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國的妖

⊙ 文 / 黃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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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國的妖

⊙ 文 / 黃土路

黃土路：一九七〇年出生，廣西巴馬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說集《醉客旅館》，散文集《誰都不出聲》《翻出來曬曬》，詩集《慢了零點一秒的春天》等。

自從上次除妖運動后，石國好幾百年都沒有妖出沒了。石國的孩子在河灘上釣魚，有人喊妖來了，孩子們還是鎮(zhèn)定地坐著。拿妖來嚇孩子們的時代也過去了。

石國報社有個打字的姑娘，叫丘娥子，從她十八歲的時候起，就感覺自己要吃點什么，才覺得生活不會那么空虛。開始的時候，她吃米飯和蔬菜，吃豬肉和雞爪，吃年糕，她甚至嫁給一個銀行家，吃銀行里的錢，但她總感覺還缺少什么。

丘娥子有一天騎著白狗上班，一個騎著毛驢的大鼻子男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大鼻子是倒騎著驢的，他的頭發(fā)長長的，倒梳到腦后。丘娥子看著這個男人，突然哧哧地笑起來了，因為她想起了以前的一個故事。她問道，難道你是學李鐵拐倒騎毛驢？男人被她問住了。這個男人的名字叫果老。果老是石國第一個發(fā)現河流倒流的人，他倒騎著毛驢，不過是讓生活跟以前的習慣不一樣罷了。而沒有發(fā)現河水倒流的人們，總感覺生活越來越別扭，誰也說不出一個理由來。只有果老知道，因為果老是石國最聰明的人。

當天晚上，丘娥子就知道男人鼻子的味道了。當果老把她壓在身下，撕開她的身體的時候，丘娥子感覺就像有一條蛇爬進了她的身體，于是她忍不住吃了一小口果老的鼻子。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感覺好吃得忍不住吐了一下舌頭。??！鼻子。她感慨地說。果老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聽到丘娥子的聲音，他停下來，問丘娥子，什么？“彼此”？丘娥子點頭，鼻子鼻子鼻子。她高興地叫著。于是在這時候果老告訴丘娥子，石國的河水都是倒流的，人們往往把上游說成了下游。

丘娥子將信將疑，她決定出發(fā)去看河水。當她騎著白狗爬到石國的大山“一”上時，太陽剛好從“西邊”升起來。她看見陽光下有一條閃亮的色帶，這就是石國的河了。

丘娥子吹著口哨，興奮地奔到河邊。石國的河在陽光下閃亮地流淌，可是她發(fā)現，河流還是原來的河流，它并沒有倒流。丘娥子覺得果老是石國的第一大騙子。她騎著白狗怒氣沖沖地跑到果老的石屋，把果老從睡眠里揪了起來。她什么都不說，就開始吃果老的鼻子，吃完鼻子又想吃他的耳朵。雖然丘娥子吃過的鼻子、耳朵很快會再長出來，還沉在美夢中的果老還是生氣了，他把丘娥子揪到床邊，叫道，你干嗎？丘娥子說，你是個騙子！大騙子！石國的河并沒有倒流。果老一聽，一骨碌爬起來，從后面一把提起丘娥子倒騎到毛驢上，朝河邊奔去。在路上，他抓緊時間又睡了一覺，把剛才的美夢續(xù)完，一到河邊他就神清氣爽了。丘娥子看著河水，說道，你個果老，你看，河水怎么倒流了？果老不說話，他蹲下去，招手叫丘娥子也蹲下來，把手伸進了河水里。丘娥子的手一伸進河水里，就發(fā)現，石國的河表面看是順流的，其實下邊卻是逆流的。真的是倒流的哎。丘娥子興奮地叫道，為這個發(fā)現驚喜不已。

第二天上班，丘娥子紅彤彤著臉，把一張紙片遞給一個值班的老編輯，恭恭敬敬地說，潘老師，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潘老師的名字就叫潘什么。潘什么快退休了，他正沉浸在對退休的向往中。因為一退休，他就可以去隔壁的木國看牛爬樹了。據說木國的牛每天都爬到樹上去吃葉子。丘娥子的聲音打斷了潘什么的遐想，他回過頭來看著丘娥子。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地看丘娥子。丘娥子有一張方方正正的大臉，潘什么被她臉上的絨毛迷住了。他說你的臉上長著金子。——金子是石國人對女孩子很高的評價，僅次于說一個女人的臉上長著白銀。丘娥子就撒嬌說，嗯，幫我看看嘛。潘什么拿過紙條，只見上面只有二十多個字，外帶標點符號：

