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
不順的日子,終究會過去
張軍
一
2000年3月30日,夜。
一個渾身白衣的人緊追著我,面目猙獰神情凄慘。
我嚇得屁滾尿流,玩了命的逃,后脖梗子冒涼氣頭皮發(fā)麻,小腿肚子一張一縮整個人隨著向前跳,跑得像個袋鼠似的。
我順著旋梯向下跑,跑得兩眼發(fā)黑,我沒有回頭但感覺到它離我越來越近,看得到它蒼白的手臂伸向我的后背。
我不顧一切縱身躍下,樓下遙遠的地板熱情的向我撲來。
這個夢嚇得我夠嗆,心咚咚地跳一身的冷汗。時鐘滴答沉悶地響著,才是凌晨四點鐘。外面淅淅瀝瀝下著小雨,這是今春第一場雨,太原煙霧籠罩的冬季即將被塵沙滿天的初春所代替。突然想起因為幫好友籌備開飯店已經(jīng)有近二十天沒上班了,假也沒有請。后半夜再不能睡穩(wěn),朦朦朧朧時睡時醒,耳邊依稀有人言,聲音悲泣卻又聽不清在說什么……
我終于再也無法睡著,快五點鐘的時候,已經(jīng)十分清醒。
這真是個不祥的夢,我想起昨天上午,我在大街上算命,算命的高舉著我的手,堅定地說:你今年必有一難。
本來把耳朵伸過去等著聽吉祥話的我氣憤的把手抽回來,順帶把耳朵也收了回來:“還用你算,我每年都有好幾難!畢業(yè)之后,我就沒順過。”
算命先生神秘地說:“我會跳大神驅(qū)邪!要不要來一個?”
“我去!聽說過跳大神治病的,沒聽說過跳大神改變命運的!”
我打開燈,呆看了一會兒天花板,又無聊的拿起一張舊報紙翻看著。當我看到一則手機廣告時,想起我的手機套餐費還沒有用完,還有兩天就要過期了。
為了占便宜買好手機,我上了電信一個大當。買的不如賣的精,等我領(lǐng)悟到已經(jīng)完了,因為現(xiàn)在我每月手機套餐費高達三百塊錢!為了用掉這三百塊錢,我每個月都要絞盡腦汁想辦法,最后話費總會在我的精密計算之下剛剛好用掉。
但這個月還剩下六十多塊錢,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不忍白白浪費這些話費,拿起手機要撥朋友的電話號碼。剛剛按下號碼,突然想到現(xiàn)在還是清晨,只好又放下。
但我打掉所有話費的決心已定,不甘心就此放棄,一邊想著哪個朋友現(xiàn)在可能會醒著,并且和我一樣無聊,一邊眼睛在鋪在床上的舊報紙上隨便瞟著。
報紙分類信息上一些窄窄格子里的電話號碼吸引了我。那是些專門聊天的聲訊臺,“溫馨時光”、“超值浪漫”、“愛情夜話”等欄目。廣告語上說他們能給你所謂的事業(yè)上的鼓勵、人生的安慰、愛情的寄語、無聊的排遣,但這些是需要很多錢的,是建立在金錢基礎(chǔ)上的慰藉,為了錢而和你“談”情“說”愛,聽上去太虛假,但現(xiàn)實生活中“癡情”男女以對方的相貌、財產(chǎn)、事業(yè)為戀愛的基礎(chǔ)條件也不脫勢利。我想了一下,還是挑了一個號碼撥了,我剩余的話費就將如水般流出去,這是我想得到的;但我的感情也將如水般潑出去,這是我想不到的。
二
窗外雨下大了,發(fā)出嘩嘩的聲音,密密的像層層的玻璃珠串成的垂簾,使遠處的景物朦朧不清,電話里傳來清脆纖細的女聲,就像新鮮的紅富士蘋果,“您好,這里是超值浪漫?!?/p>
我有些出乎意料,原以為應(yīng)該聽到的是奶糖般甜膩膩的語調(diào)每一個字都帶著婉麗的尾音。但聽筒里傳出的聲音是那么熟悉,我似乎重新聞到了前女友的味道。
“你們這里能談些什么?”我試探著問。
“情感、生活、心理咨詢,您想談什么?”
“不知道。以前沒聊過。”
“我們可以隨便聊聊,您貴姓?”
“我叫辛強。你呢?”
“我是33號莎莎?!?/p>
“你給找個話題吧。好么?”
“談?wù)勀惆伞D慵沂悄牡???/p>
“太原。你呢?”
“我也在太原?!?/p>
“我以前住在五一北路?!?/p>
“是么?我以前也住在那里?!?/p>
“不會是住在同一個院吧?!?/p>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你怎么一口的京韻?”我奇怪地問。
“我在北京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你在北京上的大學(xué)?然后留在了北京?待了幾年?是五年么?為什么回到太原?”
“你怎么知道?”聽得出,她的語氣中帶著些緊張。
“你為什么不去日本?卻要回太原?”
“我為什么要去日本?”
“我覺得你有過出國留學(xué)的想法?!?/p>
“對,我的確是有過出國的想法。但沒有錢。你是誰啊,怎么知道我這么多的事?”
“也許我們有前世緣?!?/p>
“前世緣?呵呵,你別嚇我啊,現(xiàn)在我的屋里很暗,只開著一盞小燈?!?/p>
“我的屋里也就我一個人?!?/p>
“我不想聊了?!彼恼Z氣突然顯的有些憂郁,“但我不能掛電話。不然,我會被罰錢的,罰的很重。所以,你能掛電話么?”
我沒想到結(jié)果卻是這樣:“我沒說錯什么話吧。”
“不是。但我覺得你好像是我的熟人。也許,你我真的認識,但我沒想出來你是誰。我真的不想聊了,我不想讓任何熟人知道我干這個。好么?拜托!”
我沒再說什么,將電話掛了。但她的聲音仍回蕩在我的耳邊。她說話的氣質(zhì)與楠慧是多么的相似,她的經(jīng)歷也十分巧合的帶著一些楠慧的影子。往事如歌,重新響起,不知不覺,淚痕滿眶。我以為楠慧已經(jīng)成為遙遠的記憶,但今晨的感覺卻是那樣的近。
三
我早早的起了床,冒著雨趕到了單位,把辦公室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一邊干一邊想怎么能說動科長再補個病假。
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這么早來單位了。我的父親是晉中市人,回國以后,正巧父親的一個老同學(xué)從晉中市財委調(diào)到太原一個知名大型國有食品集團當人事副總經(jīng)理。當時這個單位效益非常好,父親的面子加上我的學(xué)歷,使我理所當然相當順利的辦妥了調(diào)動手續(xù),從原來的單位調(diào)到該公司人事部工作。
開始的日子還是比較激情澎湃的,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國有單位許多事情做了和沒做分別并不大,干多干少也是一個樣。那一年,原來在這個集團干了二十多年,把一個小企業(yè)搞成大集團的董事長被提拔成了某廳副廳長。接下來,換了新領(lǐng)導(dǎo)的企業(yè)便漸漸的歸于沉悶,許多時候在單位根本就無事可做。
我實在無法忍受在辦公室里看報、喝茶打發(fā)青春的日子,便開始頻繁的請假??恐约旱娜照Z底子,周末給一個外語培訓(xùn)學(xué)校代課,一個月也能拿五六百塊錢。加上我單位的死工資,月收入將近兩千塊錢。這個水平大約是當時太原普通人水平的兩倍。
即使帶著日語班,我仍能留下大量的業(yè)余時間,其余的時間便和朋友出去玩。白天到公園打撲克、下棋,坐在廣場看姑娘,晚上進小飯館點四個菜聊三五個鐘頭要不就一個人在家里看電視、睡覺,過得日子幾乎和附近一個離退休老年人活動站的老頭老太太差不多,渾渾噩噩,醉生夢死,青春如自來水一般的浪費著,有時不甘心想做些事,又不知道除了站在講臺上重復(fù)著已經(jīng)說過千遍的日語五十音,再講講日本的風(fēng)土人情之外,還該做些什么,還能做些什么。常常幾個玩友一聚,就顧不上想這事了。
在見到科長之前,我被主管人事的副總經(jīng)理王經(jīng)理叫到辦公室。看到他鐵青著臉,我沒敢吭聲。王經(jīng)理聲色俱厲地說:“這個月有30天,除去8個公休日,還剩22個工作日,你就有兩天事假,三天病假,一天遲到加早退,十三天曠工,總共只上了三天班,你還想不想干了?!你老子雖然和我是至交,可你再這么吊兒郎當,我也沒辦法遷就你,你知道單位的規(guī)章制度吧?!?/p>
“王總,我確實有事。反正單位也沒啥事,有事我還敢走啊。要不,我再把規(guī)章制度背一遍?”
