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劉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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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卦人祖山
山西劉云霞
曾經無數次回望,人類遙遙茫茫的昨天。
極目處,視線常被一片滔天洪水淹沒。
人類,確切說是現代人類,是始于洪水肆虐下一場“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的大災難嗎?
一個身影孑然于天地間。上天下地入海的奔波,終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萬象祥和。
這個挽人類于滅種之危的,便是女媧。
與女媧先后或同時出現于遼天闊地蒼茫宇宙間的,還有伏羲。
又說,伏羲是和女媧合抱葫蘆順洪水漂流至人祖山上得以逃生的。
于是,就有了“隔溝滾磨”、“隔梁穿針”天作之合的人間第一婚姻。隨后又有女媧摶土造人助力,使人類得以世更代迭瓜瓞連綿。
以上種種,不是我目力可及,而是神話故事的起、承、轉、合。
人類生死關頭的大災難往往是通過神話擺渡至圓滿彼岸的。
那么,一頭是繽紛多彩的人間煙火,纜索遙遙所系的源頭那端,卻是虛幻迷茫的神話嗎?
我把探尋的目光投向人祖山。
人祖山,是神話中女媧、伏羲再生的著陸點;會否也是漂泊人類之源的著陸點?
“人祖”二字是歲月天空中誤飄偶落的衰草枯葉?還是光陰厚土中原生直長的松林柏叢?
“人根之祖,出在吉州”。一個久立于民間的“路標”導引著我們。
尋祖之旅,充滿期待。
“我是從哪里來的?”
“我最終要到哪里去?”
這是一個生物學命題,也是一個哲學命題。
每及這個問題,人們往往要把探究的目光投向浩瀚的蒼穹、不知始終的宇宙。數萬、十數萬年前,我們的先人應該也是用如此的視角或者說更直接、豐富的視角觀察宇宙萬物的。不過,他們首先要解決的,應該是起點與終點間人類自身生存的問題;或者說,為了生存,“感知”與“探究”就是他們的日常工作和一日三餐。
無屋無宇,充其量只是崖下避風,穴內躲雨;無衣無履,充其量只是樹葉遮身,皮革護足;他們甚至就是蟲豸獸禽,感知并問命于自然原本就是他們最本能而直接的反應。
但他們畢竟是人,最高級的靈長類動物,能夠在真切而漫長的感知后形成一種行為自覺:“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而后一畫開天;隨后便有了“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的“法則”,所謂“八卦”。
沒有文字。天地、雷山、水火、澤風全部結于一“繩”;萬物交感、天地脈動全部打“結”標“色”?!袄K”,就這樣由“掛”而“卦”,成了懸于幽幽天地歲月間的無字“天書”。滿篇只有陰、陽二爻,卻開啟了人與宇宙天地、自然萬物合轍通韻的密碼;甚至跨越遙遠的時空直接與計算機二進制的“0”、“1”契合,使全球人類聯網對接!原本是測天知時純自然領域的東西,卻成為大道之源、群經之首乃至中國哲學思想的總源頭。
從這個源頭出發(fā),有周易八卦,孔子《十翼》,所謂“人更三圣,世立三古”。
又有老子以“道可道非常道之‘道’”,以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鏈條,成為“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易之太極同轍不同韻的呼應。
其后是諸子百家,其后是代代鴻儒巨學,文人騷客。
當伏羲還在神話傳說中像風一樣飄渺時,他的八卦乃至《易經》,卻成為人文長廊中的一束強光源,一把圭臬。沿此拾階而上,眼前多了得失平衡,腳下少了利害趔趄,生死兩端的視野也就有了幾分豁達。
被認為神話中虛無縹緲的人物,卻創(chuàng)造了真實可觸的人間“神話”。
那么,按照祖先神秘的卦爻,可否問一問我們云遮霧繞的昨天?或者說,執(zhí)先人之秘鑰,可否一路撥云去霧順枝索脈找到我們最初的根?
據傳,伏羲畫八卦是頓悟于河圖、洛書。河圖洛書若有似無,卻葳蕤成一種文化;沿著河洛文化的坐標,能直通伏羲畫卦的中心——人祖山。
在人祖山,觀天望日的伏羲,早已望斷萬年滄桑,石化成崖頭一種觀望的身姿;是要以這種定格傳給后人一種最原始的執(zhí)著和堅韌嗎?
人已“石化”,足跡和“身影”依稀中卻四處可見。
風山,人祖山之別名。浩渺宇宙之風,就是在此匯聚整合后,把千般“風”姿、萬種“風”情吹向幽幽天地、廣袤人間的嗎?而眼前的“眾風之門”,就是伏羲撥開混沌之氣,辨東西南北之向的“風源”?獵獵風下,伏羲與女媧,就是這樣高揚“風姓”之旗,使華夏民族由此劃姓分氏,源遠流長一路奔涌而去的嗎?
“高廟”,即“玄天上帝廟”。174級臺階如天梯垂下,伏羲是日日踏著這條云梯走近天穹仰觀天象的嗎?
臥云石上,觀日測影的立竿似乎剛剛移去,立竿的石窩卻長久留了下來。依樣立竿,時空那端天圓地方下的各種意念是否就會——感應而來?
