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香港受訓記

◆ 若 風

"老牛"香港受訓記

◆ 若 風

2015年10月26日，一架波音737飛機緩緩轉入浦東國際機場的跑道，靜靜地等候著起飛指令。

此刻，坐在飛機上的一位年輕人閉上眼睛，讓自己的內(nèi)心漸漸平靜下來。由于安檢的緣故，半個小時前排在長長隊伍里的他還為能否按時登機心急如焚。這畢竟不是一次普通的旅行，或者一次療養(yǎng)，他深知此行的意義，這也使得平日里習慣于鎮(zhèn)靜的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額頭上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滴。好在最終一切順利，當他坐上了機場通勤車，看著候機樓逐漸遠去時，那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乘客朋友們，我們的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廣播里傳來空姐甜美的聲音。不一會兒，他感到座椅下的發(fā)動機發(fā)出轟鳴，龐大的機身開始加速，再加速，然后在一個瞬間從跑道上一躍而起，掙脫萬有引力向著藍色天空飛去……

飛機在萬米的高空開始變得平穩(wěn)，屏幕上放起了新上映的一部美國大片，空姐則為每一位旅客發(fā)放早餐。年輕人隨手拿起一本插在前排座椅后背收納袋里的雜志翻看起來，耳旁傳來了身后兩位乘客輕聲的粵語對話，他一下子覺得這樣的場景很熟悉，就如同在家看港劇一般，那些熟悉的場景片段頓時浮現(xiàn)在他眼前。他喜歡看港劇，尤其是以香港警察為背景的職業(yè)劇。和很多人一樣，最初對于香港警察的印象都是來自于影視作品，從早年成龍的《警察故事》系列到《無間道》，這些作品曾伴隨著整整一代人的成長，特別是第一次聽到那聲帥氣的“Yes，sir！”，令多少男生競相模仿之……

“乘客朋友們，我們的飛機馬上就要降落在深圳寶安國際機場，地面溫度……”聽到這個熟悉的地名，年輕人的思緒也隨著飛機慢慢降落。深圳，我回來了……

1

楊忠海一直希望這個六一兒童節(jié)能夠陪自己的雙胞胎兒子出去玩一天。說老實話，這個愿望已經(jīng)在心底埋藏許久，可是每一年總因為各種理由而泡湯。于是今年他從五月中旬就開始打聽六月一日的工作安排，他甚至已經(jīng)早早地計劃好了整整一天的活動。

“小楊，回家準備一下，明天去福州報到，參加公安部的培訓?！碑斠环萃ㄖ诺綏钪液５拿媲皶r，他的內(nèi)心著實有些小崩潰。

不過作為一名從警十年的警察，楊忠海很清楚命令的意義。二十幾個小時之后，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福建警察學院的報到處。

然而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那些小崩潰不過才剛剛開始……

報到處喧鬧的環(huán)境里混合了各個地方的口音。這里云集了來自上海、江蘇、安徽等地公安機關的武力教官。沒有人引導他們?nèi)ニ奚帷驗樵诖酥?，每一個報到的學員都要經(jīng)歷一場準入考試，如果考試不能通過的話，直接打道回府，那么，也就不用費力地將行李搬進宿舍。然而，千里迢迢趕到福州，又要直接買回程的機票，若是這般回去，如何見江東父老？

雖然每個人都不愿如此顏面掃地，但考試終究是殘酷的。當楊忠海親眼看到一名學員拿著行李沮喪地離開學校時，他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適應福州炎熱的天氣，腦海里快速地將自己從警以來所有的考核技能翻閱一遍——盡管此時，他完全不知道考試的內(nèi)容究竟是什么。

當那道“別臂壓腕”的考題展現(xiàn)在眼前時，他的心頭泛起一陣竊喜。這個對于特警出身的他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從動作要領到實踐操作，一套完美的流程讓他終于獲得了去宿舍的“入場券”。此時他才感到背后早已被汗水浸透，卻也分不清究竟是初夏的悶熱，還是剛才面對幾位考官嚴峻眼神時的緊張所致……