王總的口氣緩和了一下:“算了,背幾遍也不頂用。你呀,就是有事也該打個電話吧,雖說單位事情不多,這兩年效益也開始滑坡,畢竟也是個單位。我告訴你一個內(nèi)部消息啊,公司經(jīng)營情況近年來一直沒有起色,經(jīng)主管單位批準,決定減員增效?!?/p>
王總停下來看看我,我看看他,一臉茫然。
王總:“你別看我,這事跟你有密切關(guān)系。要是根據(jù)平時的表現(xiàn),你是下崗名單上頭一個。”
“王總,您開玩笑?!?/p>
“誰和你開玩笑?就憑你這兩年的表現(xiàn),群眾意見很大。就算是從今天開始,你天天能正常上班,也救不了你。臨時抱佛腳不頂用的?!?/p>
我有些害怕了:“王總,這兩年的活我可是都沒落下啊。當然,公司也沒什么活。您能不能給想想辦法,這工作挺好的,啥也不用干,還有工資拿……”
王總擺擺手:“我跟你說,正好公司財務(wù)統(tǒng)計制度及流程不合國家統(tǒng)一標準,要做較大的改動,你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又留過洋,學(xué)得就是財務(wù),也懂程序設(shè)計,設(shè)計這個東西不成問題吧!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后必須投入使用。我把你調(diào)到統(tǒng)計科增強一下設(shè)計力量,這是個立功的機會,你不要再耽誤了事,不然,到時候我也救不了你?!?/p>
“謝謝王總。”
四
統(tǒng)計科科長是一個戴眼鏡,剪發(fā)頭的中年婦女。穿一身灰色的套裝,額頭上兩道深深的皺紋像一對平行的戰(zhàn)壕,在她的年齡之上又填了幾分老氣,眼鏡的黑框和她的臉部簡單線條相配,極像漫畫中的人物。
平時我和她很少說話,也沒什么過節(jié),但很明顯她非常不歡迎我的到來。她先是跑到王經(jīng)理那里想推掉我,王經(jīng)理沒答應(yīng),回來一直就沒給我好臉色看。她鄭重告訴我,我以前在別的科室自由慣了,在這里可不行。又分了一個沒椅子堆了亂七八糟過期文件,廢報表之類的桌子給我,我收拾桌子她又指手畫腳,這也別丟了,那也該收起。
我就納悶怎么多少年沒收拾過的桌子,我一來就有這么多的事:“這里的東西有用沒用,科長您最清楚,要不您自個兒來吧。”我把東西一放,坐到椅子上。
她一時語塞,瞪著眼,臉部肌肉僵硬,滿面憤怒表情,直視了我有十幾秒鐘。我沒理她,挑出一本書,慢慢翻著。我非常好奇,這個二次元老太婆下一步會怎么樣。
這時統(tǒng)計科的一個女孩陳薇急忙打圓場,一邊安慰科長,一邊幫我收拾。我趕緊站起來和陳薇一起收拾。
上午開會時這個老女人給別人分配的都是制度設(shè)定、資料收集等無難度的活,只給我一個人分了設(shè)計軟件任務(wù),還只給我二十天的時間。
老女人開始整我了,但我相信絕不是因為“舊桌”事件,打我來了她就沒想讓我好過。
下班后,我打車的時候看到陳薇在等公車,我趕緊上去為她幫我收拾桌子的事表示感謝,并以順路的理由和強拉硬拽的熱情把陳薇推上了出租車。
陳薇在車里告訴我老女人實際申請了四十天的設(shè)計時間。我一下子明白了,二十天我要拿不出來程序,她就會借機推掉我,剩下二十天再用別人,反正不會耽誤她立功受獎,還除掉我這么一個心頭大患。
我在留學(xué)前的國內(nèi)大專里學(xué)的是會計專業(yè),財務(wù)系統(tǒng)的軟件編程倒是學(xué)過,多少年沒用了,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凈。在辦公室看了一天C語言和FOXBASE,越看腦袋越亂,耳朵嗡嗡直響,像鉆進了一堆蒼蠅。
陳薇看到我拿著蒼蠅拍在辦公室里亂走,關(guān)切地問:“怎么樣,有頭緒嗎?”
我機械的點點頭,放下蒼蠅拍,又喝了一口水,坐下來繼續(xù)看。
我沒日沒夜地干,每天被各類財務(wù)資料和計算機語言、程序包圍著,深夜不回家,啃著餅子在辦公室里操作電腦,心里憋著一口氣,非讓老女人陰謀流產(chǎn),讓周圍的同事看看我長期無所事事其實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小隱于朝,現(xiàn)在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我一直認為我是一個聰敏的人,一個有毅力的人。事實再次證明了這一點,我卡著點做出來了,小試了兩次,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當然在實際運用中還要根據(jù)情況修改,在期限的最后一天我交了上去。
五
好久沒這么忙過,也好久沒有這種突然卸去壓力的解脫感和成就感。我回到家中,煮了一袋方便面。當我端起一碗熱氣騰騰的方便面時,一種特別強烈的向人傾訴的感覺油然而生,這種感覺強烈到我來不及吃完這碗方便面,就想給某個人打電話。當然,我此時愿意傾訴的對象并不是所有愿意傾聽我說話的人,感覺中應(yīng)當是一個年輕的女孩。
我首先想到了吳梅。吳梅是我大專時的同學(xué),身材高挑,長相出眾。大專時我頗有自知之明,知道她身后的追求者挑出哪一個來都要比我強許多。所以我根本就沒有起過要追她的念頭。直到畢業(yè)時,我們說話也非常少。
回國后的第二年春節(jié)期間,同學(xué)聚會上我又遇到了她。五六年過去了她還是老樣子沒有變,仍然明艷動人,引人注目,只是平添了幾分精明的氣質(zhì)。那一年的我正在春風(fēng)得意之時,既是海歸派又是全國知名大型國有企業(yè)的一名干部。對她也就少了幾分敬畏感,只有這時我才終于能夠毫無心理障礙的與她暢談。
記不得當時說了些什么,只是記得我們當時談的話比在大專兩年里所有的話加起來還多。兩個人聊得相當盡興、融洽甚至知心。我了解到她仍然沒有男朋友,很自然就對她動了非分之想。當時我很奇怪自己,為什么一年多來對楠慧未斷的思念仍然擋不住我對吳梅追求的熱情。但兩個月后,我和吳梅如膠似漆之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在大專時早已暗戀她許久,只是連自己都不知道。
吳梅因為是自費生不包分配,畢業(yè)后在太原華益通訊器材有限公司找到工作,先是做出納,后來跑了業(yè)務(wù),我認識她的時候已經(jīng)是業(yè)務(wù)主管了。當時她一個月能拿將近四千元,在2002年初已經(jīng)是一筆不少的收入。
我的父母都退休了,搬到晉中老家去住。他們在太原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留給了我住。吳梅的單位離我家很近,而且單位工作很忙,經(jīng)常加班,一年前,吳梅就搬過來住了。我們同居前后,我曾經(jīng)三次向她求婚,都被她以工作忙拒絕。
她的確工作很忙。她所在的太原華益通訊公司因業(yè)務(wù)做大,總部搬到了北京,改名為中國華益通訊,她成了山西分公司經(jīng)理,經(jīng)常出差,讓我獨守空房。但我分析求婚被拒的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我近兩年來無所事事沒有追求庸庸碌碌的生活方式。
電話通了,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辛強,現(xiàn)在我很忙,正在談判。如果沒有急事的話,晚上九點以后再給我打電話?!?/p>
“沒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想知道你什么時候回來?”
“大概十天吧,如果事情順利會更快一些。好了我掛了,拜拜?!?/p>
我甚至沒來得及和她告別,就聽到了忙音。我把手機放下,又開始吃方便面,等到我把所有的面吃完,把所有的湯喝完的時候。我想到了另一個年輕女孩——莎莎。
六
“麻煩你接給33號莎莎?!?/p>
……
“你是誰啊?”
哦,那遙遠而親切的聲音,讓我又想起了東京。
我輕輕地說道:“我叫辛強?!?/p>
“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了。我們大概很久沒聊了吧,謝謝你還記得我?!?/p>
“不,上個星期我們剛剛聊過?!?/p>
“是么?”
“還記得那個猜到你在北京待過五年的男孩么?而且,他和你都是太原人,小時候都在五一北路住過一陣子?!?/p>
她又沉默了,但短暫的沉默之后,她語氣平靜的問道:“你認識我么?”
“不認識。”
“我不相信。不然,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關(guān)于我的事?!?/p>
“我說過,是前世緣?!?/p>
我聽到她笑了。
“我不相信人會有前世,你能告訴我你是誰么?不然,這樣對我不公平。”
“我以前也不相信前世緣的說法。但自從聽到你的聲音后,我相信了。我真的不認識你。你還記得我問你為什么沒有去日本留學(xué)么?”
“這和留學(xué)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想知道你是誰?!彼龍?zhí)著的重復(fù)同一個問題。
“我在日本認識了一個女孩,和你說話的聲音氣質(zhì)一模一樣。”
“還有呢?”
“她在北京待過五年,也在五一北路那邊住。我想起了她,所以,我用她的經(jīng)歷來猜你,卻猜中了。你說難道不是前世緣么?”
“你在編故事吧!不過,我愛聽。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p>
“如果你愿意聽,我非常愿意講給你?!蔽覈@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1997年,我去日本留學(xué)……”
……
我從來無意把楠慧的事情講給第三個人聽,但這一次例外。因為我突然感覺,她就是楠慧。雖然我理智上知道她不是,但卻舍不得將這種感覺破壞掉。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和楠慧的故事講完了。那邊又是久久的沉默,但我聽得到她在輕微的啜泣。
“你哭了?”
“是你講得太好了。你應(yīng)當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一定會有很多人被感動?!?/p>
“不是故事,是真事。我的確在東京留學(xué)四年,并錯過了一個好女孩?!?/p>
“真的?”她似乎開始相信了。
“你很像她?!?/p>
“瞎說。呵,你知道我長什么樣么?我個子很矮呀,而且又胖又難看。和你的楠慧不能比啊?!?/p>
“只要我想象中的你是美麗的。……反正我也不見你!”
她明顯因為我后半句話愣了一會兒:“你——真的不認識我么?”
“我發(fā)誓,我與你素不相識。”
“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過好幾遍了,我叫辛強。你呢?你的真名叫什么?”。
“對不起,公司規(guī)定我不能告訴聽眾真實姓名。”
“能見面么?”
“你不是不見我么?”
“現(xiàn)在改主意了?!?/p>
“公司規(guī)定……”
“又是公司規(guī)定?!蔽乙詾樗诰芙^。
“不過你可以留下你的電話號碼,我約你?!?/p>
七
三天過去了,滿懷希望的我一直沒有等到莎莎的電話。同樣,統(tǒng)計程序交上去三四天了,我也沒發(fā)現(xiàn)有哪位同事對我刮目相看。一切還是老樣子,小王他們玩雙升不帶我嫌我打得臭,愛下圍棋的老李倒是總找我,可他老愛悔棋,所以我輸多贏少。對程序進行的資料輸入,試運行,老女人都安排了其他人一直對我保密,雖然有時也有人會問我說明書上的幾個問題。
又過了兩天,老女人把我叫去。
“你設(shè)計的這個軟件是個什么玩意兒,根本就不能用?!?/p>
如頭頂響了一聲炸雷,腦袋發(fā)木,渾身發(fā)軟。我強打了精神,找回一點自信,又暗自回憶了一下程序,覺得大的問題應(yīng)該是沒有,于是回擊道:“哪兒不能用,一條條指出來,我改!哪個軟件不是在實踐中再進行修改,愛迪生發(fā)明燈泡還失敗了一千五百七十二次呢。你不能開口罵人,貶低我的勞動果實?!?/p>
“用不著修改!我已經(jīng)跟經(jīng)理說了,你已調(diào)離統(tǒng)計科,另行安排?!?/p>
“我廢寢忘食的干了這么多天,你一句話就完了?”
“我是科長,讓你走就是我一句話的事?!?/p>
“我剛來你就看我不順眼,你吃飽了撐得,跟我一個年輕人計較……”
“你也別和我吵,吵也沒用,你找經(jīng)理去?!?/p>
“你這種小人……”我恨恨地說,鼻子里酸酸的感覺,突然想起三月三十日的夢,那是個不吉的預(yù)兆;想起那個算命先生,別真讓他算準了?。?/p>
如果真算準了,我是不是要請他來跳個大神?
八
我終于被調(diào)離了總公司。
王經(jīng)理說讓我在下面的單位鍛煉一下,我想換個單位也行,馬上答應(yīng)了。于是我被分到公司下屬新開業(yè)的一家飯店。
飯店?當我聽說是去飯店的時候,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是不是讓我去當個飯店財務(wù)主管什么的。管人事的說飯店財務(wù)人員全配齊了,不缺人,應(yīng)該也不會安排人。難道,讓我去炒菜?
