的呼應(yīng)，甚而至于是語言和地球的一次密謀？無關(guān)迷信，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甚至連這兩個詞語生成的緣由和時髦起來的道理都還沒弄明白，我們的家鄉(xiāng)就變成一片廢墟，徹底“平”了。鬼使神差的大震，令人痛心疾首的大震。

“死神盯上你并不跟你打招呼/它注意你，你就出不來了；它放過你/你就有了生的幸運也就有了活的艱難和快樂?！?/p>

剛活下來的我們，碰面打招呼，都是這樣一種情景：

“‘沒死呀你，還活著。’/‘嗯，楊志平和小芹沒了?！?/p>

“我們”之外，只不過換上了另外一些人的姓名，語氣和嗓音也有異，但內(nèi)容一致。

“我們衣冠不整地踩在破碎的家的上面/呼一口灰燼吐一口死的氣息，表情/脫離了臉，木木地對話/你的一滴淚見到我的一滴淚/我的一滴淚問候你的一滴淚/都是看不見的淚/我們的淚/早已在紅紅的眼睛里被無奈和憤怒燒干//一切都塌了/我們，立著?！?/p>

大地震讓我對“活生生”這個詞有了充分的感知，活生生的生離死別，活生生的死亡慘狀，活生生的鮮血淚眼，痛苦活著面對你，痛苦活活生出一根手指，痛苦用那根手指活生生指給你看：“我就在這兒?！?/p>

生存的第一要務(wù)是吃喝，第二當然就是遮風避雨，所以要蓋房子。唐山人至今感謝解放軍，成排的、像樣的簡易房都是他們給大家蓋的；我父親是退休礦工，有生存本領(lǐng)，他要自己蓋。

“以原來房子為基礎(chǔ)/讓散落的一切重新回去，讓磚頭和油氈壓住風雨//

父親干活的時候，是一瘸一拐的/爬出廢墟時，一個大釘子冒將他的腿劃出一個大口子/有一尺多長，他用家里的白酒為自己消毒/沒見他說疼/就開始搭帳篷/開始惦記著我，餓與不餓//

“舊家上的新家蓋好了/每一塊紅磚與每一根檁柱都帶著昨日的體溫/抱著我們父子；春節(jié)前，轉(zhuǎn)院到石家莊的姐姐/回來了，我們一宿未睡，躺在炕上說話/爐子煙筒快被燒紅了，我從被窩伸出手/不小心碰到了它，我被燙傷//

“我在爐子上熬粥/一邊在鍋里攪拌一邊哼唱歌曲/唱著唱著就哭了，哭著還唱//

“我的豪宅呀，塑料布當窗玻璃的豪宅/我的豪宅呀，藏著深情和故事的豪宅/除卻這樣的豪宅/世上還有哪一間/能讓一場大災(zāi)悄悄安睡/能讓大悲和大喜發(fā)出一樣的鼻息，同住”。

震后殘破的廢墟上，彌漫著一種人們相互憐憫、相互體恤、相互照料的溫情。地震讓我們失去了一切，也讓一生帶不走的那些東西變得更無所謂了，人在，心在，情在，這樣活才更對。

“哪一年的哪一個節(jié)日，鄰居姐姐/給我家送來一綹韭菜和兩個青椒/兩樣都是綠的，青青的/恩情//

“在這座城，將你扒出來的人你也許不認識/救你的人也從不將過去的事掛在嘴邊/有命墊底/命上面：輕的重了，重的變輕//

唐山市一座懂愛也具備愛心的城市，這主要在于大地震中唐山親身攥住過從四面八方伸來的援手，感受過救命的恩情。知恩圖報，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傳統(tǒng)和心理，所以愛著你的愛、奉獻著你的奉獻就變得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四川汶川發(fā)生地震時，唐山人有過不俗的表現(xiàn)，就是說明，對此，我深以為耀。只是，唐山的感恩是以命為基礎(chǔ)的，這起始面太寬厚又太廣大、著眼點太集中又太深邃，

不易讓人承受；唐山的感恩還講究“瓜子不飽是人心”，命有時就是一口水一粒米的事，不完全是舍身得身的那種重量級關(guān)系，所以，在唐山人看來，日常生活中的小恩小惠也具備大愛的意義。唐山認識事物的辯證性和通達性極高，這體現(xiàn)著民風，也反映出這一帶人淳樸爽直的天性。

