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小小說二題

張望/著

阿 要

我和母親正吃飯，忽然窗臺被拍得啪啪作響。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阿要。母親忙笑瞇瞇走過窗邊問他有什么事。

阿要清俊的臉上飄過一朵紅云，他有點(diǎn)羞澀又帶著點(diǎn)理直氣壯，說，婆婆昨天答應(yīng)給我的糖果呢？

母親一拍腦袋，倒真是忘了！便順手遞了兩只芭蕉給他。

阿要方才樂了，一邊剝蕉一邊滿意地走了，路上有人打趣，阿要，給我一只芭蕉好不？

阿要不再理人，全神貫注地剝蕉、吃蕉，吃完還不忘把蕉皮扔進(jìn)垃圾桶，再一路揚(yáng)揚(yáng)得意地繼續(xù)散步。

看到這里，你一定猜到了，這個阿要有點(diǎn)弱智。據(jù)說他的智力最多達(dá)到五歲?？墒俏矣X得遠(yuǎn)遠(yuǎn)不止。

他口齒清晰，記性不錯，知道去追討別人隨口的承諾。況且他外形清朗，衣著整潔，不熟悉的人還看不出他的缺陷。不過他有一個小動作經(jīng)常出賣他。會在和人擦肩而過，或是什么人逗他時，他就情不自禁拿手指摳嘴角，像是要摳掉什么痣。摳的同時眼睛躲躲閃閃，很鬼祟的樣子。而且是持續(xù)性的，一看就知道不怎么正常。

阿要已經(jīng)年逾中年，因?yàn)樘煺鎲渭兊木壒剩雌饋聿坏饺畾q，加上他整天笑嘻嘻，大家都挺喜歡他。每到黃昏，他就在小區(qū)里散步。鄰居們常常和他逗趣，問他各種奇怪的問題，然后等著看他答不上來的窘態(tài)，接著便善意地哄笑。

比如問他，想不想娶媳婦啊？知道什么叫媳婦嗎？他總是害羞地?fù)缸旖?，頭一扭身一轉(zhuǎn)，低頭就往別處去。他不愛理那些茶余飯后的閑人，可是當(dāng)他一看見我，不管是我剛下班，還是準(zhǔn)備出門，他總是既害羞又熱切地主動和我說話，而且開頭第一句一定是，我知道，你是張望。你爸呢？

我總是哭笑不得，扭身就走。

有次我心情挺好，就逗他，我爸去守山了，不回來了。

他擔(dān)心地說，那誰送飯給他吃??？

我笑道，我送給他，餓不著。

他又說，你好忙的，我去送飯給他吧，要不他餓壞了。

看到他一臉誠摯，我忽然不知道答他什么了。

幸好這時，阿要的家人來找他回去吃飯，我才算脫身了。

然后他每次見我，都要纏著我問，你爸守哪座山？我要去送飯給他。

這個阿要為何這么關(guān)心我爸？我心里雖有疑惑，也沒想太多，不過是一個懵懂人士，天知道他想些什么。

不久正好是清明節(jié)，我拿了祭祀用的籃子準(zhǔn)備去看父親。想不到一出門就碰上了阿要。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飛快跑過來，說，你去送飯?。课乙惨?！

說完他緊緊跟著我走。我忍不住問，阿要，你和我爸很熟嗎？

他瞬間開心起來，你爸帶我去釣魚，釣很大很大的魚，他還答應(yīng)帶我去釣四只腳的魚。

哦？還有四只腳的魚??？后來去了嗎？

他騙人！答應(yīng)帶我去的，人也不見了！

一路上，阿要吧嗒吧嗒說起了和父親釣魚的往事。

經(jīng)他一說，潛藏的記憶便慢慢浮出來。很多個夏天的午后，父親坐在院內(nèi)的小藤椅上埋頭整理釣線，蟬在樹上嘶鳴。父親沉醉手中的活，絲毫不覺蟬聲聒噪。然后，阿要從窗外趴著往里看，看到父親就興奮地猛拍窗沿。父親回頭，看見他興奮地舉著手里一個小提桶，指不定里面裝滿了帶土的蚯蚓。父親笑著，便開始收拾身邊的釣竿釣線，出來遞給阿要。再返身回屋，取出心愛的二胡，扛著就與阿要走了。

