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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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衣(短篇小說)
權(quán)芳
這地方叫“吳家”,但此地人口音叫做“吳呀”。意思是說,這村里大部分人家姓吳。此地有很多村子就是這樣命名的,比如“柳呀”“張呀”“顧呀”?;蛟S是很久很久以前,這兒還是一片荒地,然后某一天,來了一群人,逃難的,或者犯了重罪被朝廷發(fā)配的,走到這兒一看,地方不錯,有山有水,土地肥沃,干脆就在這兒居住下來……
姑娘在聽,但她的心思不在這上面。男友說一句,她敷衍地點一下頭,披肩長發(fā)跟著甩一下。她是第一次來這里,要不是男友帶她回老家,她還真想不到鄉(xiāng)村的秋天竟這樣美麗。她是南方人,又是城里人,即使偶爾見過鄉(xiāng)村的秋天,那也完全不是眼前的這種景象。姑娘的眼睛不夠用了,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夠,又不能找到合適的語言表達她的驚訝,只能一個勁地輕聲“呀”“呀”著,伴著略微夸張的表情。她是個攝影愛好者,這年頭似乎誰都是攝影愛好者,人人挎著長槍短炮或者只是一個卡片機,到處“咔嚓咔嚓”著,照人,照景,照貓,照狗,照山,照樹。很多年輕人還用手機拍照,現(xiàn)在的手機都有拍照功能,像素還挺高。很多年輕人還用手機拍照,一邊照,一邊發(fā)微信,發(fā)微博,上傳“手機相冊”??傊麄冇孟鄼C和網(wǎng)絡,實現(xiàn)了生活的復制或者現(xiàn)場直播。這姑娘胸前挎的是一架尼康D80,現(xiàn)在來說有些過時了,但也正說明她是個資深攝影愛好者。她每隔幾分鐘端起相機,瞇起右眼,略微半蹲或者踮腳,對著某處莊重地“咔嚓”一下。其實不用這么刻意地取景,在這里,閉上眼睛,隨便舉起相機“咔嚓”來一張,就絕對是一張可以參加攝影大賽的作品了。姑娘的心思就在這上面呢。她甚至已經(jīng)給這些照片起好了名字:《金秋》《豐收》《喜悅》《鞭炮》……她甚至給最后一幅作品《鞭炮》配了一首短詩:是誰/綻開了幸福的笑臉/是誰/掛起了金黃的鞭炮/讓那清脆的呼喚/響徹鄉(xiāng)村的秋天。
小伙子對女朋友的心不在焉沒有絲毫的不高興,相反,他有那么一點點的得意。他一邊帶著不耐煩的表情瞅著一個勁拍照的女朋友,一邊快樂地低聲嗔怪她:哎,就知道拍照、拍照,真不知道這地方有什么可拍的!你真是少見多怪!你這么亂拍,當心一會兒有人罵你!我們這地方的人很厲害的!他一邊說,一邊轉(zhuǎn)著眼珠四處瞄著,看人們有啥反應。這村子不大,統(tǒng)共二三十戶人家,家家戶戶門前有人,院里有人,房頂上有人。對他們兩個陌生人的闖入,他們其實并沒特別在意,只是不經(jīng)意地抬起眼皮看一眼,就繼續(xù)忙他們的事。與眼下成山成海的玉米比起來,這兩個陌生人實在算不了什么要緊的事,他們愿看就看吧,愿照就照吧,反正也看不走一粒玉米,照不走一粒玉米。陰了好些天了,那些垂在頭頂?shù)脑撇屎孟耨R上就能擰出水來,讓人每天都擔心。好容易昨天起放晴了,得抓緊每一分每一秒時間,讓那些剛從地里收回來的飽含水分的玉米盡可能多地吸收陽光,趕走它們體內(nèi)的水分,讓它們在太陽的撫摸下變干、變硬、變輕、變小,這樣才能換成錢,或者打成玉米糝子。一旦晾曬不及時,或者晾曬時間不夠,那些玉米就會像沒睡夠卻硬被叫醒的娃娃,蔫蔫的,笨笨的,呆呆的,這樣的玉米就不值錢了,打成糝子也又“僵”又“死”,沒人喜歡喝這樣的糝子。他們的眼睛,他們的手,他們嘴里說的話,全在這鋪天蓋地的玉米上,沒人有工夫去搭理兩個閑得發(fā)慌的年輕人。曬玉米又是一項繁瑣的活兒,得先用結(jié)實的粗木搭起“架子”,再三四個一組地,把這些玉米成功地一個個搭到“架子”上。這既是力氣活,更是技術(shù)活。常聽見誰家的夫妻或父子為了搭玉米架子而發(fā)生短暫的爭吵,一個嫌架子搭歪了,一個嫌搭得不夠高??墒?,當家家戶戶的門前、院里和房頂上到處是一個個、一排排的玉米架子時,那就非常壯觀了。那一串串的玉米分明就是一串串金黃的、碩大的鞭炮,散發(fā)著飽含水分的甜香,整個鄉(xiāng)村變成了金色的海洋,金色的森林。
