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濤
背對兵馬俑
一個村民打井,土坑挖下一人深的時候,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破碎的陶人。
打井人沒有想到,考古學家也沒有想到,那片深深的黃土下,埋葬著始皇帝的兵馬俑。
那是公元一九七四年的春天。
兩千年了,兵馬俑得見天日,成了世界第八大奇跡。無數(shù)的觀光客,成群結隊而來。
四十一年后的這個秋天,我也隨人流走進秦始皇帝陵博物館。一號坑,二號坑,三號坑,都是俑的隊伍,只有四號坑空空沒有一個兵馬俑。據(jù)專家考證,因為陳勝吳廣大澤鄉(xiāng)起義,秦的國基開始動搖,大秦帝國忙著撲火,顧不得再造兵馬俑了。
三個坑,一個個地走過,眼前全是兵馬之俑??v隊、方陣、指揮所,步兵、騎兵、車兵,還有兵車、戰(zhàn)馬,組成一個兵種齊全的軍團。不同兵種的將軍、軍吏、士兵,鎧甲各異,裝備各異。士兵束發(fā)無冠,將軍和軍吏長冠,鎧甲片片細密,胸前綴著彩線挽成的結繩,箭簇、矛、戈、殳、劍、彎刀、鉞,一律的青銅鑄就。將也好,吏也好,兵也好,身材、臉形、表情、眉眼和年齡,各個不同,甚至,一個單腿跪射的士兵,足尖著地,足跟朝上,直立的靴底上,可以見出凹凸相交相襯的紋絡,清晰如新,活似當今旅游鞋。我覺得,如果伸手把那只靴子脫下來,就可以穿到自已的腳上了,走起來,一定很舒服。
想到了一個詞:嘆為觀止。
博物館里的一些地方,零散地立著一些俑,或三五一組,或單獨一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觀者,爭先恐后地站在俑前俑側乃至俑后,一個接一個地同俑們合影,成為到此一游的信物。不但可以和俑合影,還可以把手撫到俑的身上。還可以拉著俑的手,挽著俑的臂。我猜想,那些俑,不會是真的,大約是復制品。當然了,復制的俑也是俑,不會耽誤留影者們的興致。在照相機或智能手機前,在自拍桿前,不斷有人做了各種時尚的姿勢,自拍,或是他拍。當然就不斷有人把兩根手指伸成了V形,當然就不斷有人操著普通話操著京片子或是天南地北的方言,喊茄子,或是喊肥。
我悄悄出了博物館的大門。
我不喜歡兵馬俑,或者說,不愿面對。
六王斃了,四海一了,大秦的始皇帝揮揮手,那些為他打下江山的無數(shù)將兵,便被埋入亙古黃土,兩千余年不見天日。
為什么要把將兵埋入黃土?莫非陰曹地府也有江山,要俑兵俑將們去攻城拔寨?還是為了怕在地下也有人和他爭奪江山?再或者,僅僅是為了顯示一代始皇帝的威儀,就讓萬千將兵為他陪葬?
不得而知。
那么,兩千年的時光,就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想,如果不是一個農民偶爾的發(fā)現(xiàn),那些將兵,在深深的黃土下,擁擠在密不透風的黃土里,累了,乏了,想伸個懶腰,怕都不可能。
如果不是因為陳勝吳廣起義,真不知還會有多少兵馬之俑被埋入坑中。
秦的兵馬俑們,當他們被埋入黃土殉葬的時候,有過呼喊嗎?有過逃離嗎?有過扯旗造反嗎?不得而知。走進遺址,看黃土坑下兩千年前的他們,仍然披甲列隊。江山更迭,王旗變幻,那些俑們,一如兩千年前一樣,好像只要始皇帝一聲令下,鼙鼓響處,就兵車轔轔戰(zhàn)馬蕭蕭了。
好多人喜歡秦始皇的兵馬俑,就像好多人喜歡龍一樣。我怕兵馬俑,也怕龍。
世上有皇帝,但是,卻沒有龍,世人用鹿的角馬的面牛的眼蛇的身魚的鱗雞的爪,造了一個怪物,說是龍。不知在什么時候,這個造出的怪物,成了天之子,成了皇帝的代稱。
龍,讓我想到龍椅、龍柱、龍袍,還有龍子、龍孫。自秦而降,皇恩浩蕩說了兩千年,浩蕩的皇恩,一出世就變成浩蕩的皇威了,秦始皇的兵馬俑,就是一例。以當時的人口,當時的民力,造那樣一座皇陵,當是一項舉國工程了,不說陵寢,單是陪葬的兵馬俑,其奢侈的花費,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了。動用舉國之力為自己造一座墳墓,也只有帝王才能做到。
皇帝成了龍就成了龍了吧,可是,還有了龍的傳人。別人愿意當龍的傳人,自管高高興興地當就是了,我不是龍的傳人,也不想冒充龍的傳人。依達爾文的進化論,我們是猿人的后人,那么,就讓我當一個猿人的傳人好了。當然,達爾文也有說不圓的時候,眾所周知,進化論說,人和動物的根本區(qū)別,是人會制造工具,而動物則不能??墒牵陞s發(fā)現(xiàn),某種猩猩,會制做一根尺寸正好適合的木棍,探入洞中,取出野蟻來飽腹。這樣說來,也許我根本就不是猿人的傳人,而是說不清到底是什么傳人。說清說不清,我寧愿當一個說不清傳人的傳人,也不想當龍的傳人。
還有,我更不想當兵馬俑,哪怕是一個將軍俑,我真的怕。
老話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望著那些兵馬之俑,我忽然想,天下興亡與不興亡,匹夫真的有責嗎?
