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理枝”文學原型考論

摘 要： 以《孔雀東南飛》和《韓憑妻》中墳墓上生長出的連理枝為代表，我國乃至世界各民族的文學作品中，反復、多次出現(xiàn)過“連理枝”這一文學形象。隨后，連理枝形象的內(nèi)涵和作用逐漸固定下來，形成了固定的象征符號，我們稱之為“文學原型”。探究連理枝原型的產(chǎn)生和演變，可以看到隱藏在這一文學原型背后的文化淵源，從中又可以發(fā)現(xiàn)我國和世界各民族在思想文化、審美意識、倫理道德以及哲學和宗教觀念中的許多共通點。

關鍵詞：連理枝 文學原型 愛情 文化淵源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082（2016）08-0376-02

世界文學的長河中流淌過許多動人的悲劇愛情故事，在這些悲劇愛情故事中，一個文學形象的反復出現(xiàn)引起了筆者的關注，這個形象就是連理枝。如同《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夫婦墳墓上生長出的枝葉相連的松柏和梧桐，以及《韓憑妻》中韓憑夫婦墳墓上合生的梓木，后世文學作品中也不乏類似的例子出現(xiàn)。連理枝形象究竟是夠存在，在文學作品中代表了何種含義，其背后又有什么樣的文化淵源，這是本文將要探討的內(nèi)容。

一、作為文學原型的連理枝

1.連理枝的生物學原理

“連理枝”又名“相思樹”，是指兩棵樹的枝干合生在一起。《辭源》中“連理”條云：“異根草木，枝干連生，舊以為吉祥之兆?！薄斑B理枝”條云：“兩棵樹之枝連生在一起?！彼赃B理枝也就是指兩棵樹的枝條生長在一起。雖然罕見，但這種物象在現(xiàn)實世界中是存在的。生物學上認為，如果兩棵樹的枝干相互靠近，在互相摩擦的過程中有可能會磨掉枝干表層的樹皮，而使形成層裸露并密接在一起。形成層的細胞有很強的分裂功能，會產(chǎn)生新的細胞使枝干不斷生長。密接在一起的形成層不斷增生新的細胞，兩棵樹的枝干也就牢固得連接在一起，連理枝也就形成了。由于連理枝物象的奇特和罕見，人們在它的身上寄寓了一種美好的含義，逐漸使其成為一個特定的文學原型，比喻恩愛相守的夫妻。

2.連理枝作為文學原型

“原型”一詞本為西方的文化術語，早在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就使用過“原型”概念；20世紀榮格將其運用于心理學領域，象征集體無意識的心理模式；弗萊把原型概念移入文學作品之中，用來指代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在文學批評中，“原型”概念是指一種故事母題或創(chuàng)作模式的規(guī)律性反復。“連理枝”就在民間故事和文學作品里，內(nèi)涵逐漸由一種自然物象擴大到文學意象，擁有了除生物學概念之外的、更加深刻的文學意蘊，成為“在文學中反復運用，并因此成為約定俗成的文學象征或象征群”，這里把它稱作文學原型。

古代的文學作品中，連理枝作為明確的文學形象出現(xiàn)，最早見于漢代樂府敘事詩《孔雀東南飛》中。“東西植松柏， 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 葉葉相交通?！?，東晉干寶所撰《搜神記》卷十一《韓憑妻》一篇也出現(xiàn)連理枝形象?！八尬糁g，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體相就，根交于下，枝錯于上?！保ê筇拼兾摹俄n朋夫婦》與其描述的是同一個故事。）

二、連理枝形象的衍生和變格

1.比翼鳥

分析文學作品中的連理枝意象， 我們可以看到，它的出現(xiàn)總是伴隨著“比翼鳥”形象的同時出現(xiàn)。如《孔雀東南飛》中連理枝形象描述完畢后，作品接下來記述的是“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再如《韓憑妻》中有“又有鴛鴦雌雄各一，恒棲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音聲感人”的刻畫。白居易《長恨歌》中直接出現(xiàn)了“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將比翼鳥和連理枝對舉?？梢哉f，在愛情悲劇故事中，比翼鳥是連理枝最常見的衍生形象，常和連理枝形象同時出現(xiàn)，成為相輔相成的意象組合、不可分割的藝術整體。

2.準連理枝

在連理枝成為固定的文學原型后，相同或類似的形象在不同時期甚至不同民族的文學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也產(chǎn)生了一些連理枝的變格形式，在這里稱為“準連理枝”。準連理枝是指并非嚴格意義上合生枝干的兩棵樹，但枝葉相互纏繞，或以某種不可分離的形式生長在一起，也象征著夫妻情深，愛情不滅。俄國一首名為《瓦西里和索菲亞》的民間敘事詩講述了一對兄妹之間亂倫的愛情，作者為故事安排了這樣的結尾：兄妹倆的墳墓上各長有一棵樹“它們的枝頭緊緊相偎，它們的葉子相互纏繞。”德國詩人斯特拉斯堡曾創(chuàng)作過傳奇史詩《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男女主人公死去后，一支玫瑰藤從特里斯坦的墳墓上長出，一顆葡萄藤從伊索爾德的墳墓上長出，它們的的枝葉相互纏繞、交相覆蓋。

3.其他變格形態(tài)

作為文學原型的連理枝出現(xiàn)的一般故事模式為：男女主人公的愛情受到外界勢力的阻礙，為了維護他們之間的愛情，兩人雙雙殉情。死后合葬或墳墓相隔不遠，每個人的墳墓上生長出一棵樹（在準連理枝變格形態(tài)下可能為其他植物），兩棵樹枝干交錯生長在一起，密不可分。在衍化過程中，連理枝原型還產(chǎn)生了一些其他的變格形態(tài)，如一莖而生兩枝的并蒂蓮，成雙成對游動的比目魚，還有以梁?；适聻榇淼碾p棲蝶等等。這些變格形態(tài)，雖然形象各不相同，但他們的內(nèi)涵卻是一致的，同連理枝一樣，象征男女主人公之間永恒的愛情。