這個飯店其實有四五十年歷史了,以前是總公司的大食堂,后來借著地段好,改了名字對外經(jīng)營叫了飯店。但因經(jīng)營不善,有好長一陣子時間關(guān)門停業(yè)。
新上任的飯店劉經(jīng)理有五十歲上下,人老心不老,這次重新開張,決心革除一切弊端,嚴格管理,勵精圖治,讓飯店的生意蒸蒸日上。我被分下來的時候,飯店人員都已安排好,開業(yè)也已經(jīng)有十幾天了。劉經(jīng)理真不知道怎么安排我。
他想了很長時間,才說:“你先跑堂子去吧,到哪里都是為人民服務(wù)?!?/p>
劉經(jīng)理親自帶我找到一個黑瘦的大個子中年男子說:“顧師傅,你帶一帶他?!彼峙闹业募绨蛘f:“不懂要多問,這里面學(xué)問大著呢?!?/p>
我穿著白褂,手拿著抹布,覺得自己恍若活在夢中——我怎么就成了跑堂的了。
九
又是三天過去了。
我感覺頭腦發(fā)悶,悶得近乎麻木而無法思考,我站在空調(diào)前想用冷氣清醒一下自己,但無濟于事。
其實,這種工作并不需要思維。中午正是吃飯高峰時候,每一張桌子都圍坐了人。在一些食客酒足飯飽離桌而去之后早已等候的新食客坐下之前,我必須利索地把桌子收拾干凈。盤中和碗里的殘留物色彩斑斕,無論是固形物還是可以流動的物質(zhì)一律粘粘糊糊,油膩不堪;啃得精光的骨頭泡在未喝完黃色的粟米羹中,吃了一半的炸糕還清晰的留著幾個牙印。我忍著極度的惡心將這些東西和桌上的食物殘渣連同用過的牙簽等物迅速收拾起來。在大堂后面,我把方便筷和牙簽揀出,剩下的東西倒進泔水桶。接下來,我還要摞起桌上的碗盤,小心的送到洗碗室里。由于不斷有人吃罷離開,我的工作不得不一直干下去猶如上足了發(fā)條的機器,手中的餐具越來越重,兩只胳膊微微發(fā)抖。
大廳里人聲嘈雜,人們邊吃邊大聲交談,怡然自得。傳菜和開單的服務(wù)小姐,在餐桌和食客中輕巧敏捷的穿梭前進。我看到給十號桌傳菜的小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盤中揀出一塊牛肉塞進嘴里,嚼了三兩口咽下,若無其事的從我身邊走過。
我不停的干,手腳并用,仍然由于一時的疏忽或偶爾跟不上趟而受到領(lǐng)班的斥責。旁邊負責單號桌跑堂的老顧師傅已經(jīng)頂不住了,步履蹣跚分好幾次才把一張桌上的餐具搬完。
高峰總算過了,大廳里只剩下三五桌客人。
吃過飯,同事們有的在后堂圍坐著閑聊,有的出去打羽毛球等著交班。我算打雜上的是全天班,休息時間就在大堂靠著墻死死盯住對面桌上兩個穿著時髦的女孩。
兩個女孩覺察到了我的目光,吃飯不自然起來,連筷子都不會拿了。一個稍瘦些的女孩扭頭白了我一眼,但我目光炯炯,堅定不移執(zhí)著的直視著她們。
她們終于站起來離開餐桌向外走去(這個飯店是先買單后上菜)。瘦女孩從我身邊走過去,輕蔑地說:“傻瓜?!绷硪粋€女孩也添一句:“也不瞧瞧你那德性?!?/p>
我心平氣和地走過去收拾她們的桌子,小于端了兩籠稍梅過來,問我:“8號桌的人呢?”
“吃完走了,她們說稍梅她們吃不了,給你留著,算請客送你了。”
十
一天的忙碌結(jié)束后,在飯店里吃過工作飯,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一進門就倒在了床上,四肢伸開,舒展肌肉,讓全身都得到放松。
“吃飯了嗎?”吳梅已經(jīng)出差回來了。
“吃過了。”我有氣無力。
“你怎么累成這樣?你在單位不是成天無所事事,看報聊天,打牌下棋么?單位大掃除了吧?你一個男人家打掃一下衛(wèi)生就渾身無力癱軟如泥,也太慘點兒了。這就是平時缺乏鍛煉的結(jié)果。”
“不是大掃除。我們公司下屬的一個單位今天清理倉庫,那個單位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只有幾個老弱病殘的職工看門,公司抽調(diào)了幾個青壯年下去幫忙,忙了一整天?!蔽易约憾几悴幻靼?,撒個謊還這么有頭有尾。
吳梅坐到我的身旁:“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她伸手摸我的額頭?!皾L燙,是不是病了?!?/p>
“沒病,是累的,腰酸背痛?!?/p>
“來,我給你按摩一下?!?/p>
“你行嗎?你以前可從來沒露過這一手?!蔽易?。
吳梅坐在我身后,雙手扳住我的雙肩,大拇指在肩井穴上輕輕揉動。我的頭微微后仰,很清楚的聞到吳梅身上淡淡的清香。她指尖在我身上滑動的感覺十分的愜意,我心里涌動著一陣陣的暖意。我從未有過這種強烈的感覺,兩個人的距離似乎被縮到無限小,兩顆心在相融交匯。以前,我和吳梅緊緊相擁,肌膚相親,互相能感到對方的心跳,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觸。我閉上眼,想象著我倆歷經(jīng)苦難白頭偕老夫妻相攙,在清風(fēng)中行路,在朗月中傾談。
我忍不住說:“我怎么這么有福氣,找了你這么好一個老婆?!?/p>
“我好在哪兒?”
“漂亮、精明、賢惠、忠誠。”我把長虹廣告的詞照搬過來。
“聽著像喊口號,下定義,你再說的具體實際一些?!眳敲方o我拍著肱二頭肌。
“漂亮就不要具體描述了。你照照鏡子就知道你有多漂亮,走大街上回頭率百分之百。上大學(xué)時,我總要對盯住你不放的人怒目而視,眼睛沒瞪大,但得了眼肌勞損。論精明,你有上進心,辦事責任心強,效率高,深得上司的賞識,賺得錢是我的好幾倍。我別再說了,再說我都覺得你找上我,你算吃了大虧了。”
“都是以前的老套子,回鍋翻炒了一下,擱了些味精,醬油,胡椒粉你當我聽不出來?!眳敲烦猿孕χf。
“這一回我可是十分的真誠?!?/p>
“得了吧,多會兒你有上進心了,也出息了,我能挽著你的胳膊在朋友間驕傲地說,這就是我老公,我也就滿足了?!眳敲菲鹕斫o我沖了一杯果珍。
我喝了一口,燙得我一口又吐出來,趕緊擱在床頭柜上,含了一口涼水,重又躺下。
等到嘴里感覺沒事了,把涼水咽下:“本來浪漫的交談,全讓你給變庸俗了?!蔽艺f著,困意漸起,沉沉睡去。
我確實累了,一夜無夢,早上醒來時,看到吳梅對著梳妝臺化妝。
“我買了麻葉(太原話,即油條),你自己沖雞蛋湯喝吧!我去上班了?!彼嘀邥r又說:“你也該想想以后的路了,人過三十不學(xué)藝,趁你年輕,學(xué)些本事,干點事業(yè),別浪費青春?!?/p>
十一
我的上班時間是早十點至晚十點,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星期一休息。日語培訓(xùn)班的工作仍沒有落下,改為每周一代課。生活一下子變得異常忙碌,但緊張的工作也使我無暇思想,一天下來唯一的愿望就是躺會兒歇一歇。有時出些小差錯,遭來領(lǐng)班的訓(xùn)斥,就用拼命干活的方式發(fā)泄一番。
一個多月后,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項工作了。我可以在3分鐘內(nèi)迅速把一張杯盤狼藉的桌子收拾的干干凈凈,再用8到12秒鋪上臺布放好餐具。我可以把二十幾個小蒸籠摞起來平穩(wěn)快捷的穿梭于人流之中,簡直可以做一個雜技演員了。
六月中旬,我終于接到了莎莎的電話,她約我星期六下午3點鐘在五一廣場噴泉南面見面。我的手機上顯示著7位固話號碼,不用猜我也知道那是個公話號碼。她為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我找了許多理由,我耐心的聽完后,告訴她,我將穿一件深綠色T恤。
接下來,我遭遇到了我一生中最痛苦的約會。
十二
太原六月中旬的陽光已經(jīng)變得火熱熾烈,尤其在三點鐘的時候,被陽光照射到的地方都反射著刺眼的光芒,并且散發(fā)著烘烘的熱氣。廣場上人不少,大多數(shù)在大遮陽傘下喝著飲料閑聊著。路人匆匆而過,沒有人愿意在晴空萬里陽光普照的暑天里,品味被太陽燒烤的滋味,除了我。
為了讓她看到我,我冒著如箭的陽光,毫無遮蔽的站在噴泉南邊,一道輪廓鮮明的影子甩在我的身后。整個廣場中只有我孤獨的站在那里,好像精神出了問題。
太陽一開始曬得我直冒汗,過了不久我感覺開始直冒油。我已經(jīng)在過度熱情的陽光下沐浴了四十多分鐘,但莎莎仍然沒有來,我也沒有接到她的電話。如果是別的女孩,我早就躲到附近的麥當勞里吹著空調(diào)喝可樂了。但莎莎的遲到卻讓我更加堅定不移的站在這里等她,哪怕是等到天黑,等到明天……
我相信她一定在附近,戴著墨鏡,吃著雪糕看我的笑話。好,你就看吧。你要讓我做一個傻逼,我就做一個純粹的傻逼給你看。
可能是長時間陽光直射,讓我感到有輕微的眩暈,我感覺我像一片烈日暴曬下喪失了水分的草葉,身子輕飄飄的,好像要離開地面。我一直在試圖揮去我在等楠慧的錯覺,但這種錯覺還是漸漸的占據(jù)了我整個大腦。我甚至以為自己正站在人群熙攘的東京國際廣場,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聽到久違的東京口音。
又過了一會兒,天陰下來,一大片黑云壓了過來,太原夏日的陣雨往往在下午或傍晚出現(xiàn)??諝饬鲃悠饋?,風(fēng)驅(qū)趕著暑熱,紙片亂飛。
天黑了下來,很快就下雨了,雨不急,但雨點子很大。許多人跑來跑去的避雨,方才還游人如織的廣場瞬間冷冷清清。只剩幾個擺飲料攤的打著傘收拾東西。
我仍站在廣場。這里沒有避雨的地方,我很快就濕透了。我轉(zhuǎn)著身子來回的尋找,目光從廣場周邊建筑物中的女孩子的臉上滑過。
