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小文
醍醐灌頂領(lǐng)路人
——回憶恩師李福來先生
文 陳小文
Recollections On My Greatly Respected Teacher Li Fulai
最后一次見到恩師李福來,是在2016年1月一個寒冷的夜晚。在病床前,他已經(jīng)聽不見我的聲音了,后悔沒有機會告訴他,是他改變了我的一生。
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是一個年輕人極度求知的年代,在魯美讀書到了三年級時,寫生素描已經(jīng)按捺不了年輕人動蕩的心,我們遠看西方,近看中央美院,課上開始出現(xiàn)探討性和表現(xiàn)性素描。而課下,我們開始探討“朦朧詩”“傷痕文學”和西方哲學。李老師在這個時期成了我們的偶像。他才氣超人,知識淵博,精通國文,有驚眾的記憶力,對新事物極其敏感。他平易近人,但我對他還是有些怕。他和學生談話時,眼睛緊緊地盯著你,像是要把你所思所想全部掏空,我當然心里發(fā)虛。我們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有求知之欲,卻無讓知識落地之力。盡管有些怕,我們都愿意向李老師提問題,而李老師總是笑瞇瞇地給一半答案,一半天文地理,或者是飛碟什么的。無論問題是淺還是深,他都是笑著回答,但我總是覺得他嘴笑眼不笑,即使眼睛瞇瞇著,你也能感覺他在盯著你,他的眼睛在和你對話,在觀察你的反應,不放過任何可以激活對方思維的機會。他可以是談笑風生,卻永不失態(tài)。
《赤壁之戰(zhàn)》草圖第三稿(局部) 李福來
有幸者一生中會有幾個頓悟,不幸者睡了一世。我在藝術(shù)上的第一個頓悟來自于李老師在課外給我們上的一堂課,好像是在1981年春天的晚上,那時他白天給我們上素描人體課。有一天,他突然在晚上給我們加了一堂課。把他多年整理的手稿拿了出來,一張一張,用他手繪的教案,講述畫面的形式語言,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畫面構(gòu)成”。當年我們在課堂上所能接觸到的只有兩個體系: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俄羅斯學院派”。而這個晚上,在昏暗灰黃的白熾燈下,李老師讓我們第一次知道了繪畫不只是通過真實地再現(xiàn)客觀世界來和觀眾交流,它還有自身的繪畫語言。而正是繪畫的形式語言制約了畫面的情趣和強度。他用“正負空間”“運動”“輕重”“緊張感”這些當時人體素描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詞匯,教我們看畫面的抽象因素,這對當時的寫實繪畫是一種顛覆。后來在國外,雖然看到了許多有關(guān)繪畫形式語言的教科書,但都沒有李老師的研究深度。李老師談的不只是畫面的形式問題,而是貫穿于形式語言的哲理和精神性。2012年,在大連探望他時,我曾問起過這一批手稿,希望他能出書,他說還有好多,需要整理。我告訴他那一堂課影響了我一生,他那雙眼睛又盯著我,好像不太相信。
我自認為是他的好學生。因為,我愿意琢磨他的觀點,也愿意在心里反問,和他辯論。逐漸地我養(yǎng)成了習慣,每當我糾纏于一個哲學問題,或者一個當代藝術(shù)理論問題時,我常常想:李老師會有何見解?一次我以討教的心態(tài)問他是如何看待當代藝術(shù)和美術(shù)學院如何教當代藝術(shù),他突如其來地來了一句:繪畫要有情趣,藝術(shù)教學要解決如何培養(yǎng)學生藝術(shù)情趣的問題。這次,我沒有琢磨,脫口而出:太到位了!確實,當代藝術(shù)發(fā)展至今,思想上經(jīng)過了抽象表現(xiàn)主義、極簡主義、大地藝術(shù)、觀念藝術(shù)、后現(xiàn)代,形式上經(jīng)歷了從架上到裝置、現(xiàn)成品挪用、行為、影像、數(shù)碼媒體、社交媒體等。各流派雖然出自不同的文化和社會背景,出自不同的哲學觀點,其相同的初衷都是要告別傳統(tǒng)價值觀,去嘗試新的、符合當代社會的“藝術(shù)情趣”。李老師回答問題的方式與眾不同,如果說德勒茲(法國近代哲學家)善于用視覺藝術(shù)語言展開深奧的哲學問題,而李福來老師則善于用詞境的通感來激活僵化的藝術(shù)史論。多數(shù)教師只是傳遞知識,李老師是在生產(chǎn)知識,在一個不大的被書侵占了的斗室里,他給予我可以孵化原創(chuàng)的智慧。
我喜歡讀李老師的畫,而不僅僅是看,尤其是他晚期的小素描和全景畫,畫面中洋溢著浪漫主義詩情,而其背后有著計算機式的編輯和控制,使得他的作品富有一種冷峻的浪漫,機械復制般的超真實:“比真實還真實”(令我想到波得里亞著名的“擬真”與“擬像”)。他有超常的寫實能力,卻又不被客觀所掌控。他的畫與其說是手工業(yè)時代的對自然的描繪,不如說是后工業(yè)時代的對“再自然”的制作。正是這種“制作”感使他的作品廢棄了傳統(tǒng)寫實畫派對手工和“繪畫性”的自戀:“樂高”式地畫面組合,矩陣式地從一個局部到另一個局部的制作,程序化的色彩和筆觸搭配。這些特有的手法,雖然不代表他所有的智慧和藝術(shù)特色,卻不可忽略地使他的作品具有濃厚的后工業(yè)時代“情趣”。他的畫很難說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傳統(tǒng)的還是當代的,出于感性的還是理性的。他有詩人的情懷、哲學家的思辨、先生的大智、百姓的純樸。他的畫也是如此。
一生中我從許多良師那里學會了畫畫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而從李老師身上我學會了怎樣思考。寫作是思考,繪畫也是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