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政 曉 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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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政、曉華評論小輯
無為在歧路
汪政曉華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接觸文學批評,一晃幾十年過去了,許多當年的同行早已另謀高就,而更多的則進了學院,做起了學問。像我們這樣幾乎一直在做而且只能做這一行,對批評稱得上從一而終的人現(xiàn)在可算是鳳毛麟角。有時也不免孤獨,而更多的則是在懷疑自己工作的意義。事實上,這是隨時可以放下的,正如有朋友見到我們時驚訝地發(fā)問一樣,你們還在親自寫評論???
然而還是得親自寫,否則做什么呢?更重要的是,如果現(xiàn)在放棄,可能意味著對自己幾十年生命價值的懷疑甚至顛覆,這對兩個已經上了年紀的人來說不免殘酷。何況我們也已經不是可以意氣用事、也沒有資本意氣用事了。
因此,碰到詢問有關批評的提問,也還是會對自己的從文之路做些回顧,還是會強打起精神來做些回答。30年來,對自己的批評影響比較的大概有四次觀念上的更迭,也可以說是這幾十年的文學批評經歷的幾次大的變化。一次是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這個階段后來被稱為思想解放的時期,這種思想上的解放表現(xiàn)在文學批評上就是對文學的重新定位,也是新的批評標準的確立,或者說是將文學重新放置到它本來的位置上。這就是對文學與政治關系的理解,文學不再是政治的工具,也不用將為政治服務作為自己唯一的職能。這在現(xiàn)在看來幾乎是像空氣一樣意識不到的常識,但對當時的文學界來說無異于乾坤倒轉,這樣,原先被廢黜的有關文學的一系列審美范疇回到了文學批評的寫作中,并成為統(tǒng)合時代趣味的概念,進而成為重建文學批評的標準。第二次是80年代中期西方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的大規(guī)模東進。這樣的引進是伴隨著改革開放的社會進程的,也是作為人文與社會科學的總體引進的構成之一。這樣的引進幾乎徹底改變了中國文學界對文學的認識,對文學批評來說,不僅是觀念,更有方法。一系列西方現(xiàn)代批評流派被中國批評家爭相模仿,幾乎沒有一個批評家沒有寫作過諸如精神分析、結構主義批評或敘事學方面的作品,一改中國文學批評社會歷史學方法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這種方法崇拜的極致就是將自然科學的觀念與方法運用到文學批評與研究中,如紅極一時的熵理論、耗散結構,再如系統(tǒng)論、控制論和信息論即所謂“新三論”等等,當時有不少理工科的學者也因此客串進了文學評論,許多批評家認為,總有一天會用數(shù)學的方法來解決文學研究中遇到的困難,他們相信馬克思說過的話,只有用數(shù)學的方法來解決問題那才是科學的。但這樣的方法論峰值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長,來得快去得也快。再后來就是文化研究對文學批評的占位和擠壓,這次變化的平臺期相當長,幾乎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看到許多剛出道的青年批評家,文化研究上手相當快,階級、種族、性別,玩得非常嫻熟。就一個在藝術上看起來很一般的短篇,但一經過文化研究,馬上宏大起來。文化研究的興起,一方面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東漸有關,一方面與這個時代社會、民族與國家的焦慮有關,與商業(yè)文化流行文化的泛濫有關,這些都是文化研究的對象,兩者相互生發(fā)。再一方面與文學的整體衰落和邊緣化也有關,當文學不再像80年代那樣在社會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時,它就成為了文化研究的符號和材料,成為各種意義的表征,而無需進行審美價值的判斷。當然,可能也與批評家的流轉有關,許多批評家在90年代末期紛紛轉到學院,受學院體制與學術趨向的影響,助推了批評路線的易弦更張。
當然,一切的變化都應該在整個文學潮流之中。文學批評的變動不過是文學發(fā)展的一個方面。所以,相對于批評自身的變化,文學創(chuàng)作對批評的影響可能更深。也因此說,我們親歷的批評的諸多嬗變中,新世紀以來的文學對批評的沖擊可以說是最大的,不亞于當年的思想解放。如果對五四的文學傳統(tǒng)有所了解,對新世紀之前的新時期文學還有記憶,那么,以它們作為參照,現(xiàn)今的中國文學格局已經發(fā)生了重大而深刻的變化,幾種文學力量分而治之的狀態(tài)已經成型。不管前面幾次文學批評的轉型如何劇烈動蕩,它們的對象大體是共同的,那就是所謂的純文學,但現(xiàn)在再集中在這一塊,那空間就相當狹小了。不得不承認,討論文學,如果僅僅局限于傳統(tǒng)的所謂純文學已經不能全面地說明問題。關鍵不在于是否承認這樣的文學格局,而在于面對它們我們如何進行描述與判斷。正是在這方面,顯示出以往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的缺憾,更是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純文學食物鏈中成長起來的批評家們的嚴峻考驗。從目前看,網(wǎng)絡文學,以及以類型文學為主的暢銷書寫作還遠沒有進入主流批評的實踐操作,這一任務基本上是由網(wǎng)絡跟帖、博客或微博、點擊率統(tǒng)計與暢銷書排行榜、圖書評論等來承擔的,間或也作為文化研究的素材。當然,這會帶來新的問題,比如網(wǎng)絡跟帖、圖書排行榜算不算文學批評?