大秦的始皇帝,焚了書,坑了儒,隨手又坑了俑。不但坑了俑,自己當皇帝,還把皇位傳給了兒子,他當然也希望兒子把皇位傳給孫子,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當皇上。
始皇帝大約不曾想到,他的大秦,僅二世而終。然而,自秦以降,大大小小的皇帝,不知多少,你方唱罷我登場,不管是皇帝張三,還是皇帝李四,始皇帝都是榜樣,同樣都會把皇位傳給他們的兒子。和始皇帝不同的是,皇帝張三或皇帝李四,傳了不止二世,孫子曾孫玄孫謫孫乃至N孫都當了皇帝。當然,人家打下了江山,才當了皇帝,把自己打下的江山傳給兒孫,好像也是應該的。你的老子沒有打下江山,當然也就不配當皇二代乃至皇N代了。
不是有話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皇帝,活著的時候,是皇帝,死了以后,還是皇帝,當然也就不能少了兵馬之俑的皇威。
黃宗羲說: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譚嗣同說:兩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
當然,譚嗣同也好,黃宗羲也好,說了也就說了,別人并不一定當真。試看當今,小說也好,影視也好,這個大帝那個王朝的,一個個的皇帝,比人民的好公仆還好公仆。正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扯遠了,還是說兵馬俑吧。
公元一九八四年四月,美國總統(tǒng)羅納德·里根來到了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被特許下坑參觀,當他走出俑坑時,回過身把著欄桿,對兵陣揮了揮手,說:解散。
公元二零一五年九月,我也來到了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當然沒有被特許下坑,面對始皇帝的兵陣,我沒說解散,也沒說不解散。
我立成了一個俑。
華山是一塊大石頭
那塊弧形的石頭,是華山北峰的最高處,立于石上,疲憊和興奮,立刻云霧一樣涌來,絲團一樣裹起我的身子,像裹著一片葉子,飄著,晃著,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了。
原來想,朝覲華山,一定是從山腳下一步步向山而行。自古華山天下險,我很想用腳板體驗一下華山的險,和以往登山一樣,從山下走到山上,把一路風光收入眼中。然而,這一次,同來的是一個團隊,時間也不允許,只能乘纜車了,我也就只好不情愿地上了纜車。沒想到,纜車帶給了我一個意外的驚喜。自古華山一條路,天下險,在高高的云空,不但可以鳥瞰華山的險峻,更可鳥瞰華山的博大。
纜車緩緩上行,眼睛成了廣角鏡頭。窗外,巨大到不可想象的西峰,就是從空中瀉下的石壁,像一掛聚然凝固的瀑布,灰白著,沉默著,幾乎是垂直的從云空懸下,在車上盡收眼底。伴隨著纜車的上行,由遠而近,撲面而來,要不是隔著玻璃窗,伸伸手,就可以觸摸亙古的石壁了。
石隙,水漬,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朝多少代的風雨,把石壁染成青灰的墨痕,如一枝枝無形的妙筆皴出,比起我以往看到的那些水墨,不知亮眼了多少。一脈石脊上,一道道青灰,分明是中鋒用筆,遒勁,蒼茫,如散麻下披,參差松緊不一,其彎處,如蘭葉,當是披麻皴了。一處斷崖,自上而下,棱角分明,恍若毛筆側鋒擦出,一抹抹青灰,圓而無圭角,勢如斧斫,偶間飛白,分明就是大斧所劈之皴了。
