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華
兒時留下的記憶畫面,給人的念想是久遠的,有些令人終身難忘。
外婆的家在壟上村,坐落在那長滿蘆葦?shù)暮?。那是一個沼澤湖,分東西兩個湖,當?shù)厝肆晳T稱為東西聯(lián)湖。東西聯(lián)湖的湖面不大,但也有兩三千畝。俗話說的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外婆家那個村莊也就自然是靠湖吃湖了。這里雖說沒的溝汊塘壩那樣深淺不同、曲折迂回的水面所種植的水產(chǎn)豐富,那淺淺的湖水里卻不時隨季節(jié)滋生出一些野生的水中植物:芡實、蘆筍、菱角菜、藕帶、蓮藕等,還有那些好像取之不盡的魚、蝦、鱔、鱉等水產(chǎn)品。
那時村里的房子,幾乎都是秦磚漢瓦木構的明清建筑,但零星也夾雜著些許土坯草房。盡管日子過得并不滋潤,但也算不上缺衣少食,雖說是一年忙到頭,人辛苦勞累點,總算還能把日子糊得過去。鄰里之間和睦融融的,整個村里的人都挺隨和,小日子過得似乎十分安逸。若是遇到村里哪家置辦紅白喜事,不要說的,全村的人都會爭先恐后動起來,自動走上門去攬點事情做做,人人都怕去遲了找不到事做而感到不好意思。
小村一年四季就好像是躺在湖面折射的光芒中。每當中秋過后,湖里成遍成片的蘆葦開始漸漸發(fā)黃,那折射的光芒也漸漸變得金黃起來,尤其是深秋夕陽下折射的那金燦燦的光芒,伴隨著微風的閃動,把好一個湖畔囫圇的壟上村照得格外亮堂,光鮮鮮的。
金貴之死
金貴在家排行老大,人長得也高大結(jié)實。他下面有個胞弟叫榮貴、胞妹叫喜娣,另有兩個堂弟叫家輪、家英??谷漳顷囎樱鹳F考慮到家里父母尚需弟妹照應,不敢聲張,生怕弟妹曉得后跟著自己也要參加敵后武工隊,他偷偷摸摸地帶著堂弟家輪秘密地加入了地下敵后武工隊。金貴他們白天分散行動,但幾乎都是一整天在日本鬼子盤踞的泥巴橋周圍到處亂竄,變著法子想摸點日本鬼子的動靜或情報。晚上就悄悄集中行動除漢奸,為新四軍輸送情報、為后來北上掃清障礙。尤其是皖南事變后,一大批新四軍為躲避日本鬼子的追堵,白天就隱匿在東西聯(lián)湖的蘆葦蕩里。日本鬼子是不敢去東西聯(lián)湖的蘆葦蕩的。記得日本鬼子有次掃蕩東西聯(lián)湖,聲勢浩蕩,可是看著走進蘆葦蕩的十幾個日本鬼子兵就再也見不著出來了。氣急敗壞的日本鬼子就用火燒,可還燒不了東西聯(lián)湖岸邊的一小圈子蘆葦,就被湖水自然熄滅了,后來日本鬼子就搬來汽油向湖里倒,想借助汽油燒,可惜怎么燒也只燒著一小片就自熄了。由于湖水淺,湖泥深,日本鬼子的船進來就被卡陷住動不了,又換來汽艇,可汽艇只要碰上埋在湖里那鋒利的竹尖端,汽艇就比爛泥還要爛地攤在湖里的爛泥上。搞得日本鬼子實在沒法子,就索性采取圍困的辦法,想把這股有生力量困在湖里,不讓這股力量北上。新四軍成功進伐荻港北上的前夜,軍長葉挺就是在金貴家牛棚里度過的。如果金貴在荻港沒被自己弟妹生拉硬拽拖回家,肯定是和家輪一樣,也就從此正式加入新四軍的隊伍了。若是那樣,金貴后來也不會慘遭日本鬼子的槍殺。直到解放后,家輪回憶起那段往事的時候,仍不時向人訴說著是金貴哥引領他參加革命的。
說到金貴的死,不得不說幫志這個人。幫志是壟上村唯一識字的人,也是壟上村有史以來唯一中過舉、去過東洋求學的人。正因為幫志曉得說日本話,才有人說金貴的死是幫志告密的。
其實,那次日本鬼子進壟上村,把村里的男人和婦孺老少們?nèi)珨n過來,目的就是想要有人交代誰是共產(chǎn)黨,不說就要把壟上村的房子全燒掉、把全村的男人和婦孺老少們?nèi)珰⒌?,如果有人說出共產(chǎn)黨,壟上村的房子、村里的男人和婦孺老少們都將幸免于難。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金貴他主動地站了出來,并說自己就是共產(chǎn)黨??墒菨h奸三流子就是不相信,說金貴是假的,不是共產(chǎn)黨,非要金貴供出真的共產(chǎn)黨,不然就馬上把壟上村和村里的人都滅了。
金貴怕整個壟上村和整個壟上村的人遭受滅頂之災,主動走近站在人群另一端的幫志面前,伏著身子對著幫志耳朵輕聲說了好一陣子話后,幫志才好像極不情愿地嘰咕了幾句日本話。就這么簡單的嘰咕了幾句日本話,日本鬼子就把金貴逮走了。
