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見之歡，不覺暮雪已白頭

◎子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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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見之歡，不覺暮雪已白頭

◎子非

她是《陸貞傳奇》里陰險專權(quán)的婁太后，是《蘭陵王》中的美男子高長恭的祖母，她是婁昭君。拋開影視劇中的傳奇色彩，她是敢于追求愛情的鮮卑族少女，是勇于守護愛情的溫婉女子，是甘于和心愛之人相濡以沫過一生的平凡女子。

懷朔城里的紅杏落了滿地，燕子雙雙飛去，她站在城墻下又開始做那個夢了。

一

記憶里那是個春色淡遠的午后，溪水叮咚，柳色青青，一少女攜著侍女順著河岸走過。不經(jīng)意回眸，她正好望見了城墻上巡邏的他。那少年手執(zhí)兵仗，身著鎧甲，星眉劍目。

這定是前世命定的相逢，彼時春風(fēng)乍起，吹入婁昭君的心底。她久久愣在原地，失神地看著城頭上清俊的少年。那少年好似也感覺到她的目光，便回頭來看。四目相對的一剎，瀲滟情思縈繞在兩人心頭?！按巳司褪俏业恼煞??！辈蛔杂X間呢喃出這句話來，一抹紅暈順著耳畔爬過。

猶記得漫天春花如雨落，她懷著懵懂的心祈禱上蒼，不求蕩氣回腸的愛戀，唯愿許一世花好月圓，莫辜負了青春韶華。于是她耐心等待著，任流年零落。

所幸，那天的驚鴻一瞥讓她終于遇上了滿心期盼的良人。后來她得知他叫高歡，是個家道中落的清貧少年。可是，哪怕他境遇凄苦，她也認定這是錦瑟華年里最美的邂逅。

婁昭君身為鮮卑族兒女，向來學(xué)不會漢家女子的嬌柔與欲說還羞。她從小明慧，既然魂牽夢繞相思入骨，便決意與君相濡以沫到白頭。

而身世零落的高歡早已嘗盡世態(tài)炎涼，忽然有個俏麗的丫鬟告訴自己，自家小姐心悅于他，欣喜之下更有忐忑。婁家小姐宛若天邊朗月，是遙不可及的夢幻。門第偏見是避不開的枷鎖，更遑論清貧如高歡，連溫飽都是問題，又如何能以金玉為聘，予她一世安好?？缮钋槿缢惠笭栆恍Γ阂磺杏形?。

當婁昭君告訴家人自己思慕之人正是漢家少年高歡時，向來疼愛她的父母褪去了溫和笑容。他們?nèi)绾稳绦乃秊椴衩子望}奔波，受盡俗世哀苦。可固執(zhí)的婁昭君心意已定，只暗自吩咐丫鬟將自己的首飾一一變賣，湊出銀錢贈予高歡，讓他請來媒人，納彩迎親。婁昭君心甘情愿地打點好一切，即便高歡是她命里的劫數(shù)，即便一見鐘情的愛來得有些盲目，她也甘愿沉溺其中，不愿錯過。

婁昭君的執(zhí)著終于使父母同意了這樁婚事。

二

那日，她終于嫁給了他。

破陋的屋頂斜漏下一道道月光，西窗下燭影輕晃，她臉頰嫣紅，朝他溫婉一笑。他迷醉了雙眼，癡癡地回望著她。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能得此良緣，他欣喜之余心頭涌起無限酸楚。窮困的現(xiàn)狀是他埋藏在心底的痛，給不起她浪漫舒適的生活，使他一遍遍自責(zé)。他只能告訴自己，來日定為她打下大好山河，讓她成為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

可于婁昭君而言，繁花如熾也好，風(fēng)滿衣襟也罷，寂寂人生有了他的擁抱就不怕日子清苦。

每每歸來，高歡總能望見她托腮靠在軒窗上望著夜空，眼里滿是寂寥。待到她聞聲轉(zhuǎn)過頭來，盈盈一笑間，晶亮的眸子便染上幾分斑斕色彩。她忙里忙外，溫一壺老酒，烹幾樣小菜。斂去往昔光華，她只是一盞燈火下滿心牽念著夫君的小娘子。他的心驀地柔軟下來，忍不住擁她入懷，笑得柔情又纏綿。尋常日子因這靜默無言的相守也變得滿是歡愉。

初春天暖時，她會對著菱花鏡描一抹遠山黛，妝罷總是讓他仔細瞧瞧。他說不來情話，只好笨拙地執(zhí)起她的手深情相望。她總覺得就這樣靠在他身側(cè)酣眠，待到暮雪白頭，便是此生所求的幸福。

可看著她的纖纖素手覆滿細繭，身子一日日消瘦下來，高歡那顆不甘清貧的心開始悸動。彼時動蕩的時局點燃了他心頭的那把火，那日從洛陽歸來，他向她道出心頭的宏大志愿。婁昭君輕嘆一聲，如往常那般淺笑著靠在他肩上，卻將眸間的擔(dān)憂悄悄隱藏。無數(shù)次聽旁人嗤笑她一生錯付，到老免不了心生怨懣。她卻相信高歡是潛伏的蛟龍，只待風(fēng)起云涌時一鳴驚人。她可以不在乎他人的閑言碎語，卻不能以兒女情長阻止他去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

