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學(xué)明
(聊城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聊城 252059)
《本事詩》文體考論
殷學(xué)明*
(聊城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聊城 252059)
《本事詩》究竟在詩學(xué)史上地位如何,這既與中國詩學(xué)文化有關(guān),也與《本事詩》自身的文體性質(zhì)有關(guān)。然而《本事詩》文體一直含混不定,使其應(yīng)有地位及其價值難以實現(xiàn)。從詩選、小說、詩評考論來看,《本事詩》應(yīng)是體兼說部和選集的詩評。這種詩評與“不平則鳴”的批評不同,而是不著聲色“旁采故實”的批評?!侗臼略姟愤@種文體既是中國“述而不作”詩學(xué)文化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中國詩歌實踐的產(chǎn)物。加強《本事詩》文體研究,不僅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中國古代詩評傳統(tǒng),而且也有助于更好地進行當(dāng)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評論。
《本事詩》;文體;詩評;考論
孟棨《本事詩》從唐僖宗光啟二年(886年)即其序?qū)懢鸵詠?,其文體性質(zhì)就一直紛爭不斷。概而言之,主要有三種觀念:其一,“類如詩選”,以宋代王堯臣為代表?!冻缥目偰俊穼ⅰ侗臼略姟放c《王右軍蘭亭詩集》等選集并置。其二,“小說家言”,以明代胡應(yīng)麟為代表?!对娝挕吩?“孟棨《本事詩》,小說家流也?!保?](P273)其三,“詩文評”,以清代紀(jì)曉嵐為代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將詩文評分為五例,其中“孟棨《本事詩》,旁采故實”[2](P1779)。時至今日,《本事詩》文體問題不僅沒有解決,而且變得更為復(fù)雜。對《本事詩》贊者有之,損者亦有之。即《本事詩》一方面為談藝者所不廢,另一方面又皆甚平淡,且時有繁文累句。學(xué)界對《本事詩》褒貶不一,其根本原因還是在文體不明上?!啊兑住吩?‘?dāng)M議以成其變化。’不有體,何以擬議?不知體之所從出,何以為體,而極之于無所不變?!保?]因此,《本事詩》的文體不可不論,因其關(guān)乎正變和價值認定等一些系列的詩學(xué)問題。
古往今來,《本事詩》文體紛爭不僅是時代、文化以及審美觀念等外在因素造成的,而且更主要地還是由于《本事詩》自身性質(zhì)含混造成的。一方面,《本事詩》分門別類摭拾有事之詩,類如詩選;另一方面,《本事詩》多叢殘小語,義近小說,故《太平廣記》、《類說》等文言小說收入其中;同時,《本事詩》還論詩及事,類同詩話,《國史經(jīng)籍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將其列入詩文評。概括地說,《本事詩》文體有詩選、小說和詩評三種說法。選、說、評可謂《本事詩》文體爭論的焦點,下面依次一一考論。
