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瑪央金(藏族)
完瑪央金,女,藏族,1962年出生,現(xiàn)供職于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文聯(lián),《格桑花》主編。系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學會會員,甘肅作協(xié)會員。1982年起發(fā)表詩歌、散文作品,入選《她們的抒情詩》《中國當代女詩人詩選》《西部的抒情》《藏族當代詩人詩選》《甘肅的詩》《21世紀年度散文選》等,著有詩集《日影·星星》《完瑪央金詩選》,散文集《觸摸紫色的草穗》,多次獲省級以上獎勵。
一
六十女有兩個多月沒見弟弟旺秀了。剛下早班回家,打開門鎖,村里鄉(xiāng)親貢保踏腳后跟跟了進來。貢保帶來弟弟旺秀回家了的消息。貢保還說旺秀病了,現(xiàn)在炕上躺著。六十女的心開始怦怦跳起來,兔子一般,有些六神無主地望著貢保。
貢保說:我來看看你。貢保把手里提的一桶菜籽油放到地板上,那是他自己家油坊榨的油。
貢保坐在沙發(fā)上,點一支煙,蹺起二郎腿,深吸兩口,用力吐出一股煙霧。貢保的臉被煙霧遮住,貢保在煙霧后面狠狠地說:我得說說旺秀!他自己沒出息,干的那事誰不知道?他還想把東智拉到那里面去!說著,貢保生氣了,放下二郎腿,把臉湊到六十女跟前,說:你說說,他自己參與也就罷了,在我最忙的時候,還要拉上東智,他是要禍害我們家呢!
六十女無言對答,局促不安。就是,就是。她尷尬地笑笑,答道。
六十女是貢保的遠房嫂子,貢保提到的旺秀是六十女的弟弟,前幾個月,在貢保的榨油坊里打工。東智又是貢保的弟弟,旺秀的發(fā)小,在榨油房幫哥哥做工。這樣的關(guān)系讓六十女如坐針氈。貢保說的“那事”“那里面”,六十女心知肚明,太不光彩,自己一家人羞于談及,周圍有人無意間提起,能回避便回避,能不搭腔就不搭腔,更是一直在回避和貢保的照面。六十女把眼光落到別處,聽到貢保的話還在繼續(xù),他說:旺秀自己蹲了班房子,好容易才被釋放出來。東智是個娃娃,還要結(jié)婚呢。東智是家里最小的,啥都不懂,陷進去,害的是他的一輩子啊。
六十女忙點頭:是啊,是啊。六十女把茶杯推到貢保面前,說,你喝茶。實在對不起。
六十女知道今天的貢保不是四五年前那個高考落榜,在村子里走路不敢抬頭的高中生了。前年,貢保抵押上家里儲存的糧食,喂的幾口豬,幾間土房,開辦起了榨油坊。榨油坊一開,榨油的人多,貢保忙不過來,請了旺秀和弟弟東智過來幫忙?,F(xiàn)在貢保在村子的土巷里走過,腰桿挺得直直的,雙手背在后面,大步流星,風將外衣兩片衣襟吹得大鳥的翅膀一般忽扇忽扇的,誰看見,都躲在一旁,貼墻根站立,行注目禮讓他過去。六十女搓搓兩只手,彎腰扯扯褲腳,用指甲摳上面一個不知什么時候濺上去的飯點子。
二
六十女在一個機關(guān)食堂幫廚,獨身一人,家里顯得冷清。丈夫原先是這個機關(guān)的一名司機,在一次車禍中失掉了性命。結(jié)婚七八年,六十女和丈夫沒生下一男半女,鄉(xiāng)鄰都說這是因為六十女從小干苦活太多,十七八歲還跟著別人在河里淘沙子,兩條腿泡在冰冷的河水里,落下了婦女病,影響到了生孩子。六十女別無掛牽,心里只是放不下在老家干農(nóng)活的弟弟旺秀。
弟弟旺秀識字不多,上到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開始逃學。家里人從掃帚里抽出竹條,抽了他好幾頓,皆不管用。旺秀跑上山,坐在塄坎邊,把書本一頁一頁撕下來,折成飛機,飛向腳下一層一層的莊稼地。家里人說:不上學你能干啥?旺秀脖子一梗:放羊!你長大了還放羊嗎?不上學,一輩子要干莊稼活,苦著呢。旺秀笑著犟嘴:干就干,只要不念書就成。我實在背不下課文,記不住那么多的公式。旺秀暗暗瞅準的是家里的羊沒人放,一直在向村人或親戚借錢雇人放羊的機會,料到家里人不會太堅持。果然看他對讀書沒有興趣,家人只好由他去,旺秀接替雇來的人正式上任羊倌。旺秀一定要去放羊,還有一個因素是前北山村的伙伴東智早已輟學,給家里放羊。東智整天快活得很,半山上遇到上學去的旺秀,大喊一聲:旺秀,快來看,我抓到了紅嘴雁。東智舉舉用繩子拴著腿的紅嘴雁。紅嘴雁在東智手上啾啾鳴叫,撲扇翅膀。旺秀撒開腿跑到東智跟前抓過紅嘴雁,拿手指逗紅嘴雁,愛不釋手。旺秀如愿退學以后,每天和東智一起放羊,羊兒吃草,他們在山上逮野兔旱獺,用彈弓打鳥,逮著什么就是什么,開膛剖肚,撿來枯枝敗葉燒烤著吃。倆人爬樹掏鳥蛋,比賽,看誰扔得遠。老人們路過,皆搖搖頭,口里嘖嘖的,說他倆這是在害命哩,用手指頭直戳他們的脊梁骨。后來到了成家的年齡,東智一直沒找到媳婦,旺秀先成了家,一年間,遇上拉肥、割田、搬場、筑墻等大事,都叫東智來幫忙,倆人兄弟一般。
六十女丈夫在世時,她將食堂里得到的肉、大米都攢著,隔三岔五讓丈夫順道帶給弟弟旺秀。后來,六十女對丈夫說:我想把旺秀叫到州上來,給他找個活,掙點錢貼補家用。他前面在榨油坊干了一陣子,干不成,在家待著呢。丈夫說:報個駕校學開車吧,考到了駕照替別人開出租車。現(xiàn)在好些在職職工買了出租車,沒時間開,都是雇司機開。六十女便把弟弟旺秀從老家那路鄉(xiāng)叫到家里來。旺秀報了駕校,考得順利,幾個月后拿到了執(zhí)照,姐夫也找到了一份開出租的活,把旺秀介紹過去。
旺秀除了每天繳給車主幾百塊錢,自己還能落幾十塊錢,再加上一個月的工資,手里漸漸寬裕起來。媳婦挺著五個月的雙胞胎身孕,鎖了門,也從那路鄉(xiāng)來到六十女家。旺秀媳婦早就有來州上的打算,這回正合心意。旺秀媳婦原本是個矮個子,懷了雙胞胎,個子更矮了,六十女舍不得讓她干活,自己一個人忙里忙外的。
四個大人各忙各的,六十女照顧著弟媳,弟媳滿意,旺秀也放心得很。晚上吃完飯,弟媳早早上床休息,弟弟旺秀收了車,進屋去陪她,六十女和丈夫坐在客廳看電視。這天晚上,看著電視,聽到弟弟住的屋里傳來高一聲低一聲的說話聲,好像在爭吵,六十女踏上拖鞋,啪嗒啪嗒走到門口,房間里面立馬沒了聲音。六十女走回來坐到沙發(fā)上,沒過幾分鐘,聽到房間里面又開始爭吵。六十女站起來,剛要張開嘴問,丈夫拉拉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丈夫搖搖頭說:別插嘴,他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解決,你一問,各說各有理,不是更復(fù)雜了嗎?六十女覺得有道理,坐了下來。
時高時低的爭吵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還夾雜有弟媳的哭聲,六十女忍不住大聲朝屋里問:旺秀,怎么啦?沒事吧?旺秀說:沒事,阿姐,你們睡去。丈夫關(guān)了電視,推著六十女的背進了臥室。
任六十女心中怎樣犯嘀咕,弟弟屋里再沒了聲音。
三
弟弟旺秀說要出車,天麻麻亮就起了床。六十女去食堂上班,也起得早。旺秀不顧六十女招呼讓他吃早飯,匆匆擦了把臉走了。
旺秀被媳婦鬧騰得一夜沒睡好,頭昏腦脹的。媳婦鬧騰是因為一只金手鐲。