這些問題已經被許多批評家意識到了,但還遠未說得上深入與成型,而我們也時時感到非常尷尬,不僅捉襟見肘、首尾不能兼顧,甚至懵懂茫然,無以應對。對此,我們覺得自己可能要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反思和檢討。一是要重視文學的多樣化。多樣化是文學發(fā)生以來的常態(tài),但是,許多文學現(xiàn)象與文學文本卻一直被擱在文學之外,這里面無疑有文學標準的問題,也與文學機構、文學體制等等所構成的文學權力的排斥與漠視有關,說你是文學你就是文學,說你不是文學你就不是文學,這已經是一種文學歧視與文學霸權了,這其實不利于文學的發(fā)展。承認文學的多樣化就意味著將文學不再看成一個單一的存在,而是一個豐富的生態(tài),也即文學的多樣性及相互間的平衡。生物學意義上的生態(tài)的多樣性包括動物、植物、微生物的物種多樣性,物種的遺傳與變異的多樣性及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多樣性。而生態(tài)平衡則是指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生物與環(huán)境之間、生物與生物之間相互作用而建立起來的動態(tài)平衡聯(lián)系。如果將其作為一種方法論,將文學作為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我們就會關注它的類型,它在形態(tài)與風格上的多樣性;會關注它的遺傳,它的傳統(tǒng)性狀的存活程度,它的經典美學的生命力;會關注它的變異,比如作為先鋒的新的特質,一些新的文學性狀的產生;會關注它在整個社會生態(tài)中的地位與影響,比如它與其他系統(tǒng)的關系,它與社會人群的聯(lián)系,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作用等等。這樣,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固然值得關注,但其他的文學品種也具有其不可取代的作用。比如一部文學史上的經典與一部流行小說都是有意義的,只不過其意義不一樣。
第二要看到市場經濟與新興媒體對文學的革命性影響。即使對于文學多樣性的承認,從本質上說,它在實踐層面的承認也得益于市場經濟的推動。是市場化解構了傳統(tǒng)文學的強大話語霸權?,F(xiàn)在已經不是精英文學與國家文學的時代,而是個人的文學時代。只有市場才可能從真正意義上尊重個體并且做到人人平等,這種理念正在改變著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文學。市場的平等不是財富的平等,而是機會的平等,市場經濟時代的文學同樣如此。新興媒體所催生出的寫作形態(tài)如博客、微博、手機作品、電子雜志等等與傳統(tǒng)的出版或發(fā)表方式是有本質上的區(qū)別的。它們非常自由,它們可以是私密的,也可以與他者交流,進入不同范圍的公共領域。這都是值得關注的新的文學人際關系和亞文化類型。有的批評家在談到博客時認為,草民因其有了自由展示的空間。很多人將自己的博客稱為小園子、自留地。一個博客就是一個小報刊,一個小傳媒。它的擁有者是個體自己,自己是主編,也是主筆,是編輯,也是讀者。這是一個典型的樣本,即一個人的文學世界。
所以,第三,個人的文學權利成為當然。市場的文學同時就是消費的文學與傳播的文學,是真正的“個人的文學”,這個人的文學不是知識分子的那少部分個人,不是精英的個人,而是民眾的、大眾的、人民的個人,是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個人。在這個時期,不能說國家的文學與知識分子和精英的文學已經不存在了,但在這個多元的格局中,顯然個人的文學更為龐大,也更具草根性、當下性、日常性,因而也更生機勃勃。都在說文學正在衰落,正在走向邊緣,其實這是從國家文學以及精英文學的角度說的,如果仔細研究一下,可能沒有哪個時代有今天這么眾多的寫作者,專業(yè)作家、業(yè)余作家、職業(yè)寫手、自由撰稿人,以及龐大的匿名寫作者,他們構成了一個身份各異的寫作生態(tài)圈。這是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眾神狂歡的時代,是一個“文學民主”的時代。權利的訴求,利益的誘惑,偶像的刺激,寫作中消費的幻象,交際的需求,個人性靈的抒發(fā),以及寫作對其他職業(yè)與行業(yè)增加的附加值,甚至只是為了一種休閑的生活方式,使得許多看上去與寫作完全無關的人士紛紛加入到寫作的隊伍,寫作已經成為另一種時尚。文學不再是一部分人的權利與壟斷,而是每個人日常生活的可能與現(xiàn)實。
不是如何說明這樣的文學現(xiàn)實的合法性與正當性與否,而是依憑以前的文學批評話語與批評的散布方式何以可能?暫不說是否要修正批評標準,比如可能再無統(tǒng)一性可言,不同的文學已經不可能具有通約性,而且,對不同的寫作者和讀者來說,文學的意義也不一樣。即使從呈現(xiàn)方式與流通渠道來說,傳統(tǒng)的批評還沒有找到恰當?shù)姆绞剑瑢τ械奈膶W類型來說甚至還沒找到落腳處。比如網(wǎng)絡文學,坦率地說,批評簡直一籌莫展,時間上跟不上,體量上掌控不了,空間上無處插足。不過,當意識到批評的困難與不可能時,也許距離批評的革命或新的轉型也就不遠了。
我們該怎么辦呢?我們已經不知道幾次這樣問自己了,何況,現(xiàn)在面對的是如此錯綜的路徑。忽然想到古人的一句話或可解脫:無為在歧路。
(責任編輯李桂玲)
汪政、曉華,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