其實石國的河流是倒流的不信你把手伸進河里。（丘娥子）

潘什么說，寫得不錯，是一個好故事。丘娥子說，不是故事，是“親聞”?！坝H聞”？潘什么說，別開玩笑了。于是丘娥子把潘什么帶到河邊。當潘什么把手伸進河里的時候，平靜的河水下邊，洶涌的逆流差點帶走了他的手指頭。潘什么興奮地說，丘娥子你要成名了，他用手興奮地撫著丘娥子臉上的金子。于是丘娥子在河灘上吃起了潘什么的手指頭。潘什么的手指頭又甜又脆，真是一等一的好指頭。潘什么被丘娥子吃得心里漲滿了激情，潘什么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根木棍伸進丘娥子的身體里，去摘丘娥子身體里的蘋果，但他發(fā)現自己根本就夠不著，于是放棄了念頭。

第二天，石國報頭版用整版的篇幅刊登了一條特大新聞。

標題：其實石國的河流是倒流的

內文：不信你把手伸進河里。

作者：丘娥子

報紙上市不到一太陽輪（太陽在天上滾動一個車輪的距離）的時間，石國報的辦公樓就被市民圍住了。人們怒吼著，騙子，騙子！又有人喊道，丘娥子，出來！丘娥子，出來！丘娥子嚇得躲在潘什么的懷里，嚶嚶地哭著。一邊哭一邊吃潘什么的手指頭。石國報的總編叫藍你個頭。藍你個頭在屋里焦急地踱著步，他突然推開潘什么的辦公室，對潘什么吼，去，你去跟他們解釋怎么回事！然后瞪了丘娥子一眼，說，哭什么哭，還有你哭的時候。

潘什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陽臺上，告訴人們河水是怎么回事。可是他的聲音太小了，人們只是看到一個老人在陽臺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著話，以為他在認錯。于是人們又繼續(xù)吼道：丘娥子！出來，丘娥子，出來！丘娥子沒有出來，出來的是消失了片刻的潘什么，他叫人寫了一條大橫幅，上面寫著：去河邊摸摸河水！后面一串感嘆號。人群中沒有信仰的人將信將疑，他們離開報社大樓，向河邊走去，兩太陽輪的時間過后，河邊傳來消息，石國的河流真的是倒流的！有信仰的人也瘋了，他們瘋狂地往河邊跑。他們把手伸進河里，逆流的河水帶走了他們的結婚戒指、手套、用來通信的竹筒……

丘娥子一舉成名，她立即代替了潘什么，成為石國報的編輯。潘什么則光榮地退休了，退休時享受泥退休待遇（比正常退休待遇翻倍）。潘什么一退休就起身去木國看牛爬樹，還去水國看魚飛。他甚至在石國報副刊開了一個專欄，講述自己周游列國的傳奇經歷。

有一天丘娥子又在吃果老的鼻子，邊吃邊問果老，你以前倒騎毛驢是因為人們還不知道石國的河流是倒流的，現在人們都相信了，你為什么還倒騎呢？果老正像一條蛇一樣在丘娥子的身體里爬行，他從丘娥子的身體里探出個頭，神秘地說，你讓我喝醉酒，我告訴你秘密。

丘娥子于是令人備了酒菜，和果老喝酒。果老的酒量很大，但經不住丘娥子的勸酒，兩太陽輪的工夫，竟然也醉了。醉的時候，他告訴了丘娥子一個秘密：石國的太陽是從東邊升起的。聽到這個消息，丘娥子嚇得跌到了地上，半天沒緩過神來，但因為有了上次的經驗，她相信果老說的一定是真的。她爬起來，搖搖已趴桌子上睡著了的果老，讓他告訴自己為什么太陽是從東邊升起的？果老含糊地說，石國的人們認為太陽是從西邊升起的，那是根據一棵樹的影子在一天里的移動得出的。如果仰望天空，你就會發(fā)現，太陽每天都是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的。

