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翟 妍/著
那座叫月亮泡的小城因為三面環(huán)水,竟有了一種孤島的感覺,它不熱鬧,也不寂寥。安安靜靜的上班族,吵吵嚷嚷的商販?zhǔn)忻窈团紶栆矔矶略隈R路上的汽車,讓這座小城很多時候有了城市的氣息。夏天,滿大街花紅柳綠和大媽們的廣場舞,讓這種城市的氣息更為濃烈;冬天了,冷得人人拿不出手來,那城市的味道就淺了,仿佛睡了,和那些睡著的水一樣緊閉著眼睛,毫無聲息,把整個小城都凍住了。也有喜慶的時候,那喜慶來了,熱鬧也就來了,熱鬧一來,冬天的小城就會忽一下明亮起來,有了聲色,有了活力。貓在屋子里躲避寒氣的人呼啦一下子擁在街道上,看那一輛輛從冰面上爬過來的汽車。汽車戴著紅花,載著對岸的姑娘,她們在跳上汽車那一刻,變成了新娘。
變成了新娘,一夜之間又會舊去,又成了老婆。成了老婆,她們就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新的爸媽,和一個屬于自己的男人開始新的生活。而那個養(yǎng)了她們二十幾年的家從她們嫁出去的那天開始,就成了她們的一門親戚,再回去的時候,都成了哥嫂或弟媳的天下。這樣的習(xí)俗,是跟著幾百年前的江水一起流淌過來的,她們誰也不知道,知道的只是,她們還在那習(xí)俗里跟著江水一起流淌著。
玉卓嫁給薛川的時候也是個冬天,十五年前的一個冬天。那個冬天仿佛格外冷,江水凍得格外結(jié)實,結(jié)實得就像她要嫁給薛川的那顆心一樣決絕。那時候,她身上放著光芒,是村子里唯一一個女大學(xué)生,唯一一個可以嫁得隨心所欲的女人,可她卻選擇了薛川。薛川不差,但同玉卓的美麗和村里人對她的期望比起來,還是遜色了一些。他們總覺得,像玉卓這樣的鳳凰既然可以嫁得好,為什么不挑剔一些,讓一切看起來更好一點呢?
在他們的眼里,薛川的遜色不是遜色在人品上,而是遜色在他的家境上。他的爸媽那一年剛好從一個將要倒閉的工廠里下崗,因為手頭的緊巴,讓他們在給自己的兒子操辦婚禮的時候有點斤斤計較。但玉卓沒有在意那計較,她反倒覺得這樣的家境更能襯出他們的門當(dāng)戶對,誰也不比誰高,誰也不比誰低,如此,她和薛川才能過好后面的小日子。
但是建成不那么認(rèn)為,建成總是抱怨著說,爸媽算是白養(yǎng)了你一回。玉卓明白弟弟話里的意思,但那話在她這里卻沒有發(fā)揮半點作用,她的婚禮和那個冬天照樣一起來了。那天,玉卓也是光芒萬丈,她穿著紅色的禮服,挽著薛川的手,踩著那結(jié)實的冰面嫁到了那個叫月亮泡的小城。從此,她在這里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新的爸媽,和一個屬于自己的男人開始了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在小日子里一點一點褪去顏色,封了塵埃,變得暗淡平常。不知不覺消磨,十五年就過去了。十五年說起來很長,回頭再望時,卻又很短,短得好像她和薛川只顧著埋頭奔日子,還沒有好好愛一場,他們就老了,老到了四十歲的當(dāng)口,仿佛立在一架梯子的中間,上也不來,下也不去了。
玉卓過日子,卻像日子在過她。她都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自己竟成了這日子里的主角,唱戲似的,苦樂哀怨全都演遍了。她在一家圖書館上班,清閑得要命,無聊的時候,她總對著那些很少有人翻閱的圖書發(fā)呆,這一待一個上午就過去了。這樣的工作總讓她覺得生命已經(jīng)慢慢地淡去了色彩,人生的光澤將漸漸消失,曾經(jīng)潑灑在頭頂上的萬丈光芒早已隱匿在歲月的年輪里,但是,工作之外那些小日子,總是給足了面子,讓她找到缺失的存在感。
