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光華耀千古

杜正武

摘 要：《赤壁賦》是蘇軾的心靈告白，自問世以來，歷代評論甚多，高見迭出。筆者借鑒梁衡先生總結(jié)的“文章五訣”新角度，去探尋文學(xué)大師蘇軾高超的創(chuàng)作技法，去感受他自言其愁又自解其愁的心路歷程，去收獲“心靈導(dǎo)航儀”的溫暖力量。

關(guān)鍵詞：寫“形” 抒情 闡理 敘事 用典

《赤壁賦》自問世以來，歷代評論甚多，高見迭出。筆者從“文章五訣”新角度，對《赤壁賦》進(jìn)行賞析，以求方家指正。

“文章五訣”創(chuàng)作技法是著名作家、《人民日報》原副總編輯梁衡先生總結(jié)總結(jié)的，包含形、事、情、理、典五個要素，故稱“文章五訣”。

在梁先生總結(jié)基礎(chǔ)上，筆者對“文章五訣”的要素內(nèi)涵適當(dāng)進(jìn)行了拓展思考?！靶巍本褪切蜗?、形態(tài)、形狀、形貌和形勢，即作者精心選擇寫入文中的景物、人物、事物（表達(dá)方式為描寫），“事”即事件（表達(dá)方式為記敘），“情”也就是情感（以抒情為表達(dá)手段），“理”即道理、哲理（表達(dá)方式為議論），“典”就是運(yùn)用典故。

“文章五訣”中，除“典”外，四字中單拿出任何一個字，都可為文，比如用“形”字寫說明文，用“事”字寫記敘文，用“理”字寫論文，用“情”寫抒情文等。就單項要求而言，描寫而不單調(diào)，說明而不呆板，敘事而不拖沓，抒情而不做作，說理而不枯燥，文章就算做好了。但是為了更好，高手為文時常在同一篇文章中穿插互用各種手段，如敘中有情，情中有理，理中有形，形中有情等。當(dāng)然，由于文體不同，運(yùn)用時會各有側(cè)重，不會平均用墨。

一、形──貴在典型

寫“形”，表達(dá)方式主要為描寫。寫物，不妨寫其形狀、聲色、味道、明暗、動靜等，突出“反常性”；寫人，不妨寫其神態(tài)、動作、心理、肖像、語言、性格、品質(zhì)等，突出“與眾不同”。

《赤壁賦》可謂文中有畫，讀后令人悠然神往，有身臨其境之感。

寫“異水”——著靜態(tài)，“水波不興”，靜若處子，浩瀚無涯；著上態(tài)，“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霧氣茫茫，天光水色，亦真亦幻，如同仙境；著情態(tài)，“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江面遼闊，暢通無阻，盡興游歷，率性逍遙；著功態(tài)，能“舳艫千里”，為海戰(zhàn)提供必備條件；著動態(tài)，“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奔騰不息，一瀉千里。以上描寫，角度不一，視野有異，“人”“水”映襯，簡約不簡單，形象別致，讓人神往。

畫“美月”——寫升位，“月出于東山之上”，如嬰兒降臨，令人欣喜；寫停留，“徘徊于斗牛之間”，用擬人手法形象地描繪出柔和的月光似對游人極為依戀和脈脈含情；寫月光，“擊之空明兮溯流光”，睹月思美人，內(nèi)心情激蕩。

敘“人形”——寫儀態(tài)，先單寫蘇軾本人，“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知音相逢，賞美月，喝美酒，好不快活；再寫儀態(tài)，“蘇子愀然，正襟危坐”，容色改變，禮儀周到，君子形象，躍然紙上；再現(xiàn)曹操傲態(tài)，“釃酒臨江，橫槊賦詩”，指點(diǎn)江山，激揚(yáng)文字，志得意滿，趾高氣揚(yáng)，開局引人羨慕，謝幕讓人惋惜；最后再合寫主客醉態(tài)，“相與枕藉乎舟中”，讀者讀至此處，內(nèi)心也為一代文豪的釋然而釋然了。

喻“聲音”——寫聲悲，“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寫無形于有形，深得白居易“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之真?zhèn)?；喻聲長，“余音裊裊，不絕如縷”，余音在耳，回味悠長；描功能，“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人”“龍”共悲，凄切婉轉(zhuǎn)，夸張映襯，感人至深。

