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世運
“孤島”兒女(六)
文楊世運
謹以此作品
獻給為拯救國難而獻出青春和熱血的中華優(yōu)秀兒女們!
【長篇紀實文學】
四
他豈能甘心,第二天又趕到金寶花園,在案發(fā)現(xiàn)場里里外外,像一只獵犬似的東嗅西嗅。圍墻他察看過了。圍墻外的死胡同他也來來回回走了不知多少趟。學校的教室更沒放過,連窗玻璃都敲掉了好幾塊,也沒收集到什么疑點。
正午太陽當頂,他還在花園里轉悠。天氣太熱,他脫了皮鞋只穿一雙拖鞋也覺腳指間不舒服,一屁服就坐在水泥小路上,翹起臭腳摳腳丫子。突然他靈機一動,眼睛盯住了鑲嵌著鵝卵石的水泥小路。畢竟他曾受過軍統(tǒng)的專業(yè)培訓,此刻他就在這小路上重新動起了腦筋。冀老爺子就是在這條路上散步時被打死的,槍手選定了有利地點有利時間??墒牵瑯屖衷趺磿览蠣斪佑幸辉缫煌砩⒉降牧晳T呢?又怎么知道老爺子散步的地點必定是這條鵝卵石小路?會不會是個內(nèi)鬼?如果是內(nèi)鬼,此人又會是誰?命案早不發(fā)生晚不發(fā)生,為何偏偏發(fā)生在老爺子做大壽的第三天清晨?會不會是祝壽的人中混進了可疑之人?如果是這樣,這個可疑之人會不會到花園來踩過點?在這鵝卵石小路上留沒留下過足跡?
越往下推想,鄢紹寬越是心花怒放,耳畔似乎已聽到丁、李二主任和日本人的夸獎聲,飛黃騰達的日子觸手可及。他要趕緊回76號,要求照相高手陪他再來,拿上專用照相機,把花園里、小路上近日留下的足跡全都照下來!
鄢紹寬興奮不已,急著回76號。女主人金寶留他吃過午飯再走,他說不必。金寶要叫司機開轎車送送他,他說那更不必,“我必須依然低調(diào)行動,裝成個查電線的電工,提上我的電工箱,連黃包車都不能坐,一路步行回去”。
回76號的路上,鄢紹寬的后背也像長了眼睛,高度的警惕加小心。終于離開租界,進入完全由日本人掌控的滬西地區(qū)??谷辗肿觽儼堰@里稱作“滬西歹土”,鄢紹寬卻認為這里是他的自由天堂。抬頭望,76號越來越近,他更加覺得輕松愉快了。
76號被上海老百姓稱為“殺人魔窟”,行人經(jīng)過這里都要繞道走,就怕招惹麻煩。離76號不遠處的一條弄堂名叫康家橋,過了康家橋,更是76號的絕對安全地段??导覙蜷_了一家白鐵店、一家食品店和一家香煙雜貨店,這其實都是76號的“眼睛”。香煙店的女老板原來是江湖上的姐妹,和佘愛珍關系甚密,30多歲,頗有幾分姿色。鄢紹寬早就對她有意,只恨自己職位太低,不敢高攀?,F(xiàn)在,鄢紹寬想到自己馬上就要立功就要高升了,心中得意,腳步輕快,一搖一晃搖進了香煙店。
“來包煙,揀最貴的!”
“什么事這么高興,臉上藏不住笑?”
“高興事確實有,不過現(xiàn)在不是對你說的時候。”
“啥時候說?”
“等我請你喝酒的時候,就不知你給不給面子?”
“喝酒我當然要去,不給你面子,還能不給酒席面子?”
“一言為定?”
