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上德
(中山大學 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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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傳》與《邯鄲記》
——管窺湯顯祖的歷史意識與時代感受的交互關系
董上德
(中山大學 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275)
文章由《邯鄲記題詞》而注意到李泌及《李泌傳》,進而得知湯顯祖刻意建構出《李泌傳》與《枕中記》二者的“相關性”;但問題并非止于此,原來,《李泌傳》與《枕中記》存在“錯位”關系,這些“錯位”卻被湯顯祖借用了,讓他在改編《枕中記》時找到了創(chuàng)作新的故事情節(jié)的“抓手”,以此寄寓他對歷史、對人生的獨特思考。文章認為,湯顯祖在萬歷二十九年撰成《邯鄲記》傳奇,此劇成為“臨川四夢”的“收官”之作,如要研討其意義,不能局限在“小說—傳奇”這種文體轉換模式中去尋找,應從湯顯祖的歷史意識與時代感受的交互關系來看《邯鄲記》的特殊意義。
湯顯祖;李泌;歷史意識;時代感受;邯鄲記
董上德.《李泌傳》與《邯鄲記》——管窺湯顯祖的歷史意識與時代感受的交互關系[J] .東華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35(3):225-230.
Dong Shang-de.The biography of Li Mi in Tang Dynasty and Handanji written by Tang Xianzu——The interactive relation between Tang Xianzu’s sense of history and feel about his time[J] .Journal of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Social Science),2016,35(3):225-230.
湯顯祖的《邯鄲記》(本文引用《邯鄲記》原文,均據2016年中華書局出版,朱萍整理的《臨川四夢》,隨文注明劇本出數(shù),不另出注)涉及唐代歷史,他對唐代史料與唐代人物有過一番研究。從其《邯鄲記題詞》可以知道,湯顯祖熟悉唐代著名人物李泌的事跡,故而在題詞中扼要敘述了李泌的故事,且與《枕中記》相比附,甚至說:“《枕中》所記,殆(李)泌自謂乎?”[1] 448
其實,湯顯祖對此一說法并不自信,因為他知道“(《枕中記》)世傳李鄴侯泌作,不可知?!逼洹按谧灾^”云云,假設之辭而已??蔀槭裁此陬}詞中特別把李泌的故事凸顯出來呢?《李泌傳》與《邯鄲記》有何內在關系呢?如有關系,我們又如何解讀呢?
本文試圖選取這一角度,重新研讀《邯鄲記》,以求對湯顯祖的思想與心態(tài)有進一步的認識。
湯顯祖熟讀《李泌傳》,他對李泌一生的主要事跡概述如下:“觀察郟、虢,鑿山開道至三門集,以便餉漕。又數(shù)經理吐蕃西事。元載疾其寵,天子不能庇之,為匿泌于魏少游所。載誅,召泌。”這都是李泌諸多經歷中的“大關目”;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湯顯祖讀的是《新唐書·李泌傳》,他在簡述李泌事跡后寫道:“唐人高泌于魯連、范蠡”,此語從《新唐書》中出,原文是:“柳玭稱:兩京復,泌謀居多,其功乃大于魯連、范蠡云。”[2] 4638查《舊唐書·李泌傳》(第130卷),并無這一評語。湯顯祖是否讀過《舊唐書》,不得而知,他對《新唐書·李泌傳》倒是爛熟于心的。