(一)“詩選”考。宋以降,《本事詩》贏得著錄者青睞而列入總集。何謂“集”?《說文》字本作雧,群鳥在木上也。蓋建安之后,詩賦轉(zhuǎn)繁,良莠不齊,不藉篇章,集其清英,無由披覽,故集類紛出。唐初魏征《隋書·經(jīng)志》首開集部,繼軌者多將眾家著錄籠而統(tǒng)之于集部之下。比如宋代王堯臣《崇文總目》就將《文選》《河岳英靈集》《文心雕龍》《詩品》等篇籍置入總集之下。于此觀念下,《本事詩》被《新唐書·藝文志》《郡齋讀書志》《通志·藝文略》《直齋書錄解題》《宋史·藝文志》等編目書籍錄入集部也就順理成章了。這或許就是《本事詩》類同詩選的歷史成因。當(dāng)然,《本事詩》類同詩選并不取決于它被歸入集部之下,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本事詩》自身確有詩選的基本特質(zhì)。
第一,《本事詩》有明顯輯錄詩歌的意圖。判斷《本事詩》是否是詩選首先要根據(jù)輯錄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侗臼略姟穼τ谠姼琛安蝗?,咸為小序以引之”“疑非是實者,則略之”等序說中都透露著輯錄詩歌的意圖。這與《昭明文選》“今之所撰,又以略諸”,“今之所集,亦所不取”等序說有異曲同工之處。從輯錄詩歌的意圖來看,《本事詩》被視為詩選是有合理之處的。
第二,《本事詩》分門別類輯錄詩歌,類同詩選。詩選必然有一定的選詩標(biāo)準(zhǔn)和原則等?!侗臼略姟贩帧扒楦小?、“事感”、“高逸”、“怨憤”、“徵異”、“徵咎”、“嘲戲”等七題以“觸事興詠”為原則輯錄詩歌,各以其類聚之。這與《樂府詩集》“郊廟歌辭”“燕射歌辭”“鼓吹曲辭”等十二類輯錄樂府詩也很相像。從詩選慣常分類形式上看,《本事詩》被視為詩選也是有合理之處的。
第三,《本事詩》“猶四始也”,意同詩選。從《本事詩》序言看,《本事詩》是比照“四始”采擷而成的,即“因采為《本事詩》,凡七題,猶四始也”[4](P3)。何謂“四始”?《毛詩序》指出,風(fēng)、雅和頌是謂“四始”?!侗臼略姟纷饭艙峤?,與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意同神似。從繼承與革新的角度來看,《本事詩》認定為詩選也是有一定依據(jù)的。
然而,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本事詩》與傳統(tǒng)的詩選也存在著一定的距離。首先,輯錄的詩歌數(shù)量較少,與詩選名實難副。通行本《本事詩》共41則,集詩64首(包括不全篇的摘句)。即便王夢鷗先生在今傳各本41則基礎(chǔ)上,由《太平廣記》及《類說》又補遺7則(事感1則,高逸2則,怨憤1則,征異1則,嘲戲補遺2則),《本事詩》輯錄詩歌也絕不會超過百首。單從錄詩數(shù)量來看,《本事詩》與名副其實的詩選還是有較大距離的。其次,輯錄的詩歌質(zhì)量也不算高,與精挑細選的《唐詩三百首》相去甚遠。當(dāng)然不可否認,《本事詩》雖也輯錄了不少佳句名篇,比如崔護的《題都城南莊》,但也雜有很多質(zhì)量不高的詩歌。比如第七題“嘲戲”篇中“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只緣心混混,所以面團團”這樣的詩歌不絕于耳。正基于此,王夢鷗指出:“抑且所取錄諸詩,既非佳構(gòu);甚至于斷章取義,有類于其時之人‘摘句’,使原詩首尾不全,亦非所以保存佳葉之道?!薄皬奈墨I保留的角度來看,因所存的資料多見于他書,故這一方面的價值也不高?!保?](P23)
由此看來,《本事詩》的價值不在于詩選,而很可能在于“以事系詩”的創(chuàng)體上,即說或話詩的本事上。羅根澤指出:“《本事詩》的價值,不及遠甚(與《詩品》相比,筆者加)。但自宋人以后的‘詩話’,每偏于詩人及詩本事的探討,無疑是受了《本事詩》的影響?!娫挕任禐榇笥^,則數(shù)典及祖,本事詩的價值,也可以想見了。”[6](P243)是否《本事詩》的價值不在詩選,而在“論詩及事”的話或說上呢?