“我一直想回報回報我那位鄰居姐姐/就是覺得不自然，沒有合適的機會/存世的恩情/應(yīng)該就是這樣多起來的/多起來的恩情/讓存世的我們覺得活著還有些意思”。

欠著別人一份情，這份情會成為我們活在這個世上的一個念想，也會成為我們繼續(xù)努力生活下去的一種動力。你欠著別人呢，他們對你那么好，你應(yīng)當變得更好，否則，多虧心哪。這就是恩情的邏輯。大家都認。

“生活進入正軌，我們就容易恢復常態(tài)/牛角尖里就會產(chǎn)生一些擁擠/無法回去也不用回去了/那就叫上40年前那段震波/一起去地震紀念館看看，坐坐吧。好法兒”。

這是后話。

3.

大地震已經(jīng)過去40年了，40年，說短也短說長也長。說短，是因為時間如白駒過隙，放到宏觀的人類歷史發(fā)展中去衡量，的確算不上久遠；說長，是在于其間的每一日都是我們生命中珍貴的經(jīng)歷，在一些關(guān)鍵點上又盤亙著我們太多的思慮和耗費了我們太多的心血，我們一直是在難以自拔中奮力邁動著向前的腳步的。對一個人來講，40年，本就已是高估的壽命的一半了。

我寫自己，“40年，我一邊唱著流行歌曲/一邊沉溺在思想的盡頭。愛上過一段領(lǐng)帶西裝/學習過一段電腦打字，浸泡過一段酒吧/焗染過一段頭發(fā)/寫過一段詩歌/走過一段邊緣”。

我寫這座城，“10年重建：蓋新家/10年振興：讓肌肉更結(jié)實/10年發(fā)展：把走出去和請進來的路修寬/10年轉(zhuǎn)型：親海聽海踏海，找回藍天白云”。

我寫自己和這座城市，“以40年為一眨眼，我是翻天覆地中/躲過鏟土機的蚯蚓，耕地，泥土上開別人的花/以40年為一唏噓，我是高樓大廈旁的矮子/沒能長成巨人也不耷拉著腦袋在花園里散步/以40年為一抖擻，我晃不回自己的青春/

我留在你身上的青春卻能讓40歲的你看上去更顯年輕/以40年為一個我，你愴然而歌/以我的40年為一個今天的你，我愿將多出來的年歲抹去”。

經(jīng)歷過地震的人，對搬家都十分習慣。地震把家砸沒了，收拾收拾躲進簡易房是第一次搬；基本的一次是，從簡易房搬到新樓房，新居新生活；選擇性的應(yīng)該也有一次，是從震后第一代樓搬到改造后較為寬敞的樓里；還有改善性的一次，從已經(jīng)較好的住處搬進更為舒適和可心的高樓大廈。不算更新意識強而來回挪窩或隨市場行情變化不斷倒騰房子玩兒的，三或四，該是唐山人搬家次數(shù)的基本單位。我要說的意思是，生活環(huán)境和空間的移換對人的存在感和思想意識影響很大，即使是在一座城的小范圍里，我們由此至彼的挪騰也會帶來情感和意念上的撕扯、斷裂和復合式的新滋生、新確認。這種小游牧式的遷徙，將我們根的范圍擴大，牢固的一對一的認定被斬斷之后，我們死守的穩(wěn)定的故舊的一切都獲得了某種解放，實現(xiàn)了雖痛苦但自由的多點換位生存，因此，我們和這個世界變得兩開闊。

另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是，唐山人婚喪嫁娶、生孩子多喜熱鬧，倒不是大操大辦，而是樂意整出點動靜。不像雅氣的一線城市，保持有節(jié)制的歡樂度和對往生的肅穆，唐山人敞開了歡樂和悲戚的大門，少有壓抑和低沉的掌控。這當然與風俗和民情有關(guān)，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這反映了一種生命態(tài)度和生存心理。在這片生死曾經(jīng)混雜在一起的土地上，死，正常，應(yīng)當向老天爺和鄰居們通報一聲；嫁娶，生命之轉(zhuǎn)折，建立新家庭，就是要慶賀；生孩子，血緣延續(xù)，生生不息的現(xiàn)實，酒和誠摯的祝福都不能少。由于有大地震這個背景在，這里正常的生命起止和日常的家庭喜事就都多出來另外一層意義。