湯顯祖發(fā)現(xiàn),若依照他對李泌生平事跡“簡約化”的敘述來加以比附,則李泌的故事與《枕中記》里盧生的故事有著一定程度的“相關性”,這也是他所說的“殆泌自謂”的緣由。為論述方便,且引用《枕中記》的一段文字:
兩相比照,可以看出,盧生與李泌的人生經歷有某種“重合度”,要而言之,如下四個要素是可以對應的:一是督辦過關涉政治與民生的重大工程;二是曾經在邊關要塞破敵立功;三是一度遭到權奸的妒忌與陷害;四是歷經政壇風波而重新得到重用。
如此相似,難怪湯顯祖從盧生的故事聯(lián)想到李泌,則二者的“相關性”是顯而易見的。不過,從歷史真實來看,我們找不到盧生與李泌的這種“相關性”的確切依據,湯顯祖曾說“(《枕中記》)世傳李鄴侯泌作,不可知”,既然是“不可知”,則“世傳李鄴侯泌作”云云只是“傳說”而已,不能當真??蓡栴}是,為什么湯顯祖在《邯鄲記題詞》里那么鄭重地將“李泌”牽扯進來呢?若只是作簡單比附,這樣的比附意義不大;宦海風波、官場惡斗,諸如此類,每每常見,歷朝歷代身在朝廷的張三、李四的不少故事也可以跟盧生相比附,何必將目光單單落在李泌身上呢?我們除了看到盧生與李泌的“相關性”之外,還應進一步思考湯顯祖關注李泌的動機是什么。
事實上,《李泌傳》的內容并不如《邯鄲記題詞》里所敘述的那么簡單,它比《枕中記》要復雜得多。筆者認為,盧生與李泌的“相關性”是湯顯祖自己借助《邯鄲記題詞》而“建構”出來的,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構思《邯鄲記》時,似乎另有考慮,在創(chuàng)作上別有謀劃,而不是僅僅著眼于對《枕中記》的改編。
這就要考察歷史上的李泌其人,看看他的經歷中有何奧妙能夠讓湯顯祖對他另眼相看??梢哉f,《李泌傳》與《枕中記》存在著某種“錯位”關系,并非事事“重疊”,樣樣“對應”;其間的“錯位”反而是我們“意會”《邯鄲記》深層意蘊的一把鑰匙。
李泌歷經唐玄宗、唐肅宗、唐代宗、唐德宗四朝,湯顯祖歷經嘉靖、隆慶、萬歷三朝。“李泌(所處)的時代”與“湯顯祖(所處)的時代”的相關性,倒是一個誘人的題目。
就李泌一生而言,有一件事做得光明磊落卻付出了代價,這就是他不依附一度權傾天下的元載。《新唐書·李泌傳》稱“元載惡(泌)不附己”[2] 4634,元載是知道李泌的才華的,也希望李泌能夠依附自己,可李泌眼光獨到,他早就看出元載靠把持朝政的李輔國而出人頭地,李輔國與元載均喜歡弄權,懷抱野心。而元載其人更為卑鄙,他與李輔國有親戚關系,又得到李輔國的多次提拔,可是,卻參與了謀害李輔國的行動,其內心之陰險狠毒可見一斑。此外,元載為了及時得到皇帝的“密旨”,以重金買通太監(jiān)董秀,因而“帝有所屬,必先知之,探微揣端,無不諧契”[2] 4712,其勢力越來越大,以至于獨攬大權,排斥異己,只是延攬、重用依附自己的人,在當時的政壇上做到了“非黨與不復接”的地步。而李泌心性耿直,不與元載同流合污,結果是得罪了元載,其代價是被元載找了一個借口調離朝廷,出任江西觀察使魏少游的僚佐,直到元載被誅,皇帝才把李泌召還。
《枕中記》中的盧生,只是“為時宰所忌”,并非因為不依附權貴而被驅遣出朝廷。被人妒忌與不依附他人,是兩回事,這也是《李泌傳》與《枕中記》發(fā)生“錯位”的顯著地方??墒?,在《邯鄲記》里,盧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宇文融找到“題目”去作踐自己,原因十分明白,是因為盧生不依附宇文融(《枕中記》并無提及宇文融其人,這是湯顯祖故意添加的),劇中宇文融有一段賓白說道:
自家宇文融,當朝首相。數(shù)年前,狀元盧生不肯拜我門下,心常恨之。尋了一個開河的題目處置他,他倒奏了功,開河三百里;俺只得又尋個西番征戰(zhàn)的題目處置他,他又奏了功,開邊一千里,圣上封為定西侯,加太子太保,兼兵部尚書,還朝同平章軍國事。到如今再沒有第三個題目了。沉吟數(shù)日,潛遣腹心之人,訪輯他陰事,說他賄賂番將,佯輸賣陣,虛作軍功;到得天山地方,雁足之上,開了番將私書,自言自語,即刻收兵,不行追趕。(笑介)此非通番賣國之明驗乎?把這一個題目下落他,再動不得手了。我已草下奏稿在此。(第十九出)
湯顯祖將盧生的三次“宦海風波”均納入“狀元盧生不肯拜我門下,心常恨之”的緣由之下,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他以這樣的系列情節(jié)來展示一個朝廷官員在不依附權貴的情形之下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后果”,這不是《枕中記》原有的題旨,倒是《李泌傳》啟發(fā)了他,他將李泌特定的經歷“移植”到《邯鄲記》里盧生的故事之中了。
據《新唐書·宇文融傳》記載,此人確如湯顯祖筆下所寫的那樣,是一個勢利小人。張九齡對他的評語是“辯給多詐”[2] 4558,并力勸另一政治人物張說要對宇文融嚴加防范。而張說與宇文融多次交鋒,長期交惡;宇文融權勢更大,與他人聯(lián)手終于罷了張說的“宰相”職務,可以說十分霸道。不過,宇文融又是一個能人,《新唐書》本傳說:“融明辯,長于吏治”,深得唐玄宗的信任,尤其是“玄宗以融為覆田勸農使”,政績突出,因而“擢兵部員外郎,兼侍御史”,是“開元時代”的風云人物。有趣的是,既然湯顯祖注意到李泌的奇特人生,又認為李泌與盧生有“相似”的遭遇,那么,在《邯鄲記》中,為何沒有讓與李泌有“交集”的元載露面,反而讓與李泌似無“交集”的宇文融登場呢?依史書的描述,元載基本上是一個否定性的人物,而宇文融不是,他既有“壞”的一面,也有精明干練的一面。湯顯祖以他做為《邯鄲記》里的反面人物,做為盧生的對立面,他決定著盧生在人生重要關口的命運,顯然是有意為之,而《邯鄲記》的字里行間又隱藏著湯顯祖對宇文融這類人物的憎惡與痛恨,更是值得深思。
我們知道,湯顯祖本人就有不依附權貴的經歷?!逗愑洝防锏谋R生不依附宇文融,導致接二連三的“厄運”;而在“萬歷時代”,尤其是在萬歷元年至萬歷十年,湯顯祖可說是“運氣極壞”,原因是他不愿意依附權貴。鄒迪光《臨川湯先生傳》記載:
公雖一孝廉乎,而名蔽天壤,海內人以得見湯義仍為幸。丁丑會試,江陵公(張居正)屬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應。庚辰,江陵子懋修與其鄉(xiāng)之人王篆來結納,復啖以巍甲而亦不應。曰:“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惫m一老孝廉乎,而名益鵲起,海內之人益以得望見湯先生為幸。至癸未舉進士,而江陵物故矣[4] 1511。
丁丑,即萬歷五年;庚辰,萬歷八年;癸未,萬歷十一年。換言之,直到萬歷十一年即張居正剛剛“物故”之后,湯顯祖才有機會“舉進士”。而萬歷元年至萬歷十年,正是張居正權傾天下的“江陵時代”。張居正以精明干練著稱,是一位很有政績的權貴,在其生前,得到神宗皇帝的信任與倚重。就這一點而言,張居正與宇文融并非沒有可比性。湯顯祖沒有拜在張居正的門下,與盧生沒有拜在宇文融的門下,也并非沒有可比性。由李泌的不依附元載,轉化為《邯鄲記》的盧生不依附宇文融,再聯(lián)系湯顯祖在長達十年的“江陵時代”而不依附張居正,并表達過十分自覺的意識:“假令予以依附起,不以依附敗乎?”(鄒光迪《臨川湯先生傳》)如果我們借用法官判案時可以使用的“自由心證”,能說湯顯祖的《邯鄲記》所描述的宇文融跟盧生的關系,與湯顯祖本人的人生經歷沒有一定的關聯(lián)嗎?在此,我們是否可以“意會”出湯顯祖改編《枕中記》時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用心呢?