(二)“小說”考。從歷史影響的角度看,《本事詩》的詩選價值確實不大。相反,其價值并不在詩而在詩之事的言說上。中國有追根溯源、求取本事的文化傾向,《漢書·藝文志》云:“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保?](P75)所謂“本事詩”,即以詩系事言詩之本事,而不以空言說詩以失其真。從《本事詩》現(xiàn)實影響來看,“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的詩選價值確實不如破鏡重圓的“故事”更家喻戶曉。“人面只今何處去”也不如“人面不知何處去”認可度高,更不如崔護謁漿的“故事”更傳神生動。……由此看來,《本事詩》的價值鉚釘在“說事”上是有一定道理的。也正基于此,王讜《唐語林》、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才將《本事詩》列為“小說家一流”。
何謂“小說”?“小”乃小道之謂,“說”乃悅釋之稱。《說文解字》云:“說,釋也?!薄段男牡颀垺ふ撜f》曰:“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咨悅懌。”[8](P222)《漢書·藝文志》曰:“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保?](P201)從文體的角度看,“說部”體例可以追溯到西漢劉向《說苑》與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清人計東《說鈴序》云:“說部之體,始于劉中壘之《說苑》、臨川王之《世說》,至《說郛》所載,體不一家?!保?]“說部”之中,數(shù)量最多、影響最大者當(dāng)屬筆記。筆記“均由學(xué)士大夫,好佚惡勞,憚著書之苦,復(fù)欲博著書之名,故單辭只義,軼事遺聞,咸筆之于書,以冀流傳久遠”[10](P592)。很多編目書籍將《本事詩》列入筆記小說之中也情有可原。孟棨出入舉場三十余年,僖宗乾符二年(875 年)進士,鳳翔節(jié)度使令狐绹辟為推官,后為司勛郎中,可謂學(xué)士大夫?!侗臼略姟芬喽噍W事遺聞,咸筆于書。其序云:“聞見非博,事多闕漏,訪于通識,期復(fù)續(xù)之?!庇缮嫌^之,《本事詩》列入小說是有歷史和文本依據(jù)的。
然而,《本事詩》列入小說也有諸多不當(dāng)之處。第一,《本事詩》固然側(cè)重說“事”,但與小說之事也有很大不同。小說因文生事,所云之事“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本事詩》所述之事是詩之本事,即《本事詩》只圍繞著詩說事,并且其事“疑非是實者,則略之”。第二,《本事詩》的價值固然在“說”上,但與史書、筆記小說相比難以媲美。王夢鷗指出:“今從其全部資料觀之,如《四庫提要》所謂‘唐代詩人軼事,頗賴以存,亦談藝者所不廢’云云,按其價值,亦并不如是。何者?蓋《本事詩》所存唐代詩人軼事,其三分之二強,詳見于他書;據(jù)其所傳者猶不及三分之一,設(shè)或但以此為言,則其所以不廢者亦云僅矣?!保?](P23)
從以上兩種文體論述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本事詩》的文體性質(zhì)既不單純地在選詩上,也不在說事上,而在二者的結(jié)合上即論說詩的本事上。詩文評可能是《本事詩》文體的最理想歸宿。
(三)“詩評”考。南宋鄭樵《通志·藝文略》最早在集部開列“文史”和“詩評”條目,但鄭樵并沒有將《本事詩》放入詩評中,而是歸入總集里。明代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在集部之尾也特設(shè)了“詩文評”,《本事詩》也沒有放入其中。直到清代紀(jì)曉嵐編纂《四庫全書》才將《本事詩》列入“詩文評”之中,并給予它“五例”之一的崇高地位。
孟棨《本事詩》被列入“詩文評”主要有三個依據(jù):第一,從歷史傳承看,本事詩即詩本事是詩話即話詩的前身,詩話被列入“詩文評”,《本事詩》亦應(yīng)列入“詩文評”。章學(xué)誠曰:“唐人詩話,初本論詩,自孟棨《本事詩》出,亦本《詩小序》。乃使人知國史敘詩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廣之,則詩話而通于史部之傳記矣?!舐圆怀稣撧o論事”[11](P143)。第二,從創(chuàng)作目的看,《本事詩》主要是為了以事論詩,發(fā)揮明義。《本事詩》序云:“不有發(fā)揮,孰明厥義?因采為《本事詩》”[4](P3)?!安挥邪l(fā)揮,孰明厥義”是《本事詩》編寫的主要目的。余才林認為:“本事是詩歌與詩事的結(jié)合。唐詩本事中,詩與事的關(guān)系有兩種:一是引事明詩,一是引詩證事?!保?2]第三,從接受程度看,《本事詩》自《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確定為“旁采故實”的詩文評后,得到比較普遍的認可。胡可先指出:“《本事詩》是記述詩人作詩的事實原委的書,保存了唐代詩人許多軼事和民間故事,開創(chuàng)了記事詩話這一新的文學(xué)體裁?!保?3]
