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郭輝
綠娥灣(八章)
湖南 郭輝
天色陰沉欲雨。
在供奉著先祖牌位的堂屋里,攤開著一鐮一鐮,從七分田畝里辛勤收割來的那幾擔金黃。一位素衣素褲、留守空巢的農(nóng)婦,揚起了手中竹制的耬粑,一下又一下,吃力地拍打著。
全部稻穗,都是她一挑一挑,踏矮了幾寸田埂,顫顫巍巍擔回來的。
無人幫襯,又怕雨,只有在堂屋里脫谷了。揮動最原始的農(nóng)具,來延長自己的手臂,伸展自古而然的堅忍。
將所有的力量舉到頭上,“嘭嘭嘭嘭”叩響蒼天。
堂屋外,那一徑鋪著青石板的瘦骨伶仃的村路,也感覺到疼了。那一棟棟極像是長期患了嚴重類風濕的吊腳樓子,發(fā)出來一陣陣一陣陣輕微的戰(zhàn)栗。
潦潦草草的禾葉,舍不得骨肉分離,在秋天的皮膚上,痛苦地掙扎著,喪盡了它們與生俱來的鋒芒。
此刻,唐家村是空洞的,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概念是空洞的,瓦縫里漏進來幾縷千古的陽光,也是空洞的。
谷粒脫落的聲音,響著,響著,響得那么悠遠。
比空洞更大,比空洞更靜。
在這個靜靜的午后,在這個山野之中的小村莊,唯有農(nóng)婦和她的耬粑,憑著自己原始的勞作,讓巨大的空洞充實起來,讓每一點血汗?jié)沧⒌氖斋@,都顆粒歸倉。
一個人的日子,卻還是空著。
何時飽滿?何時豐盈?
仿佛一伸手,就能握得一把綠。
一灣青翠,比想象中的綠還要咄咄逼人。
正在下著的細雨絲,也像是被綠浸染透了,滴在草木的葉片兒上,酥酥的,癢癢的,濃得化不開。
一位老農(nóng)在耙田。
他甩著鞭花,卻聽不見鞭響,一聲一聲,是不是被綠裹住了?
只有他身上,戴著的一頂竹笠,披掛著的一襲蓑衣,發(fā)著冷,發(fā)著暗,像綠色奏鳴曲里,一個異常的緘默。
在漫天漫地的綠色中,他顯得多么孤單,多么虛無。
在水牯牛的背后,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他黝黑的身子,仿佛是一道笨重的陰影。
但是,他耙耬下的九口鐵齒,己經(jīng)沖動了!
這一畝三分田,荒廢了兩個年頭,悽悽愴愴,就像綠娥灣里,一塊潰瘍己久的黃褐色傷疤。
昔日的作田把式,只信奉一句話——人有天大的本事,也要靠土地,才能吃上飯!
兒子勸不住,兒媳留不住,他從城里回來了。生他養(yǎng)他的綠娥灣,是他的命,他的根,他的皇天后土。
耕云播雨,不負祖先。
今天呵,他就要從黃泥田里,摳出一丘茵茵綠瑩瑩綠蔥蔥綠,一丘遲延的春光!
沒有比荷葉更好的玉盤了,沒有比露水更亮的珍珠了。
當圓圓的露珠在荷葉上滾動時,整個春天,仿佛都搖晃起來,閃爍起來。
沒有比荷塘更美的村子了,也沒有比小荷更乖的妹子了。
當她脆脆的笑聲在荷塘村滾動時,多少顆年少的心,止不住都抖動起來,焦渴起來。
碧色連天,花為誰紅?
小荷呀小荷,你為什么一不留神,就跑到離荷塘很遠很遠的城里去了,好像荷葉上的露珠,一下滑到了水里面,連影子都見不著了。
你什么時候能夠回來呢?
荷塘村的荷箭已經(jīng)射穿了三個春天,荷塘村的荷花已經(jīng)香透了三個夏天。小荷呀小荷,如果你回來時正好是秋天,你會不會,懷著一顆令人心酸的蓮子?
一池清澈依舊。臨水照影,小荷,你的心事何時能夠返青?
蜻蜓不再立上頭,把黃昏馱遠……
晚風漸起,暮色徐來。闊大的棕櫚葉上,仍停留著幾兩薄薄的陽光。
青娥坐在長板凳上,另一頭空著,她的心也空著。
忽聽得幾聲窸窣,洲兵從山坡上下來了,坐過來,把長板凳上重重疊疊的影子,又碼厚了一寸。
洲兵九十一了,青娥九十四了。
多少年來,春秋挑水,冬夏送柴,燈光下穿針引線,縫縫補補。偶而坐到一起,吃一餐沒菜飯,飲兩杯酸米酒,幾多的心語,常常欲說還休。
雞進籠時睡覺,東方開坼時起床,日腳連綿,就這樣過著不是夫妻,勝似夫妻的生活。
野兔子,野獐子,山雀子,貓頭噟……還有親人風能吹動的亡魂,時或會潛入百年門洞,偷偷窺視他們——白發(fā)蒼涼的悲喜余生。
一樣的青布衣,一樣的扎頭褲,一樣的手腳勤勉,一樣的無病無痛,在高城村,活成了傳奇!