他們的身后，是拉扯著的兩條長長的影子，還有二胡細(xì)長的影子，還有小提桶胖胖的影子，充滿動感晃悠悠而去。

那些年的我行我素，對父親的關(guān)注的確太少了，想不到眼前這個阿要居然代我盡了些許孝道。只是一個懵懂少年的陪伴，能排解父親多少的孤獨(dú)？我忽然難過極了。

我感動地看了看他。陽光打在阿要臉上，他顯得神志清醒，那種瑟縮和害羞被光芒掩蓋了。

上了山，阿要東張西望，怎么沒有河？怎么釣魚啊？

我低頭清理父親墳頭的雜草，沒顧上理他。

拔得差不多的時候，忽然聽見幾個熟悉的音符，有點(diǎn)像父親拉二胡前的試音。我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忙左右查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就看見阿要低頭在摳嘴角，見我看他，他咧嘴一笑。

我以為是錯覺，便繼續(xù)拔草。二胡的音符再次響起。

山上靜謐，越顯那聲音清晰。

是阿要！只見他微側(cè)著腦袋，小手指含在嘴角，兩腮鼓脹，正發(fā)出類似拉二胡的聲音?！斑捱肋捱馈?/p>

我震驚地看著、看著，想起他經(jīng)常做的那個摳嘴角的動作。忽然，淚一下涌了上來……

老李和他的二胡

老李年輕的時候就被叫老李了。

年輕的老李不愛說話，卻拉得一手好二胡。他拉二胡像拉小提琴，皮鼓子扛在肩上，弦一摁，手一揚(yáng)，涓涓的琴聲流水一般。

班長張媛頤指氣使，依自個心情，一會叫他拉《良宵》，一會又叫他拉《二泉映月》。

老李決定下鄉(xiāng)。

老李肩上扛著二胡，沿著田壟邊拉邊走。老李走得慢，但老李激昂，硬是把悠揚(yáng)的琴聲拉成了憧憬的熱烈。

一陣吵鬧雜亂了琴聲。不遠(yuǎn)處的田里，一插秧女哭著喊著跳著，一群人圍著看笑話。老李想都不想直奔過去，看見她背后的衣服里面，隱約卡著啥東西在蠕動，那女的哭著求他。他紅著臉把那東西掏出來，原來是條大蚜蟲。

圍觀的人哄笑起來。那女的臉白了又紅，顧不得滿手泥，捂著臉跑了。

開工頭一日，老李挖坑種果樹。用力一掄，鋤頭往后倒，老李急退兩步，差點(diǎn)沒閃了腰。

忽然傳來銀鈴般笑聲，“竹竿竿似的，會挖啥？”樹后繞出昨兒那女子。女子笑吟吟地?fù)屵^鋤頭，兩腿一扎，手一揮，鋤在空中畫一漂亮弧形，鋤落下，帶起一大塊泥。

坑挖好了，老李和桃也熟稔了。老李給桃拉了曲《空山鳥語》，把桃喜得咯咯笑。老李發(fā)現(xiàn)桃笑起來好看，很有點(diǎn)張媛的味道。

果子熟了，老李和桃也成一家了。

不久遇上“文革”，幾個紅衛(wèi)兵小將把場長摁地上一陣猛打，滿頭臉的血駭人。最后還抄起板凳劈……情急之下，路過的老李沖上去拿手中的二胡一擋，“啪啦”二胡攔腰斷成兩截。老李怒斥，“批斗就批斗，不能把人往死里整！”見有人出頭，圍觀的群眾也聲高聲低地指責(zé)。