湯顯祖借用《李泌傳》與《枕中記》的“錯位”關系來構思《邯鄲記》,還有一個實例,就是《邯鄲記》里的蕭嵩形象。在劇中,蕭嵩無比機智,與宇文融周旋,如第十九出,宇文融誣陷盧生“通番賣國”,寫了一份奏章,落款時加署蕭嵩之名,要蕭嵩在其奏章上“押花字”;蕭嵩知道這是無中生有的陷害之舉,不愿意署名,宇文融以“通同賣國”的罪名脅迫蕭嵩就范,蕭嵩無奈,想出一個“妙招”:“下官表字一忠,平時奏本花押,草作‘一忠’二字,今日使些智術,于花押上‘一’字之下,加他兩點,做個‘不忠’二字,向后可以相機而行?!痹诘诙某觯掅詾楸R生辯冤,宇文融在皇帝面前說蕭嵩曾在奏章上“花押”,蕭嵩辯稱:“此非臣之真正花押”,并說:“臣嵩表字一忠,平日奏事,花押草作‘一忠’二字。及構陷盧生事情,宇文融預先造下連名奏本,協(xié)同臣進。臣出無奈,押此一花,暗于‘一’字之下,‘忠’字之上,加了兩點,是個‘不忠’二字。見得宇文此奏,大為不忠,非臣本意。”皇帝這才知曉事件本末,召還盧生,懲辦宇文融。這是蕭嵩“用智”的故事??墒?,查史書,開元時代的蕭嵩,其本傳見《新唐書》第101卷,他于“開元初,擢中書舍人”;“(開元)十四年,以兵部尚書領朔方節(jié)度使”;開元十七年,接任張說被罷官后空出來的宰相職位[2] 3953。
本傳沒有提及他“用智”的故事,卻說他在政壇上極為謹慎,而謹慎之人一般不會冒險,不會像《邯鄲記》里的蕭嵩那樣竟然在奏章上“做手腳”??墒?,我們讀《李泌傳》,可以看到,李泌一生機智,是一位擅于“用智”的高手,故此,史書說:“泌出入中禁,事四君,數(shù)為權倖所疾,常以智免?!盵2] 4638可以想見,“事四君”已經夠不容易了,還要對付這前后“四君”身邊為數(shù)眾多的小人,該有多大的智慧才能夠身歷一次又一次的“驚濤駭浪”而不倒。湯顯祖受到《李泌傳》的啟發(fā),將李泌的機智經歷“嫁接”到蕭嵩身上了。
可見,湯顯祖在創(chuàng)作《邯鄲記》時,只是借取《枕中記》的情節(jié)框架(《枕中記》的敘事形態(tài)是“粗陳梗概”,為湯顯祖留下很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劇本的不少內容為《枕中記》所沒有,相較而言,得自《李泌傳》的啟發(fā)而轉化為劇本情節(jié)者,更值得關注和研究。
我們由《邯鄲記題詞》而注意到李泌及《李泌傳》,進而得知湯顯祖刻意建構出《李泌傳》與《枕中記》的“相關性”,再進而發(fā)現(xiàn)《李泌傳》與《枕中記》的“錯位”關系,這些“錯位”卻被湯顯祖借用了,讓他在改編《枕中記》時找到了“抓手”,以此寄寓湯顯祖本人對歷史、對人生的獨特思考。其實,湯顯祖撰成《邯鄲記》傳奇,此劇成為“臨川四夢”的“收官”之作,如要研討其意義,不能局限在“小說—傳奇”這種文體轉換模式中去尋找,更應從湯顯祖的歷史意識與時代感受的交互關系來看《邯鄲記》的特殊意義。
湯顯祖雖以詩人、劇作家聞名于世,其實,他也是一位對歷史研究很感興趣的學者。他曾經在給呂玉繩的信里說自己“有意嘉、隆事”,即很想研究嘉靖、隆慶間的人物與歷史,沒想到此種興趣被一位和尚潑了一瓢冷水,“忽一奇僧唾弟曰:嚴、徐、高、張,陳死人也,以筆綴之,如以帚聚塵”,換言之,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諸人,都是“垃圾”,研究他們干什么?湯顯祖聽到這番言辭后,“弟感其言,不復厝意”??墒?,他研究歷史的興趣并沒有減退,轉而研治宋史:“趙宋事,蕪不可理;近芟之,《紀》《傳》而已,《志》無可如何也。”