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夢
(延邊大學 吉林 延邊 133000)
論中日文人隱逸思想之比較
——以蘇軾與吉田兼好作品為例
金 夢
(延邊大學 吉林 延邊 133000)
中國與日本的古典文學作品中有許多帶有隱逸思想的作品。隱逸思想在中日文學作品中都占有重要地位。因為日本古代文學與中國古代文學一脈相承,它的文學作品中既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思想,也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展了自己的文化思想,又將這些文化思想轉(zhuǎn)變成本土文化加以宣揚。本文以中日古代兩大文人蘇軾與吉田兼好為例,以平行研究為主要研究方法,試圖通過對蘇軾與吉田兼好作品中的隱逸觀,折射出當時中日兩國文學作品中隱逸思想的特點,探討中日隱逸思想的異同。
蘇軾;吉田兼好;蘇詞;徒然草;隱逸思想
隱逸,特指古代的一種處世哲學,也可稱為逃世,與入世相對應。古時,所謂“學而優(yōu)則仕”,做官是讀書人的唯一出路。而隱逸則說的是有能力做官的人,卻不做官?;潞oL波險惡,有些很有才干的人出于對仕途的畏懼或厭憎,選擇了避世逃名的處世態(tài)度,并形成了一種邏輯,這就是隱逸思想。
提到隱逸思想,讓人不得不提到隱逸文化。它本身就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此種現(xiàn)象遠古就有,但作為“文化”則生成于魏晉?!半[逸文化”的表現(xiàn)是多方面的,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名士遁跡山林,當起隱士。另一個表現(xiàn),就是出現(xiàn)了對隱居生活由衷贊美和吟詠的隱逸詩。
本文選擇蘇軾與吉田兼好進行比較,是因為他們代表著中國與日本當時代的最高文學成就。他們的作品中反映的隱逸思想,也許就是他們各自的本性特點與追求向往之所在。從而,推論出中日文人隱逸思想的特點,探討當時代中日文人隱逸思想的異同。
有關(guān)蘇軾的隱逸心態(tài),李澤厚曾經(jīng)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蘇軾一生并未退隱,也從未真正歸田,但他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更深刻更沉重?!辈⒄J為他的這種退隱的心緒,已經(jīng)不再是某種具體的政治哀傷,而是“對整個人生”“這個根本問題的懷疑、厭倦和乞求解脫與舍棄。”
蘇東坡一生命運多舛,起伏不斷。從仕途方面來說,他經(jīng)歷了許多坎坷與挫折。有兩次最為嚴重。第一次是“烏臺詩案”,身陷囹圄。出獄之后,謫居黃州。第二次是作為“元祐黨人”,被流放嶺南。但是依舊沒逃脫被貶的命運,一貶再貶,最后被謫居海南儋州。這種官場上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更好的強化了他的隱逸思想。不曾隨波逐流,而是更從容的面對人生的磨難,尋求心靈的安頓。
有人曾統(tǒng)計過,蘇軾的詩文里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字是“歸”,在他的三百四十八首詞中,有六十八首七十七次使用了“歸”字,而其中十一處的“歸”字與歸隱無關(guān),其余六十六處,占全部詩作的五分之一,這還不包括其他如“逝,”、“還”、“隱”等詠嘆歸去主題的詞。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fā)。
歸人猶自念庭幃,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隴隔,唯見烏帽出后沒。
若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路人行歌居人樂,僮仆怪我苦凄惻。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多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1]
這是蘇軾早在嘉祐六年(1061年),朝廷任命他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判官時,他去赴任,弟子由去送行。面臨兄弟二人第一次分別的感受,他寄給弟弟的第一首詩。在這首詩中,他與弟弟相約功成身退后,同享閑居之樂。寒燈四句,蘇軾自注:“常有夜雨對床[2]之言,故云爾”?!帮L雨對床”之思,成了兄弟二人團聚之樂的愿望,也是辭官隱退后的理想生活。后來有兩次,弟兄二人又在官場相遇,彼此提醒在詩中曾由此之約。
這首詩中,“歸”字出現(xiàn)了兩次,但只有第一個“歸”字才是作者本身的。這個“歸”,表達了詩人不舍離鄉(xiāng),人走心未走的心境,也再次證實了詩人通過歸鄉(xiāng)來表述歸隱想法的事實。
