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格蘭美麗的相遇

方麗，文學(xué)博士，重慶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2013年10月至今，擔任英國知山大學(xué)孔子學(xué)院中方院長，出版專著《環(huán)境的想象—勞倫斯·布伊爾生態(tài)批評研究》，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多篇。

孔子學(xué)院繁瑣的行政事務(wù)弄得人每天都繃著一根弦，下班以后，我總是選擇從校園走路回到我居住的小鎮(zhèn)，讓自己能夠放松放松。從校園到鎮(zhèn)上，大約有一英里的路程，路的兩邊是一排排典型的英格蘭西北部建筑，兩層樓的紅磚房，有獨棟的，也有兩家或三家房屋連著一起的，一般前后有小花園。

英國社會人類學(xué)家?？怂梗↘ate Fox）在 《觀看英國人》 （Watching the English）一書中，詼諧幽默地對英國人的生活習(xí)性，飲食習(xí)慣等方方面面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和描述，書的副標題為“英國人行為處事的潛規(guī)則”。書中專門有一章談英國人的花園。?？怂拱l(fā)現(xiàn)，英國人的前花園整潔漂亮，很精致，是展示給鄰居和路人的，是英國人的門面。英國人一般不串門，前花園則成了鄰居們聊天的便利場所。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如果有事需要找你的鄰居，英國人一般不會去敲鄰居的門，而是瞅準鄰居在花園里干活的時機，趕緊沖出去。而后花園就屬于主人的隱密空間了，比較平淡，不像前花園那么講究，大多鋪上草坪或種上一兩棵樹，一般都修了高高的籬笆墻， 從外面幾乎看不到里面。有些后花園也擺上座椅，主人家有時也在后花園喝茶聊天，接待客人。

每次回家的路上，我總是饒有興致地打望這一排排民居前面的花園。我看到的花園大多平淡無奇，并不像?？怂姑枋龅哪菢泳缕痢４蠖鄶?shù)花園只是種了一些灌木，一兩棵樹，偶爾種了四五種時令的花草。有些人家就干脆鋪上小石子或打上水泥路面，以免雜草叢生需要打理。但唯有一個花園總是引起我駐足觀賞，這個花園不大，但花的種類特別多，我只叫得出極少的幾種花名：雛菊，玫瑰，繡球花，勿忘我……花園幾乎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盛開，每次路過，它總會給我?guī)眢@喜。我的心里也總是很好奇：花園的主人是誰？后花園是否也和前花園一樣漂亮呢？

終于有一天，我有機會與它的主人見面了！那是2015年5月一個春日的傍晚，天氣晴朗，暖洋洋的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像平常一樣，在回家的路上，我再一次路過這個美麗的花園，但和平常不一樣的是，我看到花園里面有位老太太在打理雜草。我興奮地停下腳步，向老太太說道：“您的花園真漂亮！”她抬起頭來，開心地笑了。放下手中的鏟子，老太太跟我寒暄了幾句，然后就熱情地邀我去參觀她的后花園。后花園果真如我想象的一樣，不但花的種類繁多，而且花園布置得非常巧妙別致?；▓@的中心有一個漂亮的小池塘，池塘里種了一棵樹。老太太告訴我，這個池塘是四十多年前他們剛搬到這里不久后老伴修的。在我臨走的時候，老太太還隨手在花園里摘了一種英國人通常制作甜點時用的英國大黃菜給我，并詳細地給我介紹了烹飪的方法。

從此，一來二往，我們漸漸地熟悉起來。每隔一兩個星期，在回家的路上，我都要順道去她家坐坐。她每次見我都非常高興，總是興奮地把我引進屋里。我倆會拉家常，通常是一兩個小時。老太太叫貝蒂，已經(jīng)八十二歲了，老伴去世不久。她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在倫敦附近工作，一個女兒在約克郡成了家，另兩個女兒住在附近，一個是中學(xué)教師，剛退休，另一個在我所在的知山大學(xué)圖書館工作。她和老伴結(jié)婚沒多久就搬進這棟兩層樓的紅磚房，一直住到現(xiàn)在。

貝蒂一家是上世紀典型的英國家庭。貝蒂高中畢業(yè)后和一個叫諾曼的年輕人相識、相愛并結(jié)婚，那年她十七歲。諾曼是一名藥劑師，收入能夠養(yǎng)活這一大家子。自結(jié)婚以來，貝蒂就在家相夫教子，但她自己從未停止過學(xué)習(xí)。她非常重視教育，喜歡讀書，喜歡歷史。兒女在她精心的教育和培養(yǎng)下都上了大學(xué)，現(xiàn)在都成家立業(yè)了，她也有了四個可愛的外孫。老伴不在了，她自己獨居在這棟大房子里，住在附近的兩個女兒平時也會來看看她，周末或假期也帶她出去旅游。平時，貝蒂打理花園，聽廣播，織毛衣，十字繡，日子過得愜意舒適。知道我來自中國，貝蒂把家里收藏的中國瓷器一一展示給我看。 同時，她也給我介紹收藏的英國傳統(tǒng)瓷器，有皇家品牌韋奇伍德（Wedgewood），淡藍色的胚體，漢白玉的花紋造型，很是精致，讓我長了不少見識。當然，我會給她講述中國的故事，我的父母這代人的過去和現(xiàn)在，以及我的兒子，中國唯一的一代獨生子女的故事。

