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事

王照祥

鳳凰洲方圓數(shù)十里。為了能在江水中生存，亦為了旱澇保收，在人定勝天的時代，勤勞的洲上人硬是肩扛手提，環(huán)洲筑起了幾十里的圩堤，在滔滔的江水中營造了一個沃野平疇和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怡然自樂的水上世界。

圩堤外就是因江水四季不斷變化造就的江外灘。江外灘，水豐則沒，水枯則出，也因此變化著形狀，卻在無形中保護著大堤，又構(gòu)成了江外灘獨特的風(fēng)景。每到春季，春風(fēng)就像一位格外多情的姑娘，盡情揮灑著小雨，不幾天，青草葳蕤，江外灘就成了一副天然的綠毯。洲上匯聚的幾帶雨水，彎彎曲曲的，在江外灘的綠草地間流入長江，勾勒出江外灘獨特的圖畫。

春姑娘不光給洲上帶來萬紫千紅的春天，也捎來了洲上人盼望已久的魚汛。一年的追魚開始了。洲上的漁民馱著由兩根竹竿交叉彎曲成的趕網(wǎng)，揮著長篙抈成的三角形，踏上綠草毯。在白水與渾濁的江水交接處，他們放下趕網(wǎng)，用三角形的篙在水面下趕著，等到三角形的篙兒到了網(wǎng)邊，馬上起網(wǎng)，網(wǎng)底就活蹦亂跳著各色小魚，漁夫臉上的笑紋也如剛鬧過魚的水面蕩漾開了。

這各色小魚，謂之雜魚，味道格外鮮美。漁夫們是不賣的?！安辉诔凶鲈紫?，寧在家中突火爐”，說的就是洲上這一道魚肴。在鐵鍋里用香噴噴的菜籽油烤著雜魚，再用炭火爐長時間地“突”著，魚香慢慢溢滿全洲。就著魚兒喝著小酒，間或拉著家里的婦女也來上一杯；或用筷子沾上酒水，點點不懂事孫子的嘴唇，惹得孫子齜牙咧嘴，趕緊又拎上一條已經(jīng)酥了卡的雜魚，送上孫子的嘴，哄著孫子。這是何等歡樂的場景呢。

“三月淹灘，四月曬灘”。春季的長江格外變幻莫測，上游的客水遇上本地的來水，長江就慢慢地豐滿起來，江外灘與臨時成長起來的洲外洲形成了一個短暫的內(nèi)河。江水的腳印一天一天地爬上江外灘。洲人們知道，客水來臨，江中的大魚也跟著新鮮水來了，大魚們要啃食外灘的青草，正是抓大魚的好時候。但是大魚們也賊精，沒有辦法是抓不到它們的。然而洲上人們的辦法層出不窮。一天清晨，江霧正散，一只小船沿江而上，船后拖著一只剛宰殺得血糊糊的山羊。船只慢慢吞吞地行駛著，直向著那江外灘的內(nèi)河。大魚兒聞腥而動。不一會，江面上就跟上來了大魚，一頭，兩頭，魚嘴伸出水面，直向著散出腥氣的山羊。越來越多的大魚跟上來了，黑壓壓的魚背及魚嘴巴，蔚為壯觀。魚后面及時地跟上兩只并行的漁船，漁船之間拉著拖網(wǎng)，尾隨著魚兒進了內(nèi)河?？煲M入內(nèi)河底，這時，引魚的小船轉(zhuǎn)過頭，一起圍堵大魚們。船上的人們大聲呼叫“呵，呵呵；呵，呵呵……”長篙不停地擊打著水面，嚇得大魚們掉頭而逃，卻正好撞進了后面的拖網(wǎng)中。船上的人們熟練地起網(wǎng)、收網(wǎng)，活蹦亂跳的大魚最終跳入了船艙，盡管不甘心地蹦跶幾下，船艙不一會就碼滿了。洲人們唱著洲上特有的歌謠搖著櫓往碼頭趕去。抓來的大魚在碼頭就按照成色賣給了早已等候在江邊的買魚人。

早些年，桃花汛的時候，就在這樣的場景中還能抓住鰣魚。好一口的漁家，不輕易賣給別人。時常是叫家里人在碼頭等著，炭火生起，就在碼頭上殺了鰣魚，就著江水煨上了，挑回家時，鰣魚就能吃了，就著一口老酒，那是千金也不換的一口滋味呀。

退水的月份又來了，江水又一天一天地落下去。魚兒跟著水兒向水深處退去。識魚性和水性的洲上人，在魚兒的通道上，沿途裝上了扳魚的扳罾。扳罾是比較辛苦的活兒，要抓住時間，日夜守候著，不停地扳著大罾?！鞍忸溃忸?，扳個大魚十八斤。小魚自己吃，大魚送隔壁”。古老的歌謠只能在嘴中默默地念叨著。因為魚們聽到聲音和夜晚看到光線，就遠遁而去。這一時辰也就白守了。

秋高氣爽，江水澄碧。魚兒少多了。每天日出，洲上人撐著小船，在江面上逡巡著，有一網(wǎng)沒一網(wǎng)地撒著網(wǎng)，等到晚霞滿天的時候，船艙里也不過是各色大小不一的魚。其實洲上人不埋怨呢。他們知道，江魚也是要休養(yǎng)生息的，總不能把魚都打盡吧，來年還得靠著江打魚過日子呢！所以洲上人的各種漁網(wǎng)都留著不同的網(wǎng)眼，為的是哪個時節(jié)就打哪個時節(jié)的魚。他們常常對著開著電捕魚的船兒大聲呵斥著，叫罵著他們斷子絕孫似的捕魚。

這些年來，江里面的魚是越來越少了，兩岸嵯峨著高樓大廈的城市，來要江魚的人也越來越多。但誰管江魚越來越少的原因呢。前些年的“江豬”成群結(jié)隊的跳躍在江面上。漁民們視它們?yōu)榻?，不會打攪擾亂它們的活動，好像它們帶來了滿江的魚汛。但是，如今，江神是越來越不肯露面了。

寒冷的冬季來臨了，一夜北風(fēng)呼嘯，江岸沿邊都帶上重重的鎧甲。封網(wǎng)了，不打魚了。“大烏龜，圓邊鱉，一窩一窩沙里歇”，漁民們可沒有歇著，他們沿著江外的沙灘，用鐵叉在沙里挨排叉著，感覺叉到龜背和鱉背上了，馬上用手扒著沙，一窩窩的烏龜或鱉就甩上了草地。這一天的收入可就不菲了。

臘月十五，過年的氣氛日漸濃厚。洲上的漁民在圩內(nèi)輪流車干了塘，供應(yīng)著外面世界的需求。那最后一口塘里的魚是要留給自己做臘魚的。洲上殺年豬時，漁民們就清洗各類漁網(wǎng)，向左右隔壁人家討來豬血，用滾滾的豬血浸潤著漁網(wǎng)，然后掛在屋檐下風(fēng)干，這是真正的封網(wǎng)了。豬血浸出來的漁網(wǎng)結(jié)實，且來年的魚兒愛往網(wǎng)里鉆。漁船倒扣在江外灘上，用豬血和著桐油，一遍又一遍地刷著，刷個油光锃亮，來年船兒行在江上，溜得飛快。

做足了功課，漁民們就偎在火桶里貓著冬，幾個人就著一桿煙袋來回抽著，說著來年的魚事。只要還過著日子，這魚事，就是洲上人說不完的故事，像那流不盡的江水一樣，滔滔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