纜車行至高處,驟然向低處滑下,而腳下的石壁,迅疾地自下迎上,真叫人擔心,那纜車那石壁,瞬間就會撞到一起。然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纜車掠過一棵樹梢,悄然上行了。
兩只眼,又成了廣角鏡頭,又一次俯瞰華山。舒一口氣,側望,石間一線明亮,原來是一條山溪,從半山垂下,繞樹,越石,跳躍著,時隱時現(xiàn)。溪邊的樹,依稀是松,團團的黛綠,涂滿枝頭;溪邊的石,半染蒼碧,一如畫上的點簇,該是苔蘚了。云空中得見清泉石上流,一時就覺得隨纜車滑入了唐詩,倘是夜晚,當可一睹明月松間照了。
纜車繼續(xù)前行,又一座石壁迎面而來,壁上又見卷云皴、解索皴、牛皮皴,還有一些說不清的什么皴。華山,天地造就的一幅幅大畫,次第豎在我的面前。中國山水畫講究皴法,所謂的皴,是畫家把山石紋理的感受,用毛筆巧妙地傳達出來,從而總結出十八皴甚至更多。然而,面對眼前石壁的那一刻,我恍然明白,所謂的皴法,早就在華山生出了,西岳才是真正的大師啊。
就是這樣的石壁,接連而來。上下左右,這里那里,時而,就會冒出幾抹苔蘚,或是一叢草,近近遠遠地綠著。間或,也會有一株松,粗者如碗口,細者不及手腕,松的根下,看不到半點土,只是一線隱約的石隙,松呢,就那么攀在石壁上,短短的枝,卻曲著,彎著,橫空探出,瞅著,真叫人擔心,怕是哪一陣風吹來,那棵松就會被吹落??墒?,那棵松,立在那里,也許百年,幾百年,或者,千年也多了。
手機一次次舉起,把眼前的石與溪,收入鏡頭。說不定哪一天,我斗膽涂山抹水,西岳就是開蒙之師了。
華山如一只巨大的石手,東西南北中,五峰如指,豎立在云的海里,亙古如斯。纜車在那只巨大的石手心處停下,我們開始登西峰,又由西峰登北峰,每一腳,都踩在石上。石的路,曲如龍蛇,時緩時陡,緩時,如微風蕩起的湖波,陡時,就是云里的石梯,緩也好,陡也好,腳下的石面,早都被一只只腳板磨成了鏡面一樣的光滑。
很多的時候,兩只腳已經(jīng)不夠用了,只好再加上兩只手,扶著石壁,拽著鐵鏈。
一步,又一步,兩只腳機械地動著,目標,就是前方那塊弧形的石頭。腳,連同小腿,似乎游離了身子,只是在孤立地移動。不知移動了多少次,終于,只剩最后一步了,兩只腳終于踏上了那塊弧形的石頭上。
現(xiàn)在,手腳并用四個小時,我終于由西峰到了北峰。放眼,腳下飄著云,流著霧,云里霧里,東、西、南三峰鼎立為華山主峰,中峰、北峰相輔,周圍各小峰環(huán)衛(wèi)而立。典籍上說,華山南接秦嶺,北瞰黃渭,我放眼望去,南不得見秦嶺,北不見黃河渭水,秦嶺也好,黃渭也好,云遮霧掩,深不知處。
不是我登上了華山,華山有靈,拋出一段段的石路一節(jié)節(jié)的石梯,把我托上華山。立在北峰上,眼前身后,一些人正朝峰上爬,一些人正朝峰下移,我想到了一個詞:蟻群。是的,面對華山這塊立地柱天的大石頭,我只是一只螞蟻,甚或,連當一只螞蟻都不夠格。
西岳華山,是我心中的圣地。童蒙昏昏時節(jié),就聽說過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就想,那是一把什么樣的斧子,竟能把一座華山劈開?還聽說宋太祖趙匡胤年輕時與陳摶老祖弈棋輸華山的故事。趙匡胤輸了棋,卻贏得了江山。帝王就是帝王,送個禮,出手就驚人,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一座華山!