昨晚收車的時候,旺秀打掃車,在座位坐墊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金閃閃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只手鐲。旺秀只瞄一眼,便覺心潮澎湃,雖達不到頂級,但想到把它戴到媳婦手腕上,也是一件挺美的事。媳婦懷了雙胞胎,辛苦得很,哄她高興,沒有比送給她一只金手鐲更令她歡喜的事兒了。又一尋思,這樣貴重的東西,失主豈能罷休?一定會尋蹤而來,通過車行,再通過車主,最終追究到自己這里來的。旺秀不舍地拿出手套包好手鐲,放進口袋,回家了。
壞就壞在自己沉不住氣,躺在床上,摟住媳婦,從衣兜里掏出金手鐲,拿到她眼前比畫了一下,說:以后掙著錢了,一定給你買一個一模一樣的。媳婦的眼睛瞪得老大,停兩三秒鐘,一把奪過手鐲,用手擦擦,又吹又看。媳婦用手指頭戳了旺秀腦門一下,說:你傻呀?白撿了一個金手鐲不要,還要交到車行里去,現(xiàn)在誰還做你這樣的事情?媳婦翻來翻去看手鐲,眉毛眼睛里全是笑。旺秀道:這是人家的,還是還給人家?,F(xiàn)在我能掙錢了,很快就能給你買個一模一樣的。媳婦扭轉(zhuǎn)身子背對著他,把金手鐲壓在枕頭底下,閉眼裝睡,再不搭理他。旺秀搖搖媳婦的肩膀,媳婦大喊一聲:你要干啥嘛!旺秀趕緊用手捂住了媳婦的嘴。要不回手鐲,又不能硬搶,還擔心阿姐、姐夫聽見,旺秀只好轉(zhuǎn)過身子悶頭睡下。
眼睛是閉上了,腦子里卻演電影一般。旺秀思謀自己受雇于人,不能因為一只撿到的金手鐲給車主帶來什么禍端。萬一失主找來,車主一定會解雇自己,而自己即便是再受雇于一家,昧金昧物的名聲一定已經(jīng)傳遍出租車行道,毀了誠信度,在哪兒都會干不長的。一夜胡思亂想,頭疼得要命,摸黑小心翼翼從媳婦枕頭底下拿到手鐲,早早起床出車去了。
旺秀運氣不錯,剛出門便遇上了一個要長途的客人。旺秀一整天頭重腳輕的,強撐著,返回時到了牧歸時分。灑遍山野的夕陽綿軟得青稞酒一般,旺秀眼皮沉重,似有了醉意,努力睜開眼睛盯著前方。
一群牛從陽面山坡移下來,慢悠悠穿越公路。旺秀走走停停,眼見牛群走完了,踩了一腳油門。車子剛向前沖了沖,旺秀感覺到沉悶的一個聲響,抬頭,一頭牛倒在了路旁的水坑里。
旺秀的心突突直跳,不敢細看,偷眼望去,并沒有血從那頭躺倒的牛的身體底下流出來,他松了一口氣。一個牧人甩著鞭子趕了上來,站在車窗前敲敲玻璃,喊:嘿!嘿!你出來!旺秀戰(zhàn)戰(zhàn)兢兢下了車,牧人一把抓起他的衣領(lǐng),吼道:你!你把我的牛軋下了,要賠的呢。牛躺在水坑里翻翻眼睛,不動。山坡上又跑下來幾個牧人,圍了上來。旺秀四下一看,忙說:我賠。我賠。多少?牧人回頭跟后面趕來的幾個人嘀咕了一陣,伸出一個手指頭。一千?旺秀問道。那個牧人搖搖頭:不是,不是,一萬。旺秀說:牛又沒死,這也太多了吧?牧人說:那是一頭母牛,它已經(jīng)不能動了,誰知道拉到家里它還能活多長時間。不死的話它還能下尕牛犢呢,死了就下不成了。再說它現(xiàn)在正在產(chǎn)奶,它死了,沒擠得奶,做不成酸奶,我們沒有經(jīng)濟收入了。后面來的幾個牧人七嘴八舌地說:就是,就是,不賠錢,你就不能走。說著,他們用拳頭砰砰砸著車,一起說:車放下也成。旺秀哪里敢把車留下?又不是自己的,咬咬牙,說:我打電話叫人。旺秀給姐夫打了個電話。
姐夫借了一萬元急匆匆趕來,牧人們蘸著口水,一張一張數(shù)錢,數(shù)完,朝旺秀和他姐夫揮了揮手:你們走吧,走吧。姐夫拍了拍旺秀的肩膀,安慰道:再沒事了,回吧。兩人一前一后鉆進車里,開上車往回走。太陽不知什么時候落山了。
這事還沒完,丟了金手鐲的女人告到了車行,車行查到車主,把車主傳喚過去嚴厲批評一頓,讓其寫出深刻的檢討,否則,不許營運。車主寫了檢討,張貼在車行培訓(xùn)駕駛員的大教室里。旺秀趕過來拿出手鐲,車主又向丟了金手鐲的女人賠理道歉,還買了水果等慰問品,才算完事。車主丟了顏面,一怒之下,解雇了旺秀。
回了家,旺秀垂頭喪氣的。六十女對旺秀說:再找一家吧??紓€駕照不容易,不開車駕照閑擱著,不等于白考了嗎?姐夫也對旺秀說:明天我去一趟省城,送領(lǐng)導(dǎo)開會,回來了再打聽一家。六十女也說道:你姐夫認識的人多,再替你打聽一家。旺秀媳婦插言道:你也別太擔心,有阿姐和姐夫呢,咱們另找一家。
旺秀狠狠瞪了媳婦一眼,說道:都怪你,眼睛小得很!啥東西看到眼里就拔不出來。你不拿走手鐲子,不跟我鬧一晚上,我精精神神地開車,也不會撞到牛,更不會有這么多的事情。
媳婦說:阿姐,聽聽,他說的啥話!怪他自己蠢不說。媳婦朝旺秀說:你眼睛不看路干嗎呢?我若是沒懷娃娃,我也能學會,開得肯定比你好!
六十女大聲說:好了,好了,吵啥呢?不管誰開,上路,休息不好,沒有好心情,注意力就不集中,就會出事的。旺秀和媳婦不再說話。六十女接著說:都休息吧,你姐夫明天早走呢。
次日天陰得厲害,好半天不見晨光,人都悶得慌。丈夫出門不到兩小時,六十女接到了丈夫出車禍的消息。丈夫被送到就近的醫(yī)院,六十女趕到時丈夫已被蓋上了白布單,停止了呼吸。副駕駛位置上的單位領(lǐng)導(dǎo)被甩出車外,肋骨、臂、腿,多處骨折。目擊者說山道轉(zhuǎn)彎處,兩車在會車,六十女丈夫放慢了速度,不防后面沖過來一輛貨車,把六十女丈夫開的車撞出馬路,翻倒在一旁的溝里。
突然之間一切都變了,屋里安靜得很,六十女不言不語,整日以淚洗面,不問其他,好像世事與自己的關(guān)聯(lián)都被斬斷了。旺秀和媳婦幫六十女請和尚念過七七的超度經(jīng),不愿再給姐姐添麻煩,回那路鄉(xiāng)了。
四
旺秀回到家,那路鄉(xiāng)出了一件稀罕事,好朋友東智的哥哥,也就是姐夫的表弟,開了一個榨油坊。那路鄉(xiāng)氣候溫潤,油菜幾乎年年豐收,要榨油的人多,就是沒有一個榨油坊,鄉(xiāng)上的人要到鄰鎮(zhèn)去榨油。旺秀沒事便去找東智,看他在哥哥的榨油坊往機器里填油籽,從機器里往外扒油渣,一桶一桶灌油,旺秀不時搭把手。東智說:我給哥哥說說,你也來干吧。旺秀高興得直點頭。
東智給哥哥貢保一說,哥哥就答應(yīng)了。貢保知道旺秀是個老實人,不過,他還是對旺秀說:要干就干好,不能偷奸?;荒芨砂虢亓烫糇硬桓闪?。旺秀說:不會的,不會的,我一定好好干。
旺秀媳婦生了一對女兒,洗尿布,喂奶,忙得自己吃不上飯,也舍不得叫旺秀回家。旺秀每月掙三百元,都拿回家,自己能買幾件新衣服,還能在鄉(xiāng)鄰紅白喜事上闊綽地隨禮,昂著頭走出走進,十分稱心。鄉(xiāng)鄰都隨兩三塊錢的禮,端一盤大白饅頭,自己可以一下亮出五元票子,外加一盤大白饅頭。
貢保開榨油坊,開始是一門心思,后來常有幾個人到榨油坊門前喊,貢保拿起破布擦擦手,套上外套就跟他們走了。臨走,對東智和旺秀說:認真干活,不要怠慢來買油的人。東智和旺秀點點頭,應(yīng)道:嗯,嗯,知道了。
來喊貢保的是他的朋友。貢保的朋友們愛打牌,擲骰子,貢保不去,他們起哄道:有了錢還這么嗇皮(方言,吝嗇),不做朋友了嗎?貢保拉開木桌油漬漬的抽屜,抓出一些錢裝進口袋,大咧咧地說:誰說嗇皮了?這不是錢嘛!走,走,誰不夠了給誰墊上。一伙人吵吵嚷嚷地出去了。
旺秀回到家把這事講給媳婦聽,媳婦一手抱一個孩子,喂著奶,說:你們天天干活,掙的錢還不夠貢保出去輸?shù)舻?。這樣下去,有啥盼頭?旺秀不應(yīng)聲,想自己的心事。
一日,一個鄉(xiāng)鄰來榨油坊,東智和旺秀見他空著手,以為是無事來閑逛,招呼道:給個凳子外面坐會兒?進來可要弄你一身油。
鄉(xiāng)鄰說:成呢。
東智拿來一個小木凳,問:喝茶不?