雨一直下,越來越大了。雷在頭上喀啦啦的響時而沉悶時而脆利。一個接著一個的閃電照亮了廣場像是迪廳的鐳射燈時明時暗。雨水傾瀉而下,打的我睜不開眼睛,我臉上身上淌著水,像一只被扎了無數(shù)窟窿的引水皮管。
我的手機響了,但我沒有接。
一對情侶撐著傘穿過廣場,很明顯他們是剛吃完麥當勞要去對面的影都看電影。
“那人怎么啦?傻了吧?!迸⒉唤獾貑?。
“是不是失戀了?”她的男朋友笑著說。
手機是楠慧打的?楠慧就在附近,她一直在看著我。
我又堅持站了一陣子,手機仍然響個不停,響了一遍又一遍。
我突然想到,這不是在東京,我也不是在等楠慧。
我釋然了,方才沮喪的心情竟一下子無影無蹤,楠慧死了,我永遠不會等到她。她不是楠慧。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離開了廣場。
褲兜里的手機仍然在一遍遍地響著……
十三
直到回了家,我才發(fā)現(xiàn)手機沒電了。當我充上電并開機后,手機又響了起來,一個陌生的號碼在手機屏幕上跳躍著。我想那肯定是莎莎的電話,并沒有理會,任憑手機一遍遍的放著音樂。那是我愛聽的歌,許巍的《那一年》。
那一年你正年輕
總覺得明天肯定會很美
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
在你心里閃耀著
怎能就讓這不停燃燒的心
就這樣耗盡消失在平庸里
你決定上路就離開這城市
離開你深愛多年的姑娘
這么多年你還在不停奔跑
眼看著明天依然虛無縹緲
在生存面前那純潔的理想
原來是那么脆弱不堪
你站在這繁華的街上
找不到你該去的方向
你站在這繁華的街上
感覺到從來沒有的慌張
你曾擁有一些英雄的夢想
好像黑夜里面溫暖的燈光
怎能沒有了希望的力量
只能夠挺胸勇往直前
你走在這繁華的街上
在尋找你該去的方向
你走在這繁華的街上
再尋找你曾擁有的力量
當我洗了澡換了衣服后,那鈴聲仍執(zhí)著地響著。我想我如果不接電話或不關(guān)機的話,莎莎可能會一直打到明天。我知道,她已經(jīng)不是我的楠慧了,楠慧已經(jīng)不在了,再不可能回來了。雖然莎莎一度讓我有重溫過去的沖動,但在廣場上被大雨沖淋之后,我終于明白:楠慧,畢竟已經(jīng)離我遠去,再不能回來了。
我走過去準備關(guān)機,鈴聲中許巍的歌剛剛唱到:那一年,你正年輕,總覺得明天肯定會很美。聽到這一句,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拿起電話,將電話接起。
“對不起?!?/p>
“你不用道歉。其實,我應(yīng)當謝謝你。如果今天你和我見面了,我可能又要陷入回憶而不能自拔。我應(yīng)當學(xué)會去面對明天,而不是回首過去?!?/p>
“你很愛她?”
“那已經(jīng)是過去?!?/p>
“下雨的時候,我已經(jīng)到了廣場?!?/p>
“我猜得到。我想你一定看到了我淋雨的樣子。所以才一直給我打電話。”
“是我不講信譽。”
“你干嘛要和我講什么信譽?”我笑了?!皬拇艘院?,我們便是陌生人。不,我們從來就不認識。”
“為什么這樣說?你仍然在生我的氣?”
“不,我沒有生氣。因為我不是在等你,而是在等楠慧。但我現(xiàn)在明白了,她是永遠回不來了?!?/p>
“也許命中注定每一個人都要經(jīng)歷一段難忘的生命時光,當時的痛苦經(jīng)歷將來可能是一杯記憶的陳釀。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好的,你講講吧?!?/p>
十四
她輕輕的聲音舒緩柔和像微風(fēng)中飄舞的旗幟。
“我就出生在這所大城市,住在一個很大的狹長的雜院中。父親是一個國有中型機械廠的工人,母親在街道上一個集體小副食加工廠工作。我們家在上世紀80年代的日子和普通人過得一樣,上班混日子下了班就為吃穿忙碌,父母常常抱怨家務(wù)的繁累,于是我從七歲就學(xué)會了做飯。他們還交給我一個任務(wù),每天要用一個小桶從三百多米外的水管處打三次水。每回我吃力的打水都會想象我是舊社會的粗使丫頭,但現(xiàn)在我看到那個曾經(jīng)用過的水桶真是小的可愛。其實我們的閑暇時光還是很多的。我的父親酷愛一切棋牌類運動,麻將桌邊,象棋攤旁都少不了他。他一邊等著對方出著一邊訴說他的教育觀,‘養(yǎng)個孩子真不如養(yǎng)頭豬,按半年出欄一頭豬算,七年多了也能賣出十來頭去。能換不少錢呢。’站在旁邊的我雖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但隱約覺的是在說我,我臉紅紅的很生氣的跑開。我也經(jīng)常挨打,雖然是一個女孩他們打起我來一點兒都不手軟。父親用一只手把我拎起來用另一只手狠狠扇我耳光,扇的我頭暈眼花,我根本無法逃脫。母親則是用手使勁擰我的腿或是用針扎我的胳膊。那時的小孩子受父母虐待是很平常的,我最受不了的是他們對我的辱罵。我常常在罵聲中被他們描述成一個吸盡他們血汗的害人精,好吃懶做的寄生蟲。我不服氣的反駁只能招來肉體上的懲罰。影響他們正常生活的一切倒霉事,他們都有歸咎于我的理由。
我上初一時,我的父親被集裝箱砸斷了雙腿,聽說是一個吊裝用的鋼索斷了,父親雖然反應(yīng)快也只是保住了一條命。我看到他的時候是在出事幾天后的醫(yī)院里,但我卻總是有著他被壓在集裝箱下痛苦哀嚎的記憶。從那一刻起,我就不恨他了,也不再恨我的母親。從那一刻起他也不再打我了,當然他想打我也不會像以前那么容易。截肢后父親歇在家里,但每月還能拿到和以前差不多的工資,他開始每天沉迷于麻將和象棋。其實那段時光還是挺美好的,直到我上了高一。父親的工廠因效益不好放了長假,每個月他才能領(lǐng)到80多塊錢。母親所在的加工廠也倒閉了,一分錢也不給。那時我們每天吃的菜都是從菜市場撿的爛菜葉。冬天只在父母的臥室里生一個爐子,晚上我的被窩冷的刺骨,想鉆進去必須有堅強的毅力;早上衣服又冷的冰人,要穿上它們得下巨大的決心。過了兩個月我母親找到了為別人帶孩子掙錢的活計,星期日人家休息接回孩子后,母親就帶我去公園或東山挖樹坑掙錢。走的時候我們用塑料瓶子裝滿白開水再帶些干糧,但常常一過中午水就喝完了。你不能想象在烈日下一邊渴著一邊還要干著要出大量汗的活是什么滋味。就是這樣我們也掙不了多少錢。母親和我都勸父親也找個活賺錢。他氣憤地說‘我夠好的了,我夠不錯的了。有些人借了錢去賭,賭個傾家蕩產(chǎn)。有些人成天喝酒打老婆。還有吸毒的。我一個殘疾人能安心待著就夠好的了。’但他還是支了修自行車的攤子,人們看他是殘疾人也不為難他,什么費也不用交。他懶散慣了,心還是在下棋上。支好攤子后就到一邊下棋,半個月丟了三個氣筒。他就不干了,仍舊搖了輪椅去安心下棋,去牌友家打幾毛錢一鍋的麻將。
我上高一時還是全班第一名呢,后兩年功課落下了,總覺得考個普通大學(xué)還是有能力的,可高考時我落榜了。我還想復(fù)讀,母親說考上了也供不起我。那時的學(xué)費是一年1500塊錢。但我家仍然出不起。我只好到社會上打工,干了許多工種,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后來做了聲訊臺小姐,工資挺高,經(jīng)濟上也能幫家里一些。有傳說聲訊臺小姐可以“隨叫隨到”,但至少我們臺禁止約見聽眾,如果有些聽眾說了下流的話,雖然臺里規(guī)定只能聽眾掛電話,主持人絕對不許掛,但對這類人可以把耳機放下任他自言自語,值班經(jīng)理允許我們這樣做。我從來不告訴熟人我是干這一行的,雖然清白,可是人言可畏。有時想改行,但不做這一行我還能做什么呢?”
十五
我靜靜地聽著她講,能聽得到她談話間吸氣的聲音。
“其實我很想見你,但當我看到你的時候,又非常害怕?!?/p>
“我不太明白,為什么害怕?我長得樣子不像是暴力犯罪者吧?!?/p>
“我想我是喜歡上你了?!彼蝗徽f。
我似乎突然聞到她口齒流香,吐氣如蘭。我的心咚咚的起勁地跳起來。我盡量語氣平靜地說:“哦,所以你不見我,怕陷入情網(wǎng)?”
“不,我想我配不上你。我的工作、學(xué)歷、相貌、家庭……。”她停了一會兒,又說:“你知道我一邊看著你淋雨,一邊在流淚么?”
“其實,其實……”我嚅囁著。
“其實你不在乎這些?”
我聽出她的口氣中似乎含著些乞求,我本來想說其實我已經(jīng)快結(jié)婚了,但話到嘴邊卻換成了另一句:“其實我只是把你當楠慧了?!?/p>
“呵呵,借口。你可以說你在乎的,我們應(yīng)當開誠布公的談話?!?/p>
“我是在開誠布公的談話。我不過也是一個跑堂的,沒有資格要求別人怎樣。所以你在我面前,更不必過于自卑?!?/p>
“跑堂的?你不是曾經(jīng)留學(xué)日本么?”聽得出,她驚訝極了。
“是的,我留過學(xué)。但我是淘金去了,去那里打黑工掙錢,什么也沒有學(xué)到。回來后,因為工作不努力,曠工,請假,很快被下放了,現(xiàn)在是一名飯店跑堂的?!?/p>
“我不相信,這社會上還有很多工作。你難道就……”
我打斷她的話,“我是個不思上進的人,沉湎于過去的人,甘于落后的人。”
她不說話了,沉默許久。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真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了?!?/p>
“你可以去成康日語學(xué)校打聽我,也可以去小雅飯店問問。我周一在成康代著日語課,但主業(yè)是小雅飯店的跑堂。”
“怎么會是這樣?”
“你失望了?”