一對小情侶就在這金色的世界中行進著。這是近半個月來難得的響晴天,天藍得炫目,太陽火辣辣的,一絲風都沒有,兩人走得渾身燥熱,姑娘的頭發(fā)被汗水浸濕,濕噠噠地貼在兩頰。小伙子索性學當?shù)厝说臉幼印蜒澩雀吒叩鼐淼较ドw以上,再把短袖衫反折到胸部,露出半截肚皮。姑娘望望男友白白凈凈的肚皮,再望望那些人黑黝黝的肚皮,不禁哈哈笑了。來來來,我給你照一張!姑娘掏出手機,對著男友的肚皮“咔嚓”了一張。然后,她低下頭,很快地發(fā)了個朋友圈,并附上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尼康D80終于沒電了,她把它掛在男友的脖子上。男友無奈而幸福地笑笑,任憑女友舉著手機到處亂照。
姑娘再次舉起手機尋找拍攝對象時,屏幕上遠遠地出現(xiàn)了一個人。這人扎煞著兩只手,慢吞吞的,姿勢有點像一只蠢笨的鴨子一般,向這邊慢慢走過來。這人在手機屏幕上慢慢變大時,姑娘看清了,這是個女人,看起來應該上了年紀了,可是一下子又說不清有多大年紀??此纳戆?,像是六十不到;看她的滿頭白發(fā),又像是八十好幾。這人慢慢慢慢走到姑娘面前時,站住了。她抬手慢慢地撥一下臉上的頭發(fā),瞇縫著眼睛,對兩人說:回來了?接著,又往前伸伸脖子,更使勁地瞇著眼睛,對著姑娘說:這女娃長得真俊。她甚至伸出一只手,打算摸摸姑娘的頭發(fā),但她的個子太小,盡力地伸長了胳膊,也僅僅摸到了姑娘的肩膀。她的聲音有些干,有些沉,有些硬,是那種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聲音。與這嗓音相伴的,是她渾身那么一股說不出來歷的氣味——渾濁、潮濕、陳腐。這些都有些讓人不舒服,至少,不會給人帶來愉快的感覺。
姑娘一邊趕緊做出微笑的表情,一邊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女人,再轉(zhuǎn)頭望望男友,意思是:你家親戚?男友也望望她,意思是:我得想想,或許是我家的哪個遠房親戚?男友以前對她講過,他的家族很大,親戚眾多,到處都有,但大部分他都不認識,畢竟他從上大學起就離開故鄉(xiāng),至今差不多快十年沒回來過了。
對面的女人再次說:你回來了?你好幾年沒回來過了!這次男友毫不遲疑地接上話了:啊,回來了!前兒回來的!國慶放假七天!男友馬上換上當?shù)胤窖裕@得熱情洋溢。他是個聰明而機靈的小伙兒,腦子反應很快——否則怎能在大城市立足并且?guī)Щ貍€南方姑娘呢?不管這是誰,不管認識不認識,總之,禮多人不怪?;鼐湓捰植粨p失什么,笑一下也不損失什么。小伙子用胳膊肘捅一下女友,女友也趕緊變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但這大大的笑臉也只能居高臨下地傳遞給對方,因為這女人實在是太矮小了,站在對面只到姑娘的胸部。姑娘一直埋怨父母沒給自己一個高挑的個子,現(xiàn)在卻感覺到了自己的高挑。對面這女人簡直像個沒長開的孩子,不但矮,還瘦,還干。要不是她花白的頭發(fā)和身上穿的夾襖,單看她的身子,誰都會以為這是個十幾歲的孩子?,F(xiàn)在看清了,女人手里還拿著兩只玉米。女人揮舞著兩只玉米,說:走了半天路,嘴干得很吧,走,趕緊進屋。她把一只玉米倒到另一只手里,空出的手牢牢抓住了小伙子的胳膊。小伙子吃了一驚。這女人的手枯瘦得像雞爪,但力氣很大,五根手指像鉗子牢牢地卡在胳膊上,甚至讓人覺得疼痛。不不不,我們不渴……我們得趕緊回家,一會兒沒班車了……過幾天再來看你吧……小伙子急急地拒絕著,一邊在心里使勁地思考,這究竟是哪位親戚。試了幾次,小伙子絕望地發(fā)現(xiàn),以他的力氣,他根本無法掙開這女人的一只手。或許是他常年坐辦公室,缺乏鍛煉,竟然不如一個農(nóng)村老太婆有力氣。不過,現(xiàn)在他確定了,這女人的確是他家的某個很久沒見面的遠房親戚,她認識他(或許還是看著他長大的),但他不認識她。