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著
雨水是時間對大地的一種撫摸:細密,勻稱,綿柔,滋養(yǎng)?!按菏紝倌?,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繼之雨水?!保ā对铝钇呤蚣狻罚┝⒋汉?,饒北河邊的柳樹,看起來還是枯澀的,一夜細雨,枝條變得柔軟,搖曳生姿,有了茸茸的鵝雛黃。太陽也是鵝雛黃,淡淡的光暈仍然有殘雪的料峭。社廟里,擠著烏壓壓的人,看串堂班唱大戲??磻虻?,大多是一些老人和孩子,也有年輕的婦女綁著圍裙,兜著瓜子,坐在板凳上,抱著小孩,邊嗑瓜子邊流淚。臺上演的是《玉堂春》,蘇三彈著琵琶,唱:“正午我跟著太陽走,夜晚我行路踏月光,饑了我啃塊干樹皮,渴了我爬到泉水旁?!币灿心贻p男女看戲,卻沒心思看臺上,隔著人群,眉來眼去,看了不到半折,挨在一起,戲還沒結束,人不見了,跑到社廟后山芭茅地去了。我也去看,在社廟里穿來穿去。我也不看戲,看人。門口是炸油條下清湯的,有賣氣球塑料手槍的,有刨甘蔗的,有稱麻骨糖的,小孩穿得紅紅綠綠,舍不得走,圍著攤子,把褲兜里的幾塊壓歲錢撓出來,買哨子買塑料挖掘機買陀螺,紅通通的手抱著,流著鼻涕糊,喜樂樂。
社廟在村東北的一片樹林坳里,一條蚯蚓一樣彎彎扭扭的水泥路拐過幾塊蔬菜地,便到了。廟前是一塊開闊的曬場,后邊是橘子林和板栗林,再后一些是芭茅黃黃的油茶山,山尖呈畚斗形,叫金畚斗。山尖下有石崖,太陽直射下來,有光瀑,村里人不明光瀑原理,說是山崖到了中午,有黃金曝曬,便有人端鋤頭上山崖挖金子,成為幾代人的笑話。社廟是新修的,白墻黑瓦,明清時期的老樣式,仿照四合院布局,外修圍墻,墻下種了樟樹、柚樹、木樨。這里是我以及如我者孩童的樂園。打陀螺,捉迷藏,推鐵箍,都在這里。放了學,和幾個一般大的孩子,從家里廂房的門旮旯找出鐵箍,在社廟的空地里,不知疲倦地推,一圈圈地跑,褲衩全濕,頭發(fā)滴水,才回家。我見過原先的社廟,其實是一個頹敗的廢墟。圍墻幾乎倒塌了,墻下長滿荒草,瓦礫散落在戲臺上,梁上的木雕被刀鏟了頭部,藻井也不知道被誰偷了,落下一個空空的房頂洞,雨水嘩嘩嘩從洞口沖刷下來,粗大的木柱子發(fā)黑。
從哪一年變?yōu)閺U墟,我不知道。我沒問過村里人,也沒問過父母。父母常告誡我,別去社廟玩,社廟陰邪,還有人見過鬼呢。說見過鬼的人是老七,晚上,借著月光,他去橘子林偷橘子吃,路過社廟,看見一個穿黑大褂的人,個子矮矮瘦瘦,臉臘腸一樣,站在戲臺上,舌苔伸得狗一樣長,滿臉鮮血,眼睛暴凸,核桃一樣。他嚇得魂飛魄散。老七那時還是十幾歲,整天餓得像條狼狗,四處找吃。村里人說,那個鬼不是別人,是世仁。世仁是挨批斗上吊死的。他是村里的識字先生,在學校教書。他會說誰也聽不懂的俄語,也能寫一手好看的毛筆字,過年了,結婚了,進新房了,寫對聯(lián),村里人都找他。我看過批斗他的場景。在戲臺上,他跪著,低著頭,頭上戴著高帽。紅衛(wèi)兵把他的手反剪在后背,用麻繩綁著。紅衛(wèi)兵在臺上高呼口號,臺下的人也高呼口號??谔柡巴炅?,大家開始向世仁扔石塊。扔了石塊,紅衛(wèi)兵把他拴在柱子上,去田里勞動了。世仁那時有四十來歲了,批斗中,斷了一只胳膊。他佝僂著走路,也不和人說話,有時很長時間也看不到他。有一次,我看到他帶著十幾歲的小兒子酸菜,扛一副木樓梯,到山上割棕樹的花籽。我問酸菜,割花籽干嗎呢?酸菜說,花籽熬粥,家里好幾天都吃這個。過了幾天,有人看見社廟里吊死了一個人。死者是世仁。世仁家里連棺材也沒有,用一張草席把他卷起來,用兩根扁擔架起來,抬到后山的油茶樹下埋了,堆了一個墳頭。
