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是彼文人心

文－王這么

青藤是彼文人心

文－王這么

寄情于物，有時是歡快，有時是出離。雖本無關(guān)花藤，卻也能讓花藤更有韻味。

汪曾祺寫過一個故事。一個賣水果的，與一個知名的畫家，成了知音。畫家畫了紫藤，賣水果的說“好”?！昂迷谀睦?？”“紫藤里有風(fēng)”“唔，你怎么知道？”“花是亂的?！庇幸淮慰吹烬R白石畫的紫藤，滿紙春光，偏又龍蛇飛動，真是令人跌足長嘆：此老把紫藤的神韻畫出來了。

白居易有詩“紫藤花下怯黃昏”，想想看，一樹藤花的紫，慢慢沉入暮照，是很讓人心中發(fā)慌的。白居易很不喜歡紫藤花，特作長詩一首洋洋灑灑批判之：“藤花紫蒙茸，藤葉青扶疏。誰謂好顏色，而為害有余。下如蛇屈盤，上若繩縈紆?？蓱z中間樹，束縛成枯株。柔蔓不自勝，裊裊掛空虛。豈知纏樹木，千夫力不如。先柔后為害，有似諛佞徒。附著君權(quán)勢，君迷不肯誅。又如妖婦人，綢繆蠱其夫。奇邪壞人室，夫惑不能除。寄言邦與家，所慎在其初?！闭f紫藤是奸佞小人，又如不賢之婦，這說得也太不厚道了！白居易愛好燒丹，晚年又大搞房中術(shù)，就為了求長生，我暗暗猜想，他討厭紫藤，出于一種下意識——藤花的顏色與形態(tài)，無常感太強(qiáng)了。

與紫藤花相配的是秦少游。少游之詞作凄麗，幻滅意識濃厚，詞境似仙似鬼，總之殊非人間境。臨終時，醉臥于紫藤花下，寫詞一首：“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云當(dāng)面化龍蛇，夭矯轉(zhuǎn)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睂懏吽魉?，一笑便逝。這里的紫藤花，于麗日之下一片清明，有人間氣，也有仙游感，打通了無常與有常間的通道。可以知道，世間得失到了盡頭，無常也就是有常了。這一點(diǎn)，人到晚年，歷盡離合后的秦少游是明白的。少游遺骨由兒子遷至無錫惠山，與夫人合葬。墓上生出紫藤一本，圍數(shù)尺，纏繞古松而上，有如偃蓋。這棵紫藤自然是有人種下的。

紫藤又名藤蘿，枝蔓蒼勁虬曲，狀甚高古，故也常被當(dāng)成長壽的象征。明朝人寫的《帝京景物略》中，鄭重記載了一棵古藤。該藤由文定公吳寬手植。吳寬官聲極佳，在明史中被評價：“行履高潔，不為激矯，而自守以正?！彼胺N的紫藤，成了京城一景，并被看成種植者高尚人格的象征：“質(zhì)本蔓生，而出土便已干直。其引蔓也，無委之意，縱送千尺，折旋一區(qū)，方嚴(yán)好古，如植者之所為人。方夏而花，貫珠絡(luò)瓔，每一鬣一串，下垂碧葉陰中，端端向人。蕊則豆花，色則茄花，紫光一庭中，穆穆閑閑，藤不追琢而體裁，花若簡淡而雋永，又如王文恪之稱公文也?！蓖耆c白居易唱反調(diào)。這段文字十分優(yōu)美，值得全盤摘錄。讀罷再看盛放的藤花，果然那一片紫光中只見莊穆，是君子之花了。

徐渭自號青藤道人，紹興有其“青藤書屋”，這青藤也是紫藤。原株文革時已毀，現(xiàn)在是補(bǔ)種的。清代人錢泳的《履園叢話》中卻說，青藤就是木連藤，即“木蓮藤”。這在紹興也常見。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就寫過，且“有蓮房一般的果實(shí)”。我查了一下，原來卻是薜荔，土名“鬼饅頭”，像蓮房又像饅頭的果實(shí)，可以制作木蓮豆腐——流行于紹興一帶歷史悠久的小吃。木蓮枝條細(xì)弱，裊娜清秀，“被薜荔兮帶女蘿”，“山鬼”才能以其為衣。藤蘿可不行，其蔓稍有年紀(jì)便硬若屈鐵，怕得巨靈神才扯它得動。薜荔開花亦如“無花果”，不動聲色，人眼注意不到，藤蘿開花，則可驚動半城，兩種植物外貌相差之大，很難想象有人會種錯。