“就等你一聲‘請’字。”
“小生這廂告辭了?!?/p>
“走你的吧,多準備點好酒好菜?!?/p>
鄢紹寬心里歡喜,出了店門卻迎頭撞見一樁觸霉頭的事:一個年近20歲的叫花子,身上臭哄哄,大夏天還穿著一件黑黢黢的破棉襖,一張骯臟的臉像是八輩子沒洗過,伸出一只黑手,向鄢紹寬要錢。
“滾!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要飯要到閻王殿了!”鄢紹寬怒吼道。
叫花子卻不識時務,纏住鄢紹寬不放,一雙臟手扯住鄢紹寬的白襯衣,頓時衣服上染上一片黑。鄢紹寬怒火中燒,拳打腳踢,把叫花子掀翻在地。叫花子在地上亂打滾,突然一翻身,抓起鄢紹寬放在地上的“電工箱”,爬起來就朝公共租界方向猛跑……
小赤佬,敢順手牽羊拎走老子的箱子,這還了得?“電工箱”里裝的是鄢紹寬的緝偵工具,還藏有一把手槍!“站住!看老子不整死你!”鄢紹寬拔腿就追趕。
香煙店女老板站在柜臺內(nèi)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一笑叫花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跑到康家橋來要飯,不要命了!二笑鄢紹寬好窩囊,堂堂一個76號的特工,竟叫一個渾身破衣爛衫的小叫花子搶走了箱子。當然小叫花子無異是虎口拔牙,他怎么能跑得過鄢紹寬?等被一把抓住,小命就玩完,明年的今天是頭周年。等鄢紹寬收拾掉小叫花子返回,女老板準備要好好取笑他一番。
鄢紹寬追趕小叫花子,小赤佬怎么跑得比兔子還快?鄢紹寬越追心越慌,天啦,若叫他跑進了租界可就麻煩了,抓住他后還不好當場就把他弄死,難出一口鳥氣!“小赤佬!別跑了!”
只見一位衣著體面的先生遠遠地迎面走來。此人綢衣綢褂,腳穿真牛皮涼鞋,頭戴一頂太陽帽,鼻梁上架一副太陽鏡,蓄著一撮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個日本人。鄢紹寬像遇到了救星,忙用半生不熟的日語又叫又比劃:“太君!攔住小偷!”
體面的日本先生會意,迎面攔住小叫花子,順勢奪過“電工箱”。
“好!”鄢紹寬一聲歡呼。呼聲未落,只見體面的日本人胳膊一揚,將木箱摔向空中,木箱飄飄然向鄢紹寬飛來。
“太君好功夫!”鄢紹寬一邊贊嘆,一邊抬頭揚臂來接木箱。突然,只聽“咣”、“當”兩聲,木箱沒接住,落在了地上,而鄢紹寬也緊隨其后,身子朝前一踉蹌,撲倒在地。
過路的人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紛紛躲避。一眨眼功夫,小叫花子和體面的日本人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去了這么久,箱子怎么還沒追回來?”香煙店女老板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煩了,出店來觀望。遠遠的,她望見馬路上倒下有一個黑影,不用猜,是小叫花子被鄢紹寬給弄死了,像碾死了一只螞蟻,活該??墒沁@個鄢“金條”,他跑到哪里去了呢?
又過了許久,仍不見“金條”的身影。女老板感到奇怪,關了店門,順馬路往前走,看看那個被弄死的尸體是不是小叫花子。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死在地上的竟然是鄢紹寬!槍口在腦門子上。摸摸鼻子,早就沒氣了!
讀者朋友無須猜想便已明白,“小叫花子”便是鄭鐵山,而“日本太君”則是周鶴鳴。
五
魯婉英在金寶花園待了幾天,無時無刻不在惦記周鶴鳴。
終于等到金寶干娘發(fā)出話來:“老七,你伺候了我這幾天,該歇歇了,回去吧!”
魯婉英像接到了特赦令,火燒火燎趕回妙香樓。上了三樓趕緊推開鶴鳴的書房,房里空蕩蕩沒有人。又慌忙到鄭鐵山住的小屋里尋找,也沒有人影。
迎面遇見了小桃紅,魯婉英忙問:“見著周少爺和小茶壺沒?”
小桃紅答:“見著了呀!”
“啥時候見著的?”
“就今天呀!”
“那他們現(xiàn)在人呢?”
“可能又到四馬路逛舊書店去了?!?/p>
“逛書店?”
“你走了這幾天,他倆閑得慌,就天天出去逛舊書店,買便宜書。有時候一逛就是大半天?!?/p>
“我的天,書呆子呀,都什么世道了,天天看書有啥用場?”