他思忖著,該怎么稱呼她。就她的年紀來說,她應該是她的長輩,但這也不一定,或許她年紀大而輩分小,要是稱呼錯了那就尷尬死了。小伙子只好嘴里含混不清地嚕嚕著,什么也不稱呼,只一個勁地說著客氣話,同時使勁地想抽出自己的胳膊。原本他只是帶女朋友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沒想到越走越遠,走到這個“吳呀”來了。他可沒打算進到誰家去喝口水。再說,要是走親戚,總得買點水果、蛋糕之類的禮品,空著手怎么進門呢,會讓人家笑話的。他保持著臉上的笑容和嘴里的客氣話,腳下卻暗暗用力,氣沉丹田,雙腳像被萬能膠粘住一樣一步也不挪。僵持了一會兒,那女人終于放開了他。可還沒等他噓口氣,那女人順手把玉米扔到路邊,兩只手抓住了女友的手,拉著她往前走。女友猛地望向他,他從女友的眼里看出一絲驚懼。女友揚著眉,張著嘴,他知道一個輕輕的“啊”被女友堵在了喉嚨里。她是個典型的南方姑娘,溫柔秀麗,膽子小得像松鼠。他知道,女友這個表情是被嚇住了。他想,女友也感受到了那女人手上的力氣吧。他不知道,女友是被一股涼氣“冰”著了。那女人的手一挨著她,就像一大塊冰突然被誰塞到了她手心里,吱吱的涼氣順著手臂往上竄,再分出無數(shù)的枝杈,一瞬間就遍布全身,使她的體溫瞬間降了好幾度。姑娘似乎聽到了涼氣順著血管拼命奔跑的聲音。她再次驚懼地看著眼前的女人,對方卻并無異常之處。她只是比一般這個年紀的女人更老,更瘦,更干。對方抬起頭望向她,渾濁的眼里只是平靜的懇切,仿佛他們的拒絕才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事情。那女人就這么一直拉著她往前走,瘦小的身子一弓一弓,像是一個賭氣的孩子拉著媽媽去給她買玩具。她的樣子使姑娘有些厭惡,但也牽動了她心底的某處神經(jīng),使她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一步步向前走而沒有拼命地掙脫開來——反正掙脫她的手是極為困難的一件事。她臉上甚至還帶著一個教養(yǎng)良好的姑娘慣常的微笑。
這女人的家非常凌亂。這是第一印象。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樣,這家的門前、院里、房頂上,凡是稍微平整些的地方,都曬滿了玉米,到處金黃燦爛。不同的是,別家的玉米編得好看,曬得齊整,這家卻是橫一個豎一個,玉米架子有高有低,玉米串兒有大有小。院里的空地上鋪滿厚厚的玉米粒,幾只母雞在上面走來走去,不時把玉米粒兒刨得四處亂濺。斷了把的鐵锨、破了一只輪胎的架子車、沾滿泥巴的簸箕和笤帚……到處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稍不小心就會被絆一下。院子里很安靜,除了幾只雞的咕咕聲,再沒有別的動靜。這過分的安靜與眼下由于玉米豐收而營造的火熱喧鬧的氣氛極不相稱,顯出那么一種說不出的怪異來。第二印象是臟。當然了,與凌亂相匹配的,不可能是潔凈。墻壁是臟的,蛛網(wǎng)亂結(jié),白灰斑駁,像一塊塊的牛皮癬。門窗是臟的,黑乎乎的一層油膩像是已經(jīng)存在了幾個世紀。正屋里那炕上是臟的,看不出顏色的被褥們皺巴巴地擠成一團,一股陳腐嗆人的氣味直鉆鼻孔,讓人惡心欲吐。屋子中間竟然還生著一只小小的鐵皮火爐,爐蓋揭開著,爐火已經(jīng)半死不活。這一切,是兩人費了些力氣才逐漸看清的,因為這屋里實在是太暗了,簡直像是一腳從白天跌進了深夜,過了好幾分鐘,眼睛才慢慢適應過來,屋里的這些東西才像浸在顯影液中的照片一樣,慢慢慢慢地一樣樣在眼前淡出。伴隨著這黑暗,是一種奇怪的冷。不錯,是冷。外面艷陽高照,所有的人都是短袖短褲,還熱出一身汗來,一進這屋子,像再次被那女人的手抓住一般,氣溫又陡然降了好幾度。姑娘甚至打了個小小的噴嚏。那女人立即再次拽住姑娘的胳膊,一個勁地勸說他們“上炕”??簧吓停簧吓?!看把我娃凍的!這過分的熱情使姑娘唯恐避之不及——就算真是數(shù)九寒天,就算她真的快被凍死,她也是絕不愿意坐到那么一個骯臟難聞的炕上的,何況現(xiàn)在實在不是需要上炕取暖的季節(jié)。