眾怒難犯，小將們退縮了。小將們有氣便往二胡撒，喊著：“砸了你這資產(chǎn)階級的殘渣！”三兩下把二胡踏成了木渣子，隨后揚(yáng)長而去。老李鐵青著臉把木渣子揀回家，在門前樹下挖一坑埋了，半天沒言語。老李很長時間沒拉過二胡。

后來場長平反了，送了一把新的二胡給老李，蛇皮的鼓子漆亮的木。老李定了定弦，試了幾個音。余音裊裊。老李那個美啊。讓老李更美的好事還在后頭。

場長看出老李是有膽氣的，又有文化，就安排老李去砂槍廠當(dāng)官。老李去望望便回，和桃說，“不合咱性子?！眻鲩L倒不計較，又安排老李去糧店賣米。那糧店獨(dú)隅一角，清雅閑適，不招是非。這下老李合了心意，樂呵呵上了任。老李工作很認(rèn)真，每天不急著收工，先仔細(xì)地結(jié)算當(dāng)天出入，把錢糧對得一分不差。再把地面落下的碎米粒掃攏堆，還細(xì)細(xì)地篩掉沙石，用麻袋裝好。有好事的偷著見了，傳出去說，老李攤上肥差，成“碩鼠”了。

老李篤定，不生氣，也不理論。 桃豈是按捺得住的？要跳出去罵，被老李攔住。

如此相安無事。卻一日，場長老婆來了，昂著個臉子嚷嚷著要買米，大家正排著長隊呢，她就舉著錢票沖到老李跟前。大家伙起哄，要看老李咋個處理。

老李肅著長臉，讓那婆娘到后邊排隊。婆娘臉?biāo)⒌丶t了，站著像個大番茄，婆娘且羞且惱，“你你你……”咬牙切齒指了老李三下，扭頭就走。不知誰叫了聲“好！”繼而響起掌聲一片。

沒過多久，糧管所來人查賬。對完現(xiàn)金對糧票，還把糧倉翻了個底朝天。那時沒大地磅，只拿了小地秤一筐筐地稱，直稱了五天才稱完。那場面很大，全場職工都來看熱鬧，大家竊竊私語，縣官不如現(xiàn)管，有不落一粒米的倉鼠？

直到稱完最后一筐米，落賬。大家伙提著氣等這些日，終于要出結(jié)果了，不由得興奮起來。農(nóng)場平淡多年，難得碰上這等子盛事，無不奔走相告。于是有空的沒空的都朝這邊跑。鄰里吆喝一聲，有聽見的，正喂雞的也不喂了，扔下勺就跑，正奶孩的便掐了奶嘴，抱著孩也跟著跑。

不一會，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密匝匝圍成個鐵桶似的。有人想起來找老李。左右問，老李呢？

正亂成一團(tuán)，忽然傳來一陣悠揚(yáng)的琴聲，似流動的芳香，由遠(yuǎn)及近。

老李扛著二胡向這邊走過來。嘿，老李悠著哪，扛著二胡來了！那呢，那呢！有人眼尖，瞧見了跺著腳喊。

老李行到跟前，依然不緊不慢地拉著二胡。拉的是《二泉映月》，琴聲悠揚(yáng)從容，沉緩有力。大家伙噤了聲。

書記員的算盤噼里啪啦和著琴聲響得可歡。打完一對，書記員眼都直了，顫聲公布：實(shí)物比賬面多出三百五十六斤零八兩。

老李的琴音戛然而止。

大家似乎還沉浸在旋律中，靜寂了半晌，忽而嘩然。先有零落掌聲，接著便如傾盆大雨嘩啦嘩啦響徹天際。

糧管所的人悻悻而去。

老李笑著跟桃說，“咱這碩鼠，當(dāng)?shù)梅Q職吧？”桃指他腦門，“就你傻！誰還給你立標(biāo)兵呢？”

退休沒幾年，老李卻病了。老李纏綿病榻那段，真把桃累著了。老李有日精神特好，竟給桃拉起了二胡。這曲《聽松》，老李拉得歡暢，桃聽得踏實(shí)。

老李含笑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