不喝,你忙你的,我坐會兒。鄉(xiāng)鄰說。
東智轉(zhuǎn)身忙去了,鄉(xiāng)鄰隨后跟了進來。鄉(xiāng)鄰一手捂住嘴,在轟轟的機器聲響中湊到東智耳邊大聲說:我來拿錢,你哥輸給我兩百塊錢,一個月了,他讓我到你跟前來拿錢。
東智看了看旺秀,旺秀似沒聽見,只顧低頭灌油。東智走到木桌子前拉開抽屜,數(shù)了兩百元給了鄉(xiāng)鄰。整個下午,兩人都沒說話,埋頭干活。
跟著,又有幾個人來討賭債。抽屜里的票子厚了又薄了,終于有一天,旺秀大清早扛著鋤頭下地,沒有去榨油坊干活。東智來喊他,他說:以后你忙了,我來幫你忙。你看,家里的地還沒鋤,我先把地鋤完。東智再不好說什么,走了。
旺秀再也沒去榨油坊干活,貢保很不高興,說:不講信譽,答應(yīng)不撂挑子還是撂挑子了,這樣的人以后別想掙到錢。旺秀媳婦聽到這話更不高興,哼了聲說:不要說給別人打工掙錢,我們才不稀罕。我們還想當老板呢,雇別人給我們干活。旺秀媳婦對旺秀說:我們也自己干個啥,那路鄉(xiāng)不成,讓你阿姐州上打聽打聽。
旺秀不去榨油房,東智一個人忙不過來,貢保又雇了一個人。不知貢保是怎樣經(jīng)營的,別人開的鋪子,飯館關(guān)了門,又重新開張,反反復(fù)復(fù),他的榨油坊卻沒有倒閉,一直開了下來。
五
六十女抬頭看看墻上的電子掛鐘快十二點了,耳邊貢保的嘴還是不停:本來我要去找旺秀,他來了就病著,我不能說啥,今天來州上,找你說說。頓了頓,貢保轉(zhuǎn)了話題:說說是說說,我來州上是看看行情,推銷一下我自己榨的油,想多賺兩大錢。你也幫我問問,看有沒有地方要。貢保抿一口茶,又道:能成的話后面我要把東智帶來,幫我跑腿。
聽到東智將要有正經(jīng)活干,六十女暗覺安慰,對貢保說:成呢,我先問問我們食堂。我還認識別的單位灶上的一些人,幫你問問。六十女說:我去做飯,你坐會兒。說著,起身進了廚房。貢保這才住了口,叼著煙四處打量。他看見沙發(fā)背后的墻上有一個長方形白凈的印跡,猜想那里曾經(jīng)掛著六十女兩口子的結(jié)婚照,不覺心生幾分憐憫和愧意。
六十女做好了飯,端上桌。貢保被墻上掛了照片的空白印跡改換了心境,氣勢低落了許多,捧著碗夾菜,扒飯粒,不再言語。
吃完飯,貢保告辭走了。六十女刷好碗筷,尋思一下,給同事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家里有事,告了假,趕到車站,買了張最后一趟去那路鄉(xiāng)的車票,搭班車去弟弟家。
六
臨近清明,陽光暖和多了,風一陣接一陣,等待播種的土地上一股一股的黃塵如潰敗的部隊東奔西突,完全摸不準方向。傍晚下車,到弟弟家,六十女成了個土人。
六十女推開院子大門,一條板凳高的黃狗撲上來狂叫。旺秀媳婦像只皮球,從上房石階上滾下來。她比以前胖多了,麻利得腳下生風,笑聲也灑落一地:阿姐來了?看這風刮的,快掃掃。旺秀媳婦手里拿著一把掃炕用的小笤帚,上上下下掃著,雨線般落在六十女肩上、背上。
旺秀媳婦早就看見六十女了。
六十女進院門的時候,旺秀媳婦正在炕上做針線。她的針線活是縫大大小小衣服上的開縫和扣子。旺秀媳婦現(xiàn)在在街上開有一個服裝店,每天早上臨出門,為一對上小學的雙胞胎女兒做好午飯,下午六七點鐘關(guān)門,回來再做晚飯。做晚飯的檔兒,兩個女兒趴在小炕桌上寫作業(yè)。
旺秀媳婦把狗踢向一邊,罵了句:瞎了眼的,奶奶也不認得了!“奶奶”是那路鄉(xiāng)人對姑姑的稱呼,六十女好長時間沒聽到這個稱呼,感到親切溫暖。掃凈身上的土,六十女在檐下放著的臉盆里仔細洗了臉,擦脖子,掏耳孔,毛巾全黑了,揉搓兩把毛巾,臉盆底沉淀出一層泥漬。旺秀媳婦笑著說:土大得很。現(xiàn)在正是刮風的時候,刮透,地消了,才下種呢。
旺秀媳婦把六十女讓進臥房炕上,手腳麻利地將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裝進黑色大塑料袋,說:阿姐先上炕坐會兒,餓了吧?我這就去做飯。
弟弟旺秀的雙胞胎女兒已經(jīng)七歲了,剛上一年級,正頭對頭趴在炕桌上寫作業(yè)。倆人一起仰頭叫了聲:奶奶!繼續(xù)寫作業(yè)。六十女挨個摸摸她們的頭,把帶來的兩盒巧克力放到她們面前。她們的眼球馬上被包裝盒上畫有一只飛翔的鴿子的巧克力所吸引,稍作遲疑,飛快地伸出手,各自抓住屬于自己的一盒攬在懷里,又低下頭寫作業(yè)。
待眼睛適應(yīng)屋里暗昏昏的光線,六十女才看到她們身后躺著的旺秀。
旺秀面朝天花板,枯瘦如柴,兩只眼睛仿佛兩個黑洞,胡子拉碴,嘴皮干裂。六十女問:好點兒沒?看看你現(xiàn)在是啥樣子!旺秀把頭轉(zhuǎn)向墻,不吱聲。
六十女和旺秀都不說話。不多時,兩個姑娘寫完了作業(yè),她們把書本收拾好,裝進書包,拿起巧克力追趕著跑進廚房。
兩個女兒剛出門,旺秀叫六十女一聲:阿姐!眼淚流了下來。旺秀媳婦在外間廚房搟面,不時停止動作豎起耳朵聽里面的動靜。兩個女兒給她看六十女帶來的巧克力,嘰嘰喳喳爭著說學校里的事情,她不應(yīng)聲,不知是在聽,還是沒在聽。
旺秀伸手抓住六十女的手,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六十女知道春節(jié)后旺秀和幾個鄉(xiāng)人出門了,說是內(nèi)地活多,錢好掙,一走兩個月沒有消息。
旺秀害怕回憶那兩個月的日子,時常做噩夢,從夢中驚醒。
七
村子里有五個人一同出去,坐汽車,坐火車,走走停停,兩個人留在了一個建筑工地,一個人帶一木箱洮硯,說越往南越值錢,又往前走了幾站,下車,找地方出售去了。旺秀和另一小伙子又向前走了一天,到了貴州境內(nèi)。
旺秀從沒坐過火車,頭暈,吃的東西全吐出來了。對面座位上一位四十來歲的婦女看他臉色蠟黃,說:你大概是不適應(yīng)坐倒車,就是說背朝火車頭坐車。我們倆換個座,你可能會好受一些。女人靠窗坐,比旺秀夾在兩人中間肯定是舒服多了,旺秀顧不得許多,起身坐到女人的位置,趴在面前的小桌幾上。過了三五分鐘,果然感覺好一些,旺秀抬起頭,說了聲:謝謝。
女人問跟旺秀一起的小伙子:第一次出門吧?出去打工?