然而,盡管《本事詩》被確定為詩文評得到學(xué)界較為普遍的認可,但是《本事詩》由于自身與專門評論詩歌的詩評著作還是有一定區(qū)別的。對此,也有很多人提出質(zhì)疑。王夢鷗就認為:“后人將《本事詩》視為‘詩文評’并不恰當(dāng);……《本事詩》之撰作因身世哀感更甚于論詩之旨趣。”[4](P3)為什么《本事詩》視為詩文評不恰當(dāng)?王先生并沒有言明。筆者認為《本事詩》有明顯的“論詩之旨趣”即“不有發(fā)揮,孰明厥義”,只不過《本事詩》論詩與其它詩評不同而已。這也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將《本事詩》列為一種創(chuàng)體的主要原因。
《本事詩》雖有詩選、小說的特性,但其文體并非詩選或小說而是詩評。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本事詩》的詩評性質(zhì)與其它詩評相比有自己獨特的地方。我們對《本事詩》這種文體的歷史淵源及其特性和方法的認知是不夠的?!侗臼略姟肺捏w不明,不可不考,也不可不論。
(一)從批評淵源來看,《本事詩》屬于緣事詩評。緣事詩評萌動于漢代“以事系詩”的四家詩,滋養(yǎng)于魏晉“屬詞比事”的品評之風(fēng),成形于唐代“觸事興詠”的《本事詩》,成熟于宋代“論詩及事”的詩話。楊春忠教授認為“在中國文學(xué)理論批評史上,正是孟棨的《本事詩》確立了具有中國特色的理論批評方式與形態(tài)類型。”[14]這種中國特色的理論批評方式與形態(tài)類型亦即“旁采故實”的批評方式。
第一,孔子“述而不作”為《本事詩》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述,述舊也。作,己自為之也。馬端臨《文獻通考》曰:“蓋嘗妄為之說,曰作詩之人可考,其意可尋,則夫子錄之,殆‘述而不作’之意也。其人不可考,其意不可尋,則夫子刪之,殆‘多聞闕疑’之意也?!保?5](P147)《本事詩》序云:“其有出諸異傳怪錄,疑非是實者,則略之。拙俗鄙俚,亦所不取。聞見非博,事多闕漏,訪于通識,期復(fù)續(xù)之?!保?](P3)這是一種“述而不作”的詩評形式,與“已自為之”的詩評顯然不同。
第二,孟子“知人論世”為《本事詩》提供了理論基礎(chǔ)。孟子謂萬章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16](P257)朱熹云:“論其世,論其當(dāng)世行事之跡也?!保?7](P147)由此看來,“知人論世”就是要求說詩者在詩人行事之跡中發(fā)現(xiàn)和闡明詩之要旨。展示詩人的“行事之跡”正是《本事詩》評詩的主要方式。可以說,《本事詩》以事系詩的批評方式是孟子“知人論世”說的具體實踐。
第三,“四家詩”尤其是《毛詩》為《本事詩》提供了實踐準(zhǔn)備?!八募以姟弊ⅰ对姟纷⒅厥屡c詩的關(guān)系,這為《本事詩》“以事系詩”提供了先例和批評模式。章學(xué)誠指出,“論詩及事”的詩評自孟棨《本事詩》出,亦本《詩小序》。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集部·詩文評”的總敘中將詩評分為五大類:“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評其工拙;嶸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其師承,為例各殊。至皎然《詩式》,備陳法律;孟棨《本事詩》,旁采故實;劉攽《中山詩話》、歐陽修《六一詩話》又體兼說部。后所論著,不出此五例中矣?!保?](P1779)孟棨《本事詩》作為詩文評五例之一的創(chuàng)體就在于“旁采故實”即以事系詩、述而不作的批評形式。
(二)從批評性質(zhì)來看,《本事詩》是“旁采故實”的詩評。近現(xiàn)代著名文字訓(xùn)詁學(xué)家、南社詩人胡樸安認為:“《本事詩》是唐代孟啓作的,它的性質(zhì)等于‘詩人故事’,也略等于‘詩話’?!保?8]具體而言,《本事詩》的批評性質(zhì)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本事詩》本質(zhì)上是一種歷史詩學(xué)的批評。中國詩評有兩種形式:“論詩及辭”和“論詩及事”。按當(dāng)下流行說法,前者屬于內(nèi)部研究即形式主義研究,后者屬于外部研究即歷史主義研究。章學(xué)誠指出,宋代詩話(詩評),一則“詮釋名物”而通于小學(xué),二則“泛述聞見”而通于雜家?!按硕l,宋人以后較多。雖書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論辭論事?!保?0](P592)“以事系詩”的四家詩屬于外部研究,“觸事興詠”的《本事詩》亦當(dāng)屬外部研究即歷史主義研究。