寫聲音，連用六個比喻，渲染了簫聲的悲涼，將抽象而不易捉摸的聲音訴諸讀者的視覺和聽覺，寫得具體可感，效果極佳。

二、情──貴在真摯

一代文豪，千古硬漢，有柔情，有豪情，就是不矯情。抒情方式主要間接抒情和直抒胸臆兩種，間接抒情又分為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托物言志、寓情于景、托物言志等。不論何種抒情方式，關(guān)鍵在于感情真摯、淳厚。

情，往往伴景而生，往往因事而至，正如古人所言，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滿于海。

《赤壁賦》寫于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這時蘇軾謫居黃州已近四年。作者無辜遇害，長期被貶，郁憤之情，實(shí)在難免。但他又能坦然處之、逆勢順迎，以達(dá)觀的胸懷尋求精神上的解脫，不被頹唐厭世的消沉情緒所壓倒。他在這篇賦中自言愁，而又自解其愁。

面對“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的佳境，作者生發(fā)喜悅之情；經(jīng)歷“知音相逢，月下飲酒”的人事樂事，生發(fā)“扣舷而歌之”的歡暢之情；追憶“英雄安在”的憾事，生發(fā)人生苦短、命運(yùn)無常的蒼涼之情；巧借客人之口，設(shè)想“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境界，生發(fā)追慕之情；客人聽從勸慰，最終“客喜而笑”，生發(fā)欣慰之情；最后落點(diǎn)為“洗盞更酌”“肴核既盡”的狂歡之情。

作者的感情是豐富的，復(fù)雜的，時而喜，時而悲；時而收斂，時而放縱。一切，顯得自自然然；一切，顯得亮亮堂堂；一切，又顯得真真實(shí)實(shí)。

在這些或長或短或繁或簡的情感敘述中，雖沒有華麗的辭藻，但引發(fā)了讀者的共鳴──朋友如斯，心胸如斯，何懼憂愁不消！何懼知音不在！何懼長夜難熬！

三、理──貴在深刻

仕途多舛，長期被貶，如是常人，早已倒下。蘇軾就是蘇軾，如同一柱擎天，巍然瀟灑。他是如何化解心中憋悶委屈的？如何做到的？有著怎樣的心路歷程？《赤壁賦》似乎為我們打開了他的心靈密碼——他闡述的“理”。

“理”集中在第四段，闡發(fā)了永恒與變化的道理。該段主要寫蘇軾丟開個人愁懷，以江水明月作比，說明世間萬物和人生，既有“變”的一面，也有“不變”的一面。從“變”的角度看，天地萬物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能保持不變；從不變的角度看，萬物和人生都是永久存在的，不必羨慕長江的無窮和明月的永不增減，不必哀嘆人生的短促，而應(yīng)保持豁達(dá)樂觀的態(tài)度。

如何做到豁達(dá)樂觀？蘇軾即為楷模。一是調(diào)整心態(tài)。用今天的話說，接受不能改變的；二是放下。人生苦短，得失榮辱，憂樂順逆，個人不一定能夠左右，那就隨它去吧，“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三是轉(zhuǎn)移。蘇軾為客人指出的出路就是到大自然中去尋找精神寄托?！拔┙现屣L(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碧斓夭焕希旎钇溟g，精神不朽，尊嚴(yán)還在。

是的，大自然是最好的心靈醫(yī)生。蘇軾希望它能安慰“客人”，又何嘗不是想借它來自我療傷，或者說是借客人之口來一段不著痕跡的心靈告白。這一段提醒，一氣呵成，精致自然，不知安慰了多少不得志的文人墨客，今天依然光輝閃耀，這或許是歷代讀者鐘愛此文的原因之一吧。

寫作，說“理”、析“理”、成“理”，本身不易，要讓讀者接受更不易，但本文，借助水月與清風(fēng)，把“變”與“不變”的深奧之理作了形象的闡述，四兩撥千斤，可謂精絕，為后世借物喻理樹立了不朽的典范。