從湯顯祖的歷史研究的成績看,他是很有“史識”的人,連清代大史學家全祖望也對他的見識十分肯定,推崇備至,這可是史學“圈內”的意見,不能等閑視之。*徐朔方箋?!稖@祖詩文集》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232頁。徐朔方先生在箋釋文字中指出,信中提及的和尚“當是僧真可,字達觀”;并引全祖望《答臨川先生問湯氏宋史帖子》一文,認定湯顯祖在研治《宋史》方面頗有成績,如在體例上“合《道學》于《儒林》”,即取消了《道學傳》,將相關人物的傳記并入《儒林傳》,全祖望稱湯顯祖的見地乃是“百世不易之論”,徐先生亦說“湯顯祖長于史學,此為一例?!庇郑嵩綖榍尻懶脑础端问芬怼纷餍?,稱陸氏編撰此書有一個特點:“其有《儒林傳》而無《道學傳》,自有微意?!睖@祖的做法早于陸心源,這也是值得注意的。參見陸氏《宋史翼》(吳伯雄點校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頁。湯顯祖關注嘉靖、隆慶歷史,是意識到于他而言的這一段“近現(xiàn)代史”在整個明代歷史進程中具有十分特殊的意義;但是,他的研究“對象”不一定是他所喜歡的人物,有些人甚至是他所十分鄙視且痛恨的,故此,那位和尚潑他冷水,他就“不復厝意”,也是“事出有因”的。不過,其實也不盡然,他只是沒有像研究宋史那樣“正兒八經”地做而已,他對于嘉靖、隆慶以至于萬歷的歷史,沒有忘情,時時關注,并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他的思考與傾向。如《邯鄲記》的創(chuàng)作,似乎可作如是觀。
這就涉及到湯顯祖的歷史意識與時代感受的交互關系問題。
已經有學者注意到湯顯祖的時代感受。吳梅先生在研讀《邯鄲記》時指出:“記中備述人世險詐之情,是明季宦途習氣,足以考萬歷年間仕宦況味。勿粗魯讀過?!盵4] 1574黃芝岡先生注意到湯顯祖為《枕中記》寫的評語,而推測其寫作《邯鄲記》的意圖:“湯校點《虞初志》,在《枕中記》的評語里說:‘舉世方熟邯鄲一夢,予故演付伶人以歌舞之?!f明自己寫《邯鄲記》是為了諷刺當時的顯貴。湯寫《南柯記》雖同是寫顯貴的一生,但其主旨卻在寫佛家思想,因此不曾大量反映當時顯貴們的施為,……《邯鄲記》的悲歡離合,無頭無緒,雖真像一場大夢,但實按這場夢境的所有情節(jié),卻全是當時顯貴們的現(xiàn)形丑劇……《南柯記》和《邯鄲記》雖同具佛、道的逃世思想,但對《邯鄲記》究竟應當另作估價。因為它反映了當時顯貴們演出的種種活劇,具有充足的現(xiàn)實性?!盵5] 185筆者認為,上述意見,均很有見地,且相當精辟。讀《南柯記》與讀《邯鄲記》,我們會有不同的感受,盡管兩部作品似乎很相近,其實,絕對不是簡單的“同題”重復,上引黃芝岡先生的意見,值得格外重視。
可是,學者們忽略了或者說尚未深究一個事實,即湯顯祖在《邯鄲記題詞》里將李泌與盧生來比附,這到底有何用意?不少學者注意到《邯鄲記》帶有湯顯祖的“時代感受”,卻沒有關注到湯顯祖的時代感受與其歷史意識的“交互”關系。
從《李泌傳》到《邯鄲記》,其間隱藏著一個話題:湯顯祖相當關注“李泌的時代”,也就是唐代的開元至貞元時期?!逗愑洝防锏挠钗娜凇⑹掅?、裴光庭等,都是活躍于上述時期的政治家;而李泌,更是著名的“四朝元老”。如果說,《邯鄲記》的故事藍本《枕中記》展示“富貴榮華”的極致,那么,本來最為“著名”又可以“比附”的人物非郭子儀莫屬,為何湯顯祖不關注郭子儀而青眼于李泌呢?原因可能是,李泌與“李泌的時代”更有政治意味,而郭子儀盡管與李泌大致是同時期的人物,但其身上的政治意味不如李泌那么特殊和復雜,后者畢竟在當時的歷史舞臺上主要是一位戰(zhàn)將,而非政壇上的權臣。
