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 曳
浮生如夢亦如煙
◎綏 曳
圖/七葉晴明
那年春日,桃花開得艷烈。暮年的慈禧端坐在金鑾輿里,目光隨著浩蕩綿延的儀仗一路蜿蜒,掠過桃花光影,穿過蒼翠山巒,直望到那座似乎已沉寂的宮殿,深眠在歲月里的往事和記憶就那樣輕易被驚動。
長期空蕩的宮室縱然盡力維持著,仍不免生出些許蒼頹。她見過這里最繁華的時候,只是那段歲月已隨著不可逆轉的一切共同消逝,就連她再回到熱河,亦已是幾十載之后了。
當她撫上鬢間冰冷的珠翠,覺得春寒還未褪去,日光傾瀉卻不及彼年的溫度。彼年她是簪花撲蝶的俏佳人,衣襟上精致的玉蘭襯得她明艷無雙。這座熱河行宮與從前也并無太多不同,只是她肩上已赫然有了萬鈞重擔,她一生的歡愉幾乎都已埋藏在多年前的桃樹下。
咸豐二年二月,17歲的葉赫那拉·杏貞滿懷忐忑,隨宮婢的指引步入巍峨皇城。她憑著嬌美的容顏在層層甄選中脫穎而出,從此告別尋常煙火,斷絕年少思慕,只在朱墻深宮里綻放。
御園中花簇競妍,卻比不過她如云綠鬢和傾城眉眼,可惜后來流傳下來的她的影相大都攝于暮年,除卻一份端莊內斂的氣質,已不再有當初的玉貌綺顏。但那時的她確是偌大禁宮里光彩無二的美人。除卻美貌,她還識得漢文,說一口流利漢語。滿族旗人女子,大都以滿語交談,但身在朝堂的男子卻無人不知漢家韜略。也因此,位尊九五的咸豐帝,她一生所寄的夫君,對她更是青睞有加。
雖然她的出身不足以成為他唯一的妻,但命運卻待她格外恩寵。秋去春來,她誕下他的第一個皇子,咸豐帝子嗣單薄,她便母憑子貴。她望著嬰孩的柔嫩臉龐,低喚著乳兒的名,載淳,笑得眉眼彎彎,希望這孩子一世安穩(wěn)。
可浩浩史書到此,天朝上國的迷夢已然驚醒,安穩(wěn)清平變得那樣奢侈。載淳還是稚童之時,英法聯(lián)軍再次攜槍炮而來,他們只得逃離北京。那段在熱河行宮里的日子,是她與咸豐相處的最后光景。
咸豐自幼體弱,如今身子更是每況愈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遵從他的旨意代筆批答奏章。她細細聽著他低沉的嗓音,看他蹙眉思量的神情,甚至忘了自己還提著筆,真希望時間慢些過去。世人皆道彼時的慈禧對權力的熱衷已見端倪,卻不知她更愿與一人相伴長情。可是他的人生匆匆落幕,余下她和年僅5歲的載淳。
英年早逝的咸豐帝唯有載淳一個皇子,載淳眨著稚嫩的眸子坐上皇位,可這般幼童又怎會真正令人心悅誠服?而慈禧,也在極年輕時便換上西太后的妝飾。閱歷尚淺的女子面對倚仗先帝遺托而企圖專權的顧命八大臣時,變得工于心計,她要護著她不諳世事的稚兒。
這一場政局的腥風血雨,以兩宮太后的垂簾聽政終結。
從前那個溫婉多情的皇妃終成為她潛藏心底的記憶,此后的歲月還長,她卻只能做那個世人眼里叱咤風云又專斷無情的慈禧。當她站在城墻上俯瞰這個遼闊的帝國,在暮光里成為一道高處不勝寒的剪影,她知道如今的大清已如那輪緩緩西沉的落日了。
她往昔的人生軌跡不過是從閨中小姐到深宮婦人,可透過出逃歲月的驚惶和閱過的奏折上蒼勁有力的叩問,她才明白風起云涌是不堪躲避的。她盡力守住飄搖的江山,等到載淳出落成一個穩(wěn)重的少年,便卷簾歸政,卻也不時關心。年輕的帝王有他的雄才大略,可在慈禧眼中他永遠是她的孩子,何況時局并不太平,她希望陪著他成長。
最終她沒能看到同治帝成為力挽狂瀾的明君,只目送他沉重的靈柩漸行漸遠,年方弱冠的載淳驟然病逝。昔年的傷痛重演,不同的是,這次她只余孤身一人。繼任的新帝是年幼的光緒,她又重新站在朝堂之上。所有的柔軟都已深埋,世人所見的只有一代權后的威儀。余生,她余下最多的不過是沉沉嘆息。
滿清鐵騎昔日的榮光不能給她以啟迪,回顧浩瀚青史亦尋不到前路的方向,她曾是洋務運動的推動者,亦是百日維新的終結者。有人贊賞她力挽狂瀾的氣魄,亦有人斥責她阻撓時代的變革。只是當她站在千瘡百孔的大清背后時,所承受的一切便早已超出原有的功過了。