薛川病了,住進(jìn)了醫(yī)院里,這一整天玉卓都因他躺在醫(yī)院里而不能像以往那樣把什么都忘了似的發(fā)上一陣呆。她總覺得,薛川這輩子都不會生病的,像他這樣的男人,像他們這樣的日子,他們只能好好活著,好好料理日子里那些雜七雜八的瑣事,可現(xiàn)在薛川病了,玉卓竟然不知道該怎么把這鬧騰起來的生活歸于平常。
下班后,她從圖書館直接去看薛川。到了病房門口的時候,隔著一塊玻璃,她看見婆婆就坐在薛川的對面,她做了一個笑臉準(zhǔn)備推門進(jìn)去的,卻聽見婆婆在數(shù)落薛川。這種數(shù)落已經(jīng)重復(fù)千萬遍了,但婆婆每次提起來時,仍然附上新的注解,讓人聽上去這個老人會是那么有道理又是那么讓人心疼。她又在數(shù)落薛川的婚姻。薛川和自己的結(jié)合,仿佛是婆婆活在這世界上的最大心病,這反復(fù)地提及反復(fù)地提及又成了她生命里最大的樂趣。時間久了,玉卓摸索出一條規(guī)律來,婆婆總是先罵上一陣薛川,再揪出玉卓來,接著又順藤摸瓜,牽扯出她的娘家來。娘家這個話題是個重點,可以讓婆婆一嘮叨就嘮叨半天,還會句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婆婆說,她這樣的背景,簡直就是個拖油瓶!
她立在門外,隔著玻璃望著婆婆,想起薛川入院時母親打來的那個電話,倒覺得她的數(shù)落和嘮叨并不是全無道理的。她甚至想,自己當(dāng)初的決絕是不是錯了,如果當(dāng)初在嫁人這件事兒上真的挑剔那么一下子,今天會不會完全就是另一副樣子了。如果真的換了一副模樣,婆婆也不必這般氣惱,娘家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失望了吧?
從婆婆的數(shù)落里,玉卓明顯感覺到,母親打來的那個電話,是被她聽到了。婆婆對玉卓的手機(jī)鈴聲一向敏感,一旦她的手機(jī)響起來,不管多低的分貝,婆婆總是能把內(nèi)容理順得一清二楚,這讓她對婆婆的耳朵肅然起敬,似乎還有點近乎畏懼的崇拜。她接母親的電話時聲音很小,小到母親在電話里不停地大聲對她吼著,你干嗎呢,說一句話跟沒吃飽的耗子一樣?她本來想說,薛川病了,正躺在醫(yī)院里,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說了又有什么用呢?母親不能分擔(dān)半點,倒是平添了她的煩惱。也許母親連煩惱也不會有了吧?她總覺得母親變了,從她嫁出門那天開始,就把曾經(jīng)給她的愛一點一點抽絲一樣抽了回去,沒有像潑出去的水那般干凈,卻又像一門親戚那樣客氣著,生分著,不得不糾纏著。
母親在電話里提到了建成。這是玉卓最不愿聽到的一個名字。她總覺得自己和母親之間所有的生分都是由建成而引起的,甚至,這個名字仿佛是埋在薛家的一顆深水炸彈,隨時隨地都會把她這個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家炸成一片廢墟。尤其是在薛川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薛川這一病也是因建成而得的。
建成只比玉卓小兩歲,他們不應(yīng)該僅僅是姐弟,還應(yīng)該在童年時就是一對很好的玩伴,可現(xiàn)在回頭去想,玉卓的整個童年和青春好像都在建成的世界之外。她一直就那么冷眼看著他,看著他打了別人,又看著他被別人打;看著他偷家里的錢,也看著他一次次被母親原諒。
母親能原諒建成的一切,并希望他的一切都得到所有人的諒解。這一次,母親在電話里提到了建成,是建成把刀子插進(jìn)了一個人的肚子里,但結(jié)果還不算讓人絕望,至少那個人沒有死。當(dāng)然,這種還不算讓人絕望的欣慰是母親的感覺,她以為,只要人還活著,總是有法子解決那些所謂的傷害的。
