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東嶺
自中國文學批評史這一學科產生后,以西方文學理論與方法為參照研究與敘述古代文學理論的歷史,乃是學術界的主流趨勢。但是,用建立在西方文學實踐之上的理論批評范式來闡釋中國古代文學理論范疇,其難以吻合的弊端也就漸次顯現。因此,作為古代文論研究的主導范式,“以西釋中”的負面影響業(yè)已被新時期以來的眾多學者所反思認識。中國歷史上的文學思想內容繁復,它與近代化、現代性乃至后現代精神之間的關系也頗為復雜,很難一概而論,但是,經過百余年來與西方文化思潮及文論觀念的全面接觸、碰撞后,業(yè)已獲得了充分的舒展,頗多舊觀念與新思潮化合,并以嶄新的面孔出現,不斷彰顯出中國文論的民族特質,成為當代文化復興的重要思想資源。然而,中國古代文論的研究在中西融合的過程中,始終存在著一種悖論式的尷尬處境:如果沒有西方文論的介入與利用,就無法建立現代的學術體系;而僅僅用西方的理論方法又會傷害中國古代文學理論范疇的完整,更無法突顯中國自身的批評話語。經過近百年的學術實踐,目前學界所重點思考的,是如何用中國方法研究中國文論,重建文學思想的生命氣象與創(chuàng)新活力,在多元語境下恢復民族文化的自我敘事功能。就最近幾年學界的總體情況看,已經出現一些新的氣象。比如,以南開大學羅宗強教授為代表的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強調古代文學思想的歷史還原,展現文學思想史的過程性與復雜性,并通過文人心態(tài)的研究以深入探討文學思想產生與轉變的深層歷史原因,都是追求以中國方法研究中國文學觀念的學術實踐,并已取得豐碩的學術成果。而在古代文論研究界,夏靜教授新著《文氣話語形態(tài)研究》,以體用闡釋文氣,則是用中國固有的方法范式研究古代文論的有益嘗試,并已初步獲得學術界的好評,其標志便是入選二○一四年“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
體用是指事物本身以及事物之間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淵源在先秦,自魏晉獲得明確的哲學意義以后,體用成為歷代思想家建構學說體系的重要知識工具。從魏晉有無、本末之辨、南北朝形神之爭,到隋唐佛學證體、定慧、佛性諸論,宋明理學理氣、知行諸說,乃至近代“中體西用”,在漫長的歷史文化積淀中成為最具民族理論特質的方法范式。體用的范疇內容豐富、使用靈活,在古人表述宇宙論、本體論、認識論、人性論以及歷史觀、政治倫理觀時,隨處可見。程頤言“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朱子言“體用無定”,就是隨處可說的意思。《文氣話語形態(tài)研究》一書,充分吸收了傳統體用思想的精髓,選取原體顯用、即體即用、即用顯體的維度,通過探討中國歷代思想家對氣范疇所提出的解釋、比附、推衍及其所隱含的思想史意義,論述氣學在知識學、宇宙論、本體論層面的意義以及文氣話語的價值核心與方法原則,旨在推原氣之經驗與超驗、事實與價值、實然與應然內蘊,顯明由體向用的生成過程、由用向體的開顯過程以及體用輝映的闡釋歷程。
中國近代學者中最青睞體用之法的是熊十力,他是中國哲學史上唯一把自己的哲學本體論稱為“體用論”的哲學家。熊氏晚年所著《體用論》,乃是《新唯識論》之改作,他聲稱此書即成,前作俱可毀棄,無保存之必要。在“新唯識論”體系中,熊氏以體用立宗,援佛入儒,承續(xù)《易傳》和道家體用論的傳統,自覺地把“體用不二”作為原則,將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論述都與此原則聯系起來,反復叮嚀,不厭其煩。在他看來,體用這種對于本體與現象的言說方法,將觀念和經驗密切結合而又不分為二橛,堅持天人合一、心物不分的立場,避免了主客二分和線性發(fā)展的弊端,是中國古代思維優(yōu)于西方理論的獨特之處?!段臍庠捳Z形態(tài)研究》一書,得益于熊氏《新唯識論》《體用論》的啟發(fā)。本書原名《原體顯用—文氣話語形態(tài)研究》,“原體顯用”一說,便來自熊十力。這一特質也充分體現在本書問題意識的生成上。全書展開的基本問題有:如何說氣、氣之體用層次、“氣”系列共相與殊相、“文”系列語義關聯、氣之一體三相、文氣之體與文氣之用、文氣與文道、作者之氣、文本之氣與文章氣象、文氣元范疇與觀念叢、中國式的整體關聯、對待立義與意會體悟、文氣話語的價值實現、文氣話語的價值體系等等。