小伙子還很年輕,二十出頭,他再不想種莊稼,希望能出去掙錢,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后北山村的旺秀。小伙子去年種的小麥只賣了六百多元錢,拿不出彩禮,買不來訂婚用的四兩黃金,鄰家阿婆幫忙說定的媳婦吹了。臘月里,他見村里一些外出的人回來,拎小包,扛大包,除夕一過,全家老少是新款式的新衣新褲,男人們抽高價煙,喝高價酒,他便打定主意不種地了。小伙子看看旺秀,他在等旺秀授意。臨出門旺秀告誡過他到了外邊不要隨便跟人搭話,一切都聽自己的??赐銜炣嚊]了精氣神,只顧趴在小桌幾上,不看自己,無奈,“嗯”了一聲。
女人又問:找到工作了嗎?去哪兒啊?
小伙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女人帶的東西多,行李架一大截被她的包和箱子占據(jù)。她起身踩上座位,從一個塑料袋里掏出山竹、芒果、面包、方便面請旺秀和小伙子吃。旺秀仍然趴在桌幾上,搖頭說什么都吃不下。小伙子手里被塞進幾個山竹和芒果,他新奇興奮,拿在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怎么個吃法。女人笑了,教給小伙子吃山竹,吃芒果。山竹和芒果甘美的味道,讓小伙子想到掙到錢,一定首先買一大堆山竹和芒果,當作飯吃。
女人又給他們泡方便面。在外人看來,他們?nèi)齻€儼然是一家子在相互照顧。女人說她住的那里就很好賺錢,住的也很方便。
吃了方便面,旺秀緩過勁了,對女人說:我們沒多少本錢,住的不講究,能睡就成。
女人笑了,更加甜蜜:我也是農(nóng)村的,以前窮得很,同學介紹來貴州的。現(xiàn)在有了房,有了車,一家子,連婆婆都來了。錢好掙,不用太吃苦,有身份證就行。女人說:不然先到我家看看,不行了你們另找活干。
下午五六點鐘的光景,到了貴州的一個城市,女人說:到了。
出這趟門,旺秀原本心里沒底,帶上這個小伙子,旺秀一是看上他有高中文化,二是覺得他年輕,好使喚,最后才是礙著鄉(xiāng)鄰介紹的情面。旺秀想掙更多的錢,走得最遠,可再往前,心也有些發(fā)毛了。
女人說:走吧,你們先看看,不行再找別的活干。女人帶南方卷舌口音的普通話,讓旺秀莫名有些激動,西裝革履的南方大老板都講這種味道的話,好像這種味道的話,背面掩藏的是一片繁華,有許多機遇等待人去抓。旺秀帶七分興奮保留三分警惕,帶小伙子下了車。
出了車站,女人帶著他們,并沒有在熱鬧的市區(qū)停下來,打了個出租車直奔郊區(qū)。沿途高樓房矮平房夾雜,狹窄的巷道縱橫交織,旺秀和小伙子好奇地向外觀看的時候司機狠狠按響了喇叭。旺秀看到車窗旁停了一溜出租車,前不見頭,后不見尾,行人在車輛空隙間穿馬路,很多司機都在拼命地按喇叭。旺秀問女人:你們這里缺汽油嗎?這么多的車在加汽油。女人說:這里的車不加汽油,加氣。旺秀再不敢多說話,他看了小伙子一眼,小伙子也是滿臉疑惑,他們不明白汽車怎么加氣,那氣又是什么氣。不好意思再問,住了嘴。下車走過坑坑洼洼的水泥地,看見一片破舊的樓房,女人領(lǐng)他們繞到最后一排其中一棟,上了二樓。這是最后一排,背靠山,陽臺外茂密的樹林中風聲吹過,跟鬼哭一般。
狹小的單元房里已經(jīng)住了幾個人,一個六十多歲的婆婆在廚房里炒菜,幾個男人席地而坐,打牌。屋里亮起了節(jié)能燈,旺秀和小伙子走進來沒人理睬,女人扯著脖子對廚房里的婆婆喊:媽,多做兩個人的飯。那老女人抬眼看旺秀他們一眼,沒道什么。女人踢踢地上一個男人:讓開點,讓他們進去。旺秀和小伙子跟隨女人進了一間臥室。
臥室里面是大通鋪,幾床被子拉得七零八落,女人指指鋪,說:隨便睡。旺秀和小伙子坐下來,女人也坐了下來?;詈茌p,女人說,只是要求每天在這里,聽人講課,不要出門。另外,借用一下你們的身份證,每人還得交三千元本錢。
外屋地上坐著的幾個男人這時站了起來,圍堵在門口冷冷向里觀望。旺秀心里發(fā)怵,看看小伙子,小伙子的臉色有些發(fā)白了。旺秀故作鎮(zhèn)靜,對小伙子說:先給他們。旺秀想做生意就得花本錢,拿走身份證,也許是要替他們登記什么。女人道:不用怕的,身份證用用就拿回來。旺秀和小伙子從內(nèi)褲口袋摸出身份證和錢遞給女人。
次日一早起來,旺秀和小伙子就被催趕著洗臉刷牙。衛(wèi)生間洗臉盆里洗臉水已經(jīng)倒好,牙刷上擠好了牙膏,旺秀和小伙子有些不知所措。洗漱完,客廳茶幾上已經(jīng)擺好幾碗粥,幾碟小菜,一盤面包。吃了早點,他們和幾個剛進來的人或坐在沙發(fā),或坐在地上,聽女人說事。女人說:錢很好掙,回報很大,要求大家做的事是每人再聯(lián)系幾個親朋好友。聯(lián)系的人越多,你們的回報越大,到后面不用你們動腿,動動嘴就能賺到更多的錢。大家說,這是不是好事?
聽講的人有人應(yīng)答,大多數(shù)抱有期待,等著女人往下說。
這么好的事情不能只是自己干,應(yīng)該想到自己的親朋好友。大家都想一想,聯(lián)系上你們最信任最可靠的人,大家一起給力,一起賺錢才有意義。女人補充道。
旺秀的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想到了阿姐六十女,繼而又一想,阿姐一個女人跑這么遠,路上搭話的人又多,讓人騙了咋辦?再一想,想到了東智。東智還在單身,一個人沒有拖累,做事也利落些。
旺秀借女人的手機給東智那個村村中心的雜食店打電話,讓傳呼一下東智。幾分鐘后東智氣喘吁吁接起了電話。旺秀告訴他這里的錢很好賺,電話那頭東智很是興奮,說他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再過來。
女人坐在旁邊,微笑著點頭,說:對,對,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是個男子漢,有好事就應(yīng)該想著朋友。
過了幾天,旺秀和小伙子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每天聽人講課,不準缺席,直溜溜挺腰坐好幾個小時,比干一天莊稼活累好多。講課人的話又大多數(shù)聽不懂,那卷舌南方普通話里的新詞術(shù)語,更是難解其意,旺秀和小伙子漸漸心灰意懶。
屋里住的人不固定,每天走的走,來的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剩一兩個人的時候,房子里空蕩蕩的,進來七八個,嘰嘰喳喳不停,又顯得特別鬧騰,讓人頭疼。這天,女人帶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小姑娘進門一整天沒有吃飯,定定靠墻站著,隔一會兒,囁嚅一句:我要回家。女人在講什么,小姑娘低頭不語,女人讓她重復(fù)自己剛講的話,小姑娘閉緊雙唇不吐一字,女人提高聲音分貝,喝道:你重復(fù)一遍!小姑娘還是不吭聲,女人順手給了小姑娘一巴掌。小姑娘右頰上立馬印上五個紅紅的指頭印。