三、連理枝原型的文化淵源

連理枝作為文學原型反復地被作者使用，已成為了一種內(nèi)涵豐富的意象母題。這是一種文學現(xiàn)象，也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探尋其原因，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點。

1.寄寓美好的愛情理想

愛情是文學永恒的主題，而連理枝形象由于其形體構造上的特殊性，恰好展現(xiàn)出了愛情超越時空的巨大力量，表達了愛情的精神：追求、堅貞和永恒。韓憑妻在宋康王淫威之下堅貞不屈，只求死亡；焦仲卿夫婦生時無法相伴，只愿死后廝守……這些故事中的男女主角令人感慨動容，產(chǎn)生強烈的同情心理。人們不舍得讓如此可歌可泣的人物就這樣死去，于是就通過一種浪漫的方式，讓他們繼續(xù)存活下來，使讀者得到一種心理補償。

連理樹原本并非同根而生，生長過程中枝條卻連接在一起。就像是夫妻二人，原本并不是出自同一個家庭，卻在人生道路中偶然地相遇，隨后逐漸相知、相戀，最終結合在一起，組成一個新的家庭。正因為這種與人類生活經(jīng)驗之間的同構性，連理枝文學原型中就寄托了人們希望有情人相守的愛情理想。

2.相信靈魂不滅的宗教意識

男女主人公墳墓上生長出的連理枝作為固定下來的文學原型，實則為作者為悲劇愛情故事尋找出的一種解決方式，讓相愛之人以另一種形態(tài)繼續(xù)相依相守。這種死后幻化為連理枝的植物形態(tài)的解決方式，隱含著人類思想觀念中的某種宗教意識——相信靈魂不滅。

我國本土宗教道教自古就有“元神說”觀點，認為世界上存在著高于肉體而單獨存在的某種物質，它是人類生命的真正意義與精華。佛教中也有因果報應和輪回的觀念，認為人有獨立于肉體的靈魂。另外，世界前兩大宗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也都有著自己的靈魂觀，認為人有靈魂且靈魂不滅?，F(xiàn)代科學認為人死不能復生，不存在“投胎”、“轉世”這一類現(xiàn)象。而連理枝的文學原型是在不符合現(xiàn)代科學解釋的非現(xiàn)實思維籠罩下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反映出人們對靈魂不滅這種宗教意識某種程度上的相信或認同。

3.樹枝的聯(lián)想意義——枝條即手臂

古人有這樣一種觀念： 樹的枝條即人的手臂。于是文學家便將相連的樹枝用作了相牽的雙手的比喻。首先，從視覺效果上看，樹木的枝條能夠讓人們產(chǎn)生類似人的手臂的聯(lián)想。不僅如此，這一觀點還可以從語言學詞源發(fā)展和詞語構成上得到解釋。在漢語中，“枝”與“肢”二字都源自“支”字，也就是“支”字同時擁有“枝”和“肢”兩種含義和用法。在“枝條”的意義上使用“支”字，如林義光在《文源》中：“支”即“枝”之古文，別生條也?！?；《漢書·晁錯傳》中：“草木蒙蘢，支葉茂接?！痹凇八闹摹币饬x上使用“支”字，如張自烈《正字通·支部》中“支，與肢通，人四體也。”；唐代孔穎《達疏》中：“四支，猶人手足，比于四方物務也?！?。不僅在漢語中，這一現(xiàn)象在世界其他語系中也驚人地相似。英語中“樹枝”的單詞為“l(fā)imb”，而它同時又有“肢”和“臂”的意思。英語單詞“branch”和法語單詞“branche”都有“樹枝”和“分支”的意思，它們是從拉丁語單詞“branca”脫胎而來的，“branca”意即爪或手。

由此我們可以明確地得到這一觀點——古人常把樹的枝條看作人的手臂。而連理枝的外部形象是兩棵異本之樹的枝葉相連，其內(nèi)部寓意即為兩人的手臂相連在一起。也就是說，枝連枝形象是手牽手形象“替換”而來的，正是相愛之人得以牽手之涵義。

本為一種特殊的自然物象，在文學家的筆下逐漸被建構成意蘊豐富的文學原型，連理枝具有了超出其物理形態(tài)的內(nèi)涵。作為一種固定下來的文學原型，連理枝通常作為夫妻或情侶死后靈魂的化身，寄寓著古往今來人們對于崇高愛情的歌頌。這一原型產(chǎn)生的背后包含深刻的文化淵源，在其定型之后也有著多種多樣的衍生和演變形式。在愛情悲劇的故事模式中，因為有了連理枝形象的出現(xiàn)，愛情沒有因為故事主人公的死亡而結束，以另一種植物形態(tài)繼續(xù)存活了下去，寄托了人們希望愛情天長地久的美好愿望。連理枝原型的出現(xiàn)，使文學作品中的現(xiàn)實悲劇獲得了溫暖甜蜜而震人心魄的藝術效果，也使讀者在幻想和回味中對愛情悲劇所存在的現(xiàn)實世界依然充滿溫暖的希望。

小解：

①王蘭英.漢樂府民歌賞析.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7.151

②（晉）干寶撰.搜神記.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207

③王蘭英.漢樂府民歌賞析.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7.151

④（晉）干寶撰.搜神記.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207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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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蘭英.漢樂府民歌賞析[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7.

[4]（晉）干寶撰.搜神記[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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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葛俏俏，女，（1991-），天津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碩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