如果這兩星期的培訓僅僅是在與棍棒和槍械的周旋中度過，或許對這些從基層摸爬滾打上來的漢子而言并非難事。然而這卻是一場體力與智力的搏殺，作為教官，他們不僅要自己懂得動作要領，更要掌握授課技能。于是那一雙雙白天還帶著硝煙的手，晚上回到宿舍又開始在電腦上噼噼啪啪敲擊教案，為了第二天的理論授課考試連夜征戰(zhàn)……

以優(yōu)秀成績結束培訓的楊忠?；氐缴虾：螅芸煊滞度肓斯ぷ髦?。對于他而言，這次培訓或許只是職業(yè)生涯中小小的一次歷練。其實人生往往就是如此，當我們翻越一座山丘時，全然不知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攀越另一座高峰的起點上。

接到去深圳的通知是在9月上旬。這個夏天對于上海來說并不太熱，但是全國上下卻沉浸在慶祝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的熱情之中，而對于近五萬上海公安民警來說，他們則又完成了一項重要的安保任務。來不及歇一口氣，一紙通知又讓楊忠海和另外7名來自不同分縣局的同事趕赴深圳，這些六月在福州培訓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將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其他192名武力教官共同完成另一次煉獄般的考核培訓。

“老牛，我們又見面了?！痹谏钲谌嗣窬煊柧殞W校的操場上，楊忠海遇到了曾一起在福州受訓的安徽省馬鞍山市公安局的老丁，丁偉忠。“老?！边@個外號源自于楊忠海上大學時打《魔獸世界》總喜歡選一個“牛頭人”的角色，隨著受訓時同事的口口傳播而廣為流傳。這其中一方面原因是由于這個外號朗朗上口，另一方面也隱含著別人對他過硬技能的一種敬佩。

“你聽說這次集訓的目標是什么了嗎？”老丁有些神秘地問他?？粗鴹钪液Ｒ荒樏Ｈ坏哪?，他指著南面的方向繼續(xù)說道，“據(jù)說會從這里選拔一批人去香港受訓?！?/p>

香港，聽上去似乎真的很誘人，何況他還從來沒踏上過這片被稱之為“東方之珠”的土地。不過看到周邊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精英，楊忠海覺得這似乎離自己很遙遠。他此刻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在晚上交出一份PPT的教案！

相較于6月份在福州的集訓，此次深圳集訓可以說是上次的“升級版”。周期縮短，強度升級，難度翻番，畢竟來到這里的都是經(jīng)過一輪選拔的精英。射擊、盾棍、警械各種考核輪番轟炸，僅射擊考試就分為7米、10米、25米三項，要求在極短時間內(nèi)完成從拔槍到射擊的全部過程。忙碌而緊張的一天學習結束后，許多人已經(jīng)洗漱完躺在床上，突然窗外響起一陣哨聲，所有人緊急集合到靶場開始進行靶場管理的考試……

后來，楊忠海在回憶自己一路過關斬將的過程時，將很多成績歸于“幸運”。但他的身上或許真有一種當教官的天賦，這份天賦來自于當老師的父親。他的父親畢業(yè)于上海師范學院，是一位退休的歷史教師，也許從小的耳聞目染培養(yǎng)了他清晰、嚴謹?shù)闹v課思路，也贏得了考試教官們的一致認可，最終他以上海學員排名第一，全國排名十五的成績結束了此次深圳集訓。

最后一天，楊忠海第一次走出學校。這里離羅湖口岸很近，過了口岸，便是香港。他望了望香港方向，高樓在清晨的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他的心中有些期許，有些向往，可究竟能否再回到這里開始新的征程，他并沒有十分的把握。這樣的心緒僅僅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很快便被年輕人好玩的本性沖淡，既然來了一次深圳，就必須不虛此行。他和幾個上海的同事打了一輛車前往深圳最著名的景點世界之窗，不想到了門口一看，幾個人被數(shù)百元的門票驚呆了，最終悻悻地在門口留下一張自拍照，也算是完成了“到此一游”的心愿……

工作、家庭……那個曾在訓練場上英姿颯爽的身影回到上海后，很快又還原了那個忙碌的背影和父親的形象，直到10月13日，一條微信在手機上出現(xiàn)。

發(fā)來消息的是一位山東的同行，他剛剛從公安部的網(wǎng)站上看到去香港受訓人員的名單里赫然有著“楊忠海”，便興沖沖地將這一消息告訴他。而這位即將赴港受訓的精英教官正饑腸轆轆地排在食堂長長的隊伍里，伸長脖子數(shù)著玻璃窗后還剩幾條雞腿。一看到這條消息，所有的饑餓頓時一掃而空，他匆匆扒拉了幾口午飯，便迫不及待地回到辦公室，直到親眼看見了那份通知，原先的焦慮與期待終于在那一瞬化作了興奮。余下的時間里便是準備各種手續(xù)、訂購機票，直到登上飛往深圳的航班……