“我不是在做夢吧,我仍不能相信。”
“事實的確如此,千真萬確。你沒有做夢?!?/p>
“下次再聊好么?我現(xiàn)在特別的累?!彼穆曇舻拇_非常的疲倦。
“好?!蔽依潇o的回答。
外面雨停了,透過沾了雨水的玻璃向外看,橙黃的路燈伸出一圈長短不一的橙黃的觸角,汽車輾過積水發(fā)出刷刷的聲音。我咀嚼著方才的談話,聽的出來,她是退縮了。
一股潮濕的風(fēng)從窗縫間鉆進來,吹得我十分愜意。我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十六
星期一我沒有去代課,向?qū)W校請了假,坐公車去了楠慧的墓地。
她的墓碑纖塵不染,墓基上放著一束白色郁金香,花束用松柏枝很仔細的扎起來,白綠相間,簡單而漂亮。就像楠慧生前喜歡的那樣,干凈而明快??吹贸鰜恚鄣挠H人常常來這里掃墓,這回又是剛剛來過不久。
我沒有帶花和其他的祭品。我一直堅信生死兩界根本就沒有任何交流的機會,所以親朋的逝去才被叫做永別。生者各有寄托哀思的方式,死者則根本不在乎祭品的豐盛與有無。我掏出一塊白毛巾,將墓碑重新擦拭了一遍,然后靜靜地坐在墓碑的前面。近處鳥鳴啾啾,遠處風(fēng)聲如訴,再遠一些是隱隱的汽車鳴笛聲。墓旁綠色的草葉隨風(fēng)擺動,一切都在展示著勃勃的生機。連那整齊成排的墓碑,都在反射著午時強烈的生命之光。
離開楠慧的墓地,我似乎徹底的放松了。那壓在我心底近兩年感傷的思念,終于化成了腦海中美好的回憶。我搭車來到五一廣場,在廣場旁的麥當勞里吹著空調(diào)喝可樂,又吃了兩個漢堡。然后走到附近繁華的商業(yè)街,獨自一人逛著街。
直到夜幕降臨、燈火闌珊之時,我才回到家。從來不買衣服的我,頭一回給吳梅買了一件白色無袖連衣裙。
裙子正合身,吳梅身材不錯,穿著連衣裙愈顯婀娜。
“你怎么知道我的腰圍?你以前可從沒給我買過衣服?!眳敲吩阽R子面前欣賞著自己。
“天天用手量,還能不清楚?”我說。
這件連衣裙今夏正流行,吳梅很滿意,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到沙發(fā)上問:“你還記得你幾天前說的話么?”
我被問的莫名其妙:“哪一句?”
“剛過了幾天你就不記得了?”
“既然已經(jīng)幾天過去了,這幾天里我應(yīng)當說了很多話?!?/p>
“你說你有福氣,找了我這么好的老婆?!?/p>
“記得。”
“是真心話?”
“發(fā)自肺腑?!?/p>
“那你什么時候向我求婚,讓我真正成為你的妻子?!?/p>
“以前我提過多次,你都以做事業(yè)為由拒絕了。”
“為什么現(xiàn)在不再試一次?!?/p>
我的心一震,一個男人會選擇自己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求婚嘛?答案是否定的。
我實在想不出最合適的拒絕求婚理由,開始胡說八道:“你說現(xiàn)在?不,還不到時候。你看看,我們還年輕,正是干事業(yè)的年齡,不要把時光都浪費在兒女私情上,今后的路還長著呢,婚姻的事可以暫時擱一下,抓緊時間勇于上進才是正路?!?/p>
吳梅使勁把我的手一甩:“你別裝正經(jīng)了。是不是你又聯(lián)系上哪個女孩,害怕一結(jié)婚斷了線露了底?”
“你想哪去了,你拒絕我時,我可沒這么想。”
“那就是報復(fù),小心眼兒,也拒絕我一回,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心。”
“這事兒還有報復(fù)的嗎,大丈夫先立業(yè)后成家,就憑我這點家當,我怎么娶你?!?/p>
“一切從簡?!?/p>
“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蔽倚睦锵胫也贿^是一個飯店跑堂的,前途未卜,現(xiàn)在絕不是結(jié)婚的時機。
“我只是覺得,咱們應(yīng)當有個正式的婚約。我想過了,你成不成氣候以后再說,反正這是人生必走的一步,早晚的事?!?/p>
“現(xiàn)在這樣子就挺好,你多會兒嫌棄我了,散伙方便。”
“我再問你,結(jié)不結(jié)婚?”我發(fā)覺吳梅快哭了。
“結(jié)。但不是現(xiàn)在。”
吳梅咧著嘴哭:“你以前說的甜言蜜語都是假的。你對我就沒真心過?!?/p>
我咬住了口風(fēng)就是不結(jié)婚。我擔心結(jié)婚后我的工作仍無起色,真相大白后,兩個人都受傷害。
我們斗嘴吵了小半夜,最后都倦了,各自洗漱睡覺,各睡床的一邊,各懷心事,同床異夢。
十七
“今天晚上,我可能回來很晚。”
“不,不用你接,有人送?!?/p>
“別誤會,單位的車,你不用等我了。”
早上,吳梅早飯也沒吃就匆匆上班了。
上午十點鐘,我在飯店又開始忙碌的一天。
中午十二點鐘,又是高峰上人的時段。人們從各處聚集于此,如蠅嗜血般叮在餐桌周圍。我手拿抹布站在大堂角落,目光來回掃視,等待人們吃完離開,立刻過去打掃餐桌。
又進來一伙人,幾個男的西裝革履衣冠楚楚,兩個女孩走在旁邊,其中一個身材高挑穿一雙厚底涼鞋,白色七分短褲,上身是淡綠色的緊身背心,高扎著吊辮,我一眼就認出是吳梅。劉經(jīng)理早早迎出,與眾人一一握手,殷勤備至,和大堂經(jīng)理一塊兒把他們讓進雅座。劉經(jīng)理特有的雄厚而有節(jié)奏的笑聲不停的傳過來。
我的心咚咚直跳,胸部的肌肉和胸腔的其他器官猛的收縮。我慢慢后退,腳步盡量自然,頭微低著,努力做到不惹人注意生怕有人大喊我的名字,讓吳梅聽到。
我終于退到了大堂后面,這里也是人來人往?!皫滋栕馈薄捌蹦亍狈?wù)員之間大聲詢問和應(yīng)答著,有人端著菜有人推著車進進出出。廚房里,幾溜大灶前站著一排廚師,菜入油鍋和刀著案板之聲不絕于耳。
我尋找著安靜的地方,去藏身去躲避,可能是自卑可能是自尊我不能讓吳梅看到自己的真實處境,不能讓吳梅傷心。我真不敢想,此時若和深愛我寄予我厚望的她見面會是什么樣子。
在蒸氣四溢的鍋爐房我找了個角落蹲下。鍋爐房的水龍頭接到了屋外,屋里極少有人進。這里面熱的要命,嗡嗡作響的大鍋爐不斷把熱量向外輻射,層層的熱浪挾著蒸氣向我襲來,包裹著我擁抱著我讓我透不過氣,臉色發(fā)紅汗流浹背。
不知道是如何忍過這兩個小時的,我搖搖晃晃走出來,頭嗡嗡作響,胃部一陣陣的惡心,襯衫褲子都濕透了滴滴答答淌著水。我挪步到自來水管,擰開水龍頭潑了點水在臉上,一片涼意帶著些輕微的刺痛。過了好一會兒,感覺好些了,才大口大口的喝水,用涼水沖了沖頭。
回到大堂的時候,我看見我的工作被一個小女孩接替了。吳梅他們的雅座房間門開著,已人去屋空,兩個服務(wù)員正在清理。
領(lǐng)班從對面瘋了一樣的直沖過來,指著我的鼻子罵,“高峰都過了你才來呀,你跑哪去了?話都不留一句!你以為你在逛商店呢,想怎么就怎么,連聲招呼都不打?!?/p>
“我不舒服,休息了一會兒?!蔽覒袘械鼗卮鹬业拇_有些頭暈?zāi)垦!?/p>
“別和我扯淡,到處找遍了連廁所都找了哪兒都沒你的影子。這個月獎金全扣,還要寫份檢查開班前會時作檢討。你看看你那有氣無力的鴉片鬼樣子,純粹一個腦袋進水的吃貨,還不趕快干活去?!?/p>
“你是說話呢還是放屁?”
“你別橫,你不就是在總公司當過幾天科員,到這兒了你就是一個打雜的,就得聽我的,受不了你給我走人,以為吃了幾天人飯就覺的有個人樣了,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鳖I(lǐng)班三十多年近四十歲,參加工作快二十年了,文化不高罵人夠狠,張牙舞爪,唾沫星子亂飛,我越聽越火大,可是我這個時候腦子里的所有不帶臟字的罵人話都跑得干干凈凈,一時想不起合適的詞回敬,只好一句話代之:“操你媽的?!?/p>
“你罵了一句什么?再罵一句試試?!彼鄹觳餐煨渫疫@邊湊。
“就罵你了,操你媽操你姥姥,我算受夠了,今天非把你打扁了做成小籠包子不可?!蔽掖蠛鹬?/p>
兩個人拳腳相向,領(lǐng)班伸出的拳被我擋開,我踹出的腳踢在另一個身上,許多人圍了上來,把我們拉開。
“別拉我,別拉我,不讓他見血,我就不在這兒混了?!鳖I(lǐng)班掙扎著探頭往前沖。
我趁機吐了他一臉唾沫,迅速縮回自己的腦袋以防他照此法報復(fù)。
劉經(jīng)理趕來了:“都給我出去,大堂里打架給誰看,你倆到我辦公室來?!鳖I(lǐng)班停止掙扎,頂著一臉唾沫和眾人一同散去。
我鉆進未收拾的一間雅座,坐在椅子上生氣。這時才覺得渴得厲害,抓起半桶倒剩的茹夢灌了幾大口。
我死皮賴臉忍辱負重是圖了個甚,想起吳梅剛才還在這個包間里意氣風(fēng)發(fā)的談生意,覺得自己啥也不是純粹一個窩囊廢,每天回家還跟吳梅嘻嘻哈哈打情罵俏像個傻逼。以前我和吳梅一個普通科員一個業(yè)務(wù)員生活過的多平靜多美好,現(xiàn)在一個桑田變滄海一個平地起高樓差距越來越大。我越來越?jīng)]自信越來越自卑,隱隱覺得我和吳梅的關(guān)系不會長久了,反正沒結(jié)果,不如早做絕斷,不然她不好過我更痛苦。
十八
“辛強?!币粋€女孩在門口叫我。我很緊張的側(cè)著臉看生怕是吳梅又回來找什么東西。
站在門口喚我的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個子不高,只有一米五三五四的個子,穿著不厚的坡跟涼拖,雖然低但身材勻稱,略寬松的裙子遮不住她的曲線。染過的淺栗色頭發(fā)披到脖梗,圓臉下巴微尖,眉濃黑且直但不粗。像是用小楷墨筆用心畫的,長睫毛下深棕色大眼睛里有著顧盼流動的神氣,皮膚很好,白而有光澤,給人很清純的感覺。
“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么?”