第二,《本事詩》內(nèi)容上是一種述而不作的批評。一般而言,批評大多是“己自為之”的主觀性批評,而《本事詩》則追求“述而不作”即力求“實事求是”客觀批評?!侗臼略姟贰坝谐鲋T異傳怪錄,疑非是實者,則略之”就體現(xiàn)了這種實事求是的史學(xué)精神。從漢代經(jīng)學(xué)到清代樸學(xué),從《本事詩》到《續(xù)本事詩》都體現(xiàn)了中國“述而不作”的批評方式。
第三,《本事詩》形式上是一種體兼說部與選集的批評?!侗臼略姟吩谛问缴洗_實受筆記小說和詩歌選集的影響,從而在文體上展現(xiàn)出多維透視的可能性。一方面,《本事詩》旁采故實,體兼說部;另一方面,《本事詩》又專采有事之詩,類如詩選。由此看來,《本事詩》不是單一的詩評形式,而是體兼多部的批評。
(三)從批評方法來看,《本事詩》主要采用“以事系詩”的方法批評。中國緣事詩評有三個層級即“以事系詩”、“以詩系人”和“以人系傳”。所謂“以事系詩”就是分門別類記述詩人作詩的事實原委,從而起到以事明詩的目的。它與“以詩系人”以及“以人系傳”形成一種遞進的互文關(guān)系,從而構(gòu)成集史傳與詩評為一體批評模式。孟陽之言曰:“元氏之集詩也,以詩系人,以人系傳?!薄懊蠗ぁ侗臼略姟肥家允孪翟姡笥杏嬘泄χ短圃娪浭隆芳皡桖槨端卧娪浭隆返??!保?9](P41-42)
第一,《本事詩》“以事系詩”批評承接詩教傳統(tǒng)。《尚書·堯典》“詩言志”是“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毛詩序》“《關(guān)雎》,后妃之德”是“風(fēng)天下而正夫婦”,《本事詩》亦“抒懷佳作,諷刺雅言”。比如《本事詩·高逸》載:杜牧弱冠成名,揚州狎游飲酒,贏得青樓薄幸名。至文公寺,與禪僧語,不知其名,始知三年一覺揚州夢,十載青春不負公。這種以事系詩的批評方式不僅深化了詩的理解,而且也加強了人的教化。
第二,《本事詩》“以事系詩”批評追求春秋筆法。從某種意義上說,《本事詩》“以事系詩”是“溫柔敦厚”的《詩》教和“微而顯,志而晦”的《春秋》教即詩與事的融合批評。譬如《本事詩·情感》以“寧王奪妻”之事即“王曼貴盛,寵妓數(shù)十人,皆絕藝上色?!亠瀻煟挂娭?,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系王維之詩“莫以今時寵,寧忘昔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乃不著聲色一事一詩寓褒貶?!侗臼略姟沸蛟?“凡七題,猶四始也”即為此意。
一言而蔽之,《本事詩》文體有著悠久的歷史,它濫觴于“結(jié)繩記事”的歷史意識,秉承于孟子“知人論世”的說詩傳統(tǒng),受教于漢代“以事系詩”的《詩》學(xué)思想,它體兼說部與選集,旁采故實,論詩及事,不已自為之,一事一詩寓褒貶。這種“述而不作”批評與“不平則鳴”批評相對,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詩評的兩大傳統(tǒng)。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將《本事詩》視為詩文評“五例”之一即“旁采故實”的文體是有著開創(chuàng)意義的。然而當(dāng)下我們對“孟棨《本事詩》,旁采故實”這一創(chuàng)體的闡釋以及價值的認識顯然是不夠的。加強《本事詩》文體及其價值研究,不僅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中國古代詩評傳統(tǒng),而且也有助于更好地進行當(dāng)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評論。概而言之,《本事詩》文體價值主要有史學(xué)價值、批評價值和傳播價值。
(一)“疑非是實者,則略之”:《本事詩》文體的史學(xué)價值。《本事詩》秉承論本事而作傳、不以空言說經(jīng)的詩學(xué)精神——“疑非是實者,則略之”使其具有“談藝者所不廢”的史料價值,繼而直接影響了《續(xù)本事詩》《本事詞》以及《唐詩記事》等紀(jì)事體文本的出現(xiàn),從而具有了文體的開創(chuàng)價值?!侗臼略姟肺捏w求真的史學(xué)價值成為詩歌批評、流傳的基本前提。