回到深圳人民警察訓練學校，一切都那么熟悉。只是曾經(jīng)熙熙攘攘的操場上如今只有20個人。楊忠海在人群中尋找著那些熟悉的面孔，“老牛，我就知道我們又要見面了。”還沒等楊忠?；仡^，肩上便被重重的捶了一拳。說話的是來自三門峽市公安局的特警王晨星。這位出生于1989年的年輕教官是這次20名赴港受訓教官中年齡最小的，雖然臉上還帶著幾分稚嫩，但他的射擊和理論功底都非常出色。很快，楊忠海又看到了老丁、青島市公安局的傅先強……這些曾在深圳結下友情的兄弟，又一次相逢在離別的終點，成為戰(zhàn)友，或者說，對手。

從六月份的兩千人，到九月份的兩百人，再到如今的二十人，這二十個人是真正的百里挑一，當之無愧的精英中的精英。

在公安部的領導進行簡單的開訓動員后，二十名教官登上了赴港的大巴。他們將從羅湖口岸進港，目的地——香港警察學院。

Hongkong，we're coming!

2

在香港迪士尼樂園開幕之前，位于黃竹坑的海洋公園可以說是全港最著名的景點之一。在喧鬧的海洋公園不遠處，堅立著一扇不起眼的灰色大門，上面懸掛著六個字：“香港警察學院”。2006年以前，它以另外一個名字更為香港人所熟知，“香港警察訓練學校”（PTS，Police Training School），幾乎所有的香港警察都出自于這片不大的土地上，而隨著影視作品的傳播，更是給這所學校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香港警察訓練可以追溯至警隊成立初期的1840年。1893年，英國人梅含理出任警察隊長期間創(chuàng)立了警察學堂，規(guī)定每名獲聘者必須在學堂接受訓練后，方能成為警務人員。當時由師爺教授法例，由英國軍隊少校操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位于黃竹坑的警察宿舍于1948年被改建為警察訓練學校，一直延續(xù)至今。

按照事先的要求，在開學典禮前，所有的學員都換上了西裝。這對于習慣了休閑裝文化的內(nèi)地警察而言著實有些不適應，很多人是接到通知后才匆忙去商場置辦了西裝。

主持開學典禮的是香港槍械訓練科的負責人陳永亮警司。他個頭不高，帶副金絲邊眼鏡，很斯文的模樣。誰也想不到他年輕時代表香港去美國參加射擊比賽，拿到了六個科目全部第一的成績，令大洋彼岸的同行刮目相看。槍械訓練科從字面上看負責“槍械訓練”，實際上承擔了香港所有警察的訓練任務。陳警司也是此次香港教官團隊的負責人，在開學致辭里，他用一句話道出了教官團隊的理念：“教師在教學中隨意的一句話，可能會影響學生終身。你們今天是學員，但回去以后也都是教官。所以我們很清楚自己的責任，我們的一句話可能會影響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人，所以我們將盡自己所能擔負起教官的職責，也希望你們踏踏實實認真完成所有的學業(yè)，因為這關系到的不僅僅是你們個人。”

與內(nèi)地許多警校相比，香港警察學院的硬件設施實在顯得有些“寒酸”。不僅連跑道都不是標準的400米跑道，發(fā)給每個人手中的訓練服在課程結束后必須上交，以便循環(huán)使用。更為夸張的是，每個人的帽子據(jù)說還是駐港英軍留下的。初來乍到的楊忠海心中有些疑惑，這就是培養(yǎng)無數(shù)香港警界精英的“搖籃”？學員的宿舍不大，每一間大概只有五六平方米，僅能夠放下一張床和一張寫字臺，不過環(huán)境卻很干凈。放下行李后，所有的學員都按要求換上了訓練服。內(nèi)地的警察肩章配上香港警服，多少顯得有些滑稽。所有學員到警官餐廳集合，準備享用警察學院的第一頓午餐。不過，當聽完一位香港教官宣讀完近二十條進入餐廳的禮儀后，幾乎每個人的胃口都消退了大半。這些禮儀包括“不得帶帽”“不得穿運動裝”，甚至“不得穿沒有領子的衣服”，這又讓習慣在喧鬧食堂進餐的內(nèi)地學員們感到了巨大的文化差異。然而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們逐漸體會到了這種禮儀對于整個警隊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些“規(guī)矩”表面是對個人的約束，實際上卻是對他人的一種尊重。而對他人的尊重，恰恰是當下我們最容易忽視的一個細節(jié)。