秧谷子又銜泥了,毛竹子又抽筍了,牽?;ㄓ肿鄻妨?。
高山如故,高壽如故,他們的名聲如故。
高城村海拔很高,兩位老人的衷情,盤桓在高城村的高處,高處,更高處。
抗逆力理論為研究孤兒教育與就業(yè)提供的理論支撐是,孤兒救助的社會政策作為外部支持因素,同孤兒個體內(nèi)在優(yōu)勢幫助他們提升其抗逆力;內(nèi)在優(yōu)勢則包括自立人格、家庭責任和感恩情感、興趣和特長,以及積極思維⑥。這一視角無疑為孤兒教育和就業(yè)社會政策的制定提供了新的介入點。
比遠遠近近所有的兒女情長,高了大約六十多年。
眼窩里再也流不出眼淚,娘失明了,睡了看不到天日,醒了,也看不到天日。
青絲老了,變成白發(fā)。
日子老了,變成木馬。
娘每天騎著木馬,摸著黑打草鞋。打兒子砍柴時穿過的草鞋,打兒子趕山時穿過的草鞋,打兒子修路時穿過的草鞋。
用金黃色的稻草,用從未失明的心,編織思念。
兒子去往前方殺敵,三十多年過去了,還不見回來。
人不回來,魂要回來呀!
娘在心里說。
還認得路嗎?認得黃旌山嗎?只要穿上草鞋,踩著山路上從前那些重重疊疊的草鞋印,就能找到家門口了。
木馬有嘴,長喊著。
木馬有耳,長聽著。
木馬有腿,長走著。
這一匹木馬呀,娘一直騎著!
金燦燦的草鞋黃澄澄的草鞋,娘一直打著!
兒子啊,知道嗎?毎一雙草鞋都是木馬的蹄印,都是娘在路上,走向你的腳印……
泥溪河畔的搗衣聲,多年未聞了,忽然聽到,竟疑此身是在唐詩宋詞多愁善感的意境里,徘徊復徘徊。
溪岸木跳旁,那一塊虎頭虎腦的青石板,被迫開了口,感嘆著這久違的習俗。
言語不緊不慢,帶有明顯的老方言余味。
搗衣人素衣素褲,發(fā)髻高綰,握著棒槌的手青筋隱隱,如同三月的蚯蚓,仿佛隨時要拱了出來,去松動一下往日的滄桑。
溪聲是舊愛,但不再是年少時百聽不厭的情歌。
離家多少年了,不知道柳色如煙,鳥聲如潑的泥溪,是否風物依舊?
重歸故里,已是華發(fā)青衫。
來到溪邊,臨水照影,昔日浣衣的少女呀,青春不再。
但能不能,從一溪涌流不息的時光里,重新拾得遠逝的芳華?
還有,那搗衣聲里,咯咯咯的脆笑,那搖頭擺尾的游皮子小魚,嬉戲開的一圈圈汗香、體香、油茶枯餅香?
今天呵,終于得償夙愿。
搗衣人,將棒槌高高舉起,重重落下。那啪啪的聲響,那潺潺的韻致,是江南的舊夢,還是夢里的江南?
江南宜懷舊,宜在凈水里脫俗除塵,宜搗著清風和月色,讓一曲鄉(xiāng)音,道法自然。
火燒坪里,一街大男細女,圍得拍拍滿滿,嬉笑著,打鬧著,看釘龍舟。
滿身黑紋金斑,比扁擔還要長了許多的一尾蛇,纏繞在那棵燒不死的老柳樹上,也在看。
幾個膽子大的,拿了棍子,撿起石頭,起勁地嚷嚷哄哄著,喊打,喊殺。
正弓著腰,忙個不停的漢八爺,呼地站直了身子,怒喝道:你們誰敢?誰敢?它來監(jiān)工的,它是龍子龍孫哩!
龍舟釘了三天,蛇看了三天。
下水的吉日,漢八爺用一根竹篙挑著蛇,跟著龍舟走下河坡,走向正發(fā)著桃花汛的資江水。
蛇仿佛是入了定,身子紋絲不動,只微微地吐著信子,輕擺著尾,隨漢八爺上了船,一步一晃,從船頭一直走到船尾,走到長擼邊。
忽然,宛如平空扯出一道閃電,那條蛇一縱身,一甩尾,未等漢八爺回過神來,已豁然射入了滾滾波濤之中。
自此,每逢端午賽龍舟,總有人看到,只要漢八爺勁櫓一扳,就有游龍戲水,濤卷云飛……
年年奪冠,年年錦旗如火,映紅一江碧水。
第五個年頭,春上,繁花將謝未謝。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著了小街上古老而衰敗的祠堂,燒沒了黑殼龍舟,燒沒了高腰桶鼓,燒沒了三十六支金色的橈片。
年近五旬的漢八爺,也被燒死在火場。
大火撲滅后,人們看到,他焦黑的雙手,緊緊扣著長櫓焦黑的殘肢!
下葬的日子,天蒼蒼,雨茫茫,水滔滔。老輩子的人都說是——龍出澗了,龍?zhí)ь^了。
第二天,漢八爺?shù)膲烆^,竟然白花花銀燦燦,臥著一窩子蛇蛋……
山坡之上,那些灰藍色的條狀物,多像懸浮在空中的水袖。
飄逸著,舞動著,仿佛要把一朵朵紅牡丹似的火苗,扯到天上去。
更遠處一座孤墳,因燒茅草而升得筆直的那一縷,是不是一個亡靈柔軔的聲帶?仿佛在喃喃乞求——
天神啊,請囑咐人間的菩薩,善待我的妻小。
這此一處彼一處的青煙,是形散而神不散的,于樹叢中徘徊,縈繞,像一個隱者呵出的氣息。
三兩個農(nóng)人走過來了,無語穿插其間。
肩上扛著的鋤頭,翹翹著,翹翹著。
恰似一根根土制的秤桿,正稱著一個鄉(xiāng)村隱隱約約的敬畏,和那些虛無縹緲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