全書以體用立論,洋溢著濃郁的對待立義的體用思維色彩。就總體看來,《文氣話語形態(tài)研究》一書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將文氣置于中國傳統思想的整體語境之中,以“大文化”“大文論”視野進行整合性研究,在對“文氣說”進行歷史還原的基礎上進行現代闡釋,將“文氣說”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全書所提供的體用研究范式具有鮮明的學術傳承與理論創(chuàng)新方面的價值,是當下以中國方法而非西方理論研究古代文論的代表之作,代表了本領域未來值得展望的研究方向。
當然,任何歷史還原都是相對的,因為任何一位現代學者都無法真正回到過去的歷史中去。從西方文學觀念滲透進中國學術界到今天已經具有上百年的時間,其中任何一位現代學者都無可選擇地必須接受被西方觀念所左右的邏輯思維方式以及與之相應的理論方法,因此他也必然在有意無意中動用自己的這些理論儲備,這其中就包括古代文論的歷史還原研究。就《文氣話語形態(tài)研究》一書看,作者的確是借用中國思想史中最具有思辨性的“體用”范疇來從整體上觀照文氣話語系統,從而最大限度地彌合了思辨性的現代理論思維與模糊性的中國古代思維方式之間的鴻溝,從而將一個橫跨宇宙論、本體論及文學理論諸領域、縱貫中國歷史幾千年的文氣范疇進行條分縷析、層次分明地展示出來,將一個很難言說清楚的復雜范疇轉換成現代學術語言予以清晰地表述,體現了作者良好的學術素養(yǎng)與理論駕馭能力。但是,透過體用范疇的中國話語表述,構成作者理論駕馭能力的前提依然是現代邏輯思維的訓練與理論思辨的能力,說到底這依然是建立在現代思維基礎上的理論范疇研究,因而也就有別于中國古代文論的體驗式言說與比德比象式批評。這是本書的優(yōu)勢,因為只有如此才能真正架起打通古今、中西的橋梁,從而將一個模糊不清的古代話語系統轉換成層級清楚的現代話語系統。但是又必須清楚地認識到,任何清晰的理論體系的概括與轉換都會丟失豐富復雜、枝杈叢生的歷史內涵,因而也就產生了理論范疇研究與歷史過程性研究的學術個性差異。
本書的目的在于用中國的方法還原中國的文氣話語范疇的內涵,同時也盡力做到歷史與邏輯的統一,但由于其理論范疇研究的屬性,依然留下了因理論概括而切割掉一些歷史細節(jié)的遺憾。比如關于曹丕《論文》中的文氣說,作者認為其最有價值的內涵是“不可力強而致”“不能以移子弟”的先天性,因為這突破了傳統儒家的道德教化束縛。這從文氣范疇的內涵構成及發(fā)展過程看,當然應該給予足夠的重視。但是,就曹丕《論文》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文本呈現看,通過強調個性以突顯七子的成就才是真正的落腳點。因為從文體論角度,他講“文本同而末異”,目的是突出七子每人都有所擅長的文體;從文章價值的角度,他講“蓋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只有通過文章的創(chuàng)作才能贏得生命的永恒。而從文氣的角度,“不可力強而致”“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也理所當然地是在強調每位作者個性的差異。也正因為個體之氣的差異,也就導致了其創(chuàng)作會有不同的文體優(yōu)勢,而各自的文體優(yōu)勢又具有了各自的不朽資本。從大的理論范疇看,曹丕處在文氣的發(fā)展鏈條中,要考慮其所處的位置與價值,因而強調其論氣的先天性是有其理論貢獻的。但是,每位作者都有他所面對的獨特問題與關注焦點,曹丕面對瘟疫流行、七子紛紛病逝的文壇狀況,他更關注的是他們的生命價值。在此,顯現的恰恰是理論研究與歷史研究的學術差異。在此指出這種差異,并不是說這是本書的不足與缺陷,而是說在古代文論研究中存在著如下兩種情況:凡是對古代范疇進行現代闡釋的轉換型研究,無論如何也會丟失某些歷史的內涵;凡是進行理論范疇的研究,大都會忽視掉一些歷史的細節(jié)。夏靜的著作我以為已經在這兩個方面進行了規(guī)避,并已盡可能做到最好,但研究的自身特點依然會留下其明顯的痕跡。在此指出這些容易被遮蔽的學術特點,以與作者共勉。
(《文氣話語形態(tài)研究》,夏靜著,商務印書館二○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