林語堂老先生說過:“蘇東坡一生的經(jīng)歷,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盵3]當時詩人才剛?cè)缡送?,便有了歸隱的想法,這說明他的隱逸思想不是后天形成的,而是他的性情中本身就帶有這種順應自然,追求返璞歸真的天性。所以,蘇軾對于老莊,陶潛有一種內(nèi)心的認同感與歸屬感。而這些對他的隱逸觀產(chǎn)生了莫大的影響,也賦予了他作品中的最高成就。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念奴嬌·赤壁懷古》
這首詞是元豐五年(1082年)蘇軾謫居黃州時期所寫。從滾滾東流的長江著筆,不知一氣勢豪邁的時空背景;山聳云霄、駭浪洶涌、雪濤澎湃,此人大筆揮灑,高唱入云,因而被前人譽為“自有橫槊氣概,固有英雄本色?!盵4]當無邊無際的人生虛無感涌起時,英雄的氣概在“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月”的嘆息中消失的無影無蹤。從狹義的隱逸觀來說,蘇軾一生并未真正隱退,但他體悟人生獲得的這一清曠,放達的人生理悟又未嘗不是一種廣義上的隱逸觀。
《滿庭芳·歸去來兮》中首句:“歸去來兮”,引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語,非常貼切地表達了作者思歸故鄉(xiāng)的強烈愿望。當年陶淵明高唱“歸去來兮”,是歸隱之志已經(jīng)得以實現(xiàn)之時的歡暢得意之辭,而東坡雖然一心想效法淵明,無奈量移汝州是不可抗拒的“君命”,此時仍在“待罪”之中,不能自由歸去,因此自已吟唱“歸去來兮”也是為了表示欲歸不得的悵恨。不過蘇軾畢竟是豪放曠達之士,他不愿也決不會在牢騷與哀愁中沉淪下去。他很快地恢復了自我感覺的平衡,轉(zhuǎn)而用親切平和的筆調(diào),向黃州父老娓娓動聽地傾訴起依依難舍的別情來。以親密的友情來驅(qū)散遷客的苦情,以久慣世路的曠達之懷來取代人生失意的哀愁。
蘇東坡在最艱難的時光,卻寫出了最美好的詩詞。這時憤怒以全無,只剩祥和與順勢知名的心境,對大自然之美的喜悅與生活中的樂事的享受,也比以前更灑脫而不執(zhí)著。
他對陶淵明的詩越發(fā)愛好,晚年更是偏好陶淵明詩。所以他的詞風放曠,也是因其內(nèi)心達觀豪爽。如他那傳唱千古的《水調(diào)歌頭》,詞中超逸凡塵之意境與其俯仰一世之懷抱融為一體,有神仙之嘆,也有凡塵落寞之感。
因為在官場中過著跌宕起伏的生活,所以渴望歸隱山林,凈化自己的靈魂,為心靈找個歸宿與寄托,是中國文人隱逸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后來許多文人的作品中的隱逸思想也是在這種基礎(chǔ)上發(fā)展的來的。蘇軾的作品中,表達這種隱逸思想的詩詞很多。但蘇軾的隱逸思想歸根結(jié)底還是在于自己本身的性情,是一種超逸達觀的心態(tài),更是一種積極的力量,無需歸隱山林,也能正視自己的心與靈魂的勇氣。所以,他無論何時何地都處在一種自由的境界中,哪怕是身陷囹圄,置身朝堂。是所謂的“朝隱”隱者。
吉田兼好(1282~1350)是日本中世著名和歌歌人,隨筆作家。本姓卜部,居于京都之吉田,故通稱吉田兼好。其人精通儒,佛、老莊之學,19歲出仕宮中,官至左兵衛(wèi)尉。1324年,上皇駕崩后出家遁世,行腳各處,專心佛道修行與創(chuàng)作。
日本諸多學者[5]認為吉田兼好是日本隱逸文學的代表人物。因為他精通儒、道、佛,又深受中國古典文學思想的熏陶,其代表作《徒然草》中所反映出的隱逸思想也成就了日本隱逸文學的高峰?!锻饺徊荨啡?43段,由互不連貫、長短不一的片段組成,有雜感、評論、帶有寓意的小故事,也有社會各階層人物的記錄,全面反映了作者的隱逸思想。
由于當時的吉田兼好,處在日本鐮倉時代至南北朝的變革時代。武士取代貴族成為統(tǒng)治階層,但是欲復辟的貴族與武士之間的爭斗從未停止,戰(zhàn)爭不斷。為了避免禍亂,出家遁世的現(xiàn)象在當時極為普遍。作為一個隱逸者,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提到過許多有關(guān)隱逸的觀點。比如他在第一七段說道:“隱居山寺,虔誠事佛,不止一無煩憂,也洗凈心中濁念?!闭J為佛教是隱逸的理想途徑,遁入空門才能脫離世俗,達到身心安逸的境界。
《徒然草》中的隱逸思想大多是基于佛教的無常觀。佛教中說的“無?!保侵溉说乃劳?,所以佛教的無常觀,其實就是對“死”的看法及觀念。因此,“無?!痹凇锻饺徊荨防锏倪\用,也是與“死”相伴的?!锻饺徊荨返谖寰哦沃姓f到過:“無常相逼,比水火之災還要緊迫,也更難逃脫。死期一到,家中的老人,幼子,身受的君恩、人情,一切難舍之人事,也都不得不舍棄了?!睙o常是世間萬物的常理,任何事物都有其產(chǎn)生、發(fā)展、滅亡的過程,不要對一個東西過于執(zhí)著,因為你最終都要舍棄他們一個人走。
