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燕
錢穆:義莊制度下的江南望族
鄧曉燕
在蘇州北面與無錫東南之郊的水網相接處,有一處被清代詩人杜漢階贊“絕妙煙波萬疊圖”的湖泊,叫做“鵝湖”,亦叫“鵝肫蕩”。鵝肫蕩東接望虞河,西通太湖,可謂水路通便,環(huán)境秀美。在蕩南邊的口子上,存有一處古鎮(zhèn),名曰蕩口。因其為蘇錫之郊的重要商埠,商業(yè)發(fā)達,故素有“小蘇州”“銀蕩口”之美稱。聞名海內外的史學大家錢穆,就是在這個悠悠古鎮(zhèn)上度過年少時光的。
耄耋之年的錢穆先生在《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中回想起自己幼年在家鄉(xiāng)蕩口的點滴往事,提及家鄉(xiāng)蕩口的義莊對其學習和生活方面的支持。其情深切切,對義莊中族人的資助和果育學校中老師的關愛念念難忘。他對自己幼年喪父之后在懷海義莊領取錢糧撫恤勉強度日的生活如是寫道:
及先父之喪,親族吊者群集,始悉我家之艱困,力主孤寡生活,當依例領取懷海義莊之撫恤。先母泣不允,曰:“先夫在日,常言生平惟一憾事,乃與諸伯叔父為義莊涉訟。稍可贖歉疚于萬一者,自問存心無一毫私圖耳。今棺木未入土,其妻其子,即吃義莊撫恤米,何顏面見先夫于地下?”諸親族爭言:“二相生平絕不懷私圖,不惟親族群知之,即路人不相識者,亦皆知。義莊撫養(yǎng)孤寡,乃符合列祖列宗遺意。且五世同堂一門,孤寡受撫恤者何限。二嫂獨不受,此諸家懷念往昔,何以自安?”先母不獲已,召先兄與余立面前,泣曰:“汝兄弟聞所言否?幸能立志早謀自立?!毕刃旨坝嘟愿┦灼恢?。
《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書影
與此同時,天資聰穎的錢穆,十歲進新式小學——為無錫蕩口鎮(zhèn)果育學校,遇到了錢伯圭、華倩朔、華山、顧子重、華紫翔等良師。錢穆先生對果育學校如是描繪:
果育學校乃假華氏一祠堂屋,有一大廳,四壁楹柱,皆遍懸聯(lián)語。右邊側房為樂在齋,諸師長退課皆聚于此。樂在齋北左側開一門,通大廳之后軒,廣長舒適。朝北長窗落地,窗外雜蒔花木,有假山,有小池,儼然一小園,幽茜怡人。軒左向南為大廳之左側房,顧師臥室在焉。校中諸師皆住鎮(zhèn)上,獨顧師由縣城中來,乃宿校中。每日下午四時課畢,諸師皆散,顧師一人在后軒,一長方桌,酒一瓶,花生熏魚等數小碟,手書一卷,隨酌隨閱。諸同學喜自樂在齋進后軒,圍師座,有所請益。師不拒。
錢穆所描繪的這所果育學校,就是在華氏義莊最先的義塾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
義莊是傳統(tǒng)宗法社會中,在血緣和地緣關系基礎上,由宗族中的士紳、商人或力田起家的庶民地主捐置田產和莊屋,以達敬宗、收族、保族之目的,并得到國家認可和支持的一種封建宗族賑恤組織。而開義莊之先河的,乃北宋范仲淹。北宋仁宗皇佑二年,范仲淹在吳縣用做官俸祿“買負郭常捻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yǎng)濟群族”。從此,建義莊之舉遍及全國,而“自明以來,代有仿行之者,而江以南尤盛”。江南地區(qū)的義莊從北宋到明朝得到了一定的發(fā)展,而到了清代,義莊制度發(fā)展到了最鼎盛的時期。據統(tǒng)計,“從康熙時期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蘇、松、長三府出現(xiàn)的大大小小的義莊計200多個。”真是無愧于鄒鶴鳴“人文淵藪之地,士興于學,民興于業(yè),義田義塾之社,比比皆是”的描述。
錢穆在《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中如此回憶家鄉(xiāng)的義莊:
七房橋闔族,有義莊三所。懷海義莊最先最大,乃由老大房五世同堂祖先所創(chuàng)立。特建一莊屋,在七房之最東偏。族中大集會必在此。而五世同堂一宅后最貧,特多孤兒寡婦,老死者無以葬,幼小者無以教,婚嫁之貲無所從出,有欲出外就業(yè),亦乏貲遣。而莊產須由富三房輪管,五世同堂不得過問。先父自以一貧苦孤兒出身,特痛憫同宅中孤兒寡婦。念祖宗置此義莊,本為子孫救災恤貧。今莊業(yè)日起,而莊主日落,理當開放,務為拯恤。以此意商之富三房中經管人,不獲同情。屢商不洽。先父志不獲申,乃投訴于無錫縣署。義莊經管人則聯(lián)合三富房抗訴……
這段文字中所提及的“懷海義莊”為錢氏族人所開辦,高舉“救災周濟,恤孤矜寡”的宗旨。錢穆及其兄弟、子侄等數人都是因家貧而接受過義莊的資助。