2015年9月29日，孔子學(xué)院慶祝全球第二個孔子學(xué)院日。國家漢辦派出了專業(yè)演出團到知山大學(xué)演出。我專程到她家，送去演出宣傳冊，邀請她去觀看演出。演出當天，在女兒的陪同下，她早早地來到了劇院，我只和她寒暄了幾句，就忙著接待嘉賓和組織演出去了。過了兩周，我順道去看望她，她一開門就用漢語問候我：“你好嗎？”我感到特別驚訝，一問才知道，演出當天，我們孔院在劇院外面組織了各種中國文化活動，其中有一個是“學(xué)習(xí)漢語”工作坊。貝蒂在工作坊學(xué)會了簡單的問候語，并帶回了我們孔院開發(fā)的“9句漢語日常用語”卡片，上面有9句最基本的日常用語，如“你好！”“你好嗎？”“對不起！”“謝謝！”等。此卡片是為初學(xué)英語的人開發(fā)的，標注了漢字、拼音以及英語、英語讀音，非常容易入門，能夠激發(fā)初學(xué)者學(xué)習(xí)漢語的積極性。難怪貝蒂能夠輕松地跟我用漢語打招呼。從那以后，我們見面的寒暄語變成了漢語。

短暫的秋天一過，就到了英國寒冷多雨的冬季了。英國的冬天日照很短，下午四點左右天就黑了下來。下班以后，天已經(jīng)全黑，頂著大風(fēng)走在回家的路上，到貝蒂家里坐坐，聊聊天，寒冷的冬日里總是使我感到無比的溫暖，這也成了我英國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知不覺，我已把他鄉(xiāng)當作了故鄉(xiāng)。

轉(zhuǎn)眼間2015年就剩下最后一個月了，圣誕節(jié)也臨近了。由于12月需要回國參加全球孔子學(xué)院大會，并計劃在國內(nèi)修假，我特意到貝蒂家，為她及家人準備了圣誕禮物，當然是像中國結(jié)、中國年歷、十二生肖剪紙這樣一類具有中國特色的東西。貝蒂非常高興地接過了我送來的禮物，并告訴我，她本來打算圣誕節(jié)時邀請我和她們一家人一起過平安夜的。因為她知道，我獨自一人在英國，她不愿讓我感到孤單，她的關(guān)懷就像寒冬里的一股暖流，頓時涌入我的心頭。

今年年初，從國內(nèi)休假回來，我就忙著準備孔子學(xué)院春節(jié)慶?；顒?，直到二月中旬才抽出空來給貝蒂打電話。在電話的另一端，我聽到了她爽朗的笑聲，她告訴我，近來腿腳有些不方便，但是非常歡迎我去坐坐。下班以后，我就到了貝蒂家，見到了她的二女兒伊娃。伊娃告訴我，貝蒂圣誕節(jié)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左腿發(fā)腫，現(xiàn)在行動不是很方便，她有時就過來照顧母親。那天，貝蒂和女兒告訴我，她們正在計劃今年夏天到威爾士去度假。酒店提供將客人的行李從一個酒店運送到另一個酒店的服務(wù)。貝蒂打趣地告訴我，到時她女兒準備把她與其他行李“打包”從一個酒店搬到另一個酒店，說完以后，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三月中旬一個周一的上午，貝蒂在大學(xué)圖書館工作的女兒突然來到我的辦公室，告訴我一個不幸的消息。貝蒂的腿病加重了，醫(yī)生確診為晚期肺癌，日子不多了。貝蒂特意叫女兒去為我買了一條粉色的圍巾，作為中國春節(jié)的禮物送給我。粉色，是貝蒂花園中她最喜歡的顏色。還記得第一次和貝蒂在花園相遇的時候，她指著墻頭上美麗的粉色小花，笑著告訴我，這些花以前是她隨意撒在地上的種子，但不知怎么卻有幾株花開在了墻頭，也許是因為它們更喜歡陽光吧。想到這里，我心里一陣難過，同時也非常感動，病重的貝蒂還惦記著我。

四月的英國，絲毫沒有一點春天的影子，潮濕而陰冷，貝蒂走了。貝蒂葬禮那天，天氣卻出奇的好。穿著黑色的西服，戴著貝蒂送給我的粉色圍巾，我參加了貝蒂的葬禮。葬禮很簡樸，有親人離別的悲傷，更多的卻是兒女和外孫們對貝蒂歡樂往事的美好回憶，不時還有親朋好友的笑聲，這是貝蒂所愿意看到的，她希望把歡樂和美好留下。在參加葬禮的親朋好友中，我是唯一的一位中國人。貝蒂的四個女兒、一個兒子，除了大女兒和二女兒我見過以外，其余三個我都是第一次見面。他們看見我，感覺一點也不陌生，就像見到老朋友似的，因為貝蒂在兒女面前經(jīng)常談到她有一個來自中國的好朋友，一個在知山大學(xué)孔子學(xué)院傳播中國文化的中國人。 葬禮結(jié)束時，幾個女兒走到我身邊，特別表達了對我的感謝，她們?yōu)槟赣H在有生之年有我這樣的一位好朋友而倍感欣慰。

德國戲劇家、詩人貝爾特·布萊希特有一首題為《花園》的詩：

湖畔

在冷杉和銀白楊林中

被墻和灌木叢護衛(wèi)著

有一個花園

巧妙地種植著

不同季節(jié)的花卉

每年從三月到

十月這里都有鮮花盛開。

清晨，

有時候坐在這里，

期望我也會這樣，

無論什么時候

不管天氣好壞

都能拿出某些個

讓人喜歡的東西。

貝蒂的花園，正如布萊希特的《花園》，一年四季都能給路過的人們帶來歡喜，貝蒂也是這樣一位隨時隨地都能給別人帶來歡喜的人。她向我敞開了英國人隱秘的“后花園”，我和她在花園的相遇讓我們抵達到“心的花園”。

相遇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