母親在電話里說得很直接,很干脆,打點錢過來吧,建成的事兒需要花點錢擺平。錢對母親的意義是萬能的,玉卓覺得母親可笑??墒撬Σ怀鰜?,凡是和建成有關(guān)的她都笑不出來;凡是和建成有關(guān)母親又牽扯在內(nèi)的,她就更笑不出來。她冷著臉把電話掛了,聲音也是冷冷的。掛掉電話的那一瞬間,她看見婆婆正靠在醫(yī)院走廊的一張椅子上,離她有幾步的距離,瞇著眼睛,像是累了,也像是睡了,但手里捏著的一串念珠卻還在拇指的推動下輕輕地轉(zhuǎn)著,轉(zhuǎn)著……
有護(hù)士來給薛川換藥,玉卓一起跟進(jìn)來,婆婆的絮叨隨著開門聲響起而落下去。她看了玉卓一眼,抓起自己的衣服和保溫飯盒便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來說晚上她不過來了。玉卓說好,她便走了。護(hù)士給薛川扎吊針,玉卓放下包問他吃過了沒有。薛川說吃過了。玉卓笑了笑,看著婆婆拎走的保溫飯盒時就應(yīng)該猜到他是吃過了的。薛川說你也吃點什么吧。玉卓說算了,就那樣癟著肚子坐到了剛才婆婆坐過的位置。直到護(hù)士走了,他們就那么誰也不肯先說一句話地坐著。
玉卓知道,自己想開口的,是不知如何開口,或許,是在等薛川先說一句什么,哪怕責(zé)罵。但薛川什么也不肯說,他盯著輸液管里一滴一滴落下去的藥水,眼睛都不愿眨一下。這樣的沉默把整個天黑之前這段時光拉得格外長,走廊里偶爾走過的一串腳步聲格外響。
后來,黑色就穿透玻璃漫進(jìn)來了, 整個世界掉進(jìn)了一個沉悶的染缸里。玉卓在那染缸里有點透不過氣,肚子卻咕咕地叫起來,抗議著這沉悶和沉默。玉卓想她該吃點東西了,也許吃飽了東西,就有力氣在薛川的面前把自己最真實的一面亮出來。想想,過了這么多年,要在薛川倒在病床上這一刻才袒露自己,是多么地讓人難過。她自己難過,薛川也許更難過??墒茄Υㄔ诘瓜氯サ哪且豢陶f了,他們之間,他什么都可以容忍,唯有欺騙!欺騙是夫妻之間的大忌。玉卓的那些欺騙,讓她現(xiàn)在想起來,是多么的羞于啟齒,像一個可憐的小孩,偷了街角一位擺地攤的老奶奶的塑料盒子里的糖。
玉卓想吃點東西,隨便什么都可以,這一刻吃了東西可以壯膽兒,她堅信可以壯膽兒。她起身摁了電燈的開關(guān),忽地灑下一片白光,灼疼了她和薛川的眼睛。她看見薛川用手遮了一下,過了好久才緩緩把手臂移開。就在這時,玉卓聽見薛川說,我們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她聽到他的聲音,心冷不丁就縮成一團(tuán),饑餓感沒了,倒覺出一陣?yán)湟鈦?。外面下雪了,剛才還是一小片一小片雪花輕飄飄地往下落,這一刻,突然大了,有了風(fēng)聲,夾雜著雪粒,稀里嘩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啪啪地響著,和薛川入院那天那么相似。
薛川入院那天,也是個雪天,那天是玉卓的生日,冬月十一。沒出嫁的時候,村子里的人總說,四個一好,娘娘命??墒窃谏障灎T點著那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這樣的自己,不過是個小姐身子丫鬟命罷了。
生日蛋糕是薛川買的,玉卓看見那蛋糕心里該是一喜的,卻只是一道悲涼。他給她的好,無論如何也不似從前了。她知道這怪不得薛川,要怪的只能是自己。薛川在她生日那天說的不是生日快樂,而就是這句我們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那一天她的心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冷下去的,一圈一圈往回縮著,仿佛把自己也縮到了骨頭里。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薛川,那天不知道,今天還是不知道。