有人開始勸說,女孩不理會,只說母親病了,要回家。女人罵道:你撒什么謊!騙誰呢!女人說:你等著。甩門出去。一會兒,帶了幾個男人進來,其中兩個男人手拎細細的尼龍繩,走到小姑娘跟前,先有一人舉起繩子抽了她一下,那人向后退一步,另一個人上前,又抽了她一下。小姑娘臉上、臂上出現(xiàn)兩條血印,她開始抽泣。那兩個男人旺秀認識,剛來時他們就坐在地上跟人打牌。女孩順勢坐倒在地,把臉埋進抱緊的雙臂,低聲哭泣。女孩保持那樣的姿勢,哭到最后沒有聲音了,只見兩個肩膀抽搐。等了一等,女人和幾個男人進了另一間臥室,喝水,嗑瓜子。
屋子里只有那臥室里的喝水聲、磕瓜子聲,大家沉默地坐著。幾十分鐘過去,天色暗了下來。
坐在地上的女孩這時突然站了起來,跑向陽臺,推開窗戶跳了下去。隨即傳來“啪“的一聲響,像是向地上撂倒了一麻袋糧食。
這只是瞬間發(fā)生的事情,人人來不及反應(yīng)。旺秀跑到陽臺往下看的時候,女孩俯臥在地,腦袋下面黑紅的血慢慢洇開,像自己家院子里開放的一朵大麗花,跟在他身后的小伙子向下看了一眼,便蹲在了地上。
女人慌忙打電話,叫人,兩個男人跑下樓,另外幾個牢牢把住門,女人把所有人趕進了臥室。
樓下亂了一陣兒,踏踏的腳步聲中,兩個人把女孩抬了進來,除額頭一片血跡,胳膊和腿外表暫時看不出有傷,女孩不斷呻吟。女人拿毛巾擦洗她的臉,重新給她換上一套衣服,幾個人男人將女孩抬出家門。女人連聲嘖嘖:這是干什么?又不是不讓你回去看媽媽,看這事鬧的!趕緊送醫(yī)院,趕緊送醫(yī)院。
女孩堅持了一下午,又挨打,就是不許回家,這會兒女人又是講準許她回家,又是讓送醫(yī)院看看的,到底哪句話是真的,旺秀對女人懷疑起來。
旺秀見過鄉(xiāng)里女人跳河的,喝假農(nóng)藥和食用堿的,沒見過跳樓的。旺秀見過跳河的女人,磕破頭,又自己站起來,因為那路鄉(xiāng)的河只有齊膝深。喝農(nóng)藥的女人,因為買到的多是假農(nóng)藥,被灌兩碗清水便沒了事兒。喝了食用堿的女人,燒爛了自己的舌頭,水米不得進口。旺秀心跳不已,女孩腦袋下那攤暗紅色的血,像是綻放的花,被牢牢攝進了腦子里。
晚上,旺秀和小伙子及全體人員沒有了飯吃,誰也不愿開燈,早早和衣躺在鋪上。第二天起,旺秀和小伙子不能按時吃上飯了,原先做飯的婆婆白天要出去好幾趟,好幾次六七個小時才見回來。
天氣又悶又熱,頓頓吃涼拌菜,喝瓶裝水,說不清是胃痛還是肚子痛,旺秀和小伙子彎腰抱腹,打不起精神。小伙子鬧起肚子,旺秀要求出去買藥,女人不允許,交代給做飯的婆婆外出帶點藥回來。婆婆似乎記性很差,回回空手回來。小伙子泄得脫了水,起不了身,旺秀守在他身邊,看他整天迷迷糊糊昏睡,隔一會,往他的嘴里倒一點瓶裝水。女人早已不似火車上那般熱情賢良,變得很不耐煩,一天說好幾遍旺秀他們事多。旺秀服侍著小伙子,心不得閑,想到兩人投了六千元錢,七八天過去了,不見要做什么生意,忍不住去問女人:我們的六千元錢投的是啥買賣?咋不見東西?
女人從鼻子里輕蔑地哼了一聲,說:你們的六千元?別人還多你們好幾倍,好幾十倍呢!銷的產(chǎn)品在公司里放著,過段時間才能拿過來。放在公司里誰也拿不走,你們放心好了。女人又說:你們倆人也沒聯(lián)系到幾個人,現(xiàn)在還提不出貨來。旺秀琢磨女人的話,感覺出自己的盼頭是被擱置在了半虛空中,夠不著,摸不到,不禁有些惆悵憤懣,更加心急上火。
八
旺秀也開始鬧肚子,嘴唇上全是燎泡,牙也湊起熱鬧,一跳一跳地痛,旺秀捂著半邊臉在地上轉(zhuǎn)圈圈。
見小伙子發(fā)燒起不了床,旺秀擔心如此下去,發(fā)生不測,無法向鄰居及他家里人交代,忍著痛,思謀半天,想到了一個主意,決定要尋機離開這里。旺秀去向女人借手機,說:我催一下朋友,讓他快點過來。女人唇邊掛著笑,把手機給了旺秀。旺秀撥通電話催東智趕緊過來。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東智來電話,說他剛下火車,讓旺秀去火車站接他。
旺秀對女人說:我的朋友來了,讓我去接一下。我和小伙子一起去,若不然,朋友會起疑心的。女人同意了,說:我?guī)銈儌z出門。
旺秀說:天還沒黑,我們認路,我倆自己去就行了。
女人說:小伙子身體剛好一些,你身體也不好,我找車送你們。再說這里你們不熟悉,回來不好找的。
旺秀說:你忙你的,我們坐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知道路,你放心。
女人面露不悅,說:打出租,你們不認路,被騙了咋辦?現(xiàn)在壞人多得很,我還等你們推銷貨呢!
旺秀賠上笑臉,說:我們的東西還有身份證都放在你這里,能去哪里呢?我們會回來的。
女人不耐煩地擺擺手,說:好吧,好吧,你們走!你們走!
旺秀攙扶小伙子走出樓門。
九
正是晚飯時間,人人往家趕,街上熙熙攘攘,每一輛公交車都擠得水泄不通。旺秀兜里沒多少錢,打出租費錢,經(jīng)打問,和小伙子好不容易擠上公交車,到站,又好不容易擠下車。剛剛輕松出一口氣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回頭,在人群中看見女人和兩個抽打過女孩的男人從另一輛公交車上跳下來。旺秀和小伙子直覺背上冷氣亂竄,不由自主,腿也軟了。旺秀伸出手,攥住小伙子冰涼發(fā)抖的手說:別慌,看情況,慢慢想辦法甩脫他們。兩人拉著手向出站口走去。
離得老遠,旺秀看見了東智。
東智穿白襯衫,學城里人樣把下襟裝進褲腰,蹦跳著朝旺秀招手,高興地喊:旺秀,我在這兒!
旺秀一下子拉起小伙子朝東智跑去,一邊喊:別過來!站??!
旺秀跑到東智跟前,另一只手挽起東智的一條胳膊連拉帶拽,擠進出站口。幾個工作人員攔沒攔住,大喊警察。站臺上人稀稀拉拉,旺秀拉著小伙子和東智跌跌撞撞往前奔,幾個警察緊追其后。跑了一百多米,三人被警察抓住,其中一個警察厲聲喝問:什么人?干么子的?跑啥子?旺秀三人蹲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說:有人要抓我們。旺秀說:我們被人關(guān)起來十多天了,好不容易才跑出來。警察們半信半疑,帶他們到治安室詢問。
治安室里詢問旺秀他們的是一個年紀較大的警察,頭發(fā)花白,肥胖,面相和善,看小伙子面色慘白,讓他們?nèi)俗谝粋€長條凳上。
老年警察問旺秀:你們是哪里的?住在什么地方?
旺秀辨不清東南西北,說:我們一直被關(guān)在一座舊樓里,一個女人帶我們進去再沒出來過,不知道那是啥地方。
你們是干啥子的?老年警察再問。
旺秀答:我們來找活,火車上遇到一個女的,她說她能幫我們找到活,我們就跟她來了。
你們干的是么子活?
啥活也還沒干呢,把我們?nèi)α丝彀雮€月了,不讓出門,天天聽課,還讓給親戚朋友打電話,說是聯(lián)系到的人多了才能推銷啥產(chǎn)品。
老年警察忽然嚴厲起來:你們聯(lián)系了好多人?推銷的是么子產(chǎn)品?
