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安 南
?
5?12:殘夢碎影
——謹以此篇紀念遭遇“汶川地震”八周年
四川安 南
感天怨地——家毀人未亡!
未亡的還有我那輛奇瑞。年初,我一眼就選定了這款國產經濟型轎車,選何種車色卻舉棋不定。車商建議桔色,他說:車構無木,桔者,吉也。此解我信。
5月12日中午,它載我去青峰書院求師問佛,使我幸免于葬身廢墟;當晚,它是個流動的蝸居,讓我一家免遭淋雨受凍。
翌日午時,饑渴難耐。恰時,成都好友梁進一個信號微弱的電話,決定了我投親靠友、避難東去。于是我毅然而又昏然惶然地駕著它,于病后首次駛上了成灌高速公路。
這條公路忽然像只息手撈金的手臂,慷慨地任由救災避難的車輪來回飛奔。
別無選擇,危急把一車大小性命交給了我,我把如此重任,連同自己又都托付給了老天留給我的唯一的家:奇瑞。
路上,我堅守一念:只要心能把握方向,車就能辨認善惡。
出了成都站口,一車忐忑,終因都市井然如常而逐漸平復。
“昨天地震時,屋里連花瓶都沒震倒?!甭犛H戚這么一說,我和家人就如同走進一座銅墻鐵壁的堡壘,余悸頓消。
天一黑,全家還是傾巢而出,在附近一家茶莊的藤椅上和衣而臥、枕驚待旦。
幾桌麻將嘩嘩地響到天曉。
幾夜過后,人憔悴,空樓依舊。
成都通訊順暢,尋親覓友刻不容緩。
鄉(xiāng)音杳然。我又試著短信群發(fā)。
候至深夜,我終于收到自家兄弟的手機短信:“你在哪?家人都還好嗎?”見字如面,我再次叩謝上蒼!
接著,眾友短信連連而至:
“大難當頭,我家即你家……”——李立德
“家沒了,辦法總還是有的……”——任圣發(fā)
“住房垮了,精神不能垮……”——孟昭才
“相信黨和政府,重建的家園會更美好……”——王全
……
此時此刻,短信不再是文字的組合,而是幸存的生命。
抵蓉當晚,意外接到成都老友陳國寧探問的電話。
他在青城后山紅巖村建有一處消夏別居。遭此巨震,那山地小屋怎敵隆隆山崩!
很快,他夫妻倆便打的趕到了茶莊。我們談天災,談天災背后的種種人禍,直談得悲憤交加不能自已,也談得心情漸覺輕松。
原來,宣泄也是一種減壓。
走街逛市,所經之處幾乎人人都在閑談地震。
只要認準你是難民,你就會被眾人采訪。你說“當時”一段,周圍便“啊、哦”一片,說著說著,你就自覺沒勁又沒義。
相安之下,災難往往都是故事,可以泡入閑茶、燙入火鍋、打成麻將、斗成地主。
其實,故事也好,實事也罷,類似情形誰無體驗?捫心自問:每當我們面對與己無關的種種災禍時,誰又曾有過真正的切膚之痛?
“無緣大慈,同體大悲”那只是觀世音的一廂情愿。
更多時候我都在家看電視。
大臺小臺、白天晚上全是來自災區(qū)的報道,看得我不時淚涌。有一刻,我竟涌出了一個想法,建議災區(qū)政府在重建家園時,在市區(qū)中心廣場塑造一座群雕紀念碑:
殘磚斷墻層層交錯、高高聳立。其間,有大愛的力量托舉著大難的生命,有呼號的頭顱和抗爭的手臂,有座變形巨鐘定格在2:28……
不是為了緬懷和銘記,而是要讓人類認識自己真正的英雄!
路,忽地陌生起來。
接連幾天,我都在成灌路上盲目奔波,奔得已不知哪趟是去,哪趟是歸。只知到了都江堰,就得先奔那個已成廢墟的家,就想在陰氣籠罩的殘碎中找回一點點自家的東西,哪怕是一張舊照一本書。直找到廢墟被掘成平地,我才發(fā)見自己所癡癡依戀的半生心血,在那轟隆的剎那,就已經永遠被死死埋在記憶中了。
記憶,是個他人無心也無法分享的東西,苦的太澀,甜的太蜜。
初夏,都江堰乍熱還寒。
城區(qū)街道大多已經管制封閉。汽車繞來繞去,也繞不開巷巷凄涼、戶戶悲酸。
干道儼然。軍車首尾相繼,帳篷連營數里,一幅幅抗震救災的大紅標語如旗招展。街市廢墟一線,無數軍警官兵起伏成綠色長城,徒手奮戰(zhàn)在光明與黑暗之間。來自成都、廣東、湖南、山西、湖北等地的大小救護車燈閃笛鳴,在生死線上往返疾馳。
黃昏。殘垣斷壁間紙錢香燭飄飄裊裊。
熏風拂來,但覺腐息隨之陣陣,陣陣掠過行人臉上的口罩和被口罩蒙住的聲聲哀怨。
人怨,豈是天風可解!