魯婉英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急忙出門,要親自把她的鶴鳴給找回來。剛出來,卻見周鶴鳴和鄭鐵山有說有笑地正往回走,每人手里都捧著幾本線裝老書。
回到妙香樓,關緊書房門,魯婉英忙對周鶴鳴交代道:“鶴鳴,這些日子你和鐵山千萬別再出門了!再近的地方也別去!”
“為什么?”
“你倆哪里知道,現(xiàn)在外面太危險了!就在冀干爹被打死的第三天晌午,76號的一個人也被打死了!”
“?。吭谀膬航o打死的?”
“在康家橋,離76號不遠!”
“誰被打死了?”
“你還記得不,那天給老爺子拜壽,我指給你看過這個人。”
“不是他倆,是鄢紹寬!”
“鄢紹寬,鄢紹寬……”
“就是那個長脖子大金牙,外號‘金條’,76號的破案專家?!?/p>
“是他呀,他為什么被打死?得罪了誰?”
“他誰也沒得罪,怪只怪他接連跑到金寶花園,這里偵偵哪里探探,想要探出是誰打死了冀老爺子。那邊的人不打死他打死誰?”
“哪邊的人?”
“不是共產(chǎn)黨,就是重慶分子。聽說這個槍手厲害得很,會飛檐走壁,來無影去無蹤,打槍不用瞄準,專打天靈蓋!連76號的人都害怕了,到處設暗哨要抓到這個人,你倆這些日子千萬別再出門!”
“三哥,魯姐說得對,明天你別再去逛書店了!”鄭鐵山出聲附和。
“鶴鳴,你也別光是看書,煩悶時叫鐵山陪你下下象棋。”
鄭鐵山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哎呀魯姐,你對你干娘家的人說過什么嗎?”
“說過什么?”
“你說沒說過我三哥見到過長脖子大金牙?”
“沒有呀!我說這干什么?”
“那你說沒說過,你和我三哥在花園里看過花?”
“這個我更不會說,我們倆的私事,我擺給別人干啥?哎,鐵山,你咋突然問起這些?”
“我怕我三哥遭人亂懷疑?!?/p>
“你也太多慮了,他們懷疑一千人一萬人,也萬萬不會懷疑到我家人的人頭上呀!”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怕一萬,就怕萬一?!?/p>
“鐵山你提醒的也對。你放心,有魯姐在,誰也休想動你三哥一根手指頭!”
一
76號增兵布陣四處搜尋槍殺冀墨清、鄢紹寬的槍手,忙了好幾天連個影子也沒搜著。
但沒想到卻有了意外收獲,捉到了另外一條大魚:軍統(tǒng)局上海情報站站長熊劍東。
熊劍東,又名熊俊,浙江省新會縣人,曾留學日本士官學校,歸國后在馮玉祥將軍的屬下當參謀。此人文武兼?zhèn)洌瞬烹y得。抗戰(zhàn)后他臨危受命,被任命為軍統(tǒng)局上海站站長,兼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行動軍淞滬特遣分隊長,又兼任嘉定、太倉、昆山、淞江、青浦、常熟六縣游擊總司令。他把家安置在上海租界內(nèi),化裝成生意人從昆山回上??赐蛉?,不幸被76號的暗哨抓捕。
一定要救出熊站長!軍統(tǒng)局局長戴笠親自下達了死命令。
這本來是軍統(tǒng)的事,但齊紀忠聽說后卻心情激奮,躍躍欲試。他立即面見陳而立站長,陳述自己的想法:軍統(tǒng)、中統(tǒng)是自家兄弟,營救熊站長,我們也應當出一把力。
陳而立感到為難:“你的想法當然不錯,但是日本人現(xiàn)在抓到的是一條非比尋常的大魚,76號的漢奸特務們高興得大擺宴席慶賀。他們一定會嚴加防范,我們怎么去救?”
“硬來當然不行,必須智取?!?/p>
“怎么智???”
“要完成這一艱巨任務,我想好了一個最合適的人選。”
“誰?”
“鄭蘋如?!?/p>
“鄭蘋如?不行不行萬萬不行!”
“為什么不行?”