其實,在湯顯祖看來,李泌這個人物更容易觸動他的歷史意識與時代感受,并引發(fā)這二者的交互關系。
湯顯祖先后生活在嘉靖、隆慶和萬歷年間,我們姑且稱之為“湯顯祖(所處)的時代”,它與“李泌(所處)的時代”在幾個要點上存在可以類比的關系:其一,權臣把持朝政,且十分強勢,在歷史上都具有“標簽”意義;其二,曾經出現(xiàn)“太子廢立”的“難題”;其三,朝廷十分重視“邊事”。如果只挑出其中的某一點來觀察和比對,在古代中國,不少時期都會有這樣或那樣同類的“要點”,單一的比對意義不大;可是,若將這三點同時“打包”來比對,那么,“李泌的時代”與“湯顯祖的時代”的“同構性”就顯露出來了。在“李泌的時代”,像李輔國、元載、宇文融等,都是權臣,臭名昭著又能量極大的李林甫、楊國忠等更是以弄權留下千古罵名,是具有“標簽性”的人物;而在“湯顯祖的時代”,嚴嵩(湯顯祖出生于嘉靖二十九年,嚴嵩于嘉靖四十五年尚然在世)、徐階、高拱、張居正、申時行等,同樣是叱咤風云的權臣,這些人物或足以流芳百世,或將會遺臭萬年,他們在“強勢”二字上可與李林甫、楊國忠等相比,也是具有“標簽性”的人物。在“李泌的時代”,有的皇帝如唐玄宗,熱衷“開邊”,故而“邊事”很多,人所熟知;*唐玄宗熱衷“邊功”,參見范文瀾著《中國通史》第三冊,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155-163頁。在“湯顯祖的時代”,有的皇帝如神宗,也是將很大的心力投入到“邊事”之中,故有“萬歷三大征”的政績。*關于“萬歷三大征”,參見樊樹志著《萬歷傳》,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7-255頁。為節(jié)省篇幅,且不復多說,我們不妨看看“太子廢立”這個共同的“難題”。
對于湯顯祖而言,太子廢立的話題或許是他關注李泌的不大不小的“觸媒”之一。李泌在唐德宗的太子的廢立問題上曾經扮演過不可忽視的角色。據《新唐書·李泌傳》記載,德宗不喜歡已立的東宮,而賞識另一個“兒子”舒王,“(李)泌揣帝有廢立意”,力圖勸阻德宗不要改立;他知道舒王不是德宗親生的,為德宗之弟所出,這個要緊的“秘密”還是德宗私下告訴他的,李泌說:“陛下有一子而疑之,乃欲立弟之子,臣不敢以古事爭。且十宅諸叔,陛下奉之若何?”德宗聽后很不高興,說:“卿違朕意,不顧家族耶?”李泌據理力爭:“臣衰老,位宰相,以諫而誅,分也;使太子廢,他日陛下悔曰‘我惟一子殺之,泌不吾諫,吾亦殺爾子’,則臣絕嗣矣?!闭f畢,痛哭流涕,頗動感情。可德宗不是那么容易說服的,李泌苦口婆心,“爭執(zhí)數(shù)十,意益堅;帝寤,太子乃得安?!盵2] 4636對于一個王朝而言,王儲問題關系重大,不能不慎重,更不可兒戲?!傲⒌樟㈤L”,是宗法制度的規(guī)矩。德宗曾經動念想不守這一規(guī)矩,李泌煞費苦心加以阻止。同樣的情形,也出現(xiàn)在萬歷時期。在立東宮的問題上,神宗的態(tài)度是十分曖昧的。據《明通鑒》記載,在張居正去世后,申時行等于萬歷十四年提議神宗冊立東宮,“上以皇長子幼弱,稍俟之。時(鄭)貴妃有殊寵,甫生子即進封;而恭妃王氏,生皇長子已五歲,不益封。中外藉藉,疑上將立愛。”[2] 2733請注意“中外藉藉”四字,說明“立東宮”自萬歷十四年起就已經成為一個朝里朝外的“公共話題”,不再是朝中的“秘密事情”。