我在詩里寫過一場婚宴：“我好友孫子的滿月宴在豪華的大酒店舉行/我坐下的時候酒已經(jīng)提前斟滿//酒開始掌控全局：鼓搗人出洋相，調(diào)大/說話的音量，染紅眾人的笑臉//一個樂子/生一百個樂子/一百個樂子都在一杯酒里晃蕩/請盡情品嘗吧，不用去找什么/樂子，從來就沒有應(yīng)當或不應(yīng)當?shù)穆潼c//

“碰杯時，玻璃悄聲告訴你：東家是一個地震孤兒/夾菜時，筷子偷偷探到底細：他獨自一人將兩個妹妹養(yǎng)大/直至姐倆一一出嫁；如今他當上了爺爺/根兒長出了根兒；他媳婦地震沒了哥/就把他當哥，結(jié)了連理，有了今天//

“那我還不知道，我們倆是發(fā)小/我熟悉他就像我熟悉自己//

“飯桌上沒人公開說東家是一個地震孤兒/沒人公開說他獨自一人將兩個妹妹養(yǎng)大，直至姐倆一一出嫁/喝！但大家都在心底里慶賀他當上了爺爺/根兒長出了根兒。喝！地震沒了哥哥的姑娘/如今也當上了奶奶。喝！一對苦孩子家的甜/百味齊全//

“我醉在40年前的云頭，往下打量/我朋友當時也就十五六歲/他當爸還要當媽/他多么偉大//

“一場酒/一場夢/一場戲/一場不空?！?/p>

其實這是一個真事兒，我試圖以這樣一個故事和場景來概括我們悲喜交集的40年經(jīng)歷，品咋40年歲月逼我們品嘗和我們自身努力烹飪出的生活滋味。這里面有不屈和負責的生活態(tài)度，有勇于承受和擔當?shù)氖姑庾R，有相濡以沫、百折不撓的抗震精神，但我主要想表達的，是一個人對震后40年生活的感慨?，F(xiàn)場濃縮歷程，我們因難言內(nèi)心的苦痛而醉，我們在醉中清醒著，心里頭跟明鏡似的。

4.

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一定的時代條件、一定的家庭背景，在這些外在因素的共同影響下，一個人受一定歷史進程的裹挾和一定個人性格、潛質(zhì)和愛好的決定，而在有限范圍內(nèi)主動做出自身生活方向上的選擇，并由此形成一種既定的生命現(xiàn)實，我們稱之為“命運”。意外的偶然事件發(fā)生和體內(nèi)的遺傳基因內(nèi)驅(qū)，在一個人命運的形成中起著相當大的作用，這就造成了命運的神秘性和難料狀態(tài)。這不是迷信，恰恰相反，命運十分真實，就擺在我們眼前。

唐山這座城和這里面的人又是怎樣一種命運呢？

我寫了《死死記住1976》：

“站在斷崖絕處，我望見絕望的縱深/迷茫吞噬的山河里，一個17歲的孩子正飽經(jīng)滄桑//滄桑是命運強塞給他的，讓他無法擺脫/讓他眼睜睜看著：這一年

先后三位偉人和他24萬鄉(xiāng)親一起走了/送一場十年浩劫/隊伍中/有他的母親//

“一場浩劫需要一場災(zāi)難作結(jié)/一場浩劫的慘痛需要一場災(zāi)難的慘象呈現(xiàn)/一場災(zāi)難將難言、悲苦和傷痛都推給了我們和這座城/難言、悲苦和傷痛都進入了我們的體內(nèi)和這座城的角角落落/要知道，一座城的難言、悲苦和傷痛/就是13472平方公里的難言、悲苦和傷痛啊/這是誰的主意，誰的安排？/天哪，我的天//

“他的祖國就是要通過一些人這樣表達自己/她的民族就是要通過一座城這樣表達自己/我們知道了/我們不躲//

“一陣十月的鑼鼓，敲打在我的命門上/整整敲了一下午，都是以4計為一組

1976，1976/1976，我們用摔碎又攢起來的靈魂記住這個年度/我們用撕心裂肺的痛感記住這個年度/記住死/也記住生?！?/p>

我曾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過唐山大地震發(fā)生在1976年的典型性，以及這場大地震與國家和時代的關(guān)聯(lián)。不只是巧合，還有客觀上的對應(yīng)、默認以及契合，這就是“命”。我們無奈時會說到這個字，深刻時也會說到這個字。有了這個字，不是為了讓我們逃到里面去，可以躲到宿命的樹下乘涼，而是能夠烙印出我們?nèi)松鷼q月的標題，寫出生存旗幟上的名號，讓我們帶著自己的編碼去闖新的漫天風雨。