旺秀膽怯地回答:就叫了一個人,是他。旺秀指指東智,他剛到火車站,我們是來接他的。
東智趕緊直起身子,連連點頭,說:我剛到,你看,這是火車票。邊說,邊從襯衣上口袋中掏出了火車票。
我們早不想干了,就想乘著接他的工夫跑呢。旺秀補充道。
老年警察接過票認真看了起來。
旺秀慌張得有點兒接不上氣,小伙子這時也出了聲,說:真的,警察爸爸(方言,對成年男子的稱呼),真的是這樣的。我們叫不上人,所以不放我們出門。我們啥都不想干了,只想回家。
老年警察端起茶杯,喝一口茶,眼光挨次從三人臉上掃過,沉默兩三分鐘,見他們不知所措,顫巍巍縮著肩膀,斷定真是沒見過什么大世面,是從偏僻地方來的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老年警察拿起電話,撥了個號,說了幾句話。一會兒,一個年輕警察拎了幾個飯盒進來。老年警察用下巴朝前指指,年輕警察遞給旺秀三人一人一個飯盒,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只暖水瓶,給老年警察的茶杯里續(xù)滿水,關(guān)門出去。老年警察自己也端了一個飯盒,說:先吃飯,吃完飯仔細交代。旺秀三人捧過飯盒,相互看看,一口一口吃起來。老年警察三兩口扒完飯,靠在椅子上,喝茶,看他們吃飯。
旺秀三人著實餓了,吃了個精光。飯畢,小心翼翼地把空飯盒摞在一起,年輕警察進來收走了飯盒。老年警察坐直身子,口氣依然很嚴厲,問:住在哪里,講得詳細一點!老年警察喝了一口茶,茶杯又快見底了。
小伙子和東智一邊一個,把旺秀夾在中間,他們二人把臉扭向旺秀,看他。
旺秀定了定神,說:警察爸爸,我們確實說不上那是在哪里。我只記得我們讓那個女人領(lǐng)過去的時候,路上看見了一個加氣站。我們不知道加氣站是干啥的,見出租車在那里排了長長一溜子,問那個女人這里是不是缺汽油,那個女人說這里的出租車都加氣,不加油,還笑話我們。再后來,我們就跟她到了一個地方,那里有幾棟舊樓,我們進了好像是最后一排中間的一棟,六層,我們在二單元二樓。
那個樓后面是山,有一片樹林子。小伙子冷不丁說。小伙子腦子活泛,想說得明白一些,盡快脫開干系。
老年警察的神色很是專注,邊聽邊思索什么。
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好久了,旺秀三人吃飽了飯,反復(fù)講那么幾句話,不覺乏困,倦意襲上來,又不敢打哈欠,努力睜開眼睛。旺秀講得急,好幾處打著磕巴,老年警察說:再想想,有幾個人?說著扭動了一下屁股,似乎也坐不住了。
不知道有幾個人,有的人來一天再不來了,有的人來幾天又不見了,只有一個女的天天在。旺秀說。
還有一件事說了不知道算不算?小伙子又出了聲。老年警察點點頭:你說。小伙子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說:有一個女娃娃,她媽媽病了,他們不讓回家,那個女娃娃跳樓了。
跳樓了?死了嗎?警察問。
沒有,讓人抬進來的時候還呻吟著呢。
后來是啥子情況?
換了衣服,被他們抬出去了,說是送到醫(yī)院去。
老年警察拿起電話撥號,又打了個電話,聽得到那一頭有人說了聲:明白。老年警察出了一口氣,輕松地向后一靠,從桌子上拿起火車票,看看正面,看看反面,把車票還給東智。老年警察看一眼東智說:你可以走了。東智有些驚異,迅速看了看旺秀和小伙子,小心翼翼問老年警察:他們兩個能跟我一起走嗎?老年警察仰起頭,說:叫你走你就走,不該問的事問啥子?東智慢慢站起身,把頭轉(zhuǎn)向旺秀。旺秀喉結(jié)動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對東智說:你趕緊走,回家去。東智不舍地看著旺秀和小伙子,拉開門走出去。
過了三五分鐘,老年警察突然起身,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提了提褲子,拉開門急急走出去。跟著,幾個警察進來了,把旺秀和小伙子押上警車,拉到市公安局。
警燈閃爍,警笛鳴叫,生平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旺秀和小伙子靈魂都出竅了。到了市公安局,兩人分別被關(guān)進裝有鐵柵欄的房間。半夜時分,過道里吵吵嚷嚷,似乎又有幾個人被關(guān)進來,有熟悉的女人的叫嚷聲。旺秀與小伙子一夜無眠,眼睜睜到了天明。
吃了飯,又是詢問,旺秀知道不多,顛過來倒過去,就那么幾句話。小伙子哭哭啼啼,說不上更多。關(guān)了兩天,警察還回兩人身份證,放了他們。旺秀知道警察是找到那個女人了。
旺秀和小伙子帶的錢所剩無幾,沿火車道往回走,走一段,扒一段火車。下了火車,鉆進農(nóng)田,拔幾顆蘿卜、白薯,摘幾個樹上的果子,充饑。半個多月,倆人胡子拉碴,瘦得脫了形,終于回到了家。
羞于見人,等到天完全黑下來,旺秀帶小伙子走進那路鄉(xiāng)。在分手的村道口,旺秀解開褲帶,從縫在褲頭上的兜里摸出幾十元錢遞到小伙子手里。小伙子哽咽著,說:旺秀爸爸,以后有機會出去,叫上我,我還要跟著你。旺秀拍拍他的手,說:回去吧,回去吧,好好緩緩。就剩這幾十元錢了,身體還沒好透,你買點藥去。出門三個月,兩人似乎對家不熟悉了,分頭走開,村道不平坦,腳下磕磕絆絆的。
進了家門,旺秀就躺倒了。
十
旺秀媳婦用托盤端來兩碗面,一碗遞給六十女,一碗遞到旺秀面前,叫道:起來,吃點兒。
六十女恍覺眼前一亮,定睛一看旺秀媳婦左手戴一枚足有七八克的金戒指,再一看,她手腕上還晃動一只金手鐲,耳朵上也戴上了金耳環(huán)。旺秀媳婦說:阿姐,你吃,時候遲了,肯定餓了。六十女沒說什么,心生幾分厭惡,接過碗,往嘴里扒拉面條。旺秀媳婦把一盤切得極細的胡蘿卜絲推到六十女眼前,說:阿姐,就著菜吃。
那路鄉(xiāng)上旺秀媳婦是個能人。
早幾年旺秀媳婦在表姐開的小吃店打工,莊稼活全部扔給旺秀。小吃店飯菜一般,單單就早晨的豆?jié){油條吸引不少外地客及本地常出門,口味變得“洋”起來的人。旺秀媳婦手勤,腳勤,嘴勤,來吃飯的人,她阿婆、娘娘、爸爸稱呼得十分切合其身份地位,讓那些一年四季漂泊在外的人,心如熨斗熨燙過一般舒坦。旺秀媳婦笑容可掬,喝豆?jié){吃油條的人掏錢大方,往往不要找零頭。店老板表姐摟著旺秀媳婦的肩膀說:你就是我的招財寶。
食客中有一位皮膚黝黑的壯漢,四十五六歲,一段時間幾乎天天來。壯漢進門哪里也不坐,單坐距門最近的那張桌子。那張桌子面朝廚房和收賬臺,一抬眼便可以將店里忙活的人看個清楚。這天早上壯漢進門落座,仍舊喊一聲:兩根油條,一碗豆?jié){!不幾分鐘,廚房門簾一撩,旺秀媳婦手舉托盤款款走出來。旺秀媳婦抿嘴含笑,眼睛發(fā)亮,壯漢沉默不語,牢牢看她,目光如被掏了崽子的狼,赤裸而兇狠。旺秀媳婦碎步走來,不防被壯漢伸出的腳絆了一下,豆?jié){潑出去半碗。
旺秀媳婦不是第一次被壯漢的腳絆著了。頭一回,旺秀媳婦端的豆?jié){灑在壯漢的袖子和衣襟上,她嚇壞了,連連說對不起,慌亂中拿起抹布擦壯漢的衣服。壯漢一把推開她的手,喝道:你怎么搞的!這么臟的抹布你也拿來擦我的衣服,這些污跡你說怎么辦?旺秀媳婦面紅耳赤,放下抹布又伸出幾根手指掐起壯漢的衣襟左右抖動。壯漢一起身,肩膀重重擦旺秀媳婦的胸脯而過,旺秀媳婦飽滿的乳房著著實實讓壯漢蠻橫地揉搓了一下。旺秀媳婦伸出去的手倏然停在半空不動,弓著腰忘了支起來。
表姐走過來了,對壯漢說:對不起,真不好意思,我退錢給你。壯漢還在愣神,稍作猶豫,回過頭訥訥地對表姐說:不要,不要,算了。表姐接著說:不然賠你一件新衣服?壯漢煩躁地搖搖手:算了!算了!扭頭走了。