透過老趙淚水模糊的鏡片,我窺見到了滿是家毀妻亡的悲涼。
幾經絕望幾經轉院,最終,他拖著傷腿與上萬名傷員一道,乘機東南飛。
飛走多日后,他終于給我來了電話。他說他在肇慶一家醫(yī)院接受治療,當地上上下下待他們如同親人,他感動至極,要我?guī)退麑懫兄x信,致謝當地的扶傷之恩。
感謝信我無從起句。一章《悼友亡妻》卻在手機上由感而就:
妻如錦服,亦如膚肌,日知冷暖,夜曉悲喜;地魔饕餮,隆隆瞬息,毀君衣體,滅君歸依;由此自始,君失賢妻,女失慈母,友失好姊,嗚呼痛深,哀哉傷切!去者已去,留者還留,去靈附魂,留體依魄,過悲傷身,故痛莫切,國悼亡靈,慰藉足矣;一世恩愛,年年拜祭;君妻在天,祈之安息!
當我隨即將這段文字給他發(fā)去后,才稍覺心安。
青峰書院一切如常,尤其是再也難找的那份寧靜,靜得讓人想凝思、想伏案、想寫點什么。于是,我索性在電腦鍵盤上敲打起來,一字一句地敲打著震碎的日子。
每每敲到深夜一開房門,總見與夜色化作一團的小黑蹲在門外。
它狀若藏獒、吠似沉雷,忠實天性與日俱增,護家本色無與倫比。震前那刻它狂吠不已,震后它仍將院里雞群嚴嚴地護在土坎下,久久不離。
平日有客來訪,它一眼就能辨出親疏遠近,但凡朋友,不管早晚,迎來送往從不倦怠。
寄宿山中,我隔三差五便下山一趟。每趟,它都忽前忽后地長亭相送,當我下完陡階回頭望去時,見它總是站在亭下搖尾目送,直到我遠遠地拐過山包,才聽見它哆哆哆地跑回書院。
“與人交道久了,就會覺得不如與狗交往?!贝鞲邩返倪@句話我一直心存疑慮。想不到這一困人多年的問題,最終,竟是小黑替我解之釋之。
從此,我理解了戴高樂,也真正認識了狗。
山色空濛。
獨倚書院樓亭,我憑欄朓望回家的路。仿佛望斷天涯,那路,仍然是條由無數個無歸的日子連接起來的落落泊泊、坎坎坷坷。我不禁自問:自己精神和意志的車輪,能否長行其上?
望著望著天就黑了。
寂夜難捱。連夜來,我不是輾轉難眠就是噩夢連連:天黑偷渡印度,拼命追殺女妖,偷情被人追趕,重逢家中故人……
不久,書院儲水池突然大量滲漏,生活用水很快短缺。為了節(jié)約用水,我決意下山。
像片落葉,我再次隨風飄去。
電視大樓震傷累累。樓前林間,工作帳篷已扎成營盤。
同仁同在。唯有一縷香魂愈飄愈遠,青春、漂亮、開朗、伶俐撒滿天路。
一日,我意外見到前來采訪的四川電視臺欄目主持李大莊同學。寒暄之余,我淡淡提到臺里有名年輕女記者在地震中香消玉碎,他聽后沉默良久。
幾天過后,他打來電話,叫我晚上收看他的節(jié)目。當晚,我便鎖定《非常話題》。
節(jié)目內容出乎我的意料:全片時長40分鐘,由始至終都是關于都江堰電視臺那位女記者的罹難訪談,及其生前錄影。
我靜靜地觀看,靜靜地同無數觀眾一道追思那縷香魂。
這是一次美麗的悼念,也是唯一的一次悼念。
6月8日,端午節(jié)。我返至成都與家人共度。
川大同學馮宗林跟我電話聯系后,騎著摩托送來了一大袋皮蛋粽子。
“好好活著!”匆匆一見,他就此一句。不料這句話竟成了真正的節(jié)日佳肴,我咀嚼了很久很久。
馬雅可夫斯基曾經當眾高誦:“我?guī)缀踝弑榈厍颍钪婧?!?/p>
不想活的是屈原,因為他心中壓著一個沉沉的大國。
想活的是我們,因為我們肩上擔著一個空空的小家。
約好的“周日同學會”,我最終沒去。原因很簡單:該“會”為我而會。電話里,我以病為由,再三婉拒,也再三請王安欽老班長向大家轉致我的謝意。
然而那個周日,同學們仍然如期而會。
周二上午,張文森、賈偉、沈義玲、張月輝同學專程來到都江堰,將大家的關愛交給了我。
一封封信件一張張笑容,一句句話語一股股暖流:
同學無恙!——岳湛
祝同學一生幸福平安!——李金元
沒死就好好活著!——李大莊
活著就好!——羅蓉
生活——生下來,活下去?;钪詈?,不論人生的道路多崎嶇、多坎坷?!醢矚J
挺住,我們大家永遠和你在一起!——古麗婭
在你身后,除了有強大的祖國外,還有像古妹妹、張妹妹等許多可愛的同學!——鄒小華
山崩地裂也無法撼動我們靈魂的支柱。2008年讓我們更堅強!——賈偉
愛心無限,重建家園!——張月輝
珍惜生命,明天會更好!——沈義玲
……
我淚眼模糊。有則寓言,卻在淚水中驟然清晰起來,那是小時候語文書里的一篇課文,名叫《拔蘿卜》。我就如同那個眾拔出土的蘿卜,漸漸地,由一個情智交融的群體合力拖出了精神的廢墟。
隨之,眼前豁然明朗:走出廢墟的生命將更加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