都說性格即命運，我更欣賞這樣一種準確的表達：命運影響性格，性格影響命運。那么，唐山和她的人民又是怎樣一種性格呢？我在詩中寫道：

“不說死過一次，不說缺角的飯桌上熱騰騰的飯/是伴著眼淚咽下的，不說24萬集體的忌日/欠一場42萬人/集體的哭號//

“一個當時17歲的幸存者，40年來/左腳1歲右腳18歲地踉蹌著走到今天/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他也不說//

“冷靜漠然的表情不給火山的巖漿留下任何出口/我們的嘴/封閉災(zāi)痛//非要說/就一句：沒啥?！?/p>

每一個經(jīng)歷過大地震的唐山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把那場傷透了我們心的災(zāi)害掛在嘴邊，不是特別的需要，更是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訴說自己的不幸、委屈和缺憾。至交間彼此詢問，也就一兩句話，在點頭、搖頭和唏噓間交流，然后就會陷入深深的沉默；再然后，就改變了話題；再然后，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經(jīng)歷空白的樣子，無所謂地嘻嘻哈哈起來。唐山人的痛苦都裝在自己的內(nèi)心。在特別的日子和時刻，自己一個人躲在角落和暗處，盡情去想那些慘痛，盡情去訴說那些憋悶，盡情去釋放那些淚水，而且只是自言自語地念叨一下，獨自深潛浩瀚的苦海，以奮力遨游的方式讓自己筋疲力盡，讓淚，斷，然后，站起身，進入正常。

唐山人講究有苦自咽、有難獨當，推崇有痛自療、有關(guān)獨闖，這種勇于獨立于世的自強精神，是這塊土豐富的煤炭之火性、經(jīng)火鋼鐵之剛性以及火后水泥散而能聚、火中陶土轉(zhuǎn)眼新生的物質(zhì)現(xiàn)象在人們身心上的反映。一個地域的生產(chǎn)、生活環(huán)境塑造出一類人的氣質(zhì)、風貌和心靈取向，此話應(yīng)當不假。相傳，一只鳳凰飛落到這里，在中心區(qū)化成一座山，叫鳳凰山；唐山也就有了一個別名----“鳳凰城”；總結(jié)有突破性的一個發(fā)展時期，唐山也愛用“實現(xiàn)了一次涅槃”進行概括。在這里，似乎一切都與火有關(guān)。小時候，家家生火，做飯取暖都靠火，我們非常熟悉灰燼，我總覺得，灰燼，是一個相當美麗的詞。

正是在這樣一種生存狀態(tài)下，又經(jīng)民俗民風的熏染，唐山人就形成了厚直、剛硬、豁達和通爽的性格，能豁得出去、舍得出來，能扛得住、挺得過去。人們稱唐山為“英雄城”，恰當。

5.

震后蓋樓，以4層為準；現(xiàn)在是樓越蓋越高，越來越密。氣勢和時尚范都有了，林立著白天的高雄和夜晚的璀璨。植樹上也升層次，飛絮的楊、柳被銀杏、合歡所取代，風景一新。幾經(jīng)改造，如今震后第一代樓已經(jīng)不多，新唐山真是新上加新。

我所在意的，還是那些與地震有關(guān)的景象。我從前上班的辦公室對面，栽有一院子玉蘭樹，這種先花后葉的樹在春天特別顯眼，在春深之后又顯得特別平實，甚得我心。我賦予了這一院子玉蘭樹特別的意義：

“葉還未生出，光禿禿的枝頂上，一批玉蘭花/就搶著打開了這座城市又一年的春天/像小孩扒開門縫僅露出一張臉，身子/還隱在往昔，先來瞅瞅這世界的情況//開紅花，也開白花/懂事的一院子玉蘭樹/將我的心思都掛到了枝上：紅白齊全著/日子就完整；就不會只顧著一樣而丟掉另一樣//地上，每一株玉蘭樹的影子都黑亮黑亮/泛著沉重的光明。移動著將身邊的一切撫平/以暗覆蓋暗，擦去塵土和鐵銹/讓金子見到黃，讓黃找回金子//表達完憶念或盼頭之后/才開始長葉，盡情掏出內(nèi)心的情書，翠綠著/燦爛隨即洶涌而來。在更全面的翠綠里/玉蘭樹仿佛消失了一樣，翠綠著，存在”。