徐渭七十歲時自題小像道：“吾年十歲植青藤，吾今古稀花甲藤。寫圖壽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边@時候他已經(jīng)走近生命盡頭，深居陋巷，窮困潦倒，且患有不定時發(fā)作的狂疾，然而信手之間，卻仍有著人與藤俱不朽的絕大自信。袁中郎敘述他第一次見到徐渭的詩文，是在朋友家作客，半夜偶爾翻到一本煤煙熏燎、字跡模糊的破書，才讀數(shù)行，就驚跳起來，把朋友也從床上拖起來，追問作者何人？兩人抵首共讀，邊叫邊讀，邊讀邊叫，發(fā)癲到天色大亮，意想不到世間有這等奇才。然而徐渭此時已去世多年了。

明代劇作家湯顯祖，以“臨川四夢”譽(yù)滿天下，讀罷徐渭所作戲劇《四聲猿》，推許為“詞壇飛將”，聲稱恨不能“生拔此老之舌”。清代學(xué)者周亮工，見到徐渭所繪花卉圖卷，也忍不住大呼要“生斷此老之腕”，更嘆惜道：“青藤之名，與千巖萬壑競秀爭流?！编嵃鍢蜃苑Q“青藤門下走狗”，齊白石也表達(dá)了相同的走狗愿望，說恨不得能早生三百年，為其磨墨理紙，哪怕不被接納，站在門外挨餓受凍地看一看，也是快活的呀。這些文藝領(lǐng)域的佼佼后來者們，毫不吝惜地將贊美與崇拜，送給了命運(yùn)困蹇的狂生。

徐渭活著的時候，其實(shí)已飽有“粉絲”眾，雖未名滿天下，也不算“名不出鄉(xiāng)里”，否則為封疆大吏的胡宗憲，也不會費(fèi)心將他羅致帳下，并言聽計(jì)從，成就主客二人一生中最輝煌的事業(yè)?？上У氖牵煳己孟裉焐蜎]有考試命，在科舉最大的明朝，連考八次，都落榜。此事在他一生中，成為俗世眼中的笑柄。胡宗憲最終因政治斗爭而下獄，自盡身亡。作為其心腹幕僚的徐渭，也因此事而憂懼發(fā)狂，做出了他一生中最慘烈的系列舉動：用斧子劈自己的頭，砍得很深，手指可觸到頭骨；用鐵釘自刺雙耳，釘尖深入寸余；拿錘子將自己的陰囊敲碎……自殺九次，都沒死成，卻在一次發(fā)作時將老婆砍死了，被逮進(jìn)監(jiān)獄關(guān)了七年，后被同鄉(xiāng)狀元公張?jiān)頎I救出獄。出獄后從此遠(yuǎn)避達(dá)官顯貴，賣畫為生。死時身下破席一條，身旁老狗一只，尚蹲坐尸邊嗚嗚不已。

所以袁宏道說自古文人落魄，未有過于徐文長者。青藤道人的故事，其實(shí)遠(yuǎn)不止表面這樣簡單。從六歲成就神童之名，到七十三歲去世，中間牽涉到時代風(fēng)波，種種兇險(xiǎn)詭密，各色出場人眾，完全可以寫成超長的傳奇，搬演個三天三夜。民間則有無數(shù)智斗貪官老財(cái)之類的小故事，被按到他的頭上。但在彼時彼地，人們能看見的，只是這個人在世俗條件下如何驚人地不得意。

俱往矣。在士大夫物質(zhì)生活極盡奢侈，精神享受力求閑雅的明朝，徐渭的存在是一個異數(shù)。袁宏道推崇“性靈”，卻也看出了徐渭詩文中的郁勃之氣，英雄失路之悲，認(rèn)為“匠心獨(dú)出，有王者氣?！毙煳嫉乃囆g(shù)創(chuàng)作，確實(shí)有讓人驚跳而起的力量。其文與詩，有奇氣破紙，風(fēng)雨漫天之勢。手頭有一本印刷得很一般的畫冊，收有徐渭的雜花圖卷，全用潑墨寫意，生氣淋漓。其中紫藤草草數(shù)筆，好好的花朵，被畫得蕭瑟蒼茫。后來又看到《墨葡萄圖》，乍一看我以為畫的是紫藤。紫藤也罷，葡萄也罷，這一架藤蔓里的風(fēng)很大?？瞻滋幦秋L(fēng)，讓人心里一驚。畫上題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dú)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那字也是虬勁如藤，又秀潤。

徐渭的發(fā)狂很易讓人聯(lián)想到西方的梵高，但更透著東方式的凄厲，與時代的陰慘。由紫藤而想起他，覺得最適合他的形象，應(yīng)該是秋后葉片將要落盡的紫藤，藤蔓縱橫，盡現(xiàn)黑鐵色，風(fēng)中沉默著，等待寒冬到來。

責(zé)任編輯：劉善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