雖然《徒然草》的隱逸思想大多是基于佛教,但是其中也直接或間接引用了大量中國的古代隱逸思想,其中以老莊為最。例如,在第一三段中提到:“書籍當中,《文選》的各卷都是富于情趣的作品,除此之外,如《白氏文集》、老子《道德經(jīng)》及莊子《南華真經(jīng)》[6]等,都是佳作?!眮肀磉_對老莊的崇敬與向往。第三八段中,不僅直接引用了“身后堆金拄北斗”、“捐金于山,沉珠于淵”,而且在這句“一心想變得智慧或者成為賢者的人,要知道虛偽出自智慧,一身才能讓人一生煩惱。”中,間接的說明了老子的“智慧出有大偽”。吉田兼好認為,至人無智、無德、無功、無名,才是超越賢與愚、得與失的區(qū)分,達到了最高之境界。這也是根據(jù)莊子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7]所表述的觀點。
綜合以上敘述,基于吉田兼好的隱逸觀,《徒然草》中的第六十段可以說是吉田兼好最理想向往的隱逸生活。所寫的是,仁和寺真乘院有一位智者,名叫盛親僧都[8],嗜食芋頭,而且數(shù)量巨大。他相貌堂堂,孔武有力,食量很大,書法、學問與論辯之才,都卓然超群。他不以世俗為意,凡事率性而為,絕不輕隨人意。然而世人對他并無異議,反而推崇備至。
盛親僧都的隱逸生活,也是吉田兼好本人的隱逸生活。兼好出家后,先后隱居于京洛小野莊、修學院、橫川。他還曾到關(guān)東鐮倉,出入物價,與俗世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參加,各種歌會,研究古典,進行廣泛的社會活動,是一位“市隱”[9]隱士。
從以上探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日本古典的隱逸思想雖然來源于中國,但在日本這塊神奇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后,產(chǎn)生了很大變化。特別是中世時期的隱逸思想日本化,特點是從無常觀出發(fā),具體表現(xiàn)為修行的隱逸觀,是佛教與道教的融合,是中國的隱逸思想與本土傳統(tǒng)的融合。當時的文人,已經(jīng)不再甘心于鄉(xiāng)野中的生活,而是在俗離俗,以避世的精神做出世的事情。
而中國當時的隱逸思想,已經(jīng)達到一個頂峰。儒家有云:“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雖然以蘇軾為代表的一些在野文人,都向往著功成名就后,解甲歸田,真正感受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恬淡與美好。可是他們也希望能夠在需要他們的才能時,施展自己的才能,為天下謀福祉。所以他們選擇,保持著一顆出世的心,繼續(xù)為百姓謀福祉。他們才是所謂“真正大隱之境地”。
也就是說,當時中國文人的隱逸思想從道家的消極避世,逐漸過渡到儒家的積極入世,在治國齊家平天下的同時,也能獨善其身,做到“大隱隱于朝”。而日本文人雖然在努力造就自己獨有的隱逸思想,但終究擺脫不了將中國隱逸思想本土化的嫌疑。而且日本文人只做到了“中隱于市”,沒有達到“大隱于朝”的境地。
[1] 蘇軾,《蘇東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
[2] 林語堂 著,張振玉 譯,《蘇東坡傳》,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5.5
[3] 吉田兼好(日) 著,文東 譯,《徒然草》,北京中國長安出版社,2009.3
[4] 于榮勝、翁家慧、李強 編著,《日本文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5
[5] 徐擁軍,《唐宋隱逸詞史論》,蘇州大學博士論文,2010.3
[6] 王偉偉,《論宋代隱逸詞》,山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2.4
[7] 張曉希,《中日隱逸文學的異同——以吉田兼好與嵇康和陶淵明的比較為中心》,天津外國語大學學報,2014.1,第21卷第一期
[8] 謝立群,《從“徒然草”看兼好 的隱遁觀》,日語學習研究,2007.6,第133期
[9] 臧運發(fā),《試比較中日兩國古典文學中的隱逸思想》,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1999.7,第22卷第4期
金夢(1993.03-),女,漢族,吉林長白人,延邊大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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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5832(2016)11-005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