但小伙子從這句話里立即判斷出,對方是他的某個長輩。此地人對晚輩表示親近,會稱晚輩為“我娃”。反復對比衡量后,小伙子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她是他家的某個親戚,或許是父親那邊的,也或許是母親那邊的??傊挥猩頌殚L輩的親戚,才會用“我娃”來稱呼他。一輩子沒離開過此地的母親也是這樣稱呼自己的,“我娃回來了!”“我娃想吃啥飯哩?”“我娃工作好不好干哩?”母親也這樣稱呼自己的女友,“我娃長得細眉大眼哩!”“我娃這頭發(fā)烏黑油亮!”一遍遍地夸獎著她,進進出出地給她拿好吃的:蘋果、梨、柿子,搞得女友都不好意思了,小伙子卻有那么一點得意——這說明母親對自己的女友是歡迎的、肯定的,甚至已把她當做自家人了。要知道,在這里,“我娃”可不是隨便稱呼的,搞不好就有占人便宜、欺負人之嫌,招來別人的一頓好罵。
現(xiàn)在,那女人就這樣,一聲聲“我娃”“我娃”地叫著,踮著兩只腳,顫巍巍的,進進出出的,給他們拿這拿那:無非也是蘋果、梨、柿子之類。這個季節(jié),正是這些東西的天下。這些東西被那女人雙手捧著,急慌慌地擺到桌上——那小方桌也油漆剝落,油膩厚重。他們當然不會去吃它們,連碰都不會碰。那女人一個勁地拿起一個蘋果,又拿起一個梨,又拿起一個柿子,硬往他們的手里塞。出于禮貌,他們接過了這些水果,再放回到桌上——不知怎么,連這些水果也是冰涼冰涼的,就像剛從一堆冰水中撈出來。然后,她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終于搬了個小木凳,坐在了他們的對面。他們都松了口氣,她終于安靜下來了。這意味著他們有機會起身告辭了——在這兒多呆一分鐘都像在受罪,時間仿佛停滯,一進門他們就深深后悔了,盡管對方是自己的某個親戚。
但是,他們的告辭行為屢屢失敗。每當他或她禮貌地站起來,剛要開口說話時,那女人總會不失時機地開口,我娃想吃啥飯啊,油潑面成不?我給你做去!我娃吃個蘋果吧,這是我專門給你留的哩,你看,又大又紅!我娃……她的語速極快,顯出一種急切的、不容置疑的神情,仿佛他們不再次坐下去就是天大的不對。他們只好一次次站起來又坐下去,痛苦地熬著時間——坐夠了時間,她總會同意他們告辭離開的。難熬的不僅是時間,還有她的目光。不知怎么,她那屬于上了年紀女人的、昏暗渾濁的眼睛,此時竟灼灼發(fā)光,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就像兩團小小的火苗。這兩團火苗一言不發(fā)、一秒都不退縮地炙烤著他們,像要把他們“轟”的一下點著。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勁——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顯然,女友也覺出這么點不對勁來,但是這感覺來源不明,只能說是直覺。他從女友望向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來:此時女友的心正被疑惑、無奈所糾纏,她正無力地想要擺脫它們。他只好這樣向女友解釋:我們這里的人都極為熱情好客。這解釋連他自己都覺得勉強。
那女人第N次提出“我給我娃做點飯去”時,他們果斷地站起身,不容置疑地提出告辭。為了防止對方再次伸手來捉,他們巧妙地搶先一步跨出了房門。那女人的手撲了個空。他們松了口氣。但是,在跨出房門的同時,他們聽到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突如其來的哭聲,像是誰的喉嚨被人狠狠扼住后拼盡全力發(fā)出的一聲嗚咽。他們被這聲音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嚇了一跳,不得不同時轉(zhuǎn)身去看個究竟。