而湯顯祖本人,于萬歷十二年,不接受內閣大臣申時行、張四維的延攬,出為南京太常寺博士,正七品,不管如何,已經進入了仕途,他對此后的“立東宮”一事,不會沒有耳聞。我們不一定要說湯顯祖會如何關注這件事,可就一個人的“時代感受”而言,這肯定也是構成其“時代感受”的不大不小的因素。況且,“立東宮”一事,從萬歷十四年起一直延宕了好多年,乃至于到萬歷二十一年,依然沒有明確的決定,神宗只是提出“三王并封”;而圣意一出,輿論嘩然,不少大臣紛紛上疏,表示反對,要求皇帝趕緊“立嫡”。當時,身為“元輔”的王錫爵,揣摩上意,有意附和神宗;而庶吉士李騰芳寫信給王錫爵,提醒他如果“三王并封”,冊立太子的大典會變得遙遙無期,對國家不利,對王錫爵及其子孫也不利。王錫爵回應李騰芳說:這是“權宜之計”,并以古人張良、李泌為例,說他們是“皆以權勝”的典范,自己也要學習學習[7] 4692-4693。請注意,王錫爵竟然也留心李泌!將李泌與張良相提并論,可知在王錫爵的心目中,李泌也像張良一樣,是一位以“智謀”聞名的人物。有趣的是,唐代的李泌分別出現(xiàn)在王錫爵與湯顯祖的視野之中,他們對李泌的觀察角度可能不大一樣,但李泌作為唐代政治人物,其在明代政壇上的“知名度”絕對不低,這也是我們觀察萬歷時代的一個“細節(jié)”。
從萬歷十四年申時行提議冊立東宮起,直到萬歷二十九年十月,東宮才正式確定下來,前后耗時長達十五年;而在此“歷史語境”之下,湯顯祖先后做了兩件與朝政有關的事情,一件事情轟動政壇,即萬歷十九年上奏《論輔臣科臣疏》,此事還惹得神宗大怒,導致湯顯祖被貶往廣東徐聞;另一件事情驚動劇壇,即萬歷二十九年八月寫完了影射明代朝政的傳奇《邯鄲記》,而《邯鄲記》寫成之后兩個月,明神宗的皇長子才被冊立為“皇太子”。提及這一事實,我們無意說,《邯鄲記》的寫作與太子廢立問題有多大的關系,甚至可以說或許沒有關系,可是,湯顯祖在“太子廢立”問題尚未解決的“歷史語境”里寫出了《邯鄲記》,也是事實。他在此語境之下想到了唐代的李泌,身為“元輔”的王錫爵曾幾何時也想起了李泌,而李泌與德宗時期的太子廢立問題又有關聯(lián),大家可能對這個困擾明代政壇十多年的難題有共同的關注,恐怕也不一定是“巧合”。
鑒于太子廢立、邊事頻發(fā)、權臣當政這三點在“李泌的時代”與“湯顯祖的時代”具有“同構性”,湯顯祖的歷史意識與時代感受才會產生“交互”關系。說“交互”關系,是想強調,它是超越“對應關系”的,即上述兩個“時代”既有某種程度的“同構性”,也有明顯的“歷史錯位”,而“同構性”與“歷史錯位”均為湯顯祖創(chuàng)作《邯鄲記》提供“靈感”,并產生“交互”作用。比如,劇中的盧生與李泌的經歷不無“重合”之處,也有明顯的不同:盧生在考試時行賄,且在晚年還熱衷于“采戰(zhàn)”,諸如此類,都是李泌的故事里不具備的。*龔重謨先生認為“(《邯鄲記》中)宇文融便是明代張居正、申時行等一班權臣化身……盧生還朝任宰相窮奢極欲,是張居正等一班權臣荒淫無恥生活的寫照。”可備一說。龔重謨著《湯顯祖大傳》,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196-197頁。然而,不管如何,唐代的歷史在德宗時期已經全面地走向衰敗,明代的歷史在神宗時期也全面地走向衰敗,這是不爭的歷史事實。湯顯祖的歷史意識,或許就建基于此。
