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生
落紅蕭蕭,白露成霜
◎碧波生
她并非那種精致的美人,眉目樸拙,如關(guān)外的白山黑水,一雙眼睛黑而明,含著未褪的稚氣。人生三十余年,她所背負的流言與才華一樣多,然而那抹剪影如同喬木,執(zhí)拗地立在民國的光影里,任憑風雨襲來,不畏不懼。
蕭紅原名張乃瑩,生在一個東北小城呼蘭,那里的冬天寒冷漫長,呼蘭河蜿蜒著繞城而過。她在呼蘭城中長到18歲。在那座城中度過的童年光陰,是她一生最明亮無憂的時光。那時年歲并不太平,張家也漸漸沒落,可她畢竟是自由的。祖父疼愛她,那座芳草萋萋的后園是她與祖父的秘密王國。黃瓜倭瓜愿意開花便開花,愿意結(jié)果就結(jié)果,初秋的荒草地里開了霜紅的蓼花,棲著蝴蝶和蜻蜓—她的童年以一種近乎頑劣的方式度過,她幾乎成了野孩子。呼蘭城外是什么?她站在墻頭迷惘地想著,并不知曉經(jīng)年后,她會走很遠,流落到中國的南端。
童年的結(jié)束以祖父的去世為標志。于她而言,祖父是她對那個家庭唯一的眷戀。她那時已從中學畢業(yè),以“悄吟”的筆名在校報上發(fā)表過許多抒情詩—悄吟,無人傾聽,她惆悵的心事只能喁喁低語。后來家中為她定下一門婚事,她執(zhí)意到北平讀書,次年寒假返家,便被拘禁家中。這才是真實的呼蘭城,除卻祖父給予她的溫暖回憶,還有愚昧的鄉(xiāng)民和腐舊的傳統(tǒng)。她見過太多無處可訴的悲劇,她在這里長大,卻不愿在這里埋葬一生。
她逃回北平,那份婚約因她的離經(jīng)叛道而解除。輾轉(zhuǎn)到了哈爾濱,她的未婚夫汪恩甲卻來了。他并非古舊的書生,她也不討厭他,他同她一樣接受了新思想,卻沒有同家族決絕的勇氣。他們寓居在賓館,兩個年輕人沒了生活來源,在洪流中的荒島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半年之后,汪恩甲下落不明,而她已有了身孕。
她寫信給報社編輯求助,因而結(jié)識了蕭軍。哈爾濱那年生了水災(zāi),城中一片洪流,蕭軍撐著船來接她。她從窗口跳上小船,葦舟一葉,搖槳一人,卻足以載她渡過人生的浩蕩大江。
她的孩子生下即夭折,同過去一起埋在她記憶里的呼蘭城里。
東北淪陷,故鄉(xiāng)成了回不去的遠方,她將筆名改為“蕭紅”,同蕭軍流寓關(guān)內(nèi)。從東北到關(guān)外,一路行來,萬戶野煙,凋敝凄涼。她比同時代的許多作家都熟悉農(nóng)村,寫出的《生死場》得到魯迅和胡風的推崇,與蕭軍一同成為左翼作家的領(lǐng)頭人。
相思染
這世上萬事你俱不用怕,萬事皆有我替你擔當。
——《寂寞空庭春欲晚》
她并不熱心政治,也無意成為左翼作家的旗幟。她寫鄉(xiāng)村,只是出于對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的敏感。她寫農(nóng)民的悲劇,卻也寫鄉(xiāng)村天然的純凈,寫愁苦農(nóng)婦鬢上的一朵花,寫天邊變幻的流云,寫玉米和高粱上承載的明燦燦的日光。在上海安定下來后,她格外喜歡拜訪魯迅先生,因她喜歡那份生活氣。她和許廣平一同拌餡包餃子,討論用什么樣的發(fā)帶配裙子,任許廣平給她編頭發(fā)……她也只是一個愛美的普通姑娘,有著嬌俏的心思,只是童年過后便被現(xiàn)實催逼著長大,略過了多情且幼稚的豆蔻時光。