3

“在開始正式的射擊訓練前，我先給大家講解一下《安全防御法》。”負責靶場安全的是一位原來在香港水警隊工作的madam，大家都叫她華姐。她所說的《安全防御法》簡而言之就是六句話，“將所有槍械視作已經(jīng)入彈”“除非決定射擊外，扳機用之手指要放在扳機護環(huán)外”“退彈后或繳收槍械時，務必檢查槍械以肯定已經(jīng)退彈”“切勿將槍械指向任何不欲射擊之人物或物件”“除非被命令或行動中需要，否則不可拔槍、擊槍或拉起撞”“如果未能確定目標，切勿開槍”。雖然只是簡單的六句話，但卻涵蓋了所有可能發(fā)生意外的情況。在香港警方，任何可能接觸槍械的地方，《安全防御法》都被做成海報、展板甚至漫畫，讓接觸槍支的人時時記于心中。也正是靠著這六句話，讓香港警察在幾十年里沒有發(fā)生過一起因槍支操作失誤而造成的傷亡事件。

負責動作示范的基哥話不多，不過那雙手臂上爆出的如樹根般的青筋和冷峻的眼神，讓所有的人一致認為基哥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基哥是前飛虎隊成員，飛虎隊是特別任務連的俗稱。這支成立于1974年的部隊隸屬于香港警務處警察機動部隊，主要職責為處理嚴重罪案、拯救人質、反恐、要員保護、進行水底搜索及執(zhí)行特別行動等等。在得知基哥的背景后，楊忠海很興奮，自己曾經(jīng)最崇拜的飛虎隊隊員就這樣站在自己不到十公分的位置。要知道，即使在香港警隊內(nèi)部，現(xiàn)役飛虎隊成員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在沒有任務的時候都會在原來任職的部門工作，而接到任務后，馬上根據(jù)指令前往現(xiàn)場執(zhí)行特別任務。這些知識都來源于由一本香港軍迷編寫的《特警GoGoGo》，書中通過大量翔實的資料解密了這支神秘的部隊。而這本被特警奉為圣經(jīng)寶典的書早已被楊忠海不知翻閱了多少遍。

對于槍，楊忠海并不陌生。從小時候開始，寵愛他的父親就會給他買各種各樣的玩具槍。大學畢業(yè)后，楊忠海曾經(jīng)可能的一條人生軌跡是與家人一起出國經(jīng)商，他甚至已經(jīng)考出了雅思，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非典”將他所有的計劃都打亂了。正當他閑在家中的時候，姑媽勸他去試一試報考上海公安高等專科學校。楊忠海的姑父是一名警察，從小他就覺得穿上制服的姑父特別神氣。姑母的建議點燃了他心中對警察這份職業(yè)的向往，更何況他還對槍如此癡迷。就這樣，楊忠海走進了招警考試的考場。隨后的一切都很順利，入學、實習，2005年2月畢業(yè)后分配到徐匯分局長橋派出所當社區(qū)民警，隨后又來到天平路派出所擔任巡邏民警。沒有想象中警察的沖鋒陷陣，離自己心愛的槍越來越遠，楊忠海漸漸感到有些失望。所以當2005年底徐匯公安分局成立特警支隊的時候，他第一個提交了報名申請。經(jīng)過層層考核，他終于如愿以償成為了20名新招錄的特警隊員之一。也就是從那個時候，他遇到了如今是徐匯公安分局特警支隊副支隊長的葉彥。比他大5歲的葉彥當時是楊忠海的師傅，第一次見面，他問楊忠海有沒有帶打火機。不明就里的楊忠海還以為師傅要抽煙，連忙從口袋里掏出煙來準備點上，沒想到葉彥接過他的打火機，將出火口對準前方，像握著一把手槍一樣將打火機打著。看著楊忠海一臉茫然的樣子，葉彥笑著說，“就這樣練，把打火機想象成手槍的扳機，時間久了，手指的穩(wěn)定性也就練出來了?！睆拇?，楊忠海始終在身上帶著個打火機，沒事的時候便掏出來練習。時間久了，他右手食指上的指紋竟由于長期的磨損而逐漸變淺，成為了一塊堅硬的老繭。

