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對自由的贊歌

朱雯雯

摘 要：本文運用新批評的分析方法，重點分析張執(zhí)浩《高原上的野花》中所描寫的各種意象，并以這些意象之間的關系為切入點，探索它們所表達的內(nèi)涵與意義，力圖通過新批評視野下文本細讀法，對這首詩歌進行深入的探討，以挖掘出作者背后的創(chuàng)作意圖——對自由的歌頌和追求。

關鍵詞：新批評 《高原上的野花》 自由

詩歌自古以來就是抒發(fā)個人情感的常用文體，“詩緣情”的傳統(tǒng)發(fā)展到今天，使得當代詩歌更加關注個人的生命體驗，變得十分貼近日常生活。張執(zhí)浩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善于從平凡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詩意，同時借助詩歌表達自己對生活的理解與熱愛，“他憑借著對生活的熱情，將詩歌的觸角伸展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歡喜，也撫摸生活中的疼痛、溫暖，飽含著生命的痛與愛。”{1}痛與愛是相依并存的，因此會欣賞美與表達愛的人必然是經(jīng)歷了生活的黑暗與痛楚，才變得更加珍惜美好。張執(zhí)浩的《高原上的野花》便體現(xiàn)出了這一特點：

我愿意為任何人生養(yǎng)如此眾多的小美女/我愿意將我的祖國搬遷到/這里，在這里，我愿意/做一個永不憤世嫉俗的人/像那條來歷不明的小溪/我愿意終日涕淚橫流，以此表達/我真的愿意/做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父親

這首詩中，詩人塑造了眾多意象：小美女、小溪、老父親，唯獨不見題目所提及的“野花”，這便使得“野花”這一意象以獨立的姿態(tài)傲然于燈火闌珊處?？v觀全文，“高原上的野花”是置于詩歌正文之外的一個隱喻。施萊爾·馬赫認為，詩歌的“語言有兩個要素，音樂的和邏輯的；詩人應使用前者并迫使后者引出個體性的形象來”{2}。詩人以“高原上的野花”這種習以為常的事物，通過豐富的聯(lián)想，借助詩歌的轉(zhuǎn)喻，創(chuàng)造了獨具個性的兩個人物形象——“小美女”（高原上的野花）和“老父親”（“我”）。詩人甘心做“老父親”，不僅僅是對“小美女”的熱愛，更是對自由的頌歌和追求。下面對詩歌依次解讀。

我愿意為任何人生養(yǎng)如此眾多的小美女

詩的第一行出現(xiàn)了兩個“人”——“我”和“小美女”。詩人將高原上的野花比作小美女，同時選擇了“小”這個形容詞放在“美女”之前，使其具有了含混的意味?！靶　奔瓤梢杂脕硇稳輯尚?、可愛的樣子，也可以指年長者對女孩子的稱呼。詩人以“小美女”來稱呼這些高原上的野花，既表達了對這些花兒的喜愛之情，又為后面自稱“老父親”埋下了伏筆?！吧B(yǎng)”表達了詩人愿像父親一樣哺育這些野花，展現(xiàn)了詩人無私的慈愛之心?！叭魏稳恕眲t讓這種無私的愛上升到了一個更高的程度，并與“如此眾多”相呼應，顯示了詩人的博愛。讀到這里，詩人的一片熱忱立刻占據(jù)了讀者的整體印象，詩人的誓言讓人心靈震顫。