六年光陰,她與蕭軍漸行漸遠。蕭軍是滿腔抱負的熱血青年,她骨子里卻仍是那個后園里摘花捕蝶的孩子。況且蕭軍性情暴烈,常與她爭吵,他的愛情也并非只寄托在她一人身上。她并非忍辱負重的小女兒,卻肯為他忍受生活無盡的瑣碎,培養(yǎng)那一點所謂的“妻性”。在蕭軍面前,她是自卑畏怯的,他以救世主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目睹她的窘迫可憐。她愛蕭軍的熱情,是他將她從洪水和絕境里救出,為她注入新生的勇氣,可經(jīng)年后這樣的熱情燒成烈火,讓她觸手生畏。
她孤身去了日本,東瀛的雨水與蟬鳴,連同風與太陽,在她的書中都如此黯淡孤寂。獨對窗欞,人生與愛情在雨中閃回紛墜,是如歌的一場迷夢?;貒?,她與蕭軍分分合合,幾番齟齬,這段洪荒中開出的愛情,終于走到盡頭。
在流言里,是端木蕻良插足了她與蕭軍的感情,但她幾番聲明過,是她已然決定與蕭軍永遠分開時才發(fā)現(xiàn)了端木蕻良。蕭軍是燎原的烈火,端木卻是呼蘭城外的河水,是蘆葦蕩里澄明的水波。端木蕻良的出現(xiàn)仿佛夏末的涼風,癡纏熱烈的炎夏已經(jīng)過去,她的生命步入清風細細的秋天。
蕭軍執(zhí)意留在西北,她與端木去了武漢,幾番輾轉(zhuǎn),流落香港。她在流離途中誕下了第二個孩子,那個孩子屬于蕭軍,在冬天早早夭亡。
戰(zhàn)火未熄,香港也不免成了孤島。她得了肺病,身體日漸羸弱,卻越發(fā)惦念故鄉(xiāng)。呼蘭城的火燒云和冬雪,祖父的草帽和菜園,舊屋抽屜里的小玩意兒,鄉(xiāng)下形形色色的人物……她明白自己時日無多,葉落歸根,人思故土,那座小城所有的不美好,在此刻竟都可以原諒。
她于病床上寫出《呼蘭河傳》,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眼里的世界,停筆讀罷,直欲滴下淚來。她想起小時候祖父教她念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边@是她每天清晨要祖父念給她聽的,窗外有鳥啼,還有黃狗叫,六月里玫瑰的香氣透過窗戶傳來,她賴在床上總是不肯起。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祖父為她解釋著這首詩,她卻越聽越怕,她也會離開家嗎?離開家再回來,祖父還認不認得她?而今祖父已去,故鄉(xiāng)邈遠,她也回不去了。
她病重臨去時,端木蕻良不在身邊。她心里必然是怨的,“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半部《紅樓》給人寫了。一生盡遭白眼,身先死,不甘!不甘!”她是在怨怪這天地不公,將人間愁苦盡數(shù)付與?還是怨自己生成女兒身,空擔了諸多流言罵名?
她是文壇上的天才,不憑技巧,只靠靈氣與真實取勝。落筆之處,驚落風雨,然而那文字中化不開的濃烈色澤,是她一生苦難的演繹。她被時代裹挾著前進,少有安頓和停留,逃出了封建婚姻又怎樣,半生追求的自由愛情,同樣使她傷痕累累。她追求獨立,想要沖破家庭和社會的羈絆,卻又因為不夠決絕徹底,重新陷入更絕望的深淵。她曾說過,“我一生的痛苦和不幸,都只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焙笕私o她的故事添上太多美好的想象,少有人知道,那個瘦弱的身體里,棲居了怎樣一個疲倦悲苦的靈魂。
她的骨灰被盛在瓷瓶中,收葬在藍天碧海的淺水灣。那個白山黑水之地長大的女兒,卻流落到萬里之外的南方海濱。端木蕻良說他擔憂香港戰(zhàn)火,將她的一部分骨灰埋在山崖邊的樹下,那棵樹如今已難尋蹤跡。那樹若還在,如今該已枝葉亭亭,年年枝葉向著北方,年年春暮,蕭蕭落紅如雨。
相思染
我終于明白,當我踏入青云那一刻,再也無法回頭。
——《青云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