后來,識得幾個字了,又知道華山是道教祖師李耳棲身之所,在北峰,過千尺幢經(jīng)百尺峽,就見到兩處摩崖石刻,一為“離垢”,一為“老君犁溝”。離垢,為道教語,意為離開塵垢到達仙境之意;犁溝,犁過之溝也。明以前,犁溝稱離垢,犁溝為離垢的附會,卻被廣泛傳揚,以至少有人知其本意了。對于我來說,離垢就是離垢,不是犁溝,在華山上留一道犁溝的不會是老子,屬于老子的,只能是離塵世入道境的離垢。
老子李耳,寫罷《道德經(jīng)》五千言,擲筆,乘青牛出函谷關,不知所終。世有老子在函谷前書《道德經(jīng)》之說,有老子在終南山樓觀臺書《道德經(jīng)》之說,當我行走在華山上,想,道法自然四個字,也許就是華山對老子的饋贈,那部《道德經(jīng)》,也許就是在西岳的某處林間、石下抑或泉旁寫出。千古大書《道德經(jīng)》,書于稱岳的大山,方稱絕配。
老子在華山上離垢,留有后人的摩崖石刻。泰山極頂玉皇閣,立一石碑,上書:“孔子小天下處”。如果說,泰山,是孔子的山,華山,就是老子的山了。老子和孔子,曾有一次相會,山東濟寧武氏祠的漢畫像石,就刻有老子見孔子圖。說起來,老子和孔子,都是大人物,可是,老子和孔子,卻是兩種活法。孔子屬于朝廷,中國歷代皇帝都喜歡孔子,從而成為圣人。我更喜歡老子,老子在野,鐘情天地山川??鬃訍壅f話,周游列國,混諸侯的圈子;老子靜觀,沉默著留下一部書,你愛看就看,不愛看就不看。而那部書,卻迷倒了好多人。
西岳華山,是一塊巨大的花崗巖體,億萬斯年的風霜雨雪,春華秋實,成就了入云的大峰,成就了一只巨大的石手,立地,托天。華山,天造地設的大手筆,真的是道法自然了。更何況,華山還是老子的離垢處。拜謁了華山,才知道,什么樣的山,才可以稱岳。
先賢云:五岳歸來不看山。我只看了一岳,也不想再看山了。
我愿意當華山上的一棵樹一株草,或者,一塊石頭一粒沙。
雨中訪霍去病墓
在陜西,華山是我見到的第一塊大石頭,次日,我又見到了陜西的一群大石頭。
那群大石頭,屬于霍去病。
天正下雨。是秋的雨,細如絲線,縹縹緲緲,漢將軍霍去病的墓,隱約在雨絲中,朦朦朧朧,像剪影。我一步步向前走去,那座形如祁連的古墓和環(huán)列陵墓的石刻,越來越近了。
一代名將,一代軍事家。漢將軍霍去病,活在司馬遷的《史記》里,活在班固、蘇洵、王夫之們的詩文里。作為將軍,不僅善騎射,更注重用兵方略,不拘古法,精于長途奔襲、閃電戰(zhàn)和大迂回、大穿插作戰(zhàn)。漢武帝時期,是中國軍制史上由車騎并用轉為以騎兵為主體,作為軍事家的自霍去病,始以騎兵完全取代車兵,其作戰(zhàn)方略可以說是對漢軍戰(zhàn)術觀念的革新。惜元狩六年(前117年),因病辭世,年僅虛齡二十四歲!漢江山痛失柱石,武帝的悲傷不可言說,調邊境五郡鐵甲軍,列長陣八十里,從長安排列到茂陵,以祁連山之形狀,筑墓厚葬?;羧ゲ∈邽轵娨πN荆蠊僦链笏抉R驃騎將軍,封冠軍侯。歿,追謚為景桓侯。唐時追封古代名將六十四人,設廟,有霍去?。凰我勒仗拼鷳T例,為古代名將設廟,七十二位名將中,有霍去??;北宋年的《十七史百將傳》,霍去病亦位列其中。
漢將軍霍去病,看過了兩千年的春華秋實,我終于立于墓前。在中國古代,帝王將相的陵墓前安設的石刻,稱石像生(又稱翁仲),也就是石人石獸,以彰顯威儀?;羧ゲ∧沟氖?,除了墓前的石人石獸,更多的是安放在封土上。不但有馬、牛、象、虎、羊、豬、怪獸吃羊、人與熊,還有蟾、蛙、魚,漢武帝不但把霍去病的墓修成祁連山模樣,還讓這座山具有真實的山的意味。兩千年過去了,當初那些石刻,早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除了前面的石馬,大多的,都安放在墓的兩側,計十六尊。每一尊,都是一塊巨石。其長達四五尺、六七尺。馬踏匈奴、臥馬、躍馬、石人、人與熊、怪獸吃羊、野豬、伏虎、臥牛、臥象、蛙、蟾計十二尊,為國寶;其余石魚二尊、刻石題記兩件,為國家一級文物。早前,在文字中知道這些石刻,在圖片上見到這些石刻,而當我立于真實的石刻面前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吐出一口了。