“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呀,眼下也不過才20歲,如果不是戰(zhàn)爭,她的生活天地應當在教室,在圖書館。可是現(xiàn)在,我們已把她發(fā)展為編外人員,她為我們的工作盡了那么多力,我們應當感謝她,也應該保護她。她利用她的有利條件收集情報,我看就目前這種狀況就可以了,不可再給她布置危險的任務?!?/p>
“營救熊站長,恰恰這件事對于鄭蘋如來說不會有任何危險。”
“為什么?”
“她有別人所不具備的得天獨厚的條件。”
“你是說她會一口流利的日語?會日語又怎能救出熊站長?”
“不是會日語這個條件,你聽我慢慢對你說……”
二
齊紀忠約鄭蘋如見面,地點竟選在兆豐公園。
兆豐公園前門對愚園路,后門接極司菲爾路,地處滬西“越界筑路”地段,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人們把滬西這一片豺狼橫行的地段稱為“滬西歹土”,生活在“孤島”內(nèi)的市民,除非迫不得已,都盡量避免離開租界來到這是非之地,以免遭遇無妄之災。
愚園路,如今的“雅號”是“漢奸一條街”,因為汪精衛(wèi)“國民政府”的“達官貴人”大都在這條街居住,包括汪精衛(wèi)本人,還有周佛海、陳春圃、羅君強、褚民誼等等。吳四寶、佘愛珍兩口子,也早已搬家住進了這“一條街”。
“齊先生,你怎么選這樣的地方跟我見面?”
“你放心,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你忘了一句話嗎,燈底下最黑?!?/p>
“你考慮得真周到,我有時候很佩服你?!?/p>
“僅僅是‘有時候’佩服我?”
“齊先生,原諒我失言。你緊急約見我,有什么任務?”
“任務十分重要,我倆得慢慢走仔細談。來,靠近我,別離得太遠?!?/p>
“為什么?”
“你看這里是什么地方?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是虎狼窩呀!為了不被人懷疑,我倆現(xiàn)在必須裝作一對情侶,你必須挽住我胳膊,挽緊一些!遇見了日本人,你得用日語同他們打招呼,明白嗎?”
“明白了。”
話音未落,只見兩個吊兒郎當?shù)娜毡颈孀邅?,四只眼珠子直盯著鄭蘋如。鄭蘋如視若無睹,用日語對齊紀忠講話。兩個日本兵一聽是日本小姐,趕緊溜開。
齊紀忠得意地一笑。
游園的日本人,一個個趾高氣昂,神情張狂,仿佛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們的財產(chǎn)。鄭蘋如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悄悄對齊紀忠說:“你是叫我來受國恥教育的吧?”
齊紀忠回答說:“如今在上海,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像逐血的蒼蠅,數(shù)量越來越多。虹口那一帶不算,日本人早已把那一帶稱為‘小東京’;而現(xiàn)在的滬西,也快變成他們的‘本島’了!七七事變之前,上海的日本人,日本兵不算,總共兩萬多人,短短兩年多時間,翻了一倍多,將近六萬人。特務來了,發(fā)橫財?shù)耐稒C商來了,就連一些浪人、地痞、流氓、無賴,也都蜂擁而至,都想從咱中國土地上大撈一把!”
耳畔突然傳來“嘿!嘿”的狂叫聲,像鬼哭狼嚎。原來是個日本浪人,一身武士打扮,光溜溜的腦袋上系著一條白布,布條上印有一張紅“膏藥”,雙手揮刀,正對著一棵大樹練刀功。樹干上貼有一張白紙,白紙上歪歪扭扭寫有“支那豬”三個字,這“武士”張牙舞爪,每向“支那豬”砍一刀,就惡狠狠地叫一聲“死拉死拉”,好端端的一棵大樹,已被砍得千瘡百孔。
鄭蘋如實在看不下去,拉著齊紀忠的胳膊拐向一條小路。
終于再聽不到那“死拉死拉”野狼般的嚎叫聲,兩個人在長椅上坐定,齊紀忠講出了新的工作任務。
“營救熊站長?怎么營救?劫獄?”
“真是小孩子話,76號像鐵打銅鑄一般,劫獄從何下手?再說,劫獄這粗活兒,也用不著你動手?!?/p>
“那讓我干什么?”
“你得去見一個人。”
“誰?”