(二)“不有發(fā)揮,孰明厥義”:《本事詩》文體的批評價值?!侗臼略姟贰安挥邪l(fā)揮”并非“已自為之也”,而是“觸事興詠”回到詩之本事的批評。宋代楊萬里《誠齋詩話》云:“‘《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此《詩》與《春秋》紀(jì)事之妙也?!保?0](P155)這與“我注六經(jīng)”、“六經(jīng)注我”不同。《本事詩》這種文體批評是一種隱在的批評即不著聲色一事一詩寓褒貶的批評。這種批評形式是中國溫柔敦厚、諷喻含蓄詩學(xué)文化的產(chǎn)物,它與“不平則鳴”、“志思蓄憤”的批評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詩評的兩大傳統(tǒng),其批評價值不容忽視。
(三)“訪于通識,期復(fù)續(xù)之”:《本事詩》文體的傳播價值?!侗臼略姟肪哂袀鞑r值關(guān)鍵在于《本事詩》的文體是“以事系詩”。何謂“事”?章學(xué)誠云:“事見于言,言以為事”[11](P8)。詩在言說詩事中得以傳播的。杜甫之“詩史”、崔護《題都城南莊》等之所以家喻戶曉與《本事詩》言說詩的本事是分不開的,而言說的過程也就是詩的傳播過程?!侗臼略姟分?,詩話直接繼承了這種文體形式。
綜上所述,《本事詩》文體雖具有說部與選集性質(zhì),但其本質(zhì)是“論詩及事”“旁采故實”的詩評。這種求真、諷喻的詩評是中國詩歌批評、流傳的重要保證和基本前提?!侗臼略姟愤@種文體既是中國“述而不作”詩學(xué)文化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中國詩歌實踐的產(chǎn)物。這種詩評方式與“已自為之”的詩評方式不同,值得當(dāng)下詩歌批評借鑒和吸收。
[1]胡應(yīng)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2]紀(jì)昀等.四庫全書總目(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
[3]范應(yīng)賓.文章緣起注·題辭[A].文章緣起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5.
[4]孟棨.李學(xué)穎標(biāo)點.本事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5]王夢鷗.唐人小說研究三集·本事詩校補考釋[M].臺北:藝文印書館,1974.
[6]羅根澤.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二)[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4.
[7]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
[8]劉勰.郭晉稀注譯.文心雕龍[M].長沙:岳麓書社,2004.
[9]計東.說鈴序[A].[清]汪琬.說鈴[M].光緒五年文富堂刊本.
[10]舒蕪等編選.中國近代文論選[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
[11]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
[12]余才林.唐詩本事與宋代早期詩話[J].文史哲,2006(6).
[13]胡可先,童曉剛.《本事詩》新考[J].中國典籍與文化,2004 (1).
[14]楊春忠.本事遷移理論視界中的經(jīng)典再生產(chǎn)[J].中國比較文學(xué),2006(1).
[15]馬端臨.文獻通考[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5.
[16]劉財元譯.孟子[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
[1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
[18]胡樸安.本事詩題記[A].本事詩[M].上海:文藝小叢書社,1932.
[19]謝無量.中國大文學(xué)史[M].開封: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
[20]何文煥,丁福保.歷代詩話統(tǒng)編[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
責(zé)任編輯 呂 斌
I207.22
A
1006-2491(2016) 01-0006-05
該文為本人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詩學(xué)的緣事理論研究”(15BZW021)
殷學(xué)明(1976-)男,山東曲阜人,文學(xué)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緣事詩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