我愿意將我的祖國搬遷到/這里，在這里，我愿意

詩歌的第二行和第三行，詩人突然改變了在第一行中的熱情，十分突兀地說到要搬遷自己的祖國。這行詩中有兩個有意思的地方：第一，祖國可以搬遷嗎？第二，詩人想將祖國搬遷到哪里？現(xiàn)實中人們只能從一個國家搬到另一個國家，從來沒有將一個國家搬遷到別處的說法。詩人在這里所說的“祖國”，其實是暗指現(xiàn)實社會，當詩人將“祖國”遷往野花眾多的高原，就是當代表理想的“高原”與代表現(xiàn)實的“祖國”發(fā)生沖突時，詩人要在這兩者中做一個取舍。因此，崇尚理想的詩人便要將“祖國”搬去“高原”?！霸敢狻卑凳驹娙藶閾Q取“祖國”搬遷到他所向往的地方，他愿意做出犧牲。詩人希望自己能與志同道合的人保留一雙純潔的眼睛和一顆清醒的心，當他們所代表的群體與主流的觀點相異時，詩人愿意付出一切以最大限度保留自己群體的主張和特性，等待“祖國”認可和接受他們。因此，詩人希望能有一個相對純凈、封閉的環(huán)境，以保持生命的純潔和存放希望的火種?！案咴本褪且粋€再適合不過的地方，它是詩人創(chuàng)造出能夠容納自己群體的大地，因此“祖國”是與高原意義相對的一個環(huán)境。“我”愿意生養(yǎng)的“小美女”既是指野花，更是詩人精神追求的象征。詩人向往代表自由的“野花”，而“任何人”都能擁有這些野花便表明了詩人的理想——人人擁有自由?！氨姸唷闭f明每個人的自由在程度、范圍等都是不同的，應是千姿百態(tài)、形態(tài)各異的。

高原上的野花不同于世俗之花，它獨居一隅，高韜渺遠，所以不應搬去“祖國”，而是將“祖國”搬過來。這含蓄地表達了詩人內(nèi)心渴望生活在一個可以自由安身立命的國度里。自由生長的花才能千姿百態(tài)，同樣，人有多種的選擇才是一個自由的國家，詩人以花兒的自由生長表達自己對精神自由的渴望。正因為如此，將祖國“搬遷”過來之后，“我”便心滿意足，即使涕淚橫流也要做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父親，守護這片花兒。詩人之所以這樣稱呼高原上的野花，是借父親對女兒的感情來表達對“野花”的贊美與愛惜，同時，作者“老父親”般的用心苦良以及博大的愛心都通過“野花”顯露無遺。

做一個永不憤世嫉俗的人

第四行中“我”的形象便正式出現(xiàn)了?！坝啦弧边@個絕對否定詞委婉地表達了詩人的現(xiàn)實狀況，在沒有高原和花兒的環(huán)境中，“我”便是“憤世嫉俗”的。正因如此，詩人才愿意前往開滿野花的高原上去“做一個永不憤世嫉俗的人”。此外，第三行的“這里”與“在這里”形成了一種反復強調(diào)，與“永不”一起推進了詩人的這種“我愿意”的心境。

高原上的野花與世俗格格不入，野花可以隨意散落在高原四處，這種自由和獨立令人向往。相反，“我”生存的環(huán)境中便缺少這塊純潔之地，污濁遍布。“我”看不慣社會中丑陋惡俗之事，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對立此時尤為突出，于是內(nèi)心充滿了憤世嫉俗的想法。所以詩人希望將祖國搬遷過來，因為高原上高韜渺遠的野花遠離世俗，它不可能從曠遠清新的高原融入滾滾紅塵。因此，作者要想洗凈身邊生存環(huán)境中的丑陋污跡，只有將其搬遷到長滿野花的高原上來。在這里，作者將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放至最大，使其爆發(fā)激烈的沖突，從而使詩歌在這種撕裂中產(chǎn)生巨大的張力，以此表達自己對理想的熱切向往與對現(xiàn)實的極度不滿。

像那條來歷不明的小溪/我愿意終日涕淚橫流，以此表達/我真的愿意/做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父親

詩歌的最后四行，詩人通過自身身份的確立，進一步表達了自己的這種意愿。對自身的追問一直是中外文學孜孜不倦探尋的母題，人自覺或不自覺都在對自己追根溯源，身份是一個人不能回避的問題。但當人有了確定的身份，便不再是蠻荒之人。身份的確定使人必須遵循一定的社會規(guī)范，因此人由于身份的確定反而變得不自由。小溪的“來歷不明”暗指它可以自由流淌，這便使得詩人對小溪心生羨慕，反而對現(xiàn)實更加不滿，因此“來歷不明”與上一行的“憤世嫉俗”形成了悖論。此外，“小溪”表明生活的邏輯和暗含的意義相吻合，突出身份的固定與游離，呼應第二行“搬遷”一詞。這表明詩人不愿在現(xiàn)實中被清楚地界定身份，將詩人心中憤世嫉俗的原因含蓄地表達出來。“涕淚橫流”表現(xiàn)了“我”滿懷感激的心情，這種喜悅的呈現(xiàn)與前文在現(xiàn)實世界中憤憤不平的心境又形成了一個悖論，使得詩歌的張力進一步加強。