過了幾天,壯漢又來了,仍坐老位置,故伎重演,伸腳絆了旺秀媳婦。旺秀媳婦不吱聲,站在那里盯著壯漢看。表姐在廚房玻璃窗里看到這一幕,忙出來,給壯漢道歉。壯漢也不發(fā)聲,看著旺秀媳婦,說:這次怎么辦?旺秀媳婦沉默了半分鐘,一字一字地說:那就再端給你一碗豆?jié){!壯漢轉(zhuǎn)而哈哈大笑,說:成呢!旺秀媳婦走回廚房,重新端給他一碗豆?jié){。壯漢乖乖喝上了。喝著豆?jié){,壯漢眼不離旺秀媳婦。表姐看出些蹊蹺,晚上歇業(yè)關(guān)門時對旺秀媳婦說:你可得小心點,惹出啥事,我可不能留你。我咋見旺秀和他阿姐呢?旺秀媳婦說:能惹啥事呢?看你說的。
能不能惹點事情出來,旺秀媳婦現(xiàn)在完全顧不上表姐的告誡,她的心已經(jīng)如清風中的旗子,快樂地飄蕩起來了。她有八九分的判斷,這一回接下來定會發(fā)生些什么事情,便不露聲色,緊緊抿著嘴,不講對不起,臉上沒有絲毫歉意,以更加兇狠熱辣的目光迎著壯漢,把托盤重重放在壯漢面前的桌子上。壯漢不生氣,笑了,抓過油條和剩余的半碗豆?jié){吸溜吸溜吃喝起來。旺秀媳婦轉(zhuǎn)身離開的一瞬間,壯漢伸出左手重重地擰了一把她的屁股。旺秀媳婦感覺到了火辣辣的疼痛,忍忍,回過頭嗔怒地瞪他一眼。壯漢擠擠眼睛,滿臉壞笑。
進了臘月,人們忙著置辦年貨準備過年,跑生意和旅游的人少了,小吃店日漸冷清,暫時關(guān)門歇業(yè),旺秀媳婦在街上擺起了衣服攤。村里人路過,道:旺秀家媳婦攢勁得很,給飯館打工掙到錢了,能擺攤了。旺秀媳婦笑著說:哪有錢?貨都是賒下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哪里就能夠賒得了貨呢?又不認識誰,是那個來喝豆?jié){的壯漢販木頭,順便給自己進的貨。
一臘月一正月,旺秀媳婦的錢包脹得幾乎要破裂,開春種田到后來的除草甚至收割,都不下地了,索性給旺秀一些錢,讓他雇人去做。第一回接錢時旺秀高興,第二回,第三回,心里有些添堵,悶悶不樂了。他眼睜睜看著媳婦僅僅幾個月,不擺攤攤了,轉(zhuǎn)身接手了一個服裝店。
那路鄉(xiāng)人都知道旺秀媳婦跟一個販木頭的老板相好了。那個老板是上門女婿,入贅給了一個頭人的后裔,與其獨生女生有三個兒子,老大上中學,老二老三上小學。旺秀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十一
旺秀媳婦漸漸愛往外跑,脾氣比以前好了,對旺秀照顧得很是周到,給旺秀洗衣服更勤了。媳婦對旺秀說:你一整天在地里忙活,回家看娃娃,已是很累了,到家了換上衣服干干凈凈好好休息。媳婦手利索腳利索,去院子里的草房抱柴火,到菜園子里拔菜,一路小跑,腳步蜻蜓點水般輕盈,叮叮當當,鍋碗瓢盆清脆作響,一會兒,便把飯菜端上桌來。往嘴里扒拉飯,間或給兩個女兒夾菜夾肉,媳婦不忘叮囑旺秀:你不用太操心店里,我一個人顧得過來。你把倆丫頭看好,地里的活不用太上勁兒,面油不夠了咱買。旺秀只顧低頭吃飯不搭腔。
往后一些日子,媳婦的脾氣又有些莫名其妙了,沒來由發(fā)火。一天,媳婦回到家,手里歸置著大件小件,一邊責怪旺秀只會躺在炕上,只等自己回來做飯。
你不是不讓我做飯嗎?再說我也沒閑坐著,我照看兩個丫頭做作業(yè)呢。旺秀說。
我累個半死,回來還要伺候你!媳婦手里摔打著衣服。
婆娘就是做飯的,要不找婆娘干啥?你見過哪個男人待在家里做飯呢?說著,旺秀來了氣。
別的你也不會做呀!做啥啥不成。你看看人家男人,都出去掙錢,你還要靠婆娘掙錢養(yǎng)家。人家的婆娘們都戴金鐲子了!
不提金手鐲還好,一提,旺秀便想到窩囊的第一次出外掙錢,不由怒從心來,吼道:我沒去進貨嗎?錢都由你掌管,要幾個金鐲子你自己買去!
媳婦不甘示弱,叫道:進貨也靠我的話,我嫁你圖個啥?對了,缺貨了,明天沒賣的了。今天你進貨去,吃罷夜飯就去。車站上車多得很,雇一輛。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外面下起了大雨,旺秀直覺心里憋悶得慌,終于壓抑不住,一把抓起外衣,穿上鞋,飯也不吃,出門上車站了。
媳婦在后面喊:吃完了飯再去嘛!你把草帽戴上!
雙胞胎女兒一個拿草帽,一個提一雙膠鞋追出門,旺秀頭也不回出了院門。
街上沒有行人,車站里面空空的,門口沒有拉客的車。旺秀不想回家,坐在候車室大門臺階上看雨滴急促地拍打地面的積水。
天黑了,一動不動坐著,過了很長時間,估摸到了夜半,旺秀站起來活動活動腿,遠遠看見一盞車燈移過來,他走到路邊等待。車到跟前,是一輛摩托車,旺秀伸開雙臂攔住摩托車,問道:師傅去哪里?去不去縣城?騎在車上的人頭縮在雨衣里,看不清面容,答:去呢,馱些貨。旺秀說自己也是去縣城進貨,搭個車。騎車人答應(yīng)了,聽聲音年紀還輕,年輕人說:上來吧,這雨天里你也等不到車,不過搭車可要收錢呢。旺秀說:成呢,哪能白搭車?好價錢,旺秀上了摩托車。
一夜,雨還是沒停,淅淅瀝瀝下到了第二天夜里。旺秀進好貨,回到家夜半了。
往常,家里的大門是不上門閂的,今晚推了兩把推不開,知道是從里面頂上了門杠。旺秀有些奇怪,把扛著的紙箱放在地上,熟練地將門扇朝里一推,又向外一拉,反復(fù)幾遍,兩扇門板間露出一條胳膊粗的縫隙,旺秀一只胳膊伸進去,摸到門杠一下一下?lián)艿揭贿?。門杠哐啷掉在地上,震得鄰家?guī)字还吠敉艚衅饋?。板凳狗跑到門上,剛要叫,嗅到旺秀的氣息閉了嘴,搖頭擺尾,圍著他的腳打轉(zhuǎn)。上房東邊常不住人的一間臥房黑洞洞的窗戶里傳出媳婦驚恐的問:誰?旺秀沒吱聲,從地上抬起紙箱扛到肩上,用腳踢上大門,啪啦啪啦踏著泥水走過院子,走上上房的臺階。這時候,一個高大男人的身影掠過他身邊,快步跑下臺階,跑出院門。
旺秀愣住了,扛的紙箱又一次掉落到地上。這次摔得更重,紙箱好幾處張開大口,里面的衣服散落在泥水中了。四五秒鐘,旺秀反應(yīng)過來,奔下臺階,到大門口操起門杠追出去。
板凳狗追著旺秀跑出來,一面狂叫,漸漸地,超過了旺秀。
隔壁鄰家的狗接二連三叫起來,一家一家大門打開了,鄰居們跑出來看究竟。他們看見旺秀拿著門杠跌跌撞撞地往巷子口跑,也都跟在后面跑。
門杠浸了雨水,沉重得很,加之一天一夜沒怎么休息,跑了幾十步,旺秀再也拿不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板凳狗仍在狂奔,追出巷口,融入夜色。旺秀喘著氣,聽見巷口那邊傳來板凳狗激烈的撕咬聲。一會兒,板凳狗顛顛兒跑回來,嗅旺秀的褲腳。
鄰人跟著狗跑了一截,前面不見人影,停了下來,跑回來,圍到旺秀身旁。
板凳狗對主人旺秀來說是立了功勞了。旺秀跑不動,板凳狗追上那人,無奈個頭太矮,只好照著他的腳后跟狠狠咬了一口。那人“哎喲”一聲,踢腿把狗甩開,踉踉蹌蹌跑出村子,順坡跑進村子后面的山林里。那人太熟悉那路鄉(xiāng)的山山嶺嶺了,干販木頭的營生,越是人到不了的溝溝壑壑,越是自己常去的地方。那人在一個伐木人的窩棚休息一夜,第二天下了山。泥水加狗咬的傷,那人的一條腿生生遭殃了,傷口感染,皮肉腐爛,白花花的骨頭露在外面,從那路鄉(xiāng)衛(wèi)生院轉(zhuǎn)到州醫(yī)院,五十多天,好不容易才長出新肉。那人出院后蜷縮一條腿,一直靠拄拐行走。這是旺秀后來聽說的。
鄰人七嘴八舌,問旺秀:怎么了?旺秀不答,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拿起門杠,大步走進院子,登上臺階。
迎面媳婦頭頂外衣,握一只手電筒站在堂屋門前。
媳婦拿手電筒胡亂照照院子,看見衣服泡在地上的泥水中,大聲叫道:衣裳都掉進泥里了,你干啥呢?都糟蹋了,還賣個啥呀!
