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漢西
姜漢西散文二題
姜漢西
“受冷空氣影響,我市28日白天到夜間全市出現小雨或雨夾雪天氣,降水過后全市將出現5~6級西北風……”
公交車上重復廣播著未來幾日的天氣,司機木木地注視著前方,只有到了一個站點后,才肯將目光轉向投幣箱的方向。前排一個剛上車的大伯,或許是身體不適,隨著汽車的顛簸,不停地干咳。鄰座是一位年長婦人,帶著個三歲左右的男孩,孩子一直在鬧著要吃餅干,婦人好言好語地哄著,并不見有多少成效,最后孩子一生氣,將手里的礦泉水瓶砸向了婦人的頭,還惡語相加,哭喊聲不絕于耳。
眼前的一切,并沒有吸引我太多注意,車窗外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投射在沾滿灰塵的玻璃上,路旁熟悉的風景,齊刷刷后退……
“喂,后面睡覺的帥哥,車到站了”被喊醒的我,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拿著書包走下了汽車,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樣熟悉,幾乎很難再去發(fā)現新的看點。
可能是節(jié)日將近的緣故,今天的人特別多,售票廳內人頭攢動,取票已無可能,室外互聯網自動售票機前,兩大排的人已將隊伍的觸角延伸到了站臺下的路面上,抱怨聲,怒罵聲響成一片。不遠處蹣跚著一年長的婆婆,不斷地向等待的人索要錢財,嘴里還嘰嘰咕咕地罵著那些沒給錢的行人。無奈之下,我也只好挺進了大部隊中,做好了長久等待的準備。
盡管在數據化的世界里,光陰的流轉有其規(guī)律性,但在人的意識中,時間的快與慢總是相對的,因時因地因人而異。我前面是三個無論身材還是面相都超棒的女孩,有兩個在隊伍中,另一個則站在外圍,隨著人群前進,彼此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于我而言,正像有句詩寫的那樣: 草在結他的籽,樹在搖他的葉,我們站著什么都不說,就十分美好。人最大的魅力不在于說了多少話,有的人天生優(yōu)雅,隨便一站,散發(fā)出的都是氣質,真正的美或許就應當如此。
幾十分鐘的等待后,終于快輪到我了,劃開手機,看著時間尚早,終于松了一口氣。
“帥哥,我14∶25的車,馬上就趕不上了,幫我取一下吧”,“哎,給我取下票唄,幫幫忙”……“后面還有好多人呢,都挺著急的,真不好意思,看看,后面的又在說呢!”這么說已經很客氣了,從內心來說,我很鄙視這種行為,自己的事,不提前做好準備,臨了,又在那苦苦哀求,早干嘛去了!
“兄弟,我爸K8002的車,馬上就要開了,還沒取票,我現在要上班,能不能幫下忙”“8002啊,正好我的也是”“哦,原來一班車啊,我原來在鄭大上的學,現在開封上班,你也是商丘的嗎?是在河大上學的吧?”“嗯嗯”“這是我爸,兄弟,就拜托你了,等會兒把他送上車”“沒事兒”
在進站前,年輕人還在一個勁地說著那句“拜托你了,兄弟”,當然我也順利把老頭給送上了他的4號車廂。
后來,上了火車我就在想,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一個60多歲的老頭兒,還有一個40歲左右的婦女,那么多需要幫助的人,我為什么不理會,反而選擇了一個看似最不需要幫的中年人施以援手?是老鄉(xiāng)的緣故,還是因為他的真誠?都不是,讓我下定決心的是他老爹那農民臉上特有的質樸,黑黑的臉龐,一身早已被時尚淘汰的中山裝,布鞋上星星點點的塵土,手中緊緊拎著一個編織袋……
進站后,我們短暫的交談,證明了我最初的判斷,他家在民權,本有三個兒子,只有小三還算混出點名堂,也就是那個年輕人,另外兩個都是農民,他來開封就是幫兒子照顧孩子的,過節(jié)了兒子兒媳都有了空閑時間,自己就想趁機回家看看,畢竟還有兩畝地需要打藥施肥。
講起當年小三上學的情景,老人仍然無限感慨,“那時兩個兒子剛結婚不久,家里基本沒什么錢了,小三在上學時,都是從家里帶饃,湯幾乎沒有喝過,一個月的生活費就50塊錢……”“吃了那么多苦,總算是熬出來了”“嗯嗯,農村出大學生不容易,三兒差點都退學了,直到現在俺莊還沒有幾個呢!你好好學……”
火車開動了,我拿起手機撥通了老爸的電話:“爸,我今兒個就回去了……”。
我是在老頭中長大的,我不會忘記。