我們不必對湯顯祖與李泌之間的“因緣”做出過度解讀,這兩個人物很不對等。李泌作為“古人”,受到湯顯祖的注意,這對于博覽古今的湯顯祖而言無非也是“平常事”而已。不過,經過如上分析,“李泌的時代”與“湯顯祖的時代”存在著某種歷史上的“可比性”,則是構成了一種“歷史的張力”。我們是否也可以借助“湯顯祖與李泌”這個話題,借助“李泌的時代”與“湯顯祖的時代”的某些對應關系和非對應關系,來認知《邯鄲記》里豐富而復雜的內涵并進一步認知湯顯祖的內心世界呢?
《李泌傳》與《邯鄲記》,是湯顯祖有意為我們“預設”的話題。在與湯顯祖“對話”的時候,是需要了解這個話題的,否則,我們會在湯顯祖的“面前”顯得“失語”。這是筆者撰寫拙稿的動因,也是一種嘗試。敬請方家賜教。
[1] 湯顯祖.臨川四夢[M] .朱萍,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16.
[2] 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87.
[3] 徐士年.唐代小說選[M] .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
[4] 湯顯祖詩文集[M] .徐朔方,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5] 黃芝岡.湯顯祖編年評傳[M] .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
[6] 夏燮.明通鑒[M] .北京:中華書局,2013.
[7] 談遷.國榷[M] .北京:中華書局,1988.The Biography of Li Mi in Tang Dynasty and Handanji Written by Tang Xianzu——The Interactive Relation between Tang Xianzu’ Sense of History and Feel about His Time
DONG Shang-de
(InstituteofChineseIntangibleCulturalHeritage,SunYat-senUniversity,Guangzhou510275,China)
Tang Xianzu paid close attention to Li Mi, a famous statesman in Tang Dynasty, in his foreword of Han Dan Ji.In his opinion, the story of the hero of Handanji and the story of Li Mi are somewhat similar.This paper is written to discuss why Tang Xianzu paid close attention to Li Mi as well as to reveal the relations between Tang’s outlook of history and his life experiences.
Tang Xianzu; Li Mi; the outlook of history; life experiences; Handanji
2016-08-10
董上德(1959—),男,廣東順德人,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戲曲史、小說史研究。
J805
A
1674-3512(2016)03-022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