她想用盡全力保全帝國的體面,可在現(xiàn)實面前卻不得不放低尊嚴。望著那些不堪入目的條約,她仿佛看見梁柱上雕刻的騰龍?zhí)氏聹I來??伤砸娔切┕狗蛉藗?,收起沉重的神情,在姹紫嫣紅的御花園里,一派溫和地拉住她們的柔荑,對她們微笑。
有些路,她沒有選擇,想要維持住大清最后的氣數(shù),在西方列強面前只能委曲求全。多年后,有人無奈感慨,說這是一場血本無歸的逆行,可當初的慈禧并不曾亦不愿看透結局。清朝是她至高無上的信仰,亦是她心中的執(zhí)念。
站在風口浪尖,她接受著來自世人的審視。沉睡的眾人中早有人被西方的堅船利炮驚醒,他們開始急切地尋求變革。她當然知道大清需要醫(yī)治,卻亦唯恐時人的藥方過于猛烈,這虛弱的帝國不堪承受。
當年少意氣的光緒聽著革新派的豪言壯語時,眼里有明亮的火焰在升騰。但久經沉浮的慈禧卻不由憂心,若這火焰未能燒掉皇朝的枯枝敗葉,反而毀了已陷飄搖的江山,她又如何向駕鶴西去的咸豐交代。她斟酌再三,希望這場變革走得慢一點、穩(wěn)一點,可年輕天子眼中急于施展謀略的光芒又如何能抑制???風雨在緩緩醞釀,那根緊繃的弦終于在某個夜里崩斷。
月色如霜,她卻未曾安眠。一場“圍園殺后”的密謀悄然而起,亦在來不及驚天動地之時黯然收場。她坐在寂靜的宮室里,望著微微晃動的燭光,仿佛看見多年前她初見光緒時的情景。她輕輕將他抱在懷里,一如當年抱著年幼的載淳,指尖觸碰到細嫩的肌膚,心里有柔軟的情緒微微復蘇??墒碌饺缃?,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埋葬了。
世人只記得她的殺伐決斷、冷血無情,卻無人知曉那些她獨自度過的漫漫長夜,內心的煎熬與沉痛如鯁在喉,令她難以入睡。德齡郡主在《御香縹緲錄》中曾寫,慈禧后來命人特別制作了一個軟枕,中間有小孔,臥時覆耳于孔上,能聽到細微聲響。這個曾陪伴慈禧的女官偶然間窺見了太后深藏心底的無助驚惶。
縱然她已是睥睨天下的權后,亦承受著世人對女子與生俱來的輕慢。對于年輕而守寡的太后,總易生出種種不端的揣測。那一樁樁傳得栩栩如生的宮闈秘辛,甚至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她亦只能充耳不聞,畢竟眾口難封。
有時,她靜靜望著宮人們魚貫而入的身影,伸手撫摸紅漆木盤里已過多年仍色澤如新的衣物。她描摹著絲綢上蘭花的繡樣,思緒飄散到很多年前,回想著她與咸豐的過往,唇邊逸出淺淺的笑。
只是這些衣裳,她已不能穿。皇室重服章,數(shù)不清的華貴衣物,早已呈放在皇太后的宮殿里了。后來多少文人口誅筆伐過她的奢侈,這大抵是清王朝最后的顯赫排場。她亦曾一度沉迷其中,透過物質的虛榮在心底塑造著唯一的慰藉。
這份慰藉,那樣淺薄又無望??登⑹赖那迤皆谒淮未蔚膽严肜镌赂鶃?,她漸漸不知不覺地效仿著乾隆的做派。于是,她也搬進寧壽宮,也要在壽辰之時游街同慶。歷經悲歡的慈禧此時竟如稚童一般充滿幻想,如果能回到那時的大清,該有多好。
她的壽辰終究在深宮里寂然度過,東瀛的船隊從海上而來,清軍敗北。悲慟的仁人志士將這場悲劇歸于頤和園的石舫,盡管一切的根源早已深埋,虛無的慰藉亦演變成最直白的諷刺。
浮生一夢,山河破碎。華發(fā)暗生的夜里,她低眉看著那只載淳幼時喜愛的木質白兔,摩挲著終夜的哀傷。她終是沒能護得這天下安穩(wěn)。
她站在熱河行宮空曠的大殿里,眼前是雕著龍紋的寶座。往昔如潮水般涌來,她的眸光變得模糊,記憶里端坐的咸豐,還有那日穿著小小龍袍登基的載淳,仿佛都還在那里。她想要觸及,卻只剩幾縷微光里的塵煙。
春日桃花艷艷地開著,風掠過,帶著她幾不可聞的嘆息,散了一地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