好熟悉的聲音,但的確是陌生的面龐。我努力在記憶中搜尋,但仍舊沒有找出關(guān)于她的任何信息。
“我是莎莎?!彼χf。
“啊,哦。噢,哎?!蔽殷@訝的不知說些什么好。
“你這是——什么聲?”
“真沒想到你會來。”
“我星期一去了你說的那所日語培訓(xùn)學(xué)校,但你不在。所以我就找到了這里?!?/p>
“過去就過去了,用不著當面道歉?!?/p>
“不是道歉的事。那天和你通完話后,我就決心一定要見到你?!?/p>
“走,咱們出去說話?!蔽易吡顺鋈?。
兩個人在店后的小巷里找了一處蔭涼地站下。這里處于市中心,巷子兩頭都通著繁華的商業(yè)街,商店的音樂聲,招攬顧客的叫賣聲,車聲人聲一起從遠處傳過來,混著巷中的蟬鳴。
“你怎么會想起給聲訊臺打電話?還是在凌晨五點鐘?!?/p>
“因為做了一個噩夢?!?/p>
“夢到了什么?”她好奇地問。
“有一個長相恐怖的白衣人在追殺我?!?/p>
“有人追殺你?你沒有欠債不還吧?是感情債么?”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很奇怪,我沒有再想楠慧,卻想到了日本幫助過我的另一個女孩中田由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芳?!?/p>
這一回卻是我沉默了。
“最近過得怎么樣?”她問。
“忙,不過也過得充實。”
“是嗎?當跑堂的也能過得充實?”林芳眨著大眼睛撇著嘴笑。
“當一個人忙得連北都找不著,整天想得全是擦桌子撤席上家伙什兒一類的事,他的大腦就被充滿了,無暇想別的事,這就是充實。”
“那你有沒有想過將來?!?/p>
“將來的影子不止一次的從我大腦中閃過,我卻怎么也看不清楚,甚至不敢細想。我現(xiàn)在什么資本也沒有,除了一張在日本拿的本科文憑。原來大專里學(xué)的會計專業(yè)知識也早在兩年多不對口的工作中丟光了。我的未來在哪兒?我現(xiàn)在很迷茫,不知路該怎樣走?!?/p>
“我已經(jīng)辭職了,不再做聲訊小姐。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一份秘書工作,雖然工資只有一千元,還沒有我以前工資的四分之一,但我相信未來。你也不要對未來失去信心?!?/p>
“我當然不甘心就這樣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的過一輩子,但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p>
“要讓上天公平對你,自己先要對自己公平,你還是有能力的,畢竟你受過高等教育,你是一名留學(xué)生。我相信你一定能走出現(xiàn)在的困境?!?/p>
我突然有一種感覺,面前的這個女孩并非是第一次見面,卻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找個地方坐坐好么?我請客?!?/p>
當我決定請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翻遍口袋只找到10塊8角錢,去飯店吃飯只夠兩碗面一個涼拼實在拿不出手;去茶館,喝最便宜的茶也要10元錢;去麥當勞倒可以兩杯紅茶消磨一下午,可沒聽說過有請客去麥當勞喝五塊錢一杯紅茶的。這點錢實在也干不了甚,最后決定請她看一場老電影。(按2000年的電影票價,看舊片5元一張票)
十九
電影是《無人喝彩》,好幾年前就看過的片子,但拍得很有味道,值得再看一遍。
看完電影走出劇院,林芳一出來就評論:“一看就是王朔的老套子?!?/p>
我表示反對:“我覺得挺不錯,情節(jié)設(shè)計精巧語言生動活潑貼近生活,挺感人的?!?/p>
“我最看不懂王朔的一篇文章《千萬別把我當人》,這種文章毫無價值,怎么也能拿出來給人看?!?/p>
“那《空中小姐》怎么樣?”
“連王朔都說這篇小說淺薄,嘲笑為此而流淚的讀者為糙漢。”
“既然有人流淚,這個小說就有引人之處。
“你沒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虐待狂,《空中小姐》里他又罵又打折騰王眉最后把她甩了還不行,還讓她乘飛機摔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故技重施,這一回是讓吳迪割腕自殺,又讓胡亦被輪奸?!哆^把癮就死》逼瘋了杜梅,《永失我愛》石靜相對好點也弄了個面若白紙,眼如黑洞?!?/p>
我笑了,沒想到林芳看小說的欣賞角度還挺劍走偏鋒的:“那你喜歡誰的文章?”
“瓊瑤,她的文章詞句講究描述細膩,人物感情豐富情節(jié)曲折?!?/p>
“你們女孩子就是喜歡瓊瑤??伤南胂筇^于脫離現(xiàn)實,情節(jié)發(fā)展緩慢,有的地方甚至牽強,脫不了俗套?!?/p>
沒想到她竟然也同樣喜愛文學(xué),喜歡寫東西。我們倆為各自喜愛的作家爭論不休,言詞激烈互相攻擊又不失友好氣氛。我凝視著林芳的眸子,強烈感到自己對林芳的好感逐漸加深。
我把林芳送回家,在她家的大院門口,我突然又問道:“你真的喜歡我么?”
林芳神秘一笑,未做回答。
回到家,我想起吳梅說過今天晚上要很晚才回來,不吃晚飯了。我簡單吃了晚飯,就睡了。
早上,我醒來時,吳梅已經(jīng)走了,床頭柜上留了一張字條:
辛強,昨天我看到你和一個女孩肩并肩從劇院中出來,離得很近,談得很親熱。希望你今天晚上把這件事情解釋清楚。坦白交代對你我都有利,抗拒撒謊后果將會很嚴重。你感情的天平是否已經(jīng)發(fā)生了偏移并不是重點,重點是我需要的是一個清晰明確的答復(fù)。再次強調(diào):不要企圖撒謊,因為我太了解你了。
我看完字條,發(fā)了半天愣,仔細回想了我和林芳相處的細節(jié),基本上都是同志般的交往。因感謝握了一下她的手,一塊兒看了一場電影也不應(yīng)當算是對吳梅的不忠。我應(yīng)當是問心無愧啊,可是我怎么就感覺到明顯的心虛,甚至拿紙條的手都有些發(fā)抖呢?
我坐在床頭想著晚上怎樣對吳梅解釋。簡單地講完我們的初識和第一次見面就可以了?應(yīng)當可以了吧。但我仿佛看到吳梅那雙深邃的眼睛緊盯住我:“你說的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我不敢正視她逼人的目光,茫然四顧。
“我會放棄吳梅嗎?”我問自己,這個問題讓我心煩意亂,我的內(nèi)心剎那間被交織的矛盾所填滿,這種感覺復(fù)雜又痛苦。
二十
上午,劉經(jīng)理把我叫到辦公室狠訓(xùn)了一頓,又宣布了昨天打架事件的處理結(jié)果:我高峰時間脫崗,打架后又不知去向擅自早退,記曠工一天罰款400元整;與領(lǐng)導(dǎo)爭吵打架影響極壞罰款800元整,合計1200元整,從下月工資里扣除。(我的檔案關(guān)系仍然在總公司,因此工資也由總公司發(fā)放,因此工資待遇并沒有變。)領(lǐng)班在大堂打架本該也罰800,但身為領(lǐng)導(dǎo)當從重處罰,罰款1200元整。
領(lǐng)班有些不服氣:“他還吐我一臉呢。”
劉經(jīng)理不高興的:“你們打架我還要調(diào)查誰多打誰一拳,誰多踢誰一腳,誰多吐誰一口?你覺得委屈找警察去。我估計警察也管不了。趕緊簽字給我走人。”
領(lǐng)班只好簽了字,拿著處理通知書不服氣的走出辦公室。
我在處理書上簽字后,劉經(jīng)理又語重心長講了一番大道理,最后通知我現(xiàn)在出發(fā)去總公司開會。因為我的人事關(guān)系還在總公司,所以公司的職工會議我還要參加。
我來到總公司會議室的時候,會已經(jīng)開了一段時間。輕輕推門進去,見會議室里黑壓壓坐滿了人,以前開會,人可從沒有來這么齊過。我在后排站下,看到人手一份會議材料便借了一份來看。
會議是關(guān)于下崗、分流的事,由于公司效益不好,下屬一些嚴重虧損的單位要破產(chǎn),員工要下崗;總公司內(nèi)部也要精簡一部分人員,精簡下來的人大部分下崗,一小部分有經(jīng)驗有技術(shù)的要分流到下屬單位充實一下那里的技術(shù)力量。
看完這份材料,我終于領(lǐng)悟到了總公司王副總經(jīng)理的良苦用心。自己人就是自己人,他把我弄到劉經(jīng)理的飯店,就已經(jīng)算是充實下屬單位,我也就沒有下崗之憂了。如果我現(xiàn)在還留在總公司的話,第一個下崗的就是我。然后等這陣下崗風(fēng)一過,我還能調(diào)回來。
不過我并不能坦然接受這種優(yōu)惠,心中有一點慚愧,甚至有一點羞恥。
臺上人事副總經(jīng)理王總喝了一口水開始講下崗職工每月補助金和補助期限問題。昨晚沒睡好我擠了一處坐位趴在長桌上睡著了。
很快我就入了夢,夢中我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舒展開豐腴雪白的身體,她迷人的曲線和優(yōu)美的姿勢使我不能自己。我將她緊緊相擁感覺到女人柔軟光滑的肌膚。我聽到她在嗚咽,哭聲越來越大,我抬起頭看她的臉,她的面容模糊,她的眼中涌出大滴的血淚,血痕滿面……
我猛然驚醒,我靠又是一個噩夢。
臺上王總正說到三天后也就是下個星期一張榜公布下崗和分流名單,他說名單其實昨天已經(jīng)定出來了,根據(jù)各人的平時表現(xiàn)和能力綜合考察公平合理。老早就給大家提過醒,所以誰也別再找領(lǐng)導(dǎo),找也沒有用。
說完王總宣布散會。散會后有人小聲罵有人竊笑還有人哭。我對此都漠不關(guān)心,只是拼命回憶著夢中女人模糊的臉,猜測著她真實的模樣,似曾相識卻又在記憶的深處搖曳,她是誰?