此外，小溪從高原向下四處流淌，支離破碎的樣子就像老父親披頭散發(fā)的樣子，也像老父親涕淚橫流的面容。在這里，實際上暗套著兩個比喻和一個擬人的修辭手法：“我”愿意像滋潤高原各處的小溪，而小溪終日水流潺潺，似乎又像是涕淚橫流的“我”，同時“我”愿意終日養(yǎng)育這些野花，因見證它們的成長而感動得涕淚橫流。“我愿意終日涕淚橫流”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用擬人的手法生動地描繪出小溪汩汩流淌的樣子。小溪流滋養(yǎng)萬物，就如同生養(yǎng)“小美女”的“老父親”?！靶∠毙蜗蟮暮煨栽谶@里產(chǎn)生了兩層含義，一是滋養(yǎng)萬物，二是勾勒老父親的形象。這兩層含義所形成張力實質(zhì)上指向的是同一個主題：再造一個純凈美好的新世界。正是基于兼濟天下的愿望，“我”才不肯向世俗相茍同，這正對應了第一句為“任何人”生養(yǎng)自由之花的心愿。

最后三行，詩人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披頭散發(fā)、涕淚橫流的老父親，同樣也體現(xiàn)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對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人，要么就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要么就是生活上不修邊幅。這兩種人都暗指痛恨現(xiàn)實生活，沒有找到精神家園以及向往自由自在的“我”。這與詩句的“搬遷祖國”“生養(yǎng)野花”相一致，從“永不”到“終日”，情感的強度得到了加強，再度表明詩人對享受自在生活的渴望和向往。整首詩句句勾連，詩人用相關詞語或者比喻義將上下相接的句子連起來，使之具有緊密的內(nèi)在邏輯，使整首詩在各個部分含義豐富的同時又極具統(tǒng)一性和整體性，十分符合新批評既復雜又統(tǒng)一的評價標準。

行文至此，讓我們再回到這首詩的題目——高原上的野花?！案咴系囊盎ā辈粌H是詩題，更是詩人心中美好理想的化身。高原與野花都廣袤無垠，一個雄偉壯闊，一個柔美綿延，兩者相互映襯，在地平線融為一體。然而“高原上的野花”作為詩題在詩句中卻沒出現(xiàn)過，它以全詩為背景，使其含義具有模糊性和多重性。從表層含義來看，詩人渴望守候高原這種純潔的凈土，渴望保護高原上的一切。詩人愿意稱野花為“小美女”，是因為野花具有平民化的特征，極其隨意和自由，這與詩人所向往的精神世界形成了極佳的對應。

新批評認為，文學語言與科學不同，它是半透明或者不透明的，它既有明意又有暗意?！案咴系囊盎ā边@一意象就是多義的。高原人跡罕至，詩人選擇這樣一個遠離人群的環(huán)境，并將這樣一個極其封閉的環(huán)境中的野花作為書寫的主題，本身就值得思考?！案咴边@樣一個比世俗高遠許多的存在，是詩人完美的精神寄托，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生出自由的“野花”。

此外，“高原”還意味著邊緣。正是由于邊緣化，“高原”才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它已具有的特性，不被外界的強大力量所侵襲和改變。高原之上的“野花”在這里實質(zhì)象征著不肯與世茍同，傲然保持自己特性的人。正是這些桀驁不馴、有自己特性和精神追求的人才能代表自由精神意志的存在?！耙啊弊滞怀隽嘶▋旱碾S意和獨立，由于遠離中心思想的限制與干擾，所以花兒不會被改變，任何種類的花都可以肆意生長。在一個自由的國度里，任何人都應該是被包容的，各種聲音都是應該存在的。因此，“高原上的野花”就是象征著詩人心中所追求的那種包容、自由的生存環(huán)境。

野花盛開的高原是“我”心中的圣地，那自由高潔的野花又何嘗不是詩人自我的象征？詩人甘愿做一條無名的小溪，潔凈高韜，默默滋潤高原上的一切，他對這些“小美女”的感情大概就是這樣吧。詩人以小溪自喻，以水滋潤萬物來對應前面“生養(yǎng)如此眾多的小美女”，起到了含混的效果，使詩句的含義更加豐富，同時淋漓盡致地表達了詩人內(nèi)心的痛苦感情。野花和小溪這兩種事物象征著詩人自己的形象，表明詩人對高原這個純凈之地無私的愛，對美好事物無私奉獻的情懷。