“你的校長。”
“校長?”
“你不是曾在上海民光中學讀過書嗎?”
“是呀!”
“這個人我當然知道,我們天天都在和這個大漢奸做斗爭,76號的一號頭目……”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p>
“什么其二?”
“現(xiàn)在我告訴你,這兩個人其實是同一個人?!?/p>
“???這怎么可能呢?你說笑話吧?”
“哦,我想起來了!難怪前些日子我聽民光中學的一位老師說,民光出了個大漢奸,原來說的就是丁默呀!”
“他當校長時,見過你沒有?”
“見過?!?/p>
“所以現(xiàn)在把重任交給你,你得以當年學生的名義到76號去見丁校長……”
“求他放了熊站長?”
“是?!?/p>
“這不可能吧?他這條豺狼能聽我的?”
“不妨試一試吧。你并非單兵作戰(zhàn),只要你能走進76號見到姓丁的一面,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p>
“就沒有別的營救辦法?”
“我們經(jīng)過了認真推演,就這個辦法最有效,也最安全?!?/p>
三
民光中學的師生們,特別是女學生們,忘不了這個厚顏無恥的“丁校長”。
可是現(xiàn)在齊紀忠要叫鄭蘋如走進76號,她該怎么辦?
見鄭蘋如猶豫不決,齊紀忠便反復做鼓動勉勵工作。他說組織上已做好萬無一失的周密安排,只需鄭蘋如同丁默見兩次面就行。第一次見面,話不必多說,禮節(jié)性拜訪,速去速回。第二次去見面更加沒有危險,因為不像第一次是鄭蘋如單獨去,而是有人陪同,并且由陪同的人唱主角,鄭蘋如只是配角。
明知山上有虎,偏往虎山行。為了營救抗日游擊隊總司令,鄭蘋如只能接受命令了。
殺人魔窟76號離千年古寺靜安寺不遠。在走進魔窟之前,鄭蘋如首先進入神廟,祈求神靈的護佑。她虔誠地拜了觀音菩薩,仿佛見到觀音正用滿懷憐憫的目光望著她。她求了一支簽,阿彌陀佛,雖不是上上簽,但也并非下簽,而是中上簽。解簽的讖語寫道:“鳥籠有門未鎖,魚池無餌有鉤,兇吉自在一瞬間。”
感謝菩薩指點,我會小心再小心的,絕不可粗心大意,自投羅網(wǎng)。
離開靜安寺,轉個彎向西北方向走,幾分鐘之后就來到百樂門大舞廳之前。百樂門坐西朝東,正門外就是極司菲爾路(即今萬航渡路)。繼續(xù)向西北方向而行,過了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路口,就離開了公共租界,置身于陰風慘慘的由日本兵控制的“滬西歹土”。
76號像一只狼眼睛,離愛文義路只有幾百米的距離,日夜露著兇光,窺視著租界。
今日的76號,門牌號的顏色仍舊是藍底白字。
想起上海門牌號碼的顏色,鄭蘋如的心里也不能不哀聲長嘆。
上海被列強們瓜分為租界地后,在外國人眼里,中國人就變成了“下等賤民”。租界內(nèi)因為是外國人的天下,門牌號碼的顏色便是亮眼的藍底白字。而華人區(qū)的門牌號碼,顏色不能“高攀”租界區(qū),只能是白底黑字。但是租界當局對住在華人區(qū)的達官貴人網(wǎng)開一面,允許他們的門牌號碼顏色也使用藍底白字。76號的房主原來是國民政府的安徽省主席陳調(diào)元,因此才有破格享受藍底白字的“榮耀”。
鄭蘋如不由又聯(lián)想到在外灘公園門口曾經(jīng)掛出的那個牌子:“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我的中國母親啊,你已被欺辱到了什么程度?哪年哪月,你才能擦干眼淚昂起頭來?你的女兒在為你抗爭,她別無選擇,只能努力抗爭!
76號的大門,表面看起來沒什么特別之處,但門內(nèi)卻藏有玄機。
第一道門修有一座牌樓,非中非西,不倫不類。上海市民們私下議論:汪精衛(wèi)又要當漢奸又要立“貞潔牌坊”,看看76號的牌樓,像不像個棺材蓋子?