她知道的是薛川厭倦她了,更是厭倦和她有關(guān)的一切了,因為厭倦她的一切,所以在建成和母親一遍一遍打來電話的時候,他才大怒得像一頭要瘋掉的獅子,才會在她的生日里和她吵得蛋糕都碎掉了。接著薛川帶著怨氣睡過去了,把玉卓一個人丟在碎掉的蛋糕面前。玉卓把碎掉的蛋糕撿起來吃了,吃的時候沒有吃出甜意,倒是現(xiàn)在溢出一些美好來。時間會磨平很多往事,也包括愛一個人的心境,如今她和薛川的心境全都變了。她說,我也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資格說離婚這句話。薛川在病床上冷笑了一下,明顯地帶出聲音來。這樣的笑讓玉卓覺得外面的雪全都落在了她的心上,把她的整個人都凍住了。薛川說,我做手術(shù)的錢夠嗎?玉卓的身子哆嗦起來,她想坦白的終究沒有說出口。
母親的電話又打來了,是在催問玉卓的錢怎么還沒到賬。今天,玉卓的火氣不對,聽到母親的聲音突然就發(fā)起脾氣來,聲音不大,卻還是讓母親嚇了一跳。她說,都說養(yǎng)兒防老,你養(yǎng)那個兒子是干什么的?都說兒子是家里的頂門杠,你養(yǎng)那個兒子是頂什么的?他處處不爭氣,你還要處處牽扯我!玉卓從來沒有這樣過,她說完這些自己也愣住了。她以為她會因此而痛快,可是眼淚卻淌下來,手機(jī)的屏幕全都濕了。她知道這一怒,她和母親的距離就更遠(yuǎn)了。她聽見母親細(xì)小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過來,你忘了嗎?你小的時候,腳被耗子夾子夾壞了,還是建成天天用自行車推著你去上學(xué)呢。玉卓說,媽,就為了這個我要償還他一輩子嗎?
電話就那么沒頭沒腦地被掛掉了,是誰先掛的,玉卓不記得了。她記得的只是她對著母親發(fā)火了,這樣的怒怨讓她總能恍惚看到一張不安的臉,張望著她,又躲避著她。她開始后悔自己發(fā)出去的那通火氣了,想彌補(bǔ)一下,趁著薛川睡覺,和婆婆撒了一個謊,說單位里突然有了事情,她要下鄉(xiāng)一趟。婆婆一向是懷疑她說過的每一句話的,尤其是跟鄉(xiāng)下沾了邊兒?!班l(xiāng)下”這兩個字,自從玉卓嫁過來之后,成了婆婆最厭惡的字眼。這一次依然是玉卓剛一說出“鄉(xiāng)下”這兩個字來,婆婆立馬遞來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的眼光。玉卓總會在那眼光里怯懦下來。仔細(xì)想想,婆婆的眼光,最初也是帶著幾分溫順的,說到底還是因為建成,因為父親那場車禍,才使婆婆的眼光徹底如麥芒一般日日尖銳起來。那尖銳每一次都會把玉卓的心扎出血來。
她硬著頭皮踩著她嫁過來時曾走過的那條冰路回了娘家一趟,這一路仿佛格外遙遠(yuǎn)。她不知道推開母親家門的那一刻該使用什么樣的表情和心境,她在笑也不能哭也不是之間搖擺不定。如果可以笑笑該有多好,用笑的方式安慰一下母親,或者跟母親痛快哭一下也不錯,可以把她們的心跳安放在一個頻率上,讓母親知道,她這個做女兒的還愛著這個家,愛著這個生她養(yǎng)她的母親。但是母親不接受她這樣的愛了,母親要的總是玉卓無力給予的。
玉卓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母親不在,她竟然有點慶幸這樣的結(jié)果,慢慢朝空曠的臥室里面走去。燈光渾弱的角落里,她看見一個黑黑的影子僵直橫在一張床上,見人進(jìn)來,盡力喘息,示意進(jìn)來的人,他的存在。
