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陳德根
散曲
浙江◎陳德根
青春旋律/日月圖
像一雙巨大、寬厚的手掌。
朝陽,照在江面,和鳥雀的脊背上,安撫著睡去和醒來的物種。
像提著一袋清亮的晨曦,愛人從早餐店打包帶回豆?jié){、油條,仿佛又償還了生活欠下的一張借條。
我們并肩坐著,看一艘又一艘運沙船,絡繹不絕地穿過橋洞。
潮濕而黝黑的回聲,是水波翻動時的聲音,也是陽光躬身穿過時發(fā)出的聲響。
頭頂晃蕩著,輸電鐵塔和沉甸甸的白云。
它們比人類自由和永恒。
暮色從湖面上升起。一只小船沿著纜繩轉圈,從船上下來的人和善,似曾相識。
鄰近工地的打樁機,停了下來。一只飛蟲扇著翅膀,在樹干上靜靜地等待死亡來臨。
一切就要回到原初的樣子。
多么安靜啊,幾乎所有的聲音都沉入了暮晚。
在我離開人群,消失于樓群之前,只有湖水從岸邊一寸寸退下,發(fā)出微微的喧響。
那種緩慢與從容,讓人心生暖意。
去看看一條小路的盡頭,和我出生時的小屋??纯撮T前的瓦罐,是否蓄滿了雨水。
地里的水稻正在灌漿,今年風調雨順。
父親坐在石頭上吸煙,他勝券在握。
他和黃昏一樣蒼老,門前的瓦罐,也和黃昏一樣蒼老。
更蒼老的,是葬母親的那座山。山脈蔭澤千里,還葬著不計其數(shù)的先人。
祖宗墳前,草有的黃,有的青;野花,有的已經(jīng)開了。沒有開的,含著苞,都迎著風。
仿佛我內(nèi)心的傷悲,想哭,卻又不敢哭出來。
我要對沉默不語的蒼天追問,一條河到底嘩啦啦地流淌了多少歲月。
我摟住一只低頭喝水的羔羊。它和我一樣,看一條河流從村頭消失,要很久,才又在遠處現(xiàn)身。
羔羊要到山頂吃草,望著日頭一天天升起又落下。
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在茫茫人海,跌倒又爬起來。
但我們看不到一條河的盡頭。
它要走的路,比我們一生一世都要漫長、艱難。
妻把孩子送到隔壁的琴行。晚霞撒滿院子。我懷著喜悅,給植物們澆水。
瓜藤掛滿果實,夕照移到墻腳,那里的苔蘚柔軟、明亮。
星辰,在樓頂上閃光。
當我轉身,陽臺上的爬山虎,已經(jīng)長到屋里。
一大早,步行,送孩子去幼兒園。要讓他學著吃點苦。
去農(nóng)村信合銀行,給父親匯一筆錢。要讓他少吃些苦。
乘公交車去城郊中醫(yī)院,看望一個病危的朋友。要讓時間在我的拖延中,再長一點。
太陽照在身上,才察覺出門時穿得太薄。
沿途,順便到洗衣店,取回過冬的衣服。
從車站走出來的人,披一身濃重的暮色,謹慎又放松,仿佛都剛歷經(jīng)一次劫后余生。
回到屋里,每個角落,我都看了一遍。
世界頓時小了起來。
我心里,也只容得下,聞聲撲到懷里的孩子和那個正在廚房里忙碌的女人。
幽會的人,從樹后面一閃,不見了。
垂釣的人在收竿。放風箏的,在收線,給星星騰出天空。
夕光終于在湖面上,將自己摔得粉碎。
孩子們和我坐成一排。
吹塤的人,坐在對岸。
暮靄,在湖面上消失。
——致谷川俊太郎
孩子們坐在校車上,天空比平日要藍,和遠。
帶著風聲。我等的電車來了,路剛鋪好,樹的影子蹲在上面。
你曾看見過的小鳥,出現(xiàn)在天空中。
人們在公園里讀詩,讀到正在修建的港口,濃重的樹陰,就掩蓋住波濤的呻吟。