二十一
散了會沒回家去總公司的同事老李家下了一天圍棋蹭了一頓午飯。雖然吃了他的飯但絕不手軟講好了落子無悔再急也不行,殺得他落花流水,丟兵棄甲,臨走拍著我的肩膀說:“幾日沒有和你切磋,棋藝大長呀。”
我終于亮出我的真實身份:“我是業(yè)余三段。”
老李驚訝的:“那以前咱們下棋,怎么你輸多贏少呢?”
“你丫要是不悔棋,信不信我回回都贏你?”
正是晝夜交替時分,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夕陽已經(jīng)躲在了西山下喘氣,它的最后一點余光在山峰間跳躍。我在樓下看到自家的廚房亮著燈。
一進家就聞到滿屋子的菜香味。吳梅從廚房探出頭招呼我進來幫廚。我洗了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幫不上什么忙,菜都已洗凈,但我刀功不好,吳梅不讓我切菜,我只好磕了兩個雞蛋在碗中,用筷子打勻。
“你今天回來挺早?!彼⑿χf,有幾分討好的意思。
“嗯?!蔽掖饝?yīng)一聲。
吳梅的笑容讓我感覺氣氛很奇怪。我本來以為她會對我大發(fā)雷霆,把昨天我和林芳的事連同結(jié)婚問題攪在一起,歷數(shù)我的種種不是痛斥我的不忠不義,鬧個天翻地覆。她的異常平靜,反使我惶恐不安,總擔心會出什么事。
“今天我給你們單位打了電話找你,才知道你工作下調(diào)的事。我理解你的處境,我那幾天的表現(xiàn)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沒有說話,既然吳梅都知道了,這層影響兩個人交流的隔膜已經(jīng)不存在,但我還是覺得和她有一段距離。
我仔細端詳著吳梅的臉,她的眉毛平直而簡練,濃密的長睫毛下眼睛晶亮而靈動,閃爍著聰穎具有洞察力的光芒,鼻子和嘴唇有著剛直堅毅的線條。她不是一般的女孩,聰明干練,果敢進取,我再次感到我和她是如此的不般配,在她面前我找不到合適的位置。
“你辭職吧?!眳敲钒岩粭l鯉魚溜入油鍋,幾點油星濺在她的胳膊上,她叫了一聲趕忙用抹布擦,我用手指蘸了蛋清抹在她胳膊燙紅處。
“好吧,我辭職。正好我們單位要分流一部分人員?!蔽倚牟辉谘?,隨口答道。
“辭職后有什么打算?”
“還沒有,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已經(jīng)是車逢絕路了,到我公司來吧。我們公司正缺人手,我又剛給公司做了幾個大訂單,安排你進去,不成問題?!?/p>
“別跟我提你的什么公司。”我突然想起那天她來我跑堂的飯店吃飯的事,不由加重了語氣。
“你發(fā)什么火呀,我這兒不是跟你商量么。”
我沒有理她,她看了我一眼,一邊將鍋中的魚翻了一個身,一邊繼續(xù)勸導(dǎo):“要不做個總代理,這兩年我攢了五六萬塊錢,咱們再找朋友借一點兒,再把這套房子押上……”
“押上房子?”我?guī)缀跻饋恚骸耙r了我住哪兒?你別打這房子的主意?!?/p>
“我還不是為你好。我有一個朋友在海南做生意,你找他合伙干也行?!?/p>
“我的事你少管一點好不好,你是不是成了女強人,就可以對我的命運事業(yè)前途指手畫腳,橫加干涉!我告訴你,不行!”
“我怎么對你指手畫腳了?我今天做了這么多菜還不就為了討你個笑臉;我向你賠情道歉還不是為了咱們能緩和一下關(guān)系,哪里有過頤指氣使?哪里有?!”
“你剛才的所作所為就是。”
“你就是太自卑,所以覺得別人都看不起你。”
我啪的把碗放下,散雞蛋濺出來好多,正好落在我褲襠上,黃澄澄的一片,特別有大便失禁的錯覺。我愣了一下,然后又恢復(fù)到憤怒的狀態(tài):“我就是自卑,我還有心理疾病,有精神障礙!”
好一會兒兩個人無語。
我突然笑道:“咱倆在一塊兒怎么總是吵?”
吳梅沒做聲,回頭看了我一眼,眼圈紅紅的。
吃飯的時候,吳梅仍不說話,低頭一小口一小口很文雅的吃著。
我問:“你覺得咱倆般配么?”
“你有完沒完?!?/p>
“我說的是事實。你充滿激情一心向上我得過且過碌碌無為,我們沒有共同目標缺乏感情基礎(chǔ)?!?/p>
“我哪里對不起你了?我看不起你了嗎?我說過傷你自尊的話嗎?你到底想怎么樣?”
“是我對不起你,愛是相互的,是一種對等的交流,我愛你卻什么也不能給你,我常陷于內(nèi)疚和自責之中……”我知道我又開始胡說八道了,但最后一句是真的。
“愛是應(yīng)該不計較得失的,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相互支持,難道你跌倒了,我扶你一把都有錯了?”
“但我感覺很沒有自尊?!?/p>
“為什么你偏要用你可憐的一點點自尊心折磨我呢?”吳梅終于哭了,先是啜泣,繼而嗚咽,最后嚎啕大哭,大滴的淚珠從她清澈的眼中流出。
我干脆把心一橫:“我覺得我們應(yīng)當暫時分開一段時間,重新審視一下你我的感情。”
她哭了一會兒,說:“那也好,正好后天我要去上海學(xué)習(xí)一段時間?!?/p>
吳梅走的時候,并沒有告訴我,匆匆踏上了飛機。這一天上午,金色的陽光鋪灑進來,照得屋子通亮。
我剛剛起床,在強光下瞇著眼睛抬頭望天。天空湛藍萬里無云,猶如一望無垠無邊無際的田野。一架飛機緩緩南去耕出一道白色的犁溝。吳梅可能就在這架飛機上俯視著這個城市,我向飛機投去深情依戀的目光。
二十二
星期一早晨我去公司看榜,覺得肚子有點餓在路上買了三根油條。到了公司,見辦公大樓一層大廳已經(jīng)聚了一堆人,鬧哄哄的有人發(fā)表看法有人陳述見解有人眉頭緊皺靜靜聽著也有人根本不當一回事只談昨晚《失樂園》真感人濮存昕真帥。
過了一會兒兩個工會干事走過來往墻上貼榜。一共是三張,兩張是下崗人員名單,一張是分流人員名單。我嘴里嚼著油條邊吃邊看。出乎我的意料,無論是下崗榜上還是分流榜上都找不到我的名字。我有些驚訝,下崗沒我是在意料之中,分流怎么會沒我呢?我不是被分流做飯店跑堂了么?
我又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還是沒找到我的名字。要么下崗,回家;要么分流,繼續(xù)當跑堂的。一共只有兩條路,但現(xiàn)在這兩條路上都沒有我的名字,我到底去哪了?
正當我看第三遍的時候,突然一個人沖著我大聲嚷嚷:“靠后靠后,又沒你什么事你瞎湊什么熱鬧?”
我扭頭見是企管科的小王,“我不也在找我的名字呢?!?/p>
這時我已經(jīng)吃完了油條,一邊用衛(wèi)生紙擦手,一邊準備看第四遍。
“你哄誰呀你,豬鼻子插大蔥裝得挺像,要不是有人罩著你,你早該下崗幾十回了。跑來瞧熱鬧是吧,滾一邊去!”
我知道小王名字在下崗榜上,脾氣大點兒可以理解。
“我招你了惹你了,名單又不是我定的?!痹跀喽ㄎ业拇_“榜上無名”后我急忙往人群外擠。
但已經(jīng)有些晚了,我感到許多人都在用憤怒的目光盯著我。
果然有人圍攻我了,我成了眾矢之的。
“得了便宜賣乖?!?/p>
“看著就不像個好東西?!?/p>
“他怎么混的,這么個人都能留下,憑什么要我們走?!?/p>
“看他那個得意勁,欠揍?!?/p>
我火了,“都給我閉嘴,你們以為我他媽過得幸福嗎。你們在辦公桌上甩撲克的時候,我還在拿著抹布擦桌子撤盤子拎泔水累死累活伺候人呢,誰覺得我占便宜咱們換換,你也嘗嘗十二小時屁股不沾板凳的罪!”
吵得最兇的幾個人不說話了。但還是惡狠狠地看著我。我轉(zhuǎn)過身朝外走去。聽到有人“呸”的吐了一口,“你活該?!?/p>
又有一個人說:“看著吧,過不了幾天這小子肯定調(diào)回來?!薄胺至鲘徤隙紱]他的名字,明天就能調(diào)回來了?!?/p>
最后那個人說得對,兩條路都沒我的名字,還有第三條路,就是回到總公司上班。名單一出來,木已成舟之后,王總就馬上把我調(diào)回來,的確會讓其他人心理不平衡。
我知道王經(jīng)理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對我照顧有加用心良苦,但我并不想做一個向別人乞食的人。統(tǒng)計科長的刁難、和吳梅爭吵、與領(lǐng)班打架、被小王他們?nèi)枇R,所有的事一起涌上心頭,這樣的日子還值得我留戀么?再這樣庸庸碌碌過下去真沒什么意思,上班也比下崗強不到哪兒去。什么正式工,國家企業(yè)干部,要這些虛名有什么用?長久以來壓抑的心情此刻頓時化成無比的勇氣,我作出決定:不干了!
我寫好了辭職信交給飯店劉經(jīng)理。劉經(jīng)理看完辭職信,想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你是要求調(diào)換工作崗位吧,有意見可以直接提干嘛非要用這種方式呢?”