還有一個人死在社廟。是一個老地下黨?!拔母铩遍_始,他從一家文化單位被遣散回家,和老母親住在一起。他因一個哥哥在臺灣,被揪出來,說他是國民黨反動派,是假投降,三天兩頭在社廟挨斗。他跪在戲臺上,脖子掛著石頭,批斗了半年多,他老母親死了,他也在社廟的木梁上,用綁褲腰的布帶子,懸梁自盡。十二年后,他被平反,被認定為忠貞的共產黨員,還開了追悼會。
至于社廟是哪一年修建的,誰也說不清楚。在“余氏宗譜”里,有些微的蛛絲馬跡:永樂十三年(1415年),余氏宗族捐資白銀三百兩,建社廟。捐資建社廟時,鄭和正在去西洋的路上,帶著絲綢、瓷器、種子;謝晉和姚廣孝在紫禁城,編修《永樂大典》。民國時期,方志敏在贛東北葛源建立閩浙皖贛蘇維埃政府,他領導的部隊控制了靈山山脈的山區(qū),與國民黨部隊對峙。饒北河上游屬于靈山北部,社廟里,也駐扎了方志敏部隊,在金畚斗挖戰(zhàn)壕,筑石碉堡,建崗哨。村里周瑞星,小名瘌痢,是唯一參加過與國民黨部隊戰(zhàn)斗的人,那時還是十幾歲的人,后來參加過抗美援朝,沒有負過傷,只是耳朵很背。他還健在,一年四季抱一個火爐,一個月有一千多補助金。他輩分高,又年長,誰見他,都叫他公。公就是爺。村里人對村干部有意見,給他反映,他橐橐橐,拄拐杖到村委會,從棉襖里掏一根煙,戳在火爐炭火上,點起來,慢慢吸。我都不知道他有多少歲了。他喜歡押“六合彩”,坐在雜貨店的屋檐下,看“六合彩”碼報。他見了誰都是笑瞇瞇的,臉有一層皸裂堆疊的紅斑?!梆」砩铣鍪裁?,有什么特肖要告訴大家呢?不能藏著?!彪s貨店老板娘有些斜眼,嘴巴癟得厲害,喜歡說笑,問老人。老人看看她,又看看碼報,說,晚上出有角的動物。瘌痢公小時候家貧,沒飯吃,見部隊來了,去部隊做伙夫,負責砍柴燒鍋,挑擔送飯。瘌痢公這樣參了軍。瘌痢公還記得當年在社廟駐扎的情景。瘌痢公說,社廟的地上鋪滿了稻草,睡了幾十號人,有的人,睡睡,就沒有醒了,部隊走的時候,只有三個人。
在我祖父遺留下來的一只笸籮里,我翻出過一張照片。我不知道祖父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張照片。在七十歲之前,祖父沒有照過相片。照片是發(fā)黃的黑白照,照片的邊框紙完全磨損了,相面也有破損,但相面清晰:一棟老式里外結構的四合院,中間是大天井,院房外是一個大院子,院門里,是一棵高大的杏樹。院門外,是一個有假山的草地,草地上站了四個人。四個人中沒有我祖父。我曾找很多人辨識,這四個人是誰,誰也辨識不出來。這四個人都戴著小圓帽,穿長長的白袍,上身外套一件馬夾,二十出頭,其中一個人戴著眼鏡,個個樣子俊美,像民國初年的君子。照片中的背景,就是社廟。很多年后,在市里的一本文史資料書上,我再次看到了這張照片,是饒北河徐氏、姜氏、周氏、張氏四大旺族的四位公子,四大公子有的已漂洋過海,不知音訊,有的死于抗日革命,有的死于“三查”時期,有的去了臺灣。他們的后人,我大多無從知曉。我只知道徐氏后人,在美國。我見過照片中徐公子的兒子,在1993年秋天,我在縣委宣傳部上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銀發(fā)斑斑,戴一副黑框眼鏡。他是來檔案館和縣志辦查資料,他要查他父親留存的詩稿,編一本他父親的詩集。陪同他的過程中,我才知道,他的父親是鄭坊的徐公子。我十分驚訝。我把他和印象中照片依稀的人,重疊交錯地辨認。他還能說地地道道的鄭坊話,他旅居美國多年,鄉(xiāng)音未改。他說他的兩個兒子,連漢語都說得結結巴巴。