為了掩人耳目,汪精衛(wèi)親自下指示,在76號的牌樓上畫了個國民黨的青天白日的黨徽,又寫上孫中山的一句話:“天下為公”,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天下為公”的后面拴著兩條狼狗?!扒嗵彀兹铡钡膱D案被挖了兩口黑洞,洞里是重機槍的槍眼。
進入第二道門,面目更加猙獰。院子的東西兩側兩排平房,分別是“警衛(wèi)大隊”隊部和各個名目的“辦公室”,還有刑具俱全的審訊室,鐵窗森森的看守所。
第三重門,是大院子正中的“大洋房”的鐵門,戒備尤其森嚴。因為這里邊有丁默、李士群的辦公室、臥室,還有秘密的“重犯”牢房和女牢房,另外還有“犯人反省室”“宣誓室”等等。
在大洋房的西側,還有一幢三開間兩進的石庫門樓房。一樓經(jīng)過大拆大改,變成了一座大禮堂。汪精衛(wèi)政權的許多重要會議就是在這禮堂里召開的。禮堂里還經(jīng)常唱戲,來聽戲的都是汪精衛(wèi)、周佛海等高官和日本人。
大院子里還有一排十分顯眼的新建筑物,是別墅式的洋房,專供“太上皇”和他的“大臣”們居住?!疤匣省钡摹按蟪肌眰?nèi)藬?shù)并不多,只有七八個人。而“太上皇”的軍銜也不高,只不過是個準尉,連真正的尉級軍官的行列都未進入,手下的七八個兵最高級別是曹長。但是,別看他們官不大,權力可是比天還大。丁默、李士群雖屬“將軍”級要員,也得在他們面前點頭哈腰。
人們對76號談虎色變,而今天鄭蘋如一路走來卻是面不改色。剛走到大門外,就見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突然沖出,手槍直逼鄭蘋如胸口:“站住!干什么的?”
鄭蘋如心一跳,趕緊鎮(zhèn)定下來,用日語回答:“找人的?!?/p>
“什么?”惡鬼沒聽清鄭蘋如說什么,“別咕嚕,拿通行證!”
鄭蘋如不慌不忙,又說了兩句日語:“我是來找人的,要什么通行證?”
這一回惡鬼聽明白了,我的個爺呀,原來來的是位日本小姐!立即換了一副奴才面孔,滿臉堆笑,哈巴狗似的點頭哈腰。鄭蘋如更加從容,微微一笑,又說了兩句英語,把面前的特務更弄得暈頭轉向。他豈敢造次,慌忙指使另一個特務快去搬救兵,自己在這里大陪笑臉,比手劃腳對日本小姐說道:“你的,大大的貴客,請在值班室的,坐坐的坐坐的,稍候稍候的!”
鄭蘋如也邊用日語回答邊比手勢:“謝謝,不用進屋了,我就站在這里等你的長官來接?!?/p>
懂日本語的“救兵”來了,他就是統(tǒng)治76號的日軍“最高司令長官”澀谷準尉。此人也確實有“司令”派頭,因為他長相酷似他崇拜的土肥原賢二將軍,也是圓鼓鼓的腦袋,肥頭大耳,鼻下一撮小胡子,并且在76號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因此常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大將軍。遠遠看到一位像櫻花一樣漂亮的日本小姐在等候,只覺得心花怒放,兩眼發(fā)光。見面后一對話,才知自己是白高興,小姐是來找丁默的。但是,能首先接待美女畢竟是件幸事,澀谷的熱情不減,親自為鄭蘋如帶路,一路暢通,把客人領到“大洋房”二樓丁默的辦公室。進屋之后,他也同客人一起落座,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太好了,鄭蘋如心里想道:鳥籠外多一只洋狗,反而能牽制土狗了!
澀谷搖頭,回答說他不屑于學說中國話,因為中國人是劣等民族,中國話就要被消滅了,支那人將來統(tǒng)統(tǒng)都得說日本話。“76號這里配有兩個日語翻譯,一男一女,你要喊哪一個來為你服務?”