“不是,我是真的想辭職,真的不想干了,辭職信上寫的明明白白?!?/p>
“不要意氣用事,思想上想不通咱們可以談?wù)??!眲⒔?jīng)理耐心的給我解釋,說話仍是不緊不慢:“當初你分下來的時候,所有的崗位都已經(jīng)滿員,就缺一個打雜的。別的崗位上,哪一個不是關(guān)系?而且人家也真有能力,你說我應(yīng)該動哪一個?你不也是王經(jīng)理安排下來的么?你和他們的情況還不一樣,你的檔案還在總公司,連分流都算不上,很快就會調(diào)回去。這事我想你心里比我還清楚。年輕人暫時受一受苦,鍛煉一下對以后也有好處。堅持幾天,就會有好的結(jié)果。”
我的決心在劉經(jīng)理和緩而不容置疑的勸說中開始動搖,如果我真辭了職照劉經(jīng)理的話就是怕苦怕累,放棄前途,不給王經(jīng)理面子,論哪方面我都說不過去。我接過劉經(jīng)理遞還給我的辭職信,心里還在猶豫,覺得剛才還氣勢洶洶豪情萬丈,現(xiàn)在就這么收回辭職信是不是太沒面子,有點窩囊。
劉經(jīng)理恰好給了我一個下臺的機會,他說:“我放你七天假,在家好好想想,到時候再作決定我決不攔你?!?/p>
劉經(jīng)理這七天假給的很巧,因為七天之內(nèi)我很可能就調(diào)回總公司了。
二十三
上午天氣晴朗陽光明媚城市中高大的建筑物都被涂上一層暖暖的明亮的色彩。大街上人聲嘈雜車水馬龍,人們服裝各異神態(tài)不同匆匆而過各有去處。一個老者扶著一個嬰兒車坐在人行道旁曬太陽,車里幾個月大的幼兒用他的大眼睛緊盯著我神情專注并且咿咿呀呀的跟我說話。我逗他玩了一會兒然后給林芳打電話,約好上午10點在飛達旱冰場上見。
旱冰場地很大,中心是一個高近一米周圍有護欄的臺子。幾個戴頭盔的專業(yè)好手在臺上表演高難動作。快節(jié)奏的音樂強烈的使勁敲擊著我的耳膜。燈光閃爍五彩的光束來回旋轉(zhuǎn)在天花板和墻壁上打出斑斕多變的光點。
我不太會滑,拉著林芳的手在外圈慢慢地遛。
我緊緊拉著林芳的手,肌肉緊張:“你滑慢點兒,我好久沒滑了,技術(shù)還沒恢復(fù)。”
林芳興奮地向我陳述著她天天向上日新月異的工作和生活:“我現(xiàn)在正上著文秘專業(yè)自考培訓(xùn)班,單位的工作也很順手。領(lǐng)導(dǎo)非??粗匚?,許多事情都交給我聯(lián)系。自從我到了這個公司,那個年紀大的秘書現(xiàn)在幾乎無事可做。”
這些話太耳熟了,我有些擔心的看著她的臉,生怕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林芳卻是吳梅。
我沉悶的說:“我們單位要下崗和分流一批人?!?/p>
“那你是下崗了還是分流了?”
“既沒有下崗也沒有分流?!?/p>
“那太好了?!?/p>
“但我準備辭職?!?/p>
她不解的看了我一眼:“為什么?你們單位的待遇還是相當不錯的,著名國企啊?!?/p>
“輝煌已經(jīng)成為過去,現(xiàn)在是日落西山了?!?/p>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p>
這一回是我不解地看她:“比馬大就怎么了?還不是個死駱駝?”
“總比你辭職在外面強?!?/p>
“你對我就這么點要求?難道不希望我能出人頭地,日進斗金?辭職后說不定我立刻就飛黃騰達了!”
“哪兒那么容易,論文憑,當初的‘海龜’現(xiàn)在都變成‘海帶’了;論經(jīng)驗技術(shù),你在單位的人事部門混了三四年能有什么經(jīng)驗,技術(shù)也都丟光了;現(xiàn)在能力比你強的人都愁的沒飯吃哪還能輪得上用你?!?/p>
我看著她掰開了揉碎了給我分析,感覺好像不認識她,不過我們確實也是剛認識。
她像唐僧一樣繼續(xù)講:“只要你不辭職,第一有王總經(jīng)理做你的后盾,重用你是遲早的事;第二論資排輩你也有資本,在這個單位里的年輕人里,你無論文憑還是資格都是排在前邊的;還有,你不是說你們公司的董事長就要退了又碰上機構(gòu)改革,這就要起用新人了。只要你踏踏實實干一半年,不用你用誰?”
“你以前是不是學(xué)政治學(xué)的?”
“為什么這樣問?”
“我發(fā)現(xiàn)你的政治分析能力不凡?!?/p>
“我在聲訊臺的時候,業(yè)務(wù)量也是第一?!?/p>
又是一個女強人,我不禁笑了。但這一回,對“女強人”這個詞,不知怎么搞的卻不是很討厭。
林芳仍在孜孜不倦的做唐僧:“你并非無能只是缺乏發(fā)揮才干的環(huán)境,這次改革后你從頭開始肯定會有作為?!?/p>
“我還是決定辭職?!?/p>
“為什么,就為尋求一點心理平衡不愿寄人籬下就不要自己的穩(wěn)定的生活和美好的前程。你不想想你現(xiàn)在的條件許多人都嫉妒著呢就盼你丟了飯碗他們看高興。你對命運要求太苛刻,又要顧面子又要順心高興了就干不高興就撂挑子這社會紛繁復(fù)雜人心不古像你這樣準吃虧不可?!?/p>
女唐僧把我思想的偽裝剝得一干二凈,純粹裸體又羞又愧還有幾分害怕。我就是為了面子才辭職的,我根本就沒有什么偉大理想和光輝目標。
沒想到這個女孩比吳梅還理性,和這樣的女孩在一起是福是禍?我又想起了吳梅,我認識林芳是因為她的聲音像楠慧,我對她有好感卻是因為她的性格像吳梅。
我正走神卻看到林芳注視著我,灼熱的目光讓我四處躲避:“為什么你對我這么好?我不值得……”
“因為我愛你?!彼f。
我的心驟然停止,隨即又狠跳起來。我下意識的緊緊握住林芳的手,腦子里亂得很。但林芳已經(jīng)貼近身來,雙臂擁著我,豐滿的胸脯頂在我的兩肋,抬起頭眼含無限秋波:“看著我?!蔽医K于不再躲避,低了頭擒住她小巧溫暖潮濕的嘴唇。舌尖相觸,我嘗到一股甜中帶苦的味道。
在送林芳回家的路上,我被一種煩亂的心緒糾纏著,像一團亂麻,吳梅的身影在眼前一下一下的晃。
二十四
事情發(fā)展的結(jié)果,果然像林芳預(yù)測的那樣。我那個被統(tǒng)計科的老女人科長斥為不能使用的報表軟件,經(jīng)過新調(diào)來的兩個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生的修改整理完善,它可以正常使用了。
在王經(jīng)理的提議下,公司撥給六千塊錢獎金。連老女人在內(nèi),參與設(shè)計的四個人每人一千五百元。我也是其中之一。作為一名“人才”,我還沒休完劉經(jīng)理給我的假,就被調(diào)回了總公司。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林芳拿了我的獎金和她的一點積蓄四處瘋玩??创笃源蟛痛虮}g游溫泉,吃以前不敢點的菜買以前不敢問的衣,太原各大名勝八大景都玩遍了去東山摘了酸棗到崛山采了紅葉。
玩得雖然痛快,但我總覺得有什么事放不下,這種感覺如自己的影子般揮之不去,有時玩得專注暫時忘卻,剛一放松復(fù)又生起,讓心情沉重而沮喪。
“你有心事?”走在街上,林芳問。
“是?!?/p>
“你還在想?yún)敲??!?/p>
“我想忘了她,但她在我的記憶中卻越來越清晰?!?/p>
林芳一愣,但她似乎不太甘心:“你說過你們以前相處的很好,水乳交融舉案齊眉,后來卻互相猜忌吵鬧不休,你說你們感情完了到此為止,分手能讓兩個人重尋快樂?!?/p>
“但我錯了,她并未帶走她在我心中的位置。這些天我特別的難受。”
我抬頭望天,天空湛藍萬里無云,一架飛機緩緩南去,如一只離群的孤雁。以前她的討厭的嘮叨現(xiàn)在卻化成了我對她無盡綿長的思念,這就是相思呀。
“我還是愛她的?!蔽艺f。
我和林芳分手了,她強裝的笑顏使我有幾分內(nèi)疚和酸楚,但對我來說這種痛感猶如利刃剜去股上的一塊肌瘤,雖痛但暢快淋漓。
我對她說:“你是個好女孩,但,畢竟無緣?!?/p>
二十五
我苦盼著吳梅的歸來,但時間近乎凝固了。九月份姍姍來遲。人們?yōu)檫^中秋佳節(jié)而爭相購物。商場內(nèi)熱鬧起來,人流熙攘摩肩接踵。我沒有回晉中的家。前幾天受了風(fēng)頭疼得厲害,頭部左上方一下下的跳的疼,猶如一根鋼針時時痛刺。我給晉中家里打了電話,說單位太忙顧不上回家。母親在電話里反復(fù)叮囑要保重身體好好工作。我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吃下兩顆鎮(zhèn)痛片。屋外嘈雜喧嘩,汽車的鳴笛聲,樓下小孩的笑鬧聲時時傳進來。附近樓上有一人家正在裝潢,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和沖擊鉆刺耳尖叫聲此起彼伏。
我向吳梅單位的同事小杰打聽到吳梅乘9月29日的特快從上?;貋怼R幌肫饏敲?,我就有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在胸中升起,如漣漪般圈圈散開,傳遍全身。我想好了一大堆感人至深的話以求得她的諒解。甚至在大衣鏡前練習(xí)了好幾次。
9月29日,我起得很早。我在前一天已把屋子收拾得整潔干凈,窗戶擦得透亮。
我在火車站前焦急的等待吳梅。
天還未放亮,天空墨藍,一顆亮星在東方眨眼,一大塊暗色的云在高空中懸浮著,似海中孤島。
火車晚點了,我一直等到天亮。站前廣場周圍繁星般的燈火漸滅。一些早餐攤前聚了很多的人。小商販和小旅館的服務(wù)員高聲的攬客。我有些心慌意亂,仍凝神盯著出站口。
終于,出站口如決堤洪水般涌出人來,驗票員驗票速度令人嘆服。我仔細尋找著吳梅。從如此紛亂急速涌動的人群中找出一個人來可能非常困難。但當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我的余光處一閃時,我一下子就認出她來。吳梅并沒有多少行李。左肩背一個挎包,右手拉一個行李箱。
我迎上前去叫她一聲。她看到了我停住了腳步。
我早把事先編好的詞忘了個一干二凈,只是上前接了她的行李說:“咱們回家吧。”
吳梅哇的一聲大聲哭起來。撲在我的肩上泣不成聲淚珠子一顆顆滴在我的脖梗上。
“我想清楚了,我是愛你的,一輩子只愛你一個?!蔽逸p撫著吳梅。
“我也是愛你的。”吳梅抬起頭笑,未去的淚流進她的嘴里。
當我拉起她的手準備走時才發(fā)覺兩個男子一直站在一旁看我倆。
“看什么看!”我喝道。
其中一個人很尷尬的解釋:“我們是單位派來接吳梅的。車就在那邊?!?/p>
二十六
汽車開過一條街,我再一次看到那個算命先生,正拉著一個背影窈窕的女孩的手念念有詞。
我打開車窗,沖他大喊:跳大神的!
算命先生疑惑地看著我,女孩也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她長相普通。
我向他們大聲喊:不順的日子,終究會過去!
我得意的縮回來,坐好。
“如果沒有理想,不順的日子還會回來?!眳敲穱烂C的提醒。
是的,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理想是個多么重要的東西!
(責任編輯梁學(xu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