老實說，在來香港之前，楊忠海對于自己的槍法是有些自負的。2010年，市局特警總隊在賽考中增設了一個隱蔽式射擊項目。即在3米、5米、7米的位置各射擊兩槍，從腰部拔槍到射擊最短只能有0.8秒。這是個什么概念呢？從生理學上解釋，即眼睛接收到標靶翻轉的信號，找尋目標，大腦中樞向手部發(fā)出指令，拔槍，瞄準目標，手指扣動扳機，所有這一切都在不到一個“滴答”的時間內(nèi)完成。得知有這個考試科目時，只有短短一個月的訓練時間了。而最后，楊忠海愣是拿下了全市第三的成績。

所有的自信，在基哥的訓斥下迅速土崩瓦解。

當楊忠海正要拔槍的時候，基哥一聲“Stop！”立即喝止了他?；缈觳阶叩剿媲?，指著他放在槍管上的食指問道：“你一直是用這個姿勢打槍嗎？”說起這個，楊忠海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他從未參加過公安部的集訓，所以自認為打槍姿勢是“野路子”，始終用自己覺得最合適的方式?！耙苍S你有自己的方式，但如果你像剛才那樣養(yǎng)成習慣的話，一定會影響持槍穩(wěn)定性，因為最標準的姿勢永遠只有一種?！被缬貌皇炀毜钠胀ㄔ捳f道。在以后的學習中，楊忠海慢慢了解到，在香港，同一個技戰(zhàn)術動作即使由不同的教官進行講解，教學內(nèi)容也是驚人的一致，無論理論提示還是動作的講解示范，甚至精細到身體四肢的各個角度，全部都是高度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是因為所有香港警察訓練的課程設置是要經(jīng)過律政處、區(qū)議員及其他法律機構嚴格的審核才制定出來，一經(jīng)制定就會一直延續(xù)。不管是誰，作為授課教官，使用的都是統(tǒng)一的課件，教授的都是統(tǒng)一的內(nèi)容。如果需要更新，必須逐級上報、審批后方可進行，任何一名主講教官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圖隨意更新課程內(nèi)容。這樣便保證了所有受訓警察擁有相對一致的技戰(zhàn)術水平和處置能力，警察整體素質得以保證。

對于基哥的糾正，楊忠海有些將信將疑，不過他還是按照基哥演示的方法規(guī)范了自己的動作。直到兩周后的射擊考試中，他以294分（滿分300分）的成績奪得了全班第一的成績時，他才對基哥真正心服口服了。

4

“老牛，祝賀你，成績很棒！”正在欣賞自己成績的楊忠海一回頭，看見香港教官團隊主管鄧sir正站在自己的身后。鄧sir個子高高，戴一副眼鏡，乍一看像是從銀行走出的高管，誰也想不到他竟然也是前飛虎隊的一名攻擊手。當聽到自己的外號從鄧sir口里說出時，他既詫異自己的外號這么快被大家所熟知，又覺得特別親切。據(jù)說鄧sir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也許是信仰的緣故，給人感覺非常沉穩(wěn)、可靠，除了自身專業(yè)素質很高外，也是一位值得信賴的領導。

“全靠您跟基哥對我姿勢的糾正。”楊忠海笑著回應道。

“哪里，關鍵是你們自身的努力。為了慶祝第一階段課程的結束，這個周五你們內(nèi)地學員一起參加我們槍械訓練科的BBQ聚會吧?！?/p>

BBQ，即燒烤。BBQ聚會是槍械訓練科的定期活動，地點就在學院里的一塊空地上，所有的教官都會帶上家屬一起來參加。燒烤的工具很簡單，就是幾個鐵皮桶上擱一個篦子，下面放著點燃的炭火。食材是新鮮的，包括鮑魚、生蠔、扇貝等。槍械訓練科工作任務重，所以定期舉行這樣類似家庭聚會性質的派對，也是給所有教官一個身心放松的機會。