要說懷海義莊在物質上給予族人以一定的撫恤和支持,那么華氏義莊則更注重教育這種精神方面的培養(yǎng)。華氏義莊的歷史始于明代,據《華氏宗譜》記載,早在1415年左右,華貞固次子仲諄勤于務農致富后,建橋筑堤,減租惠佃,廣行善舉,“又割上田數百畝置義倉賑荒”,這是華氏義莊的肇始。到明代中葉,翰林學士華察,辭官歸里,將家中良田的一半(5000畝)分給貧困佃戶,并焚契廢租,永不收回;并首倡設立義田,以解決族內鰥寡孤獨及其他貧困人家的生活救助和子弟求學難題。與此同時,華察的族弟、刑部侍郎華云也因不滿嚴嵩擅政而辭官回鄉(xiāng),他憑借經商致富的父親華麟祥奠定的經濟基礎,在菰川莊捐田1000多畝,在無錫南門外建立了義莊。到了清朝,江南地區(qū)掀起了設立義莊的高潮,據《光緒無錫金匱縣志》記載,這一時期無錫義莊的總數達到47個。在這股熱潮中,無錫大族華氏當然不甘落后。據《無錫蕩口鎮(zhèn)義莊田情況調查》統(tǒng)計,“后裔三桂支進思于乾隆十年(1745年),在自己擁有的2200畝收租田中,捐出1340畝,劃分為1、贍族義田1000畝。2、恤佃田120畝。3、施衣埋柩田50畝。4、塾本義田120畝。5、會課田50畝。進思子公弼又捐50畝,并集族內祭田如孝祭約1000畝,大祭約1000畝,惠祭200畝,本族祭田300畝”,此即華氏老義莊。光緒年間,華氏族人華芬遠又開設華芬義莊,即華氏新義莊。華芬義莊加設懷芬書屋,有學田200多畝。錢若干存典生息,專門供“給貞固支無力讀書及艱于應試者”,曰“以之贍族與勸學”[[]]。而后華芬遠之子華耕樂擴大書屋規(guī)模,改“懷芬書屋”為“耕余書塾”,兼收鎮(zhèn)上外族子女免費入讀。到了光緒三十一年,華鴻模以耕余書塾原址為基礎,創(chuàng)辦私立果育兩等學堂,名噪一時。當時學生入果育求學,無需繳納學費,享受免費住宿,成績拔尖者還能領取獎學金。除此之外,考入高一級學校的學生,可憑錄取通知書去新義莊領取學雜費。[[]]
而為了順應清末廢科舉、興學堂的潮流,華氏義莊的教育也開始走上轉型的道路,采取擴大招生范圍、更新教學內容、改舊學制為新學制等舉措,可謂與時俱進。
江南的義莊林立,而義莊(尤其是義學)的興盛,與江南望族對教育的重視是分不開的。在教育還不廣泛普及的年代,義莊承擔了一部分家族式教育的責任,對族中子弟進行學問和倫理教育,已達到“興學育才”的目的,推動整個家族更蓬勃以及更長遠的發(fā)展,以達到讓望族更“旺”的目的。
“所謂望族,清代吳江人薛鳳昌歸納為‘一世其官,二世其科,三世其學’,常州人洪亮吉總結為‘或以功德顯,或以文章顯,或以孝友稱’”[[]]從明朝初年到清朝道光年間,江南的社會大環(huán)境較為安定,故棉紡織業(yè)、手工業(yè)都得到了大幅度的發(fā)展,有很多商賈之家資本的積累也達到一定高度。再加上江南地區(qū)宗法綱常的氛圍濃厚、與明清之際科舉制度的興盛,決定了當時德高之族、科第之家等望族的大批量產生。
錢穆的家鄉(xiāng)蕩口,除了錢氏家族外,還有一鼎鼎有名的望族——華氏家族,即華氏義莊的屬主。高攀龍有云:“吾邑惟華氏最大,他族不得望矣。自趙宋來,古墓之存,子孫能世守者,惟華氏;世有素封,科第相望不絕者,惟華氏;碟譜明,子孫析局他君邑,皆知多根蒂者,惟華氏;其族多敦宗盟,重祭祀,有古式家風?!薄度A氏宗譜》中,翰林學士華察也曾予評說:“我華氏之望于錫也,自孝子始;望于隆亭也,自三一(華原泉)始;望于蕩口也,自貞固始。”從明代至今,華氏家族出了頗多志士能人,如“華太師”華察,首創(chuàng)銅活字印刷的華燧,大藏畫家華夏,善古琴、精琵琶的華秋萍,近代數學大師華蘅芳與華世芳兄弟,“養(yǎng)蜂大王”、民族實業(yè)家華繹之,著名漫畫家華君武等等……這些能人志士的成就大抵是離不開華氏家族對于教育的高度重視的。
蘇南義莊對家族教育的重視,究其根本,有兩大原因:一是“學而優(yōu)則仕”和“經世致用”思想的普及度和認同度的不斷提升;二是為了對族人倫理道德的約束和規(guī)范。義莊的存在也有兩大價值:一是用米糧和金錢在物質上資助和延續(xù)族人;二則是通過義莊、義學的教育功能在精神上給予族人一定的支持,最基本的是讓其懂得君臣之禮、尊卑有序的社會倫理規(guī)范,而更進一步的則是讓其成為能讓整個家族地位提高、為族爭光的人才、大官。正如王鳴盛在《王氏宗祠碑記》中所言:“義莊之設,合族之貧者日給以米,贍其身焉,俾無饑而止耳。然而立國以養(yǎng)人才為本,教家何獨不然?今合族子弟而教之,他日有發(fā)名成業(yè),起為卿大夫者,俾族得所庇庥,則無義莊而有義莊也?!?/p>
江南的望族,如無錫華氏、無錫錢氏、常熟席氏、蘇州陸氏等都紛紛建義莊,辦義塾,體現(xiàn)出的是一個大家族對于族中子弟甚至是遠近鄉(xiāng)鄰的人文關照情懷。因此,由江南望族發(fā)起的義莊制度,既承擔著對一整個家族生命的延續(xù)責任,也承載著一個家族對后生成材的殷切希望,同時造就了江南地區(qū)濃厚的人文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