玉卓有淚水溢出來,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兒子,唯有這個橫在床上的黑影還會讓她哭出聲音來。她輕輕叫了一聲爸,那黑影動動嘴唇,在玉卓靠近那一刻才喘著粗氣說出一句,孩子,你回來了?玉卓在父親那聲孩子里慢慢跪下去,跪在父親床邊,雙手抓著父親的手,小心翼翼端詳著。父親比她上一次回來的時候更瘦了,臉上卻掛著笑,那笑容也很僵直,和他的身體一樣。他努力想抬起一只手來,但舉了又舉,終于也沒有抬起到一個足夠的高度就無力地垂下去了,砸在玉卓的手上。父親問她,怎么突然跑回來了?玉卓說路過就回來看看。這樣說的時候,雖然輕松,聲音卻有些打戰(zhàn)。她不敢再看父親的眼睛,總覺得自己對母親的那些怨懟,到了父親面前就不由自主地偃旗息鼓。她把父親的手掖進(jìn)被子里,從地上緩緩站起來。
腿有些麻了,她坐在另一張窄小的單人床上捶打著,感覺自己也漸漸老了,四十以后的所有日子,所有的人,都漸漸珍惜。她不知道還能和父親說點什么。努力想找一個話題,就問,大便還干燥嗎?我給你買的蜂蜜要記得天天喝。父親沒有回答。只說了那兩句話,他就睡過去了。這一刻,她又仔細(xì)端詳起父親的臉來。眉棱骨高聳著,深深凹進(jìn)去的眼窩里能立住一個雞蛋;顴骨突兀,臉頰消瘦,下巴不由分說地尖刻下去。父親鼻息微動,嘴唇微啟,從那微啟的縫隙間,她看見父親暗黃稀松的牙齒。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向前探了探身子,朝那唇齒的縫隙向更深處望去,黑洞洞的,仿佛無底深淵,有一絲微暖的氣息,從那深淵里升騰出來。
她堅信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個帥氣的男人,而且渾身上下都充滿了魅力?,F(xiàn)在的形銷骨立顯得異常不真實。她腦子里閃過那年父親騎著摩托車去月亮泡看她,因為去的時候和建成吵了架,父親多喝了一點酒,于是他在冰面上摔倒,把自己的整個身子全都粘在冰面上。玉卓知道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在醫(yī)院了。那時候自己就是這樣守在父親的病床邊,一把一把地往醫(yī)院里砸錢,用了三十天的時間,換回了父親一條命。一晃十年過去了,她依然固執(zhí)地以為,如果不是建成和父親吵了架,父親一定還是原來那個父親,父親也就不會在入院的時候失去自己的房屋和土地。像建成那樣一個可以在父親重病期間變賣家產(chǎn)而獨自逍遙的人,玉卓真想不明白,母親對他的好為什么還會像綿綿細(xì)水一樣源源不絕,即便她是母親,她依然無法體會那種心情。
玉卓是恨建成的,因為他讓她承受更多。她像男人一樣挑著一副擔(dān)子,她覺得自己的肩膀終究會在那重壓下坍塌。她想,父親也許是理解她的,因為她能感覺到父親對建成也是揣著恨意的。父親說,你要是為了張羅建成的事跑回來的,就免了吧,他讓我覺得自己的一生毫無希望,也不準(zhǔn)備再對他抱有任何期望了。你把自己過好吧,這個家真是糾纏你太多。
這樣的時候,母親回來了,母親站在她的身后。她沒有轉(zhuǎn)身,看不見母親的臉,但還是清晰地感覺到母親的呼吸都是愉悅的。她對母親這種不加掩飾的愉悅厭惡極了,仿佛自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正好砸在母親的腳面上。
母親張羅著要給她做飯,小的時候她最愛母親的手藝,覺得母親的菜肴樣樣都是絕技,可現(xiàn)在她一口都不想吃,吃了就會有一種受賄的感覺,會欠了母親無休無止的情分,再也無法償還。她說天不早了,她該走了。她走的時候心里在想,母親還是很堅強(qiáng)的,她可以放下心來了。
薛川的手術(shù)日期定下來了。玉卓一個人歡喜著只要花上一筆錢薛川就可以繼續(xù)他的生命,她也一個人苦惱著這筆錢她將如何籌備出來。母親總是覺得一個上班族的錢來得輕松容易,不像莊稼漢子一樣土里刨食,粒粒辛苦,分分算計??捎褡孔约盒睦锴宄?,她被這一個錢字累著了。她希望時間能在某一刻靜止下來,一切都不要再向前邁進(jìn)一步,那樣她可以把奔波的腳步停下來,喘息一下,也好撫慰一下過往,也好再煥發(fā)點生命的青春。可如今她卻像一匹被驅(qū)趕的老馬,她的屁股后面總有人舉著鞭子,隨時都會落下來。她感覺病了的不是薛川而是自己,她感覺自己的整個人正如一座大廈一樣傾倒下來,而她的傾倒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承載。她要在自己破碎之前和薛川坦白,坦白她一直不敢說出口的,她不知道這樣對薛川來說是不是太殘酷了,可是她處在了絕地,她也不指望重生了。
