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更生
我為什么不喜歡住在日本
□ 蘇更生
我不喜歡住在日本,住在日本是很寂寞的。
今年快到夏天的時候,收到國外來的包裹,打開才發(fā)現(xiàn)是我住在日本時的衣物。去年因工作住在京都,回國時想著很快就要回去,東西都沒有帶走。后來卻因各種事,又一直不想再去,于是托友人把衣物打包——包裹在海上漂了幾個月后,才到了我手里。
寄回來的這箱衣服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一種混著洗滌劑的香味和密閉太久的陳味。想起那種洗滌劑來,一顆藍色的小球,用可溶于水的薄膜裹著。丟進洗衣機,衣服可以洗得很干凈,香味也能留存很久。去年剛到京都時,覺得此地酷熱,京都的緯度算起來是南方,又是一個極小的盆地,小到無論站在哪,都能看見山。這樣的地形熱起來很厲害。租好房子才發(fā)現(xiàn)住在醫(yī)院對面,那陣子中暑的人太多,深夜里總有巨響的救護車哇嗚哇嗚駛過。日本的救護車聲音實在太大了,大得有次將我吵醒,倏然從床上跳下來,以為地震了。
住在日本對我來說算是很新奇的事。我總是好奇地發(fā)現(xiàn)各類東西:比如洗衣球,還有一種靜電拖把,用一張濕紙巾做抹布,擦上一遍后就直接扔掉。日本環(huán)境好,灰塵少,每日擦一擦,不用洗抹布,很方便。日本人雖以儉省著稱,但在拖把這件事上并不在意。還有些很奇怪又方便的設計,浴室的地漏總是堆積頭發(fā),也很容易堵塞水管。日本人設計了地漏貼紙,一張圓形的貼紙粘上去,既不影響流水,又能把頭發(fā)阻隔住。還有廚房下水道,跟歐美人在下水口安裝垃圾粉碎機不同,日本人選擇了在下口處安裝一個網(wǎng)兜,把剩菜剩飯接起來。這些設計都很好,前提是人必須勤快更換。與歐美人一勞永逸的方式不同,他們的注重簡便,成本低廉,但對費力并不在意。
日本的房屋總是很小的,建筑的樣式也都很類似,盡是些不到十層的長方形樓房,正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十多套房間沿著走廊一字排開。這些泡沫經(jīng)濟后幾十年內(nèi)建起來的房子,毫無美感。日式建筑所謂極簡的風格,看起來讓人感覺心酸。我的房間也是很小的,一張單人床再加柜子,擺好書桌與椅子,就沒多少的空間了。我向來好動,在屋里經(jīng)常撞得青一塊紫一塊。日本主婦善于收納,大概也是因為屋子小的緣故。
由于在家工作,對衣著也就沒有要求,在優(yōu)衣庫買了一打T恤和短褲,合起來才30多塊人民幣一件。日本人也很喜歡買。便利店開得到處都是,生活非常方便。日本的超市精細極了,去大超市,光是買豆腐,就是數(shù)百種,不僅是物品種類多,每種都很精細,三五片洗凈的薄荷葉,疊放整齊,包在盒中出售。不得不感嘆,日本人精細過了頭,價格自然也不菲。
有些東西就便宜極了,例如飲料,日本的自動販售機在街上隨處可見,數(shù)十米就有一臺,它們屬于不同的飲品公司,每臺機器出售的都是本公司的飲料。商業(yè)的自由競爭帶來便利,也培養(yǎng)了消費者的習慣——日本人喜歡喝飲料,飲料不比純水貴多少,喝純水的時候不多。不過日本人和全世界人民一樣,怕胖,各大飲品公司又開辟了新戰(zhàn)場,無糖低糖飲料果汁蔬菜汁,包裝得天然而有野趣,極力讓人相信這是健康的。