金貴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整個壟上村和壟上村所有的人,也成了壟上村人們心目中的英雄。而幫志卻背了個大黑鍋,從此落下了一個一直無法明辯的結(jié)哽在心里。解放不到一二年,幫志就被打成叛徒,他在冤案中死去,后來有人還看到他留下的一份遺書,題目是《我那難以辯白的告白》。多少年之后,幫志才得以昭雪平反。
三分荒水田
家英是金貴的堂弟,他是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民。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政策規(guī)定有一些職工必須得下放。家英的堂妹喜娣就屬于下放之列。準確地說喜娣是六二年下半年下放的。記得喜娣下放的時候,拖著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她的孩子都還小,大女兒才五歲,兒子最小,才一歲多點。喜娣回到娘家后,她的父母親都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除生活尚能自理外,其他的基本上是需要子女去照顧了。那時喜娣的二哥已病死(也有人說是餓死的),二嫂已改嫁,還留下了個不到十歲的侄子。這樣除喜娣丈夫在外工作外,喜娣上要供養(yǎng)自己的父母,下要撫養(yǎng)自己的兒女和侄子,全家老小八個人,僅靠喜娣丈夫每個月四十多塊錢的工資來糊口,那顯然是難以為繼的。
那時候別說喜娣家,即使整個壟上村也沒哪家日子過得不艱苦的,但喜娣家的日子就過得更加清苦了。盡管喜娣能干,像個男人那樣起早摸晚的整天泡在湖里,除了弄點芡實、菱角菜、蓮藕充充饑外,家里經(jīng)常沒米吃。而她的三個子女一個侄子卻正是長身體要吃的時候。別說三天,即使一天吃不上米飯就要吵死人。無奈之下,喜娣三天兩頭不是往東家借就是向西家湊點米弄給孩子們吃,難熬地打發(fā)著這一天又一天。在壟上村百十戶人家,喜娣沒哪家沒去借過米的。隊長家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在心里盤算著,喜娣下放回來后既沒給她分地,又沒分給她糧食,確實有點欠公平。但喜娣畢竟響應國家政策下放回來的,好歹也是壟上村嫁出去的姑娘,更何況喜娣她還是自己的堂妹呢?
那個時代土地都是集體所有的,即使有荒地,哪怕是一年到頭荒在那里,也不是哪個想開荒就能耕種的。家英那時在村里擔任隊長,說沒權力吧也有點權力,說有點權力吧也不至于想開個荒地就能隨便給哪個種。家英動了好多腦筋,也沒想出好法子來。為此家英不知考慮了多少天,家英打算利用一個陰天,起個大早,趁天還是黑的,偷偷摸摸的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湖邊犁了三分荒水田,悄悄地告訴喜娣,并叫喜娣摸黑插上水稻。那陣子,家英整天提心吊膽的,不光是怕村里人曉得后告罰自己倒霉,更怕村里人曉得后不光是告罰還要去打拼,他在心驚膽跳中仿佛是在掰著手指頭過日子的??墒聦嵣?,壟上村百十戶人家沒有哪一家哪個人不曉得家英私下犁了三分水田給喜娣她種水稻,但就是沒有哪一家,也沒有哪一個人出來拼過,也沒得人呲牙,連哼都沒哼個聲!
那種年代,偷偷摸摸地犁了三分水田讓人私下種,不僅僅只是家英擔當很大的風險,其實也是整個壟上村的人在共同扛著這個風險唷。
幾年之后,孩子們也熬大了,喜娣也回城了,但那段下放的日子,在喜娣的心里卻是始終記憶猶新。但種這三分水田所留在喜娣心頭的,不僅僅只是對自己哥哥家英,而且是對整個壟上村的百十戶人家都心存感激!也就是種植這三分水田,讓喜娣壓根兒沒想到的是,整個壟上村其實沒哪個不曉得,但竟然就是沒一個出來吱聲打拼。雖說大哥金貴用生命保全了壟上村和壟上村的人們,而壟上村和壟上村的人們待自己并不薄。在那么苦難的歲月里,人人都以博大寬厚質(zhì)樸的胸懷,咬著牙寧可自己挨餓也要回饋喜娣的全家,這讓喜娣一直耿耿于懷。在喜娣的心里,那個躺在湖光折射光芒里的壟上村原來是那么美麗,尤其是躺在深秋夕陽折射的金燦燦光芒中的壟上村就愈加迷人了,而壟上村的人則比金燦燦光芒中的壟上村更加令人眷戀,終生難忘!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