四望時,伏羲眼中的天象及爻辭卦意早已在山中排兵布陣:
北斗七星廟、七座北極廟、石豬河里蹲守萬年的大石豬……
是天象在人間的鏡像反應?還是人間“應天理”的前沿哨兵?
有的足跡已漫漶,卻化成清晰“標簽”:
卦甲山、八卦坪、伏羲巖……
以此為索引,一路回溯過去,卦里的伏羲就遠遠地立在那里。
關于人類昨天,關于人類之始及終極去向,問卦人祖山,伏羲之外最應該探究的就是女媧。他們如同化生萬物的陰陽二爻,虛幻而又真實,迷亂而又清晰地在山野天地間飄搖。
如果說,伏羲解決了人類來自自然、回歸自然的哲學問題,女媧則是人類生物學起源的解答者或承載者。二者的牽手,則是繽紛人間的開始。
關于女媧,民間已有太多的“存在”。在黃河臂彎里的晉南、晉東南乃至黃河西岸的陜西,在太行、呂梁、中條等延綿的山脈間,更是處處都能找到女媧的蹤影。“女媧、媧皇、地母、后土、高禖”,人們按照各自的愿望和意念冠以她不同的名字和身份,在大大小小的廟、宮、祠、陵里,各燃一炷香,自豎一面旗;可謂香火裊裊、旗幡獵獵。
應該說,每一縷香,都是一條通向根的葉脈;每一面旗后,都有一個女媧的影子。
但是,即使倒行五千年,站在“軒轅氏掃地為壇”祭后土的“脽”上回望,女媧的身影仍在云霧里時隱時現。
再往前行,便到了人祖山。
在人祖山,也有這么一縷香火,數千年來一直繚繞不絕。與其他“廟”、“宮”不同的是,此媧皇宮所供,不僅有心塑意立的“神”,還有真實可觸的人。
人祖山發(fā)現距今6200年的頭骨!消息爆出,人祖山巔立即引來眾多各色的眼光。
“大明正德十五年……前人流下后人知?!蹦莻€封在“女媧”體內被作為“神”“脊”的龍骨架,那些盛放人骨的木函,是守在源頭的秘語機關,還是僅僅是后人追宗懷祖的一縷香煙?
即使有碳14準確測年,即使有戰(zhàn)國以來幾千年歲月堆疊的虔誠做鋪墊,即使有“神”“脊”、龍骨做支撐,即使有木函墨書題記及眾多的碑刻做路標,即使有并行的伏羲正廟在側與媧皇宮一起排列成清晰的乾、坤卦……
人們仍難以相信,這里就是關于女媧與伏羲的實解。
好在有柿子灘。
遺址成為一個群,歲月便連點通面銜接了起來,蒼白的記憶便漸漸有了血色。
現存“面積最大、堆積最厚、內涵最豐富原地埋藏”,柿子灘遺址,以豐富、多彩而充盈的空間,將人類歷史進程中一節(jié)斷檔的時間生動地鏈接了起來。
這一段斷檔區(qū),正是人類生長中的嬗變期:舊、新石器時代的轉變,族內婚向族外婚的轉變,漁獵向農耕經濟的轉變,觀天測斗向古代歷法和先天八卦的轉變……
源頭時期,人類文明的加速站原來在這里!
如果說,柿子灘是以實物陳展的形式,再現了萬年前人類生活生產場景,而灘畔崖下的巖畫,則使這里有了主人。
而這個主人,就是終于下“凡”的女媧。
此時的女媧,是在補天、育人?還是在北斗七星與南斗六星間瞭風望雨、觀天測斗?
那么,此時的伏羲正在做什么?畫中人物莫非就是女媧與伏羲的雙身疊合體?