日本商品市場競爭激烈,簡直到了殘酷的地步,又因大部分日常消耗品由女性來做消費決策,各類廠家在包裝和產(chǎn)品樣式上各類賣萌。住在日本久了,會覺得這是個舉國賣萌之地。就連賣一枚西瓜,瓜農(nóng)也要簽上自己的名字,寫上幾句保證質(zhì)量或種瓜已久的話語。
按照日本人的收入,這些日常消耗品并不算太貴,普通日本人月入一萬人民幣并非難事,打兩份零工即可,大多數(shù)剛工作的畢業(yè)生也可以領到這個數(shù)額。雖然總聽日本經(jīng)濟停滯,但此地商品豐富,人們的生活并不困頓。雖然日本政府并不鼓勵進口,關稅也不低,但比之中國,還是便宜太多,所以日本人并不需要代購。
只是這里確實缺乏某種活力,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生活。我有個同事原在日本大型企業(yè)上班,初入職場,發(fā)現(xiàn)這間企業(yè)每個月都讓員工給自己評分,他自覺干勁十足,打80分,結果被上級談話,問:前輩們都給自己打50分,你怎么可以打這么高呢?這次就算了,下次還是從30分打起吧。他一時語塞,日本企業(yè)的等級制度分明,按工作年限升職,只要不出岔子,基本可以做到退休,工資基本靠年齡就能推算出來。這對年輕人來說實在苦悶,同事離開了這間企業(yè),這在日本職場也是罕事。
酷熱過后,正是7月中旬,本打算參加祗園祭,這是日本最大的天神祭禮,已舉行了上千年。到了這段時間,人們都會穿著傳統(tǒng)服飾上街游玩,觀看神轎。不巧的是那幾天突然來了臺風,而后又有暴雨,甚至有山體滑坡的危險。日本人對應對天災訓練有素。我與同事都收到市政府訊息,如果感覺可能遇到危險,請到家附近的小學躲避。所幸那場暴雨并沒造成災禍,只是祗園祭卻取消了幾場,剩下的,我也沒能趕上。
京都的高樓很少,住宅大多是十層左右。因為樓層都低矮,天空就顯得很美。暴雨時期京都天色一片鉛灰,倒沒覺得有何特別。幾日后放晴,天又熱起來,我的房間朝東,落地窗外是延綿的低矮住宅,最遠處是山。每天我會看一會兒云,白天是大朵大朵的白云,傍晚是鋪天蓋地的火燒云,美得讓人沉默。
偶爾出門與日本人談工作,總是搭乘電車。日本公共交通非常方便,算好時間出門,可以準點到分,沒有遲到的風險。在上班高峰期里,電車里盡是男性上班族,他們著裝幾乎一樣。奇怪的是,日本很少能見到胖子,他們似乎沒有中年發(fā)福的困擾。如果有胖子,那必然是極端的胖,必定要超過200斤。
與日本人談工作,鞠躬是免不了的。每次道別,就要深吸一口長氣。日本人一定會把客人送到電梯口,然后鞠躬,電梯里的人也要回禮??蓺獾氖侨毡倦娞萜毡楠M窄,門又裝有自動感應。如果鞠躬被探頭感應到,門就不會關上。這樣半開半合間,人總要鞠躬十幾次。好不容易等電梯門合上,里外的人都已暈頭轉向。日本人雖然勤懇,上班不會玩手機,也不會閑聊,但他們的工作效率極低。在日語中,有確定權的領導被稱為擔當,普通的職員雖然一刻不閑,但不愿承擔責任,所有事情都要等擔當來決定,辦事頗為費勁。
日本人遵守規(guī)定的刻板勁到了可愛的程度。有次去吃飯,看到有烤雞翅,一盤2支,我們?nèi)齻€人,想點一份半……跟店員說了很久也被拒絕了,一份就是一份,絕不賣半份——這種極端地遵守規(guī)則保證社會有序且高速地運轉,破壞秩序付出的代價就大。有次我傍晚散步,忘記看紅綠燈,在紅燈時過了馬路,結果兩邊都有車飛快地駛過,我猛然側身才沒被車撞。日本很少有人闖紅燈,司機默認不存在這種狀況,于是把車開得飛快。但萬一有人闖紅燈,被撞死的幾率很高。
