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
“列巴圈”掛在過道別人的門上,過道好像還沒有天明,可是電燈已經(jīng)熄了。夜間遺留下來睡朦朦的氣息充塞在過道,茶房氣喘著,抹著地板。我不愿醒得太早,可是已經(jīng)醒了,同時再不能睡去。
廁所房的電燈仍開著,和夜間一般昏黃,好像黎明還沒有到來,可是“列巴圈”已經(jīng)掛上別人家的門了!有的牛奶瓶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等在別的房間外。只要一醒來,就可以隨便吃喝。但,這都只限于別人,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guān)。
扭開了燈,郎華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靜,連呼吸也不震動空氣一下。聽一聽過道連一個人也沒走動。全旅館的三層樓都在睡中,越這樣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堅決。過道尚沒有一點聲息,過道越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想越充脹我:去拿吧!正是時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窗子在墻壁中央,天窗似的,我從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臨在我的腳下,直線的,錯綜著許多角度的樓房,大柱子一般工廠的煙囪,街道橫順交織著,禿光的街樹。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樣的曲線,高空的風吹亂我的頭發(fā),飄蕩我的衣襟。市街像一張繁繁雜雜顏色不清晰的地圖,掛在我們眼前。樓頂和樹梢都掛住一層稀薄的白霜,整個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撒了一層銀片。我的衣襟被風拍著作響,我冷了,我孤孤獨獨的好像站在無人的山頂。每家樓頂?shù)陌姿?,一刻不是銀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嚴寒的東西在吸我,像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曬著陽光的行人道,來往的行人,小販乞丐……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著呵欠,從窗口爬下來。
窗子一關(guān)起來,立刻生滿了霜,過一刻,玻璃片就流著眼淚了!起初是一條條的,后來就大哭了!滿臉是淚,好像在行人道上討飯的母親的臉。
我坐在小屋,像餓在籠中的雞一般,只想合起眼睛來靜著,默著,但又不是睡。
“咯,咯!”這是誰在打門!我快去開門,是三年前舊學校里的圖畫先生。
他和從前一樣很喜歡說笑話,沒有改變,只是胖了一點,眼睛又小了一點。他隨便說,說得很多。他的女兒,那個穿紅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絨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麗的。但她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爸爸,我們走吧?!毙」媚锬睦锒萌松?!小姑娘只知道美,哪里懂得人生?
郎華還沒有回來,我應(yīng)該立刻想到餓,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讀書的時候,哪里懂得“餓”?只曉得青春最重要,雖然現(xiàn)在我也并沒老,但總覺得青春是過去了!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