雨,仍然細如線,無聲地落,我看著石刻,石刻也看著我。
我想起魯迅先生的話:“惟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
看過好多的墓前石刻,都是以形象逼真為要,而霍去病墓的石刻,卻因形起勢,省略具象的真而聚焦抽象的真,以情寫意,大寫意,仿佛,那一尊尊石刻,和雕刻無關,天生就是那個樣子。馬也好虎也好,羊也好牛也好,熊也好象也好,人也好蛙也好,都見出漢代不知名姓藝術家的功力。
一只虎,臥著,好像隨時可以躍起。一身虎皮紋,初看以為出自刀工,細瞅,卻是天生石紋,刀刻痕跡,十之一二而已,可是,那只虎,不但生出了威,還生出了憨。
一塊闊大的平板石,僅是刻了幾刀嘴巴,就成了伏身地上的蛙。天下哪有如此巨大的蛙???只等一躍而起了,可是,那蛙沒有躍起,一直伏在地面上,卻讓我聽到了蛙聲。
大漢的先人,一把刻刀在手,是那么的吝嗇,線刻,浮雕,圓雕,依石而就。多則幾十刀,百余刀,少則呢,僅寥寥數(shù)刀而已。如石魚一,鰓一刀圈刻,又左一刀右一刀補刻,計三刀;眼呢,一個大的圓圈套一個小的圓圈,左右相加,計四刀,嘴巴又一刀,總計八刀。再如石魚二,鰓兩刀完成,兩眼計四刀,嘴巴像一個橫著拉長的口字,一刀,計只有七刀。石魚二尊,計十五刀,僅刻畫了頭部,我們的眼前,就生出了完整的兩條魚。石立于前,刀操在手,大漢不知名姓的藝術家,就成了解牛的庖丁,游刃于石上,不多刻一刀,也不少刻一刀。單看那石上的刀痕,每一刀,深或淺,長或短,曲或折,都很平常,可是,當一道道刀痕聚攏石上,就見出了渾然、真切,見出了情感、氣韻,那些野石,就有了生命??沼嗟拇竺娴脑?,雖不著一刀見一痕,卻都活了,大漢石刻的匠心,不顯其全形卻見其真魂。
如此的簡約、抽象,簡約到單一了,卻呈現(xiàn)出飽滿;抽象到極致了,卻彌漫出豐潤。
就不得不感嘆了:大道真的就是至簡啊!
在漢代不知名姓的藝術家手上,刻刀就是了毛筆,刻痕就是了墨線,入石三分。而那大面積的不著痕跡的石身,就是了后來宣紙上的留白。大寫意的源頭,大約就是從漢代的石刻起始的吧?
漾漾秋雨,變大了,落到地上,有了聲響。從這尊石刻到那尊石刻,衣服半濕了,身上覺出了涼意,可是,目光,還是長在石刻上。
霍去病墓的石刻,多是臥式,古而樸,拙而厚,曠而遠,內斂而不呆滯,靜默中飽含張力,壯闊里見出渾然,樸素得一如那塊塊原生的野石,彌漫出一派的東方味道。是的,石在山時,不過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原生野石,星移斗轉,滄海桑田,野石還是野石,終于有一天,等來了一個叫著漢的王朝,等來了一些不知名姓的藝術家,刻刀留痕,那些野石,就有了血脈,有了呼吸,以獨有的文化韻致,和后來人對話。
我把一只手輕輕撫到了石刻上,我覺得觸到了兩個字:漢風。
漢將軍霍去病,屬于歷史,而守著墓的石刻,屬于文化史、哲學史、美學史、美術史,構成了另一座華山。昨日登華山,醉華山,我愿意當華山上的一棵樹一株草,或者,一塊石頭一粒沙。今天,當我立于霍去病墓前,又醉于那些石刻,我真想留在這里,變成一塊石頭,隨便漢代的藝術家刻與不刻,我都愿意伴著那些石刻一起守候,一任地老天荒。
離開的時候,秋的雨,如我來時一樣,細如絲線?;厥祝切┦?,和那座形如祁連山的大墓一起,隱入了煙雨,一派空濛。
道是什么?哲學是什么?文學是什么?藝術是什么?
霍去病墓石刻,這些陜西的大石頭們,悄然于天地間,無言地望著后來人。
細雨如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