鄭蘋如忙擺手,對澀谷說:“不用麻煩您了,我懂中國話,可以直接和丁主任對話。我從前認識丁主任,多年不見,今天從這里路過,順便來看看他。您陪我坐坐吧,我說幾句話就走?!?/p>
終于等到美女面對自己說話,并且是一口流利的國語:“丁校長,您好,打擾您了!”
“丁校長?你怎么稱我丁校長?”
“丁校長,您真是貴人多忘事,真的不認識我這個學生了?”
“你是……”
“我是您在民光中學當校長時的學生呀!”
“噢,你這么一說我覺得有點面熟了,讓我想一想……”
“我姓鄭,名叫鄭蘋如。校長您忘記了嗎,那時您常??湮艺f我日語講得好,英語成績也好。您還經(jīng)常找我談話,鼓勵我。”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爸爸是同盟會元老,你媽媽是日本人,東京的大家閨秀!你可是比那時候更漂亮了!嘿呀呀,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呀!是哪陣風把你吹到我這陋室來了?”
“丁校長您可真會說笑話,您這里層層設卡戒備森嚴,到您這里來比進皇宮還難,怎能說是陋室?早聽說您現(xiàn)在是黨國要員,您的學生都為您驕傲,所以我今天從這里路過,突然想起您,就進來拜望拜望。想不到盤查得這么嚇人,早知道這樣就不來拜望了!”
“要來要來,一定要常來!盤查是對別人的,你是我學生,當然應該例外!我給他們交代一聲,以后凡是你來,通報了‘鄭蘋如’這三個字,就是通行證,一路綠燈!”
“丁校長您真會開玩笑?!?/p>
澀谷聽明白了,狗臉笑成了貓臉:“喲西,常常地來喲!”
“謝謝準尉,謝謝丁校長!”鄭蘋如準備告辭。
鄭蘋如忙起身:“丁校長再見!”
“咦?怎么剛坐下,茶還沒喝一口就要走呢?別走別走,就在這里吃午飯,我馬上交代接待室的人好好安排!”
“謝謝丁校長,我還有急事要去辦,只是順路先來拜望,認個門路。”
“真有急事?”
“真有急事,在老校長面前學生還敢說假話?”
“那你哪一天才能再來?”
“我想來就來,反正現(xiàn)在我們學校停課了,我有的是時間?!?/p>
“你在上哪所大學?”
“法政學院?!?/p>
“好,好學校!你們學校里有我的熟人,以后你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告訴我一聲。你爸爸媽媽現(xiàn)在怎么樣,身體都好嗎?”
“都挺好。丁校長對不起我實在不敢多耽誤了,那邊還有人正等著我,我該走了?!?/p>
“那好吧,恭敬不如從命,我和澀谷準尉一同送你出去。你可一定要常來常往喲,我隨時準備歡迎你!”
四
“是的。我還見到了那個名叫澀谷的日本兵準尉。”
“太好了,初戰(zhàn)告捷!”齊紀忠顯然對鄭蘋如的行動十分滿意。
鄭蘋如也慶幸自己有驚無險:“謝天謝地,靜安寺的神簽太靈了!”
“什么?行動之前你還到寺廟里抽簽了?”
“抽了個中上簽。”“你還信這個?”
“唉,我的一位好朋友說,人們越是無助,越是希望真有許許多多的神仙幫助,比如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還有灶神爺、土地爺、龍王爺、關帝爺……”
“你的什么朋友?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男朋友呀!”
“叫什么名字?”
“名字你無須問,反正這人你不認識?!薄八F(xiàn)在在哪里?在上海?”“不在上海,出國留學去了?!薄霸谀膫€國家?”
“齊先生你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好不好,快接著說正事吧!”
“嗯,現(xiàn)在我給你布置新的任務。”
“下一步,怎么行動?”
“你?”
“我?我怎么能露面?”
“那是誰?”
“唐逸君。”
“唐逸君是誰?”
“唐逸君不是外人,她是熊劍東站長的夫人?!?/p>
“噢……”
“這能行嗎?”
“這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心里自有把握?!?/p>
“為什么?”
“等你見到熊夫人你就明白了。應該怎么運作,我已對熊夫人一一作了交代。這一回,得完全看她如何唱主角。你只須向姓丁的介紹,就說唐逸君是你的大表姐……”
(待續(xù))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