他們駭然地看到,她正在拼盡全力地哭,渾濁的眼淚從指縫里一縷縷滲出來??吹贸鰜恚窍胩栠罂薜?,但她沒有那么大的力氣,哭聲只能變成一陣陣的抽噎——就像洶涌的河水不得不從一根細小的管子里流出,就像發(fā)怒的獅子不得不被關(guān)在窄小的籠子里。她雙手捂著臉,全身發(fā)抖地哭,看起來悲慘無比又莫名其妙,甚至有點可笑?,F(xiàn)在他們終于確認了自己的直覺——這女人,有那么點不正常,精神方面的。她一定是認錯人了,再或者是又犯病了,而他們恰恰配合了她的犯病。
他們下定決心要走,不去理會她的嗚咽?,F(xiàn)在,盡快離開這里是最好的做法。然而,她忽然在嗚咽的間隙里喊出一聲:“海娃!”這一聲也是拼盡全力的,因此這一聲顯得格外突兀而響亮,足以讓每個人清清楚楚地聽到。這一聲作為直接證據(jù)被他們采信——她真的是認錯人了,錯把他們當做自己認識的某個親戚了。這下他們反而放下心來。認錯人是常有的事,何況這女人那么大年紀了——她看起來像六十歲,又像八十歲,在農(nóng)村,都屬于很老的年紀了。海娃你又要走啊,飯都沒吃哩!吃了飯再走吧,吃了飯,肚里不空,心里不慌呀!她拼命地咽下嗚咽,急急地說出這么一大串。她的一頭白發(fā)更凌亂了,眼睛更紅腫渾濁了,臉上縱橫的皺紋都被眼淚濡濕。她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嘴巴張開著,露出空空的牙齦。她顯得滑稽可笑,也可憐。他們再次心軟了,他們嘆著氣說,不行,得走哩,得去工作哩!顯而易見,此時糾正對方的認錯人,是一件極其愚蠢的事。只要哄著她,順利地告別她,就萬事大吉了。于是,他們(主要是小伙子,她一點不會說此地方言)反復說他們得回去工作哩,他們干的是公家的活兒,不敢怠慢哩!看得出來,那女人對“工作”兩字帶著莫大的崇敬,一聽他們這么說,她也只好松開了抓著他們的手。但是,她還是眼巴巴地望著他們,說出了最后一句話:那,海娃,我給你做的棉衣,快做好了,你試試吧?馬上入冬了,你們那邊冷,得穿棉衣哩!
他們幾乎是帶著一種愉快的心情去試棉衣的。誰會拒絕這樣的一個要求呢,試一下衣服又不費什么事,何況顯而易見,試過衣服,他們就可以輕輕松松地告辭了——天色正一點點暗下來,這是告辭回家的最好理由。那女人走到那面骯臟的炕前,反復勸說叫他們坐在炕沿,然后自己脫了鞋,撅著屁股慢慢上炕,一直爬到炕的角落,慢慢慢慢掀開那些皺成一團的被褥,輕輕地取出了棉衣。然后,雙手捧著棉衣,慢慢慢慢地下了炕。
快試試吧,看看合適不合適……她說。
她的話還沒說完,女友已經(jīng)捂住了嘴巴。又一個大大的“啊”被她堵在了喉嚨里。她是一個教養(yǎng)良好的人,即使這幾乎使她暈厥的驚嚇,也沒能使她失了教養(yǎng)——伸手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受到的驚嚇嚇到別人,幾乎是她的本能。她沒工夫也來不及看男友的反應,就已經(jīng)被他一把拽著,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他們是逃出去的,像兩個千辛萬苦逃離監(jiān)獄的犯人,唯恐再次被抓回去。再慢一步,他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雖然事實上什么也不會發(fā)生。黑夜已完全降臨,一張大網(wǎng)一樣罩得他們透不過氣。家家戶戶都亮起燈光,人在說話,狗在叫。這一切像是不真實的電影背景,他們在背景里不真實地奔跑著,慌里慌張,跌跌撞撞。他們驚異于白天看到的那個金色的、美麗的鄉(xiāng)村倏忽不見了,僅僅因為是黑夜降臨了,還是因為那個女人、那奇異的棉衣?
但是,說實話,那棉衣,有什么奇異的呢,無非就是那種給死人穿的、紅紅綠綠的、紙做的衣服。那的確是棉衣,的確絮著厚厚一層棉花。應該是新棉花,那突然而至的新棉花的香味,閃電一樣穿透一切的黯淡和骯臟,讓他們猝不及防,反應過度。
責任編輯邢永貴
作者簡介:權(quán)芳,女,生于上世紀70年代。2006年開始業(yè)余寫作,有短篇小說、散文等發(fā)表于《中國鐵路文藝》《青海湖》《青海作家》《芳草》等文學期刊?,F(xiàn)供職于青藏鐵路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