時間淹沒的,不只是社廟,更多的是人。我們所看不見的煙塵,撲撒滿面。社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作為鄭坊人民公社楓林大隊食堂存在的。當然我并沒見過大隊食堂。食堂解散后,社廟是大隊隊部,院門外的假山花園平整出一片曬場,房子成了谷倉。在五一勞動節(jié)、國慶節(jié)等重要節(jié)日,生產隊便借用大隊隊部作臨時食堂,給生產隊員加餐。院里院外擺滿了八仙桌、長條凳,婦女抽調去燒飯。加餐,只能是大人上桌,桌角便站滿了小孩,大人吃一口,用筷子夾一口菜給小孩吃。素菜是蘿卜、白菜、粉絲、芋頭、花菜、肉皮、香菇蒂、白木耳、荸薺、藕。葷菜是牛肉、牛雜以及豬肉。菜用缽頭盛,滿滿的一缽頭端上,漂著零星的油花,浮出一層辣椒粉。喝的酒是紅薯釀的,有綿長的苦味。牛是生產隊的老牛,拴在樹下,黑布蒙臉,用斧頭錘死。牛頭和牛雜在頭一天夜里開始煮,輪流值班。煮的時候,放很多蘿卜,值班的人,只能喝湯吃蘿卜,肉是要上桌的。湯喝完了,加水再煮。蘿卜吃完了,又倒一竹箕下去。加餐前,我們小孩躲在笸籮下,趁大人不在,用手抓笸籮里的飯麩吃。每次加餐,都會有很多笑話,有比賽吃飯的,有比賽喝酒的,有比賽吃肉的。最高紀錄是,吃飯是吃四十八藍邊碗,吃肉是二十七斤炆肉,這是至今無人打破的。當然,吃得再多都是無人取笑的。加餐那天,全生產隊的狗也來了,在桌下爭骨頭吃,汪汪汪,相互廝咬。
生產隊解散之前,每年的秋季,稻谷收割結束,社廟會上演一次社戲。社戲是村民自己組織的。在戲臺上,擺上魚、肉、酒、水果、麻子粿,祭拜土地神。祭拜完了,由生產隊長帶一只花燈,在院子里狂舞?;羰酋庺~頭形狀的龍頭,五節(jié)板橋燈,燈是荷花燈,花燈燈尾是鯉魚尾巴形狀的龍尾?;粼谏a隊的里弄小巷走一圈,繞社廟內圍墻走九圈。舞了花燈,生產隊長要講長長的祝詞,講革命形勢,講抓革命促生產,講風調雨順。他講幾句,講不下去了,下面的人哄笑一陣子。他的話講完了,大家便坐在八仙桌上嗑瓜子,吃麻子粿。吃麻子粿,便是吃晚餐,沒有菜沒有飯,也沒有酒,開水和麻子粿是管吃管飽的。戲臺上,社員組織的串堂班,拉二胡、敲鑼鼓、彈弦琴,粉墨登場,好不熱鬧。社戲散了,按勞力多少,分幾盤麻子粿回家,算是犒勞。
生產隊解散后,社廟歸村部集體。那年,我十三歲。社廟再也無人管理,成了堆柴火、沙石的地方,也成了村里某些人偷情的地方。村里有一個叫老鴉的人,五十多歲,特別會偷情,穿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是遠遠近近的風水師。他端一個羅盤,整天在村里晃來晃去,也去后山河灘,走走看看,擺擺羅盤。他肩上掛一個黃色的褡褳,里面放著煙管、煙絲、火石和幾塊零鈔,一年四季穿大頭的牛皮鞋,外八字腳看起來像一架推土機。他的兒子叫鐮刀,一次去社廟抱柴火,無意推開房間門,看見一男一女在稻草堆里茍且,他跑出社廟,一路叫:“天呀,天呀,天要休呀。”從此發(fā)瘋。原來偷情的人是他的父親和他的媳婦。
在民國時期,社廟是國立楓林小學。這是我祖父講的,社廟里還豎著孔夫子的木雕像。從這個小學里,走出過好幾個人物,有的去了上海灘,有的去了南昌,有的去了革命部隊。出去了的人,只是再也沒有回來。新中國成立后,小學搬遷至全氏祠堂,我便在那兒上完小學。無人管理的社廟,日漸成了廢墟。圍墻開始倒塌,荒草日盛,杏樹也不知被誰砍了。門樓上有一塊青石雕,是傳說中乾隆下江南盛景的群雕,在“文革”時期,被石匠卸下來,藏在一戶楊姓人家,被保護起來,躲過一劫。房子里的木雕,被鏟去了臉部,殘缺不全,藻井也被人偷盜而去??追蜃拥哪镜裣癖划攬雠_,作了大隊食堂柴火。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期,楊姓人家到派出所報案,說,藏在豬圈里的石雕被人偷了。派出所派人查了幾天,沒有著落,不了了之。隔了十幾年,楊姓人家在南昌買了三套房子,在村里擺了三十幾桌酒席,煙是中華,酒是四特。村里人有人說,楊家靠打工能在南昌買房子?肯定是把石雕賣了,當年報了假案。