對于內(nèi)地學員來說，這樣的場景卻令他們感到很好奇。吃，自然不是最主要的目的，一切都要自己動手準備，這樣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團隊建設的良好方法。那些平時看上去一臉嚴肅的教官，脫下制服換上便裝，就像是電視里看到的普通香港市民一樣。龍哥是所有教官里年齡最大的，但卻是普通話水平最高的，平時主要負責理論課程。龍哥身上有著很多不能問的故事，可如今臨近退休的他就像所有人的大哥一樣照顧著大家的生活。而身著便裝的華姐，也多了幾分女性的嫵媚。在靶場內(nèi)，人們很難想象一名女性竟然有如此標準的專業(yè)動作?？勺叱霭袌觯腥藛柸A姐最多的就是哪里的商場正在打折，以及香港大排檔的美食攻略。除此之外，還有賢仔以及前面提到的鄧sir、基哥等，這些在課堂上都獨當一面的教官，做起燒烤來也毫不含糊，難得有幾個烤糊的，大家也毫不在意，全部笑納。一次熱鬧而尋常的BBQ聚會，讓楊忠海他看到這些香港教官嚴肅表情下可愛的另一面。

“來，我向來自內(nèi)地的精英們敬一杯?！标愑懒辆灸弥槐【苼淼綄W員中間。兩個星期的接觸，讓雙方間的距離都拉近了不少，說話也沒了最初的拘謹。有學員開玩笑說：“陳警司，你每個月收入也不低，咋不舍得買個好一點的手機??？”陳警司拿出他的兩部國產(chǎn)手機在大家面前晃一晃，說道：“你們真以為我買不起進口手機嗎？我也知道哪些牌子有名?？晌铱傁耄覀円o自己的國產(chǎn)品牌一個機會啊，誰都不買，我們中國人的牌子什么時候才能夠立起來？”他接著說，“現(xiàn)在有些小國家都敢跟中國叫板，為什么？就是因為祖國還不夠強大。我是一個很愛國的人，我衷心希望國家能夠真正富強起來?！?/p>

聽完陳警司的話，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嚴肅。這時走來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他也是槍械訓練科的負責人之一，名叫麥啟立。他用生硬的漢語說道：“歡迎歡迎！”氣氛一下子又活躍起來，大家紛紛回應道：“Cheers！”，“No，no，no.”這位胖胖的蘇格蘭人連連擺手，糾正道，“You should say Cheerish.”不想被他一糾正，原本就有些羞澀的內(nèi)地學員更不敢開口說話了。仗著自己不錯的雅思成績，楊忠海向麥啟立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一聽說他來自上海，麥啟立一下子變得滔滔不絕，“上海是個好地方，你知道嗎，全世界第一本關于警察戰(zhàn)術的書就出自于二十年代的上海。說起這本書的由來……”全然忘記了在一旁被他那濃重蘇格蘭口音攪得云里霧里的楊忠?！?/p>

5

今天在講臺上授課的是Bellsir，本名鄭文忠。Bellsir平日不茍言笑，可是對每一位學員的心理把握非常精準。在訓練中，Bellsir常常會采取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訓練手段和方法，當然他有這份自信，因為他是前飛虎隊的醫(yī)療主管，所以能確保每一位學員的安全。Bellsir將所有學員帶到一間教室，里面放置著一塊比人高的屏幕，屏幕上會放映一段短片，里面會出現(xiàn)不同的緊急狀況的模擬情景，然后由學員來判斷如何處置。同時房間里所有的攝像頭會拍攝下學員的動作，處置結束后由教官對學員的動作進行點評。香港警方武力使用課程中每個技術動作的定型，都需要一個由槍械訓練科、警隊法律部門、區(qū)議會、法院、醫(yī)務部門等多個部門代表組成的專業(yè)委員會進行審核、鑒定，討論每個技術動作的法律適用依據(jù)、可能造成的損傷后果以及由此帶來的法律后果等情況，確保武力使用課程中每一個技術動作符合各項法律規(guī)定。只有經(jīng)過專業(yè)委員會認證的技術動作，才可以成為規(guī)范的教學動作，向所有的教官進行推廣，再由教官向所有警員進行普及。