旺秀扔掉門杠,沖上前,一把掐住媳婦的脖子,惡狠狠地說:賣你媽個X!你個騷婆娘,我掐死你算了!
媳婦的外衣掉在地上,喘不過氣來,伸出兩手努力掰旺秀的手。
雙胞胎女兒在媳婦后面哭叫著,只穿褲頭和小背心。她們見此情形嚇傻了,哭也不會哭了,直喊:爸爸你放開手!媽媽快被你掐死了!撲上來撕扯旺秀。鄰居也急忙上前,拉開旺秀。旺秀松了手,拿起地上的門杠,照著窗戶、門一頓猛砸。稀里嘩啦玻璃破碎了,兩個女兒放聲大哭起來。
鄰居們有的拉住旺秀,有的去扶旺秀媳婦,紛紛說:成了,成了,把娃嚇著了!一個年長者喝道:住手!都住手!衣服都沒穿齊整,在外面打架,你們知不知羞?兩個娃娃衣服也沒穿,淋上雨,感冒了明天咋上學呢?都回去!都回去!散了散了!說著,轉(zhuǎn)身首先走在前面,回過頭揮手招呼大家:回去!回去!都走!都走!旺秀也把娃娃媳婦帶回屋子里去。
眾人散了,狗也安靜了下來,雨還在下,旺秀心里的淚水比房檐水多,線一般流不盡。兩個女兒一前一后爬上炕緊緊閉上眼,假裝睡覺。冷風從破了玻璃的窗戶中灌進來,屋子里跟外面一樣冰涼??磧蓚€女兒縮成一團,旺秀咬咬牙,拉過一床被子把窗戶堵上。媳婦嘴不停,連哭帶罵:你沒本事就會打媳婦,有本事給我開鋪子啊。衣裳的本錢都是人家出的,你還不知好!她提到的人家就是剛剛掠過旺秀身邊,不慌不忙開門而去的販木頭的壯漢了。旺秀兩手捶胸脯,一天沒怎么吃喝,這時候聲音嘶啞,嗓子又澀又辣,看到媳婦的臉在眼前晃動,忍不住,一巴掌扇過去:丫頭們明天還上學呢,把你的嘴夾??!媳婦捂著臉,剛要撲過來,兩個女兒反身立起,死死抱住她,哭著央求:阿媽,你們別打了!我們明天還要上學呢。媳婦坐回炕沿,手捂臉,喘著粗氣,平息一會兒,摸著兩個女兒的頭頂,說:你們睡,衣服也沒穿,要感冒的。趕快睡覺,啥事都不會有的。雙胞胎女兒看看旺秀的臉,又看看媳婦的臉,倒下睡了。
旺秀欲哭無淚,一眼沒眨,在炕角頭坐到了天亮。后來,他想明白了,對自己說:這日子過得也太沒尊嚴了,離開家,到外面找活掙錢去。眼不見,心不煩。早上起床,胡亂擦把臉,旺秀去幾個朋友家打聽有沒有人出去,沒走幾家,果然找到了幾個伴兒。那幾個人是回來幫家里人收莊稼的,收完莊稼還要走。那些人走的時候,旺秀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帶上鄰居家介紹來的一個小伙子,跟他們一道出門了。
十二
六十女睡不踏實,一個夢接一個夢,反倒累得要命。早早睜開眼睛,廚房里傳來柴火噼啪燃燒的聲音,旺秀媳婦在做早飯。吃罷早飯,兩個姑娘蹦跳著出門去上學,旺秀媳婦要去店里,臨出門,拿出一條女褲送給六十女,說:阿姐,這條褲子你拿去穿,這是今年的最新款式。六十女準備回州上,正在收拾毛巾牙具。六十女不想接受,推辭道:你掙錢不容易,旺秀又病著,不能幫你忙,你還是留著,多賣一條是一條。旺秀媳婦滿臉是笑,說:阿姐,看你說的,一條褲子能掙幾個錢?你放心,旺秀先養(yǎng)病,我臨出門給他把飯做好,晌午有兩個丫頭,給他把飯熱上,晚上關(guān)了門,我回來做夜飯,餓不著他。旺秀媳婦三兩下把褲子包好,塞進六十女的包里。
旺秀媳婦到廚房揭開籠屜,拿了幾塊餅,充當中午飯。六十女跟她到院子,見臺階下的三輪車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幫她把車子推出大門,看她騎上車走了。
自己要走了,許多事還是放不下,弟弟病著,好了以后這家會是什么樣子?六十女坐在炕頭,看著旺秀欲言又止。旺秀感覺到了,對六十女說:我沒啥,這幾天想清透了,病好了我還得干些啥,不能在家閑待著。六十女問:你要干啥?別再瞎折騰了。旺秀說:我有主意。六十女不再往下問,嘆口氣,告誡旺秀:你養(yǎng)好了身子緊緊跟著媳婦,不要啥事都扔給媳婦。進貨,賣貨,兩個人一起干。旺秀點點頭,說:那是肯定的。又說:阿姐,你放心,那個老板是上門女婿,靠著女方家的勢呢。還有三個兒子,人家是不會也不可能要她的,這些她都知道,要不然早跟我提離婚了。再說,那個人的腿子不靈便了,多不出門了。
六十女還是有些不放心,叮囑道:你多干點事情,讓她感到有靠頭。你媳婦能干著呢,是個把家的好手,你要趕得上她才行。
旺秀答應(yīng)著,說:我緩好了幫她到大城市里進些新貨去。這幾個月在外面,看見那邊的男人女人穿得時尚得很,有的也適合咱們這地方穿,我會看樣式呢。旺秀說著,想到了同自己一道受過苦的那個小伙子,喚他同自己一起干。去南方?jīng)]掙到錢,耽擱了小伙子找媳婦,這次一定要幫到他才行。旺秀自信出過一趟門,有些經(jīng)驗了。
十三
回去的班車上,六十女打開窗戶讓清涼的風吹拂發(fā)漲的頭腦。盡管是十分的不情愿,閉上眼睛還是看得見生病的旺秀,喜氣洋洋的旺秀媳婦,還有貢保那張憤懣不安分的臉。車廂里回旋一首嘈雜的搖滾歌曲,六十女聽來就是歇斯底里的發(fā)泄,她更加煩躁不安。那是她極不喜歡的一首歌,每次聽到,便覺恍惚,不知所措。六十女捋捋鬢角被風吹亂的頭發(fā),甩甩頭,安慰自己:不想了,想得再多也沒用,各人的路各人走,各人的嘴下都有一碗飯,好賴不同罷了。
六十女搭的是早班車,車上擠著背背篼挎竹籃的中老年婦女和男子。背篼竹籃里裝滿了剛從菜窖里掏出來的洋芋和紅蘿卜,貯藏得好,鮮如初出。那些婦女和男人要去趕縣上的早市。六十女住得更遠一些,在州上。州上沒有如此新鮮的家鄉(xiāng)菜,六十女從一個大爺手中買了幾根紅蘿卜幾顆洋芋,大爺從一只手提袋里拿出一張報紙包好,遞給六十女,說:土多得很,包裹上干凈點。你是第一個買主,就給三塊錢吧,算是給個車錢。六十女拿在手里,一股泥土的腥味撲鼻而來。那種味道很奇特,牽扯出好多平時體會不到的情緒,讓人變得很是傷感,讓一些平時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莫名地明晰起來。六十女記起昨天貢保托靠賣油的事,打算上了班首先向工作的食堂介紹貢保榨的油。
進了家門第一件事,便是把買來的幾顆洋芋和紅蘿卜煮在高壓鍋里。氣壓閥吹著口哨飛快地旋轉(zhuǎn),空蕩蕩的屋子每個角落立時被煮洋芋煮紅蘿卜的水蒸氣填滿,暖融融的。
洋芋煮熟了,六十女打開鍋蓋,見個個都笑得咧開了嘴,露出奶白色的瓤,便急不可待地取出一顆,吹口氣,嘗一口,卻不似前幾年吃過的味道那般醇厚,不禁有些失望。如今事事都與以前不一樣,以前種菜種莊稼使用農(nóng)家肥,后來改用化肥,增了產(chǎn)量,激活了人人買賣掙錢的欲望,單單毀壞了土地和它產(chǎn)的果實。但看這洋芋,拿在手里,怎么都是個洋芋,誰知道誰又愿意去管它的味道淡許多了呢。貢保,旺秀,旺秀他媳婦,也跟以前大不一樣了,他們每個人各自聚攏起來的那團熟悉的氣息消散許多,透露出冷淡陌生讓人費解的一面。吃著洋芋,六十女在那里胡思亂想。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