作為源頭人物,女媧與伏羲應該總是影形相隨的。要么雙身并行,要么疊身交合。比如這個集多重身份于一體的女媧巖畫,再比如蛇鳥交尾圖。
兩個人的交合,兩種圖騰的牽手,人類發(fā)展鏈條中的交集和嬗變點都在其中了。
人類真是有天才的想象力。
用了一個大寫意,就把一段漫長厚重的發(fā)展歷程神集于一圖中了。
走在人祖山,歲月深處密集的信息反射讓人目不暇接。
關于人祖女媧、伏羲,關于由此而往的婚育、農耕、八卦、歷法、祭祀等諸多文明,關于光陰在地質中翻天覆地滄海桑田的印轍,關于人類始祖最初前行的足跡,關于儒釋道在此盛開并承襲的信仰。
每一條脈絡都讓人頓生遠足長旅的迫切,每一個節(jié)點都令人頻發(fā)思古探幽的期盼。
此時,凌空鳥瞰,人祖山就是一部實景拍攝的紀實片,輕啟“播放”鍵,遠古時期人類活動的情景便開始再現。
片子顯然還未及拍完,導演喊了一聲“?!?,人物都歇在了畫面外的未知處,各種場景都以原姿勢停了下來。道具都是就地取材的實物,由于停拍時間太長,有些散落在地上,有些已毀損,有些已被沙掩塵埋;加之題材時間跨度太大,情節(jié)錯綜復雜,各個時段道具的疊放已不容易看出時序。由于擱置時間長,片子有些老化,所以回放時偶爾有斷片,有些片段中人物和場景也有些模糊,但總體講,幾條主脈絡還算清晰——
脈絡之一,是女媧帶領眾部落人與洪水周旋的情形。鏡頭從冰川消融,洪水咆哮開始推進,隨后是洪水驅使下,女媧和眾部落人從山下谷地向山間緊急轉移,退洪后又下遷到山下休養(yǎng)生息并定居。場景就在山上的造化坪、水獺坪等處和山下的柿子灘間轉換。最后的場景是柿子灘,呈現一片人間生活、生產的動人景象。
脈絡之二,是一個被稱為人類進化的和社會發(fā)展的路徑。散散落落的一些群眾演員,以爬行到直立不同的姿態(tài)行走于隊列中。拍攝顯然用的是蒙太奇手法,因為隊列中人的體態(tài)相貌衣著一直在代進世更。場景轉換有些頻繁,除了造化坪、水獺坪和山下的柿子灘,還有蒲縣薛關,鄉(xiāng)寧寨子咀和吉縣溝堡等被今人稱為“遺址”的地方。但都環(huán)繞人祖山并在沿河兩岸,推出的字幕為:舊(細)石器至新石器時代。
脈絡之三,是人間煙火漸漸從荒蠻天地間繚繞而起的情形。鏡頭經過“穿針梁”、“滾磨溝”、“合煙崖”特寫推移,伏羲與女媧走出“洞房”。伏羲一直專注于觀天測斗。小憩中,被種子入地、植物開花的聲音所驚動,突然發(fā)現日升月落牽著晝白夜黑、花紅草衰,星移斗轉連著寒暑交替、果豐葉落,于是匆忙伏身,擬歷法,畫八卦。女媧則在忙著摶土“造人”,更多時是與伏羲并行共作中,磨石具、制陶器、結網罟、立農耕、行畜養(yǎng)、制禮樂、造書契……畫面迭出迭退。
整體畫面由近而遠逐漸消失在視野后,一位N代后的農人,田間耕作中撿到《觀春秋》一書,遂與伏羲在相隔萬年的時光兩岸連線……
脈絡之四,是一群造人化物的人漸次退場后,被后來人塑在一座座廟中。最后推出的是山頂兩座廟的鏡頭,門楣上“伏羲殿”、“媧皇宮”至正門上“人祖廟”幾個字專作了特寫。
片尾,山間小徑上,落葉疊落葉,昭示著一地光陰在一茬茬或稠密、或稀疏的腳下漸次入土,片白處字幕是,無聲的山脈、無語的歲月……
只有在人祖山,才會發(fā)現,關于伏羲女媧的漫天神話星斗,原來都是從由此發(fā)出的信號彈,由于久無人應,才懸在了空中。
如果沒有“柿子灘”萬歲老人的守候和出場,如果沒有碳14做出的“親祖”鑒定,沒有人敢認最初的“家園”,沒有人能識得歸家的路。
歸來,一茬茬家人都已遠去。
地層猶如巨大的博古架,把代代家人生產、生活用過的家什物件,以“文化”的名義層層堆砌,又像是薪火相傳續(xù)寫中的家譜。睹物思人,依稀能看到他們忙碌的身影。待伸展臂膀奔擁時,他們卻夢幻般從眼前閃過逝去了。
一切,只因分離得太久。
崖壁應該就是故園的堂屋,而那幅巖畫,就是勞作中的太祖母吧?因為萬年之久的等待,已經失語失聰。但用肢體語言寫就的家史還陳展在那里;或許,上面還有游子歸家的線路圖,被今人認為“星斗”的每一個“點”則是需要祖?zhèn)髅胤拍芷平獾耐ㄐ凶C。
引領我們在人祖山尋祖追宗的,是一隊多數頭發(fā)已飄雪的老人。
他們猶如先祖離去后留守在家的長兄;引路中,不停地講述著鮮為人知的家園和先人的諸多故事。
人祖山的溝溝坎坎他們已經走了無數遍,山間的花草樹木,鳥鳴溪和,都已經熟識他們身影和氣息。
鄭中午、劉文龍、馮彥山、袁德榜……我由衷地想寫下他們的名字。年及古稀,攀崖下溝對他們來說如同輕跨故宅老院的石階門檻。也許,他們就是憑著這種熟稔,與興衰起落的山間萬物,與亙古的清風明月乃至先人們對接的。
復原歷史,喚醒文明,加在寥寥的幾個人身上也許太重,但他們確是在用有限的個體之力為一個民族修復老屋,還原記憶;或者說,他們是在用智慧和心血圓一個人類源頭的夢!
戰(zhàn)火、雷電、風雨還有人為破壞、盜挖。山中處處可見的抗戰(zhàn)工事,以表意的方式告訴后人,祖園時有突發(fā)和意外侵襲。
眼前日漸坍塌、殘衰的祖園證實了這一點;充盈其中的玄機和秘語也在漫漶甚至消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