我們屏住呼吸,大海醒來了。裸露著雪亮的胸腹。
放生池中,紅鯉若隱若現(xiàn)。年輕的僧侶說,它將一部分的美分配給波光,一部分分配給黃昏,最后一部分分配給看見它們的人。
一顆流星呼嘯著落在遠處的田野上,院中古柏剎時高過圍墻。天完全黑下來了,天空把一朵烏云又往上提了提。像一個寡言的人擺了擺手,又陷入沉默。
我一抬頭,看到光線照亮了寺頂,風像手掌,翻動瓦片,更遠處,人們必經(jīng)的小道,一頭連通大殿,另一頭竟然就近隱身于灌木叢中。
灌木叢后面,升起一顆又一顆星星。被我們看見的,有野獸的眼睛,也有轉瞬不見的,譬如天空,正一塊一塊往上搬運的云朵;譬如神跡。
在岷江的沿途撞見嘉陽油菜花的倒影和小火車的蒸汽。
從1958年出發(fā),從石溪鎮(zhèn)19.84公里的芭石鐵路出發(fā),我們歡呼著,抵達犍為。
我和春光在手忙腳亂地搬動著一組組動詞,搬動那些煤層深處的火焰。
無法阻止一個季節(jié)傾注的愛意,這是春天,犍為在油菜花中一點一點飽滿。那些鳥鳴是綠色的,江山和社稷也是綠色的。
運煤的小火車,在這里卸下美好的生活。
我必須從桐花樹和小葉榕說起,并懷著敬意,跟隨更多的人進入大山深處的軌道,進入生活的內(nèi)核。
我還必須說起滿山金黃的油菜花,說起火焰、陽光和白云,我要說起勤勞、淳樸的犍為人,說起藍天、純棉土布,以及我的那些不知名姓的兄弟姐妹。
從嘉陽開始敘述,從一列不快不慢的小火車開始敘述。
我們呼吸著煤的氣息,我們感受著來自大江南北的煤礦工人的體溫。
一路上載著桫欏、村落、小青瓦和那些從竹海翠湖里走來的人們。
小火車,悠悠地搖晃出一個世外桃源。
等著風聲彌散,我們虔誠地沿文廟向南劃一條中軸線。
大音暗合心機。青史內(nèi)外都是梵音陣陣,一字一句說的都是犍為的繁華。
茉莉花點燃繚繞香火,千年的鼓樂令人恍惚。我們進入北宋,進入六百多年的光陰。在玉津鎮(zhèn),在前朝的詩書禮樂中進入文廟。
那些人群漸行漸遠,耳邊會傳來依稀的雨聲、風聲和禱聲。尾隨祭祀的鄉(xiāng)鄰,我們出圣域賢關、靈星門,一起拜祭先賢先儒。
千年的風雨是一條迢遙的路,萬仞宮墻、百年的奎閣和節(jié)孝牌坊依然屹立,千年的光陰依然屹立。
文廟之內(nèi),彈指之間,孔子似乎還在大殿中向弟子們細心地講解圣賢之道。
他們和我們都著漢服,端坐如儀。齊聲誦讀《弟子規(guī)》和《論語》。
用平靜的語調講述一座廟宇的滄桑。
春風里的羅城波濤起伏,一粒陽光在古鎮(zhèn)生根發(fā)芽。那是他們念念不忘的出生地。
那些生活在明代的人還在“船形街”上流連,風雨聲過耳,市井之聲過耳,有如許平仄的句子正在消瘦。那些瓦屋臥在春光里,使船形街恍惚和生動起來。
我們做一回羅城人,在涼廳子下飲茶、聽小曲;品干巴牛肉、八寶飯……我們和羅城人一樣熱愛生活,保持著一份好心情。
在羅城吹一吹干凈的風,看千年古鎮(zhèn)和空氣一樣清新。在旱碼頭看商賈往來,聽鐵山廟宇的晨鐘暮鼓。此刻,即使在羅城做一根纖繩,也是幸福的。
我看意念里的船篷游弋,觀麒麟燈、羅城川劇和龍燈。在羅城兩千多米的疆域里遙想前朝舊事。
我們用蹩腳的樂山方言和當?shù)厝藬[龍門陣,在羅城鎮(zhèn)上留下歡聲笑語和一地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