另一處就是抗震紀念碑廣場。這里碑體高聳，有廢墟形狀的一方碑文刻著紀念的文字；開闊的廣場卻成為宣傳活動和居民健身的地方，生死同臺，悲喜一地；大概經(jīng)過了允許，常年有賣風箏的攤點“在此零售飛翔”，特別讓我關(guān)注。

“賣風箏的攤點是一個色彩的漩渦/緊抱著沖動。白云和天空就壓縮在包裝袋里/就等你順好飄帶，親自送它們重回我們的頭頂//手牽飛天的意愿，憋是憋不住的：早有凌空的風箏/一邊得意地晃著腦袋一邊首肯大地/為眼皮子底下的一樁小買賣做托//關(guān)鍵是開闊，從死到生的空間完全被打開了/風和風就形成了連貫的追逐，天上和地上的對望/才互為風景。一根線，一根弦/彈著歡歌也彈著悲曲，隨便聽//風箏越來越高——讓你揚起頭還不夠，直至讓你的臉/幾乎與天空平行，讓你的胸膛/盡量對向天/成為廣場上的廣場//常見斷線的風箏掛在樹上/掛在了樹上也還是彩色的。”

新唐山今年40。

我“皮膚上的傷早已長好，甚至沒有疤痕/曲皺地憶念曾經(jīng)發(fā)生的災(zāi)難/平整的皮膚/比陽光的表面還要光滑，無法截留住任何坎坷的往事//但一直在疼，與陰天無關(guān)；一直在流血/沒有出血口；一直在縫合與結(jié)痂的過程中/身體睡著裂縫醒著；衣衫清潔/內(nèi)臟上卻壓著磚石和灰塵/就是在這樣明確的隱痛里/我若無其事地去仰望月亮/仰望越來越多、越來越高的滿城樓宇//疼痛找不到傷口/存在的傷口，沒有具體位置/痊愈的肢體病在健康的日子/我的呻吟/是槐花上蜜蜂的歌唱；我的抽搐/是一陣風吹來時廣場風箏的一抖一抖/在好看得讓人想哭的風景前/我傷痕累累地替那些不在場的人會心微笑//十分清楚：一道傷/從命中你的那一刻開始/就望不見底，沒有終結(jié)的盡頭/即是你消失了，詭異的天災(zāi)/也會將這道傷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延續(xù)//”

的確，每當聽到世界上有災(zāi)難發(fā)生，我就會想起自己所經(jīng)歷的大地震。自然災(zāi)害是我們?nèi)祟惞餐媾R和永遠無法解決的生存難題，這一方面使我們需要不斷面臨難料的生存困境和產(chǎn)生難以排解的生命隱憂，另一方面也使我們能夠充分感知天外的力量，從而學會謙卑、敬畏，不至于讓我們自大得失重。

新唐山今年40。

以70年代為一條線，對于地震的記憶及其在人們情感上的占據(jù)，上一撥人與下一撥人之間已生鴻溝。從80后開始，這撥人已基本擺脫掉大地震的震波、烈度的影響，“身上沒有陰影地談?wù)撝F霾”。唐山大地震對于他們來講，是底色，是發(fā)黃的傳聞，是父輩、爺輩所刻骨銘心而于自己則關(guān)聯(lián)不大的遙遠的陳年舊事。這就是社會的進程：下一代的腳步攆著上一代的腳步，下一代的腳步聲越來越鏗鏘有力，上一代的腳步聲越來越疲沓稀疏；這就是時代的推移：下一代的人潮淹沒上一代的人潮，下一代人的故事更新上一代的故事。歷史的進步其實十分殘酷，但我堅信，這塊土上新的一代又一代不會完全等同于其他城市的同齡人，因為他們生在唐山這塊土，呼吸著唐山空氣。

新唐山今年40。

40年應(yīng)當寫一部大事記，而我只是記錄了一些細節(jié)。盡管，更多的時候，漫長和悠久就是靠細節(jié)存在的。

快到唐山大地震40周年了，我像一個負債人，伏案寫詩，動情處淚為標點，詩行支付身心的本金和情感的高息；我像一個遺世的老藝人，懷里抱著一把三弦，像在街頭演唱，大風吹著我襤褸的情緒和投入的表情，我一廂情愿而略顯孤獨；我像一個笨拙的彈琴人，手指在鍵盤上舞蹈，光標將漢字從我的心里一一拽出，呈現(xiàn)在亮面的顯示屏上。

我寫詩，震后40年，唐山該是怎樣一首詩呢？想到此，我有些惶惑，有些不安。我想，唐山這首詩，該比我寫的更為精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