他志在天下，她便傾盡家產(chǎn)為他結(jié)交英豪。他起兵謀事，她便為他善待士卒，出謀劃策，幫助他步步高升。可亂世里承載不了太多的溫情與守護，多少次她獨自承受一室寂寞，在微弱的燈火下攬鏡自照，陡然發(fā)現(xiàn)已有細紋爬上眼角。夜里風(fēng)雨瀟瀟，清寒入骨，夢里一片血色，盡是潰散的兵士和遍野的尸骨。此時已是將軍的高歡勸她回府休養(yǎng)，她卻執(zhí)意留在軍營，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那夜下起大雨，她臨盆在即，他則剛踏上征途。夜半雷鳴，恍惚中她痛到無力，仆婦哭喊著命人快馬追回高歡。她額上冷汗淋漓，卻阻止說：“將軍領(lǐng)兵在外，怎能因我輕易離開軍營？生死由命，就算他回來了，又如何呢？”

臨盆在即，她并非不期待他出現(xiàn)，給予她溫情和倚靠?？陕敺f深情如她，明白他是賭上了身家性命來拼卻一場繁華。亂世的棋局容不得半點錯誤？她又如何允許自己令他分心？

好在她順利誕下麟兒。待高歡回來，聽聞彼時她性命垂危，戰(zhàn)場上橫刀立馬的將軍在那一刻將心緊緊揪起。終究是怕了啊，怕歲月殘酷，怕命運將她奪走。這一生得妻如此，定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可他虧欠她的實在太多。不覺淚已盈眶，他只能咬牙無言。

三

終于，歷經(jīng)無數(shù)腥風(fēng)血雨，昔年仰人鼻息的小兵一朝馬踏山河而來，再無人敢輕視他。永熙三年，高歡扶持元善見為帝，遷都鄴城，史稱東魏。高歡自居晉陽，封渤海王。也是在那年，他冊封婁昭君為渤海王妃。他唯一的妻，半生風(fēng)雨里生死相隨，他想要愛她憐她，把最好的一切給她。

漸漸地，日子變得十分忙碌。他有政事操勞，她亦要決斷內(nèi)務(wù)。曾經(jīng)執(zhí)手相看斜陽，如今像是夢一場。但每每夜里醒來，望著月光下她恬靜的睡顏，她的氣息伴隨著他的心跳一起一伏，她的一顰一笑也繾綣在夢中，心頭只覺說不出的滿足。他的衣衫，她縫了又補，縱使兩人早已不是當年的清貧夫妻，但能親手照料他的生活，她總覺得快樂。

不承想，世間命數(shù)難料。彼年北方強敵柔然與西魏有聯(lián)合討伐東魏之勢。無奈之下，高歡令親信杜弼出使柔然，為世子高澄求娶柔然公主。怎奈何柔然可汗卻言：“高王自娶則可?！?/p>

可他如何能辜負同甘共苦的妻子？夜風(fēng)簌簌，聽著窗外梧桐雨落，婁昭君做出了決定。那日兩人獨處，她淡然開口，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國家大計，愿大王莫再遲疑！”這世上又有哪個女子甘愿同別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可事關(guān)江山社稷，百般阻攔的小女子行徑，她做不出，也不能做。

浩浩蕩蕩的人馬護送柔然公主來到晉陽，一并來的還有公主的叔父以及柔然可汗的囑咐——待見外孫，方可返國。那話落到婁昭君耳畔是那般錐心刺骨?？伤荒顺稣业木铀?。到最后，他的天下竟是要委屈自己的發(fā)妻來成全。如何不慚愧啊？這一生，她唯一的任性就是當初一意孤行嫁給他。此后漫漫人生路，她溫婉端莊，不妒不忿，好似只為他活著，縱是再冷硬的心也要為之動容。夜里，高歡照例來到她身邊。任歲月無情將紅顏消磨，他的發(fā)妻還是他最愛的模樣。此后高歡不惜故意染上傷寒，纏綿病榻，也不愿做出辜負她的事。

兩人四目相對，滿是愛憐，他露出會心的笑容，輕輕擁她入懷。一滴清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茫茫浮生得君真心相待，還奢求什么呢？世人都道她隱忍大度，可她只是心疼他啊。他的負擔(dān)那么重，他一人背負實在太辛苦?？v是心有酸澀，也不抵他微微皺起的眉頭。

那年的冬日格外漫長，婁昭君躺在高歡懷里，驀地從夢中驚醒。大雪簌簌，可握著他溫暖的手，竟覺得無比安寧。若是世間的平安喜樂都順著指尖，落在被她溫柔描畫的眉目上就好了?？赡菆鱿碚麄€晉陽城的寒流竟擊倒了他，婁昭君日日守在他床前，心底滿是惶恐。強撐著笑顏侍奉湯藥，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流淚。夜里她跪在院子里的合歡樹下無助祈禱，蒼天啊，如何才能救回她的夫君，看他在病榻上呻吟，她恨不得由自己代他受苦?？上切┰捖湓陲L(fēng)里，彈指間便散盡了。

那年正月，太陽遲遲沒能出來，他躺在榻上，朝她露出一個溫情的笑后永遠地閉上了雙眼。此后空庭寂寞，往昔歲月在眼前輾轉(zhuǎn)而過，惦念更多的便是最初嫁給他的日子，坎坷時靜默無言的相守。夏木已成蔭，不知春去幾時，時常有種錯覺，他始終陪在她身旁。愛是細水長流，刻在心頭，融進骨里，任歲月零落，宿命都堪不破。

太寧二年春，婁昭君病逝于北宮。五月九日，與高歡合葬于義平陵。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一世走遍萬水千山，嘗盡紅塵冷暖，隔著歲月的長河，她終得與他聚首。遠離了凡塵喧囂，夢里自有深情綿長。做對癡兒女，且是逍遙山水人家，閑話桑麻，遍看朝夕煙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