最后一次,見老社廟,是1996年。我外出讀書。我在社廟坐了一個中午。圍墻上依稀還有“以階級斗爭為綱”“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的紅漆標語。戲臺上,放著十幾架打谷機,墻上斜靠著曬席,院子里有了矮小的灌木。裸露的圍墻完全剝落了石灰,有的地方倒塌下來,成了門洞。我記得,破舊的社廟里,曾經住過一個流浪漢。流浪漢是個安徽鳳陽人,五十多歲,說話有濃重的鼻音,山洪一樣。他沒有鍋灶臉盆,只有一張床。門板擱在兩個馬扎上,鋪了一層稻草,稻草上蓋了一張破舊的草席,一條被子的被套補滿了各色的補丁。他會看兒科,郁積、黃疸、肺炎,藥到病除。他穿一件油蠟蠟的灰黑色中山裝,夏天也拖一雙低筒雨靴,兩個黑黑的腳丫露出來。他看兒科不要錢。那時我大概剛剛入初中,谷雨之后,是漫長的春荒。白鷺在田間啄食螺螄魚蝦,田埂上的紫玉英慢慢結籽,黑黑的一束,碎葉蓮浮在水坑里,漫漫散散,圓碧的葉子上,卷出一支黃花。短糧會一直持續(xù)到八月初。有一天,村里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對夫妻,是一對游醫(yī)夫妻,女的看婦科,男的看兒科,在村里借住了好幾個月。后來,不知怎么的,女的生病死了。村里置辦了棺材,安葬了。男的再也不走了,住在社廟里。我還記得,那個女的,臉圓圓的,黃南瓜一樣的臉色,左腳有些瘸,踮起腳尖走路,以至于每走一步,整個身子抖動一下。不走的男人說,這個村里的人好,善,自己也無后,哪兒落身都是一樣的。村里人叫他爛冬瓜。他自己也叫自己爛冬瓜。住了半年,村里的周春花托人做媒,想爛冬瓜上門,做插門女婿。爛冬瓜沒同意,說守妻三年再說。周春花四十來歲,老公挑柴火,死在路上,也寡居好幾年了。周春花在村里,名聲不怎么好,和好幾個男人有過說不明的關系。有一次在河埠頭中午洗菜,和殺豬的矮七,在石埠的麻條石上胡亂起來,被放鴨的冬青看見。冬青也沒聲張,晚上,提了一只鴨子去周春花家,說,看見你屁股上巴掌大的紅斑胎記。周春花收下鴨子,拉著冬青到柴房里,噼噼啪啪,直至精疲力竭,酣暢淋漓。爛冬瓜不同意再婚,倒不是周春花名聲不好,而是他看見周春花三兒兩女怕了,嗷嗷待哺,是個無底洞,再多的糧食都是塞不滿的。村里有人做喜事,會請爛冬瓜去吃一餐,給個幾塊錢。過節(jié)了,也會請他去,吃一餐,吃吃清明粿、粽子或月餅。住了一年多,說去安徽老家看看,卻再也沒回來。他的被褥一直放在社廟里,成了老鼠窩。
十五六年前,幾個在外做生意的村里人聚在一起,說,現(xiàn)在時興復古老祖宗的東西,我們集資把社廟修起來,這么大的村,連一個祖宗留下的社廟,像個破茶缸扔在那兒,不像話,也沒臉面。七弄八弄的,幾個族姓的人坐在一起,喝了幾杯酒,拍著胸脯,竟也應承了下來。社廟按原先的規(guī)模和樣式修建了起來,只是泥墻變成了水泥墻,泥瓦換作了琉璃瓦,木柱也成了水泥圓柱,雕梁畫棟是沒了,木雕的孔夫子像沒了,土地神和財神石像并列在一起。每年秋收之后,又有了社戲。每一屆的村主任換屆選舉,也放在社廟點票、唱票,當選的主任在院子外放長長的炮仗和煙花。