此外，“我愿意”作為本詩語氣的開始，表達了詩人喜悅的情緒，同時又帶有糾結(jié)、痛苦。全詩以“我愿意”為感情連接的線索，增添重復，語氣逐漸加強，直到“真的愿意”在最后達到了感情迸發(fā)的頂峰。全詩句句相關，環(huán)環(huán)相扣，以愿意照顧“小美女”為開頭，愿意做“老父親”結(jié)尾，形成了完美的前后呼應。

“老父親”與“小美女”這兩個形象也是很值得玩味的。詩中描寫了“小美女”的嬌弱以及“老父親”的衰退，在年齡和形象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詩人以“老父親”自喻，用“我”照料高原上的野花來比喻自己對群體成員的保護，以父親對女兒的疼愛來表達對純潔之美以及自由無束的熱愛。詩人以一片真摯深沉的感情充盈起整首詩歌，使讀者十分容易接納他的表達。

生兒育女非常艱難，詩人只有通過這種無私的父母之愛才能表達自己對這些“野花”的愛，也只有這樣的愛才能讓讀者感受到詩人博愛的情懷。詩人選擇了“老父親”這個形象，是因為父親在我們的觀念中具有高大的印象，能給人十足的安全感，更能保護自己所珍愛的一切；再者，父親與女兒之間具有天然的好感，從弗洛伊德的“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來講，“老父親”與“小美女”是絕好的角色，父親角色更能凸顯“我”深沉、無私的愛。與一般父親形象不同的是，這里還表現(xiàn)了父親難得的柔情：“我愿意終日涕淚橫流，以此表達/我真的愿意/做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父親”。為他們而哭泣，朝朝暮暮中為他們付出一生，可以說這是一個與母親形象結(jié)合后的父親形象，他兼具父親的強大，又有母親的慈愛。詩人創(chuàng)造這樣的形象是為了表達對“野花”無私無盡的愛。因為只有深刻愛著的人，才會別無所求，才“愿意”無怨無悔地付出，才會“永不憤世嫉俗”，并且“終日涕淚橫流”。這種巨大的犧牲，背后是一種偉大的奉獻，它表達了詩人是一個有著崇高的追求和高尚的精神品格的人?！白肿挚磥斫允茄?，十年辛苦不尋?！?，這句話用于形容詩人對“高原上的野花”、對自由生活的渴望也是絲毫不為過的。從兒女開始，以父親結(jié)束，符合人的生理年齡，在詩歌結(jié)構(gòu)也象征著生命意義的完結(jié)與閉合。以“我愿意”作為情緒連接的線索，反復重復，情感越來越強，一直到“我真的愿意”，形成了相當完備的閉合。

詩人通過矛盾的意象、措辭和心理表達，以“高原上的野花”反映現(xiàn)實生活與理想精神世界狀況，用心良苦地表達了對現(xiàn)實狀況的討厭、痛恨，以及對精神家園的憧憬。小引在評價張執(zhí)浩的詩時曾這樣說道：“我完全理解作為一個寫作者在語言的泥沼中獨自前行的痛苦與快樂，那種心懷絕望卻永不甘心的驅(qū)動力，一定來自他對生活的熱愛?！眥3}平實的語言，短短八行字，卻內(nèi)涵頗豐，容納了詩人對現(xiàn)實的厭棄和對潔凈與自由的精神高原的渴望?！靶∶琅焙汀袄细赣H”兩個人物形象將其心靈最深處的一腔熱血，滿懷柔情抒發(fā)得淋漓盡致，這種對生活與美的愛、對自由的追求，以及對理想的寄托，在讀完全詩后仍會使人一陣陣顫動。

{1} 梁桂蓮、劉川鄂：《飽含著真實生命體驗的睿智之思——張執(zhí)浩詩歌藝術論》，《江漢論壇》2009年第1期。

② [意]貝尼季托·克羅齊：《美學的歷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62頁。

③ 小引：《張執(zhí)浩：一首詩能干什么》，《紅巖》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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