回想起第一次到日本的時候,那還是幾年前的冬天。我去了京都南禪寺,突然遇上漫天大雪,鵝毛一樣灑而下,又恰好遇到有人在寺內(nèi)舉辦婚禮——新娘著一身白無垢,雪白的臉上是鮮艷的紅唇,新郎穿傳統(tǒng)服裝。幾部黑色的禮賓車緩緩駛入,穿著和服的親友們下車。他們結伴款款走在雪里,走向那對新人,真是美極了。
人在日本,不得不回答一個問題,日本人喜歡中國人嗎?——答案有些復雜。民族性這種東西,起源無非是我們不一樣,日本人不見得不喜歡中國人。我住在這里,又不會日語,開口就知道不是本國人,但也并未受到不同對待。倒是日本人更不喜歡韓國人一些,偶爾在景區(qū),日本同事遇到韓國旅游團,他們大聲說話,穿一模一樣的運動鞋,這位同事就會撇嘴。不過比起來,日本確實更喜歡歐美人?;蛟S是明治維新后,日本人全面西化,與歐美人更有親近感些。在日本與人談合作,用英文交談,會更順利一些。
住在日本那么久,我只見過一個日本右翼,也是我唯一一次與日本人發(fā)生沖突。那天我與同事在超市買東西,結賬時我們正在排隊,大概是我與同事說了幾句中文,被后面一位女士聽到了。她突然大嚷了一句,我沒聽懂,以為她嫌我付錢太慢,于是趕緊拿著零錢走開??伤€在大聲嚷嚷,我問同事那人在說什么?
同事氣到不行,說,她嫌我們很吵。
我回想了一下,我們一直都在低聲交談,絕不至于吵,現(xiàn)在整間超市都只聽得見她在嚷嚷。于是說:啊,這個人自己才吵吧?同事將這句話翻譯成日語,回了一句。
這位女士嚇了一跳,發(fā)現(xiàn)我們竟然聽得懂日語,她更生氣了,說:“中國人都很差勁?!薄鋵嵢照Z里臟話的詞匯非常有限,比之中文里五花八門的臟話,簡直到了匱乏的地步。不過她態(tài)度蠻橫,不用敬語,已是非常惡劣,又反復指著我們說中國人差勁。同事翻譯給我聽,我說:“有的日本人也很差勁啊!”
于是我和這位女士就隔著語言,靠著翻譯,在超市里吵了一架。收銀的店員已走得遠遠的,躲在貨架后,這也是日本人的個性,謹小慎微,不惹是非。他們經(jīng)常道歉,但并不覺得有所愧疚,只是禮貌而已,但眼前這位,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了。
吵到后來,她也發(fā)現(xiàn)并非我們的對手,于是氣沖沖提著兩瓶酒走掉了。同事氣得要死,她住在日本六年,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無論日本人是否喜歡中國人,這樣的沖突都是很罕見的。我因聽不懂日語,所以倒不太生氣,只覺得好玩。這大概就是右翼吧,看得出來她已經(jīng)喝醉了,而且很窮,擰著兩大瓶廉價的酒,酒精已經(jīng)毀掉了她的人生。近年來總有媒體說日本右翼勢力抬頭,但這幾乎不太可能,在普通日本人看來,這也是很可怕的吧。
回國之后,我有很多事情都忘了。在打開那只漂在海上幾個月的包裹時,曾熟悉的味道讓我想起了這個國度——狹長的、干凈的太平洋上的島國。人們沉默且有序地生活在這里——這里就是孤島,這里的每個人也像一座孤島。每當我回想起來,只記得疾馳而過的潔白電車,低頭匆忙走過的人群。人們穿著都好類似,我也從不知道他們要去往什么地方。住在這里的日子里,印象深刻似乎只有我遇到的壞天氣,還有只屬于我一個人的寂寞。
(摘自《經(jīng)典雜文》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