不知是我太老實還是我的外表欺騙了他們,生活中總有老頭不斷闖入我的世界,而他們的言行也慢慢將我的心扉打開,重構著我對生活的想象以及那遙不可及的未來。
“來,學生,我問你個字,一個口加一個爹……”,“哦,我也不知道!”,“這個字念嗲,嗲啦的嗲(商丘方言,意為撒嬌或賣萌)”,你原來知道啊,還故意問我!是炫耀自己有學問嗎?這就是我當時的第一想法,而上述對話正發(fā)生在我和那個老頭之間。他原本是一位人民教師,文革期間受到了迫害,在精神上遭到了極大的打擊,村里很多人都說他腦子有問題,這也絕非空穴來風,曾經有一次我們上早讀課的時候,他強行闖入,在講臺上大講愛國理論,動情處手舞足蹈,還寫了滿滿一黑板字,在最后的一點剩余空間——黑板的一個角落,他還配了一副少先隊迎著五星紅旗敬禮的畫面。最后很多同學都罵他,讓他趕緊滾蛋,可我覺得那是我聽過的最精彩的課之一。
他已經離開好幾個年頭了,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否清楚我姓字名誰?;蛟S知道,每次他看到我爸和我叔時,總是熱情地打著招呼,亦或許根本不知道,但是又有什么影響呢?我不太喜歡主動搭訕,每次我們兩個無論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碰面,他總是先拿“學生”以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哪怕沒有太多話說,只是幾秒鐘就擦肩而過,我的心里總是暖意融融。
其實他的生活并不美滿,大兒子因為拐走了同村的一個媳婦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小兒子一家外出打工常年不回,留給他的只有兩件破土坯房,還沒有了院墻。小的時候總是會看到他在大早上挎著筐和鍬滿村撿拾狗糞,后來做這活的人越來越少,他也就改撿生活垃圾,在“蠻荒廢墟間”收集一些破銅爛鐵,以維持生計。有一次看到他為了幾根鐵條在用力地砸擊一根被遺棄的電線桿,烈日下滿頭的熱氣,一條起了球的毛巾搭在肩上,早已被汗水浸透,時不時停下點一根用破報紙卷成的粗煙,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又好像在享受著什么,如一個生活中的智者。
可是有一天,他莫名其妙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線索,他的兒子也沒有再找過他,從此再也沒有執(zhí)著于問我字的人了。
后來在大學的食堂,有一位負責清理同學們飯后餐桌衛(wèi)生的老頭,一次偶然的機會下,漸漸產生了交集,以致于后來每次就餐,總要有哪怕一刻鐘的交談,即使匆忙中走過,也總會點頭示意。
“學生,電視上那個字念什么,我怎么不認識?”,“那個是夯,打夯的夯,蓋房子時要用的”,“哦,是這個字啊,我說怎么熟悉啊!”,“你吃的什么呀,好吃不,我能嘗嘗嗎?”,“嗯嗯,沒事兒”,“你家是哪的?”,“商丘類”,“那不怪近的哈!”,“恩,當時主要就是因為離家近才來的這兒,什么都方便”……。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談話,同樣是以他先開口為始,以問字作緣頭,后來的幾次與此同出一轍,只是具體問題發(fā)生了改變,而且說話的地點也從餐廳轉到了茶房和更廣大的外空間。
因為一日三餐的緣故,見面的機會和次數就有很多,但說實在的,我對這個老頭的一切
一無所知,我似乎也從未想作進一步了解。只記得那次因為餐廳衛(wèi)生打掃分區(qū)不合理,他和別人大鬧了一場,由于太過激動,他說的話根本連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可是他還在不停地為自己辯解,表達著不滿和憤怒,只是包括餐廳經理在內的所有后勤人員都早已走了出去,沒有人去理會他的牢騷和埋怨,一群學生在就餐過程中,時不時以一種異樣的目光偷瞄他一眼。
他是一個普通的后勤人員,在我的觀念中他這樣的歲數本應該頤養(yǎng)天年,可是這或許只是我個人的一廂情愿,我不知道他在餐廳打工是為了什么,是出于什么考慮,只是有一種莫名的敬意。
時至今日,每天奔走在餐廳和教室之間的那條路上,仍能看見他步履蹣跚地走著,臉上洋溢著笑意,堅定而從容。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