規(guī)范，是楊忠海他們在學習過程中最大的一個體會。無論是槍械的使用還是武力動作的運用，每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動作背后都有著詳細的規(guī)范。就像一個舞臺上的演員，任何一個動作都被賦予特殊的意義。當然，隨機應變與遵從規(guī)范并不是相矛盾的，規(guī)范的意義不是呆板地去執(zhí)行，而是避免因隨意操作而引起的不必要損傷或者法律問題。這看似給了警察在執(zhí)法過程中加上了鐐銬，但實際上，這些經(jīng)過嚴格審核的法律規(guī)范的存在，恰是警察在執(zhí)法過程最有力的支撐。

6

警官餐廳的早餐是自助式的，談不上花樣繁多，卻充滿了濃濃的港式風味。除了燕麥、牛奶、咖啡外，還有香港特色的魚蛋和出前一丁泡面。

“終于熬到最后一門課程了?！眮碜郧鄭u市公安局的傅先強端了一份咖啡和面包坐到了楊忠海的面前。這位外號“強哥”的山東大漢剛到香港的幾天總是在抱怨不適應這里的飲食。在經(jīng)歷了一個月的學習之后，竟也養(yǎng)成了早晨一杯咖啡的習慣。

“不過，今天這門課真是兇多吉少啊?！睏钪液Ｎ艘豢谘矍暗某銮耙欢∨菝嬲f道。20名公安內(nèi)地學員被分成了AB兩組，他與傅先強碰巧是各組的6號，而兩人又是各組的佼佼者，每次對抗賽結束，便沖上去看對方的成績，頗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楊忠海說完用眼睛瞟了一眼不遠處的基哥?！敖裉炜墒腔绠敗恕?。”

最后一門考試是FX彩彈射擊。考試的模式是學員與教官分別扮作“警察”與“匪徒”兩方，其中“匪徒”一方躲在房間中，“警察”則嘗試用各種戰(zhàn)術攻入屋內(nèi)解救人質。

這聽上去和平時玩的“彩彈射擊”差不多，但論真實感，遠非“彩彈射擊”所能比擬。因為這里用的全部都是真槍真子彈！只是彈頭被換作了橡皮彈頭，子彈內(nèi)的火藥減半。但即便如此，打在身上依然會形成一個深深的血印，很多學員對橡皮子彈的殺傷力估計不足，第一次被打到的時候都疼得哇哇亂叫，表情扭曲。所以正式訓練時必須在要害部位帶上護具，同時三米之內(nèi)嚴禁開槍，往地上來一個點射就算擊中對方。

其實對于類似的訓練，楊忠海并不陌生。早在2009年，他所在的徐匯特警支隊已經(jīng)在市特警總隊組織的賽考中奪得沖房比賽的亞軍。所謂的“沖房比賽”，就是在模擬房間里排除危險目標，最終看哪支隊伍能夠在最短時間內(nèi)完成任務。

今天的“匪徒”是基哥和華姐，雖然對方只有兩個人，但面對兩大“高手”，4名“警察”都不敢掉以輕心。果然，考核正式開始不到一分鐘，一名“警察”便被對方擊中，不幸出局。三個人繼續(xù)前行，在一個拐角處，楊忠海猛地聽到身后一絲響動，他下意識地往邊上隱蔽處一躲，后邊的槍聲便響起，另一個“戰(zhàn)友”也隨即“犧牲”了。面對不知身處何處的敵人，楊忠海的內(nèi)心開始變得緊張起來，他的腦海里時空開始交錯，想起曾處置過的一起“武瘋子”事件，當時對方也是在一扇門后，他與戰(zhàn)友根本無法預料打開門口所面臨的情況，然而緊張的環(huán)境容不得他們有一絲考慮，在將門踹開的一瞬間，對方也正試圖拿著菜刀往外沖。楊忠海側身一躲，繞到對方身后，然后迅速控制住“武瘋子”的雙手，將其摁倒在地……楊忠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給了對面的同伴一個眼神的暗示，心中默數(shù)著“一、二、三”，然后迅速沖入房中，電光火石間，還看不清對方的人影，只聽見“砰砰”兩聲槍響，楊忠海只感覺手臂上一陣鉆心的疼。幾米開外的基哥一下連開兩槍，將兩名“警察”全部撂倒，4∶0，“匪徒”完勝。