丘娥子站在陽光下，雙眼盯著太陽，觀察著它的移動。一太陽輪的工夫，丘娥子興奮地在筆記本上寫下：太陽從東邊升起！

丘娥子的報道再次引起了轟動，石國報為此開展了一年的大討論，終于，太陽從東邊升起得到了越來越多的人的認同。之后的好些年里，丘娥子又相繼吃了洞賓的臉、國舅的眼睛、石國大學一位藝術系主任的耳朵……丘娥子吃得越多，她掌握的新聞線索越多：比如，石國的樹最高只能長到二十二米；比如，石國的云都是棉花變的，它還有蔗糖的甜味……丘娥子掌握的新聞線索越多，石國報的老總藍你個頭越坐不住。他把丘娥子請到辦公室，讓她坐到椅子上，然后笑瞇瞇地看著她。丘娥子在石國雖然已經家喻戶曉，但對藍你個頭，她還是充滿了敬畏。因為在石國，除了石國君，決定她命運的就是藍你個頭。她時常給藍你個頭送草城香煙和木國的蜂蜜。她時?？吹较銦煆乃{你個頭的窗戶里飄了出來，繚繞著石國。

看著藍你個頭笑瞇瞇的樣子，她知道自己的夢想就要實現了。她的夢想就是吃藍你個頭的大腿肉。丘娥子向前，緊緊地抱住了藍你個頭的大腿，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藍你個頭的大腿肉嫩汁多，吃起來有一股大蒜的味道，但丘娥子還是很喜歡藍你個頭的大腿肉。在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藍你個頭撕開了丘娥子的身體，在她的身體里游起泳來。房間里瞬間響起了嘩嘩的水聲，猶如木船在迎擊著涌動的流水。他一邊游一邊感嘆，簡直是名不虛傳，真的是名不虛傳，果然是名不虛傳，太名不虛傳了，啊……啊……

丘娥子和藍你個頭漸漸累了，兩個人緊緊地摟抱著，坐在辦公桌前。丘娥子歡喜地看著藍你個頭的眼睛，藍你個頭的眼睛剛盯著窗外的白云，發(fā)出了白銀一樣的亮光。丘娥子搖著藍你個頭，撒嬌說，嗯，國國（石國的撒嬌語），你在想什么呢？藍你個頭把目光收回來，看著丘娥子臉上發(fā)光的金子，他的臉顯出前所未有的安靜。于是他跟她說起了他的理想。

我的理想就是去石國的大山“一”上放牧白云。藍你個頭說，太陽落山的時候，陽光把白云照得金光閃閃，那就是我心目中最美的風景，從小我就幻想著跟這樣的白云生活在一起。

丘娥子聽出了藍你個頭話里的意思，她興奮地說，那石國報呢？石國報怎么辦？藍你個頭起身，打開一個厚重的象征著權力的石柜，從里面取出了一枚葡萄，送到了丘娥子的嘴里。丘娥子知道吃完這葡萄，她就變成石國報的總編了。于是她小心地吃著，慢慢地吃著，她發(fā)現吃的過程讓她充滿了歡喜。她吃完葡萄轉過身，發(fā)現藍你個頭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窗外一朵白云正徐徐飄向遠處的大山“一”，仿佛正在跟她告別。

成了總編的丘娥子，有一天在國王的辦公室，嘗到了石國君的腳指頭。石國君的腳指頭有些巖石的味道，吃起來嘴巴會發(fā)出嘎嘎的脆響，這代表著一種權力的冷酷，遠沒有其他肉好吃。

除了石國君的腳指頭，丘娥子時常換些石國男人的身體部位來吃。雖然被丘娥子吃掉的身體部位都能很快地長出來，但只有石國報的部分讀者知道，那些新長出來的，不過是替代品罷了。于是在石國，果老成了第一個沒有鼻子的男人，潘什么是第一個沒有手指頭的人，石國大學藝術系的主任是第一個沒有耳朵的人，只有藍你個頭，他變成了一朵白云，他什么都沒有得到，也沒有失去。

因為品嘗了太多的男人的身體，丘娥子的皮膚漸漸地開始有了一層綠光。據歷史記載：石國五百六十六年秋，石國電視臺直播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宴會，石國報總編輯丘娥子宴請石國名流，慶祝石國報成立一百周年。人們目睹了一桌嘉賓很快就被丘娥子吃了個精光的盛大場面。吃完后丘娥子蹲到椅子上，開始剔牙齒。細心的觀眾發(fā)現丘娥子的鼻子開始脫落，然后是耳朵、眼睛、整個臉皮、胸部、大腿……她的肉一塊一塊地掉在地上，變成了一攤泥。

隨后科學家研究證實，丘娥子的腰長、胸圍、臉形，都剛好是傳說中的妖的尺寸。妖的特點是手臂上有四到六根粗毛，但由于丘娥子使用了脫毛霜，讓人們忽略了它。

石國五百六十七年初，有水國人船載一條鯨魚運抵石國，石國大亂。

五百六十八年秋，石國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