每次換屆選舉,都是村里幾個喜歡賭博以放高利貸為生的人,在村里穿梭,給村民送洗衣粉、植物油、香煙,一戶一戶地發(fā),說好話,說源遠流長的關系史,沒關系史的,便說威脅的話,說,點票的時候,我站在票箱邊的,你不填我,你以后的日子是難熬的,把你房梁都要拆了。點票的時候,兩個候選人各自帶著人,站在票箱旁邊,帶著刀,準備隨時打架。打架始終沒發(fā)生過,拉拉扯扯是免不了的,喝了酒的,腫脹著臉,潽起酒氣,比抬花燈還熱鬧。拉票的人,叫票頭,收候選人三千塊錢,兩條普通利群煙,幫忙干活。有了這樣的事,兒子幫李候選人拉票,父親幫徐候選人拉票,兩個人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吃吃,爭執(zhí)起來,大打出手,躺進了同一個病房。選一次村主任,要花費七八萬塊錢,現(xiàn)在是村賬鎮(zhèn)管,村主任也沒貪污的空隙,成本都撈不回來。有一屆村主任,是賭博場上的抽頭,從沒上過班,當選第二天,去了溫州,到賭場抽水去。村里的事,便也這樣荒廢著。村民也不在乎誰當村主任,誰當都是一樣。
社廟其實一直是空著的,平時也沒什么文體活動。村里的文體娛樂,很簡單,看電視,打麻將,買“六合彩”。有一次,擺放過一副出殯的棺材。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村里有一個當兵轉業(yè)的,在市里工作,在水利、交通、林業(yè)等幾個部門任過要職。他是一個故土情結很重的人,給村里的水庫和田園化改造、山上造林、修村公路很多支持。村里要辦大事,都找他,說:“余局,家鄉(xiāng)在你的支持下,改變很大,現(xiàn)在還需要扶一把……”老余沒架子,村里人都喜歡他,每年給他送的過年禮物,也只是兩罐霉豆腐。他愛吃家鄉(xiāng)的霉豆腐。六十七歲那年,他患病,交代兩個兒子,死后要葬在家鄉(xiāng)的山上。兩個兒子,老大在北京的一家銀行上班,老二在南昌開公司,奔馳都有好幾輛。老余死后,骨灰盒放在棺材里,運回楓林。時值隆冬,小寒剛過,天一直下雨,稀里嘩啦。棺材到了老屋門口,老余的三個侄兒卻不讓棺材進廳堂,說,廳堂是眾家的,每家有份,老屋雖然破了,沒人住,卻算是留下的祖業(yè)。老余的兩個兒子跪在父親的棺材前,號啕大哭。鄰居看不下去,說,余叔叔給村里辦了那么多事情不說,叔叔是骨肉親,怎么忍心棺材淋雨?讓人心寒!老余的侄兒說,叔叔是給村里辦了很多事,可沒給我辦事,我蓋房子沒借錢給我,又沒提攜我去吃公家飯。鄰居拎了十幾把稻草,蓋在棺材上。村支書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支書,跑到老余的老屋,說,扯淡的,做人不能絕后,不能帶壞了民風,不說是幫了忙的老人,就是外村人,棺材進了村,都要好生相待,這樣吧,把棺材抬到社廟去,村里安排。
我是常常回楓林的。我的父母在那兒。每次回去,我也會去后山、河灘、磚瓦廠、墓地、水庫等轉轉。青山始終沒有改變,種下去的樹,碗粗的時候,山林準會發(fā)生一場大火,過了清明,又滿目青蒼。田疇還是斜斜地向南,在河灣形成一個橢圓形的盆地。在山梁向下向南延伸的樹林里,菜地幾乎荒廢了,芭茅隨時展現(xiàn)季節(jié)的色彩,春天出芽,夏天墨綠,秋天抽穗開花,冬天倒伏衰黃。油茶樹幾十年,都是老樣子,不見長高也不見長粗,只是樹底下,多了墳頭。我也不知是誰的墳頭。社廟在樹林里,似乎很空,空得沒有任何聲音,即使是穿過瓦壟的風,也是沒有聲音的,這與時間的洶涌相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