還是那個病房里,玉卓還是那樣坐在了薛川的對面。這一次因為關(guān)系到自己的安危,薛川徹底急了,見她坐好,便問了一句,手術(shù)費齊了?玉卓把頭垂下去,她要坦白的怎么那么讓她難以啟齒?薛川說,我真不知道這些年你都瞞著我干了些什么。
干了些什么?所有的事從做下的那天開始,玉卓就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就像紙包不住火,就像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她整了整衣角,終于說,川,家里的存款空了。
玉卓以為薛川會驚詫,可是他沒有。他緩緩合上眼簾,嘴角輕輕朝上挑了挑,說,我料到了。他把手伸到枕頭底下,掏出一個房本來,丟在玉卓面前。那本子暗紅的顏色,嚇了玉卓一跳,她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哪一抹紅能如這本子這樣扎眼,她全身的血液都因這抹紅而往頭頂上涌撞著,使她的腦袋一陣一陣針扎一樣疼起來。玉卓猛然意識到在她生日那天一向保持沉默的薛川為何怒得像一頭發(fā)狂的獅子,然后帶著怨氣出了門。結(jié)果,他在那樣的雪天里醉得一塌糊涂,又在那樣的雪天里住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生在很多年前就提醒過玉卓了,薛川的肝受不了酒受不得刺激。她現(xiàn)在可以肯定,就是因為受了這暗紅色本子的刺激,薛川才不得不接受手術(shù)治療。也正是因為這抹暗紅,玉卓的心被兩只手揪扯著,一手向左,一手向右。
關(guān)于這個本子,要從父親摔倒在冰面上說起了。父親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月,玉卓守了一個月,等她從那一個月里解脫出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父親僵直的身子已經(jīng)無處安放了,父親的房子不在了,土地不在了,家不在了。玉卓和建成大吵一架,把整個村子的狗都吵得狂吠起來,把整個村子的天都吵得陰沉下來。但建成堅持自己是對的,他說他在賣掉家產(chǎn)的那一刻堅信父親是不會活過來的了,而他,需要錢,需要用錢換取一個女人的陪伴,一日也好。他終于把那錢揮霍一空然后不知所終,再出現(xiàn)的時候,帶著千絲萬縷的麻煩。
父親那一次醫(yī)院住下來,玉卓的元氣徹底被泄掉了,她感覺自己再也不能像剛吹起的氣球那樣鼓脹身子在圖書館里要命地清閑著,什么也不想地只顧著發(fā)呆。她泄了自己的元氣,在所有人面前一點一點癟下身子。那個讓她癟下去的,在她身上扎了一個針眼兒的,不是父親,是建成。
為了保住父親這條只能用僵直來形容的生命,玉卓寧愿讓自己在薛川面前,在薛家面前低到塵埃里去??墒墙ǔ蛇@一手,讓她連塵埃也做不得了。她得安頓父親那僵直的身子,她不得不在那個叫月亮泡的小城給父親找一個安置身體的地方。她想,等房子買下了,再和薛川解釋她做的一切,雖然會為時過晚,但薛川會原諒她,理解她。不是嗎?一次一次與娘家的糾葛,不都是被薛川那么原諒了嗎?只不過這一次也許要費些周折。為了父親,多少彎路她都是愿意走的。她知道自己當(dāng)年能從那個小村子里走出來,如果沒有父親的執(zhí)意在里面,她早已和村里無數(shù)的姑娘一樣,為一個粗劣的男人生兒育女,節(jié)衣縮食。