每次訓練結束后，教官、“警察”與“歹徒”都要進行“三方會談”。所謂的“三方會談”，就是交流在考核中的得失。其實對于基哥來說，他已經(jīng)用疼痛和子彈指出了每個人的錯誤……

7

揉了揉酸疼的眼睛，楊忠海繼續(xù)默念著眼前攤開的那本厚厚的教材。

自從大學畢業(yè)后，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挑燈夜戰(zhàn)復習迎考的經(jīng)歷了。為了讓有些麻木的大腦清醒一下，他決定去外面抽支煙。

幾乎每個宿舍的窗上都透著亮光，原本計劃趁著最后幾天時間去逛逛香港夜市的學員，聽說理論考試也要排名后迅速取消了原定的計劃，老老實實地待在宿舍里背誦著那本教材。

輕輕地噴出一口煙，楊忠海頓時感到一陣愜意。這時他瞧見了也走出宿舍透氣的王晨星?？粗舜似v的模樣，兩人相視一笑。

“老牛，射擊比賽輸你一籌，這次理論考試我一定要贏回來?！狈潘缮眢w完畢的王晨星在回宿舍前，朝著楊忠海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蒼天啊，不要這么拼吧！”楊忠海知道眼前這位畢業(yè)于鄭州大學的“學霸”是認真的，他不敢懈怠，將煙頭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熄后又迅速回到屋里埋頭于苦讀之中……

8

結業(yè)日。

結業(yè)典禮在香港警察總部的宴會廳舉行。

典禮由一段精心制作的PPT開始。一張張照片記錄了他們這一個月來的點點滴滴。這一個月中，他們將揮灑如雨的汗水留在了每一處靶場；這一個月中，他們將挑燈夜戰(zhàn)的身影留在了宿舍的墻上；這一個月中，他們將斑斑的血痕留在了自己的手臂和雙腿上；這一個月中，他們將內(nèi)地民警的執(zhí)著與努力留在了黃竹坑的這片土地上。今天，是對他們所有付出的肯定與認可。

燈光亮起，陳永亮警司走上講臺?！吧虾Ｊ泄簿中靺R分局政治處教育訓練科楊忠海，榮獲全能射擊學員獎；河南省三門峽市公安局特殊警務支隊王晨星，榮獲最優(yōu)異學術獎……”在所有人的掌聲中，“武狀元”楊忠海與“文狀元”王晨星從座位上站起，理了理身上的制服，大步走上講臺。從兩千人到兩百人，從二十人到“狀元”，個中的付出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才能體會。兩人鄭重地從陳警司手中接過獎狀，轉過身來，向著全場敬了一個最標準的警禮……

9

香港的最后一夜，槍械訓練科的旭哥找到了楊忠海，“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蓖瑫r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這也是對你這‘武狀元’的特別獎賞，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的。”

旭哥所說的那個地方是位于旺角的“警察俱樂部”，全名是“香港警察體育游樂會”。在香港旺角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有如此大一片專門供警察休閑娛樂的場地實屬不易。這里有一個橄欖球場和足球場，以及射擊、書法等各種課程，只要是香港在編的警察、退休警察以及輔助警察和他們的家屬，都可以來這兒參加活動。

在樓梯拐角處，楊忠海見到了一位身穿白襯衫的高級警司，“剛才那位警司是這里教書法的義務老師?！毙窀绲脑捵寳钪液Ｓ行┰尞?，“這里所有課程的老師全部由警察義務擔當，你看我就是這里靶場的負責人。我們熱愛這份工作，不計報酬，因為能走進這個俱樂部的本身就是一種榮耀?！睆男窀绲脑捳Z中，楊忠海明顯感到了那份驕傲與自豪。

從俱樂部向外望去，夜晚的香港流光溢彩。楊忠海抿了一口手中的飲料，倚在圍欄上，讓風愜意地吹拂過自己的臉頰。明天，他就要踏上歸程。這里就像是人生的一個地鐵站，他來過，留下輝煌，而列車將繼續(xù)準點前行，向著下一個車站，呼嘯而去……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