四、事──貴在高雅

敘“事”，旨在為抒情、說理奠定基礎(chǔ)，宜精短，圍繞主題展開，少生枝蔓。

梁衡先生指出，“事”即事件，但筆者認(rèn)為，還可把它稍微擴(kuò)展一點(diǎn)，延伸到事由、事實(shí)、事例，以利于運(yùn)用。

《赤壁賦》中，對于“事”，作者可謂惜字如金，這由寫作內(nèi)容決定，畢竟“事”不是寫作的主要目的，主要目的在于“理”。同時，筆者猜想，作者有苦衷，不便于點(diǎn)明自己“落腳”黃州源于被貶，故而“事”寫得簡練。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寥寥數(shù)字，干脆利落，交代了游覽的時間、地點(diǎn)、人物、借助方式，也為后文寫“形”“情”“理”張本?！芭e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記敘了娛樂活動，高雅隨興，不蔓不枝。最后點(diǎn)明主客飲酒甚歡，“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因酒起興，因酒盡興，首尾呼應(yīng)，渾然天成。

五、典──貴在貼切

“典”是增強(qiáng)文章文學(xué)性、典雅性、深刻性、廣博性的重要手段。梁先生認(rèn)為，文中無典，其文必淺。蘇軾作為文學(xué)大師，深諳其道，可謂是用典圣手?！冻啾谫x》用典，主要在五處，也體現(xiàn)了用典的三種方式：化用型、比喻型、直引型。

第一處用典為化用型?！罢b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是對《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窈窕糾兮”的化用，非常巧妙，不事雕琢。

第二處用典還是化用型?！肮痂馓m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边@段歌詞全是化用《楚辭·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fēng)恍兮浩歌”之意，并將上文“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的內(nèi)容具體化了。

第三處用典為比喻型?！翱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中的“一葦”指小船，比喻船很小像一片葦葉。語出《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航）之?！?/p>

第四處用典為直引型?！霸旅餍窍?，烏鵲南飛”，直接引用曹操《短歌行》里的詩句，旨在點(diǎn)出游覽地點(diǎn)的人文性。作者借客之所答，點(diǎn)出客人“三悲”（一悲英雄安在，二悲人生苦短，三悲美夢難圓）的第一悲。當(dāng)年的赤壁之戰(zhàn)，驚天地，泣鬼神，轟轟烈烈，周瑜用兵如神，志得意滿；曹操曾經(jīng)勢不可擋，文武雙全，一世英雄，如今安在？這一典故，這一追問，直擊內(nèi)心，振聾發(fā)聵，貼切有力。

第五處用典為化用型。“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化用《論語·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作者取其要義換說法。旨在揭示“水”“月”“變”與“不變”的道理?！八薄霸隆笔亲髡咧坍嫷男蜗?。作者借助它們來開導(dǎo)客人不應(yīng)有“人生苦短”之悲，而應(yīng)有“天地與我同生，萬物與我為一”的豁達(dá)胸襟。此處用典，既有經(jīng)典的厚重，又有獨(dú)特解讀的新奇。

綜觀五處用典，顯得清新自然，作者沒有“掉書袋”，沒有賣弄學(xué)問，沒有故弄玄虛，一切都因需要而定，恰到好處，自然示范效應(yīng)不朽。

梁衡先生認(rèn)為，無論哪種文體，單靠一種手法就想動人，實(shí)在很難。一般只有“五訣”并用才能做成斑斕錦繡的五彩文章。試用這個公式來檢驗一下名家名文，無不靈驗。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是一篇《記》，但除用第一二句小敘滕子京謫守修樓之事外，其余，“霪雨霏霏”“春和景明”都是寫形，“感極而悲”“其喜洋洋”是寫情，而最后推出一句震徹千年的大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形、事、情、理，四訣都已用到，文章生動而有深意，早已超出記敘的范圍。綜合運(yùn)用“五訣”，如太極拳的、捋、擠、按，京戲的唱、念、做、打，全在臨場發(fā)揮，綜合運(yùn)用。高手運(yùn)筆騰挪自如，奇招迭出，文章也就忽如霹靂閃電，忽如桃花流水。如同《赤壁賦》，集寫景、抒情、議論（言理）、敘事、用典于一體，熔社會、人生、自然于一爐，水乳交融，瀟灑絕俗，意境高遠(yuǎn)，文采斐然，此乃絕品，千古流傳，后輩能讀之，賞之，品之，實(shí)乃幸甚！如能學(xué)習(xí)其高妙一二并運(yùn)用之，則更幸！

參考文獻(xiàn)：

[1] 梁衡.文章五訣及運(yùn)用[N].人民日報，2003-01-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