玉卓知道薛川能將就她的一切,卻唯獨忘了,除了欺騙。而那房子的事兒,玉卓欺騙的又何止薛川一個人呢?她欺騙了整個薛家,老老少少,都被蒙蔽在她的謊言里,他們從謊言里探出頭來的時候,對玉卓這個人已經(jīng)全然不認(rèn)得了。
薛川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爸住院那一個月就花光了我們所有的積蓄。薛川這句話就像一把錐子,一針見血。玉卓明白他是想問買房子的錢從哪兒來的。但玉卓也明白,薛川已經(jīng)知道這房子買了,這錢的出處了。他這樣逼問她,只不過是讓她難堪得更徹底一些。他是想聽她怎么把那句話說出口,看她還會不會臉紅,會不會心跳,會不會保留一點于塵埃之上的尊嚴(yán)。玉卓突然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可她真的是不會哭了,咬了咬嘴唇,竟笑了一下,挺甜美的樣子,漾著羞澀,接著臉就紅了。她說,他們都知道了吧?薛川說,你以為呢?那是我媽的養(yǎng)老錢!你用我媽的養(yǎng)老錢去給你爸買房子,你不覺得太荒謬了嗎?
荒謬?玉卓覺得這不是最荒謬的,最荒謬的是她把那房子買了,母親卻住也不住就把建成安頓在了里面。自己拖著僵直的父親借居在鄉(xiāng)下,仿佛那樣就能老守田園。玉卓驅(qū)趕過建成無數(shù)次,她失敗了無數(shù)次,她清楚地知道如果那房子里住著父親和母親,那么她在家人面前埋下的欺騙她還能有解釋的機(jī)會和理由。但那房子里住了建成,那欺騙就成了連環(huán)扣,她想解也解不開了。薛川說,收拾行李吧,我要出院。玉卓不肯,她說手術(shù)還沒做。薛川瞪著眼睛,一分錢也沒有人家會給我做手術(shù)嗎?這樣的話,讓玉卓立刻閉上嘴巴。病房外頭,有人和醫(yī)生爭吵了起來,他們只能聽見亂哄哄的一片,他們的心跟那外頭一樣亂哄哄的,誰也不肯再說一句話。
夜了,玉卓一個人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在這里活了十幾年,她從來沒有像這個晚上這樣認(rèn)真地看過這個城市。那燈火把整個夜空都照得昏黃,那汽車比白天還要繁忙,那行人比白天更歡悅,那整個小城比白天都像一座城。仿佛在白天里失去的,總會在夜晚重新燃起希望,而夜晚也總是比白天更不那么讓人絕望,尤其是城市的夜晚,亂糟糟的,全都活了,就像永遠(yuǎn)都不會有結(jié)尾的生活。
玉卓路過自己給父親買的那所房子,玻璃窗上映著別人家的燈光,她知道建成不在,每一個生命在這世間行走,都會有他自己該去的地方。她知道建成也有。關(guān)于建成的事,母親再不曾打電話來了,也許母親是和她一起相信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宿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歸宿;也或許母親對她失去了所有的念頭,一個人承受著不能再為自己的兒子犧牲點什么的苦痛。
一切于玉卓來說都不重要了,她拐進(jìn)一家復(fù)印店,打印出一張紙來,又回身貼到那房子的窗戶上。做完這些,她從樓上跑下來,又去仰望那窗子,她發(fā)現(xiàn)那打印出來的“賣房”兩個字在昏黃的燈光下也格外扎眼,不管走過去多遠(yuǎn),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愛看書的人,卻突然溢出一縷文采來。她在心里說,生命里,總會無暇顧忌太多,而心里的呼喚會指向未來,所以再也不必回頭,再也不必在意過去的種種,我要向前走……
她就這樣往前走著,走在燈火昏黃的夜里,亂糟糟的,永遠(yuǎn)都不會有結(jié)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