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大耳朵
聶耽的這個名字很特別,繁寫的“聶”字是三個“耳”,加上“耽”字的一個“耳”,共有四只耳朵。當(dāng)年寫《義勇軍進行曲》的作曲家聶耳,姓名中也是四只耳朵!
其實,聶耽最初叫聶丹,盡管著名電影演員有趙丹,但他總是覺得這個“丹”字太女性化了,不陽剛。他的耳朵大而長,讀小學(xué)和初中時,伙伴們給了他一個綽號——大耳朵。他一點都不惱,“大耳朵”比那個“丹”字有氣派。
聶耽性格內(nèi)斂,不喜歡瘋跑亂叫,好靜,尤好靜中讀書,讀課內(nèi)書也讀課外書。初中畢業(yè),他選擇了去讀中專技校,是“家有萬金不如薄技在身”的古語對他起了作用。他還做出了一個重大決策——改名。他決定用同音字“耽”,取代那個“丹”。他在讀古書《淮南子》時,“夸父耽耳”一語讓他眼睛一亮,注解中說:“耳大而垂謂之耽?!彼木b號不是“大耳朵”嗎?
技校畢業(yè),聶耽分配到一家國營紡織廠當(dāng)保全工。保全工就是維修工,哪臺紡紗機、織布機出故障了,一個電話打過來,他和他的工友便提起工具包,立赴現(xiàn)場去處理。待機器重新運轉(zhuǎn),他們便如鳥兒歸巢,回到保全班的值班室里。
四十多年過去了。
聶耽退休了。
他的家是一個前庭后屋的格局,嵌在古城湘潭一條長而窄且彎彎曲曲的巷子里,巷子名叫曲曲巷。小庭院是祖產(chǎn),安靜、親稔、自在,正如魯迅的詩句所言:“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彼运蝗プ∈裁瓷鐓^(qū)的高樓大廈,那是一個個關(guān)鳥的籠子,憋屈!何況,曲曲巷的位置太好了,出巷口便是商鋪林立的平政街,賣什么的都有,熱鬧、便利;而一出巷尾,則是四時景物宜人的雨湖公園,湖光瀲滟,長堤、小橋、亭閣、花樹隨處可見。
聶耽沒退休時,在這條住著二三十戶人家的巷子里,是個沒人多看一眼的角色,不就是一個做工的嘛!何況,他除碰見人了微笑著打個招呼外,從不去串門,也決不會邀人來家閑坐、喝茶。別人家有婚、喪、做壽、生孩子之類事,往往是由聶耽的夫人去送禮、赴宴,他很少出頭露面。
但在聶耽臨近退休時,突然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讓巷中人不能不對他刮目相看。
全國紡織系統(tǒng)國有、民營企業(yè)的保全工,經(jīng)過層層選拔,十個優(yōu)勝者再參加決賽,聶耽居然蟾宮折桂,奪得了冠軍!中央電視臺進行了現(xiàn)場直播:在一個巨型車間里,幾十臺紡紗機、織布機一齊開動,機聲喧鬧;被蒙上眼睛的聶耽,坐在車間的上端,他能在嘈雜的機聲中,聽出哪臺機器有了毛病,毛病出在什么地方,百分之百的準(zhǔn)確!
現(xiàn)場直播的事,是聶夫人失口說出去的。直播正好是星期天的上午,全巷的男女老少都在看。很多特寫鏡頭,都停留在聶耽的耳朵上,又大又長不說,而且在聆聽時,耳廓會敏感地扇動,忽快忽慢,讓人嘖嘖稱奇。
當(dāng)決賽結(jié)束,評委主任宣布聶耽排名第一時,巷子里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鞭炮聲。湘潭曲曲巷出了這樣一個全國有名的大人物,太了不起了!
歡呼之余,大家也有了愧意——幾十年來對聶耽了解得太少了。這個功夫聶耽是怎么練出來的?他上班到底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他喜歡吃什么、穿什么?業(yè)余有什么愛好?退休后在家干什么?國人對名人的一切素來懷有濃厚的興趣,哪怕每天撒幾回尿、打幾個噴嚏都津津樂道,所謂“追星族”、“鐵桿粉絲”是也。
各種各樣的信息,從不同的渠道匯集到一起——
聶耽吃飯菜和大家基本相同,但尤喜吃素;穿衣服不喜歡什么名牌,合身就好。
聶耽耳朵雖大,卻無先天的特異功能,是后天練出來的。練的方法有兩種:其一,是上班沒活干時,工友們都坐在值班室里等候,聶耽卻提一把小凳子坐在車間一角,閉著眼靜聽喧鬧的機聲,身子可以一兩個小時紋絲不動,扇動的只是他的耳廓;其二,是他家的小院里,花樹之間立著幾個木架子,木架上掛著長短、大小、厚薄不同的鐵片、鋼條、銅圈,有的還故意鑿出裂紋,一一編上號,聶耽閉著眼坐在臺階上,讓家人輕重緩急地敲擊它們,他邊聽聲音邊叫出編號的位置,或者干脆只聽風(fēng)聲、雨聲擊打金屬的聲音,聽開花、落葉、蟲鳴的聲音。
業(yè)余愛好,除聽聲音之外,便是讀各種專業(yè)技術(shù)書籍和文史方面的閑書,閑書中最鐘情的是《淮南子》《山海經(jīng)》《世說新語》《閱微草堂筆記》《幽夢影》之類。
聶耽把獲獎的十萬元,全都捐給了市里的“愛心救助工程”,一個子兒都不留。
……
可獲獎后的聶耽,和從前沒有絲毫不同的地方,別人當(dāng)面和背后的議論、贊揚,他似乎都沒聽見——耳朵支棱棱地矗著,一動也不動。
不同的是,在休息日,常有本單位和外單位的青年工人,來曲曲巷拜訪退休了的聶耽。院門是關(guān)緊的,他們在說什么、做什么,沒有人知道。有時,聶耽會領(lǐng)著這些年輕人走出巷尾,到雨湖公園去游玩,笑語聲一路撒落,滴溜溜轉(zhuǎn)。
與聶耽隔著巷道門對門住的是劉聰。
劉聰四十歲出頭,留過日,現(xiàn)在是一家大醫(yī)院五官科專治耳疾的主治大夫,在治耳鳴、假聾、耳膜破損等方面名聲遠(yuǎn)播。他對聶耽的超常聽力很感興趣,希望從中能找出什么奧秘,或許會有助于他對耳疾的治療??陕櫟⒉粯酚谂c人打交道,令劉聰束手無策?,F(xiàn)在劉聰有法子啦,可以跟在聶耽一群人后面,也看風(fēng)景,也聽他們說話,不會沒有斬獲。
秋日的午后,聶家的門打開了,聶耽領(lǐng)著七八個小伙子和姑娘,朝巷尾走去。劉聰知道,這群年輕人是上午來的,眼下吃過了午飯,聶耽領(lǐng)著他們?nèi)ビ旰珗@溜達(dá),他便悄悄地跟在后面。
游柳堤,看水中游魚歷歷。過花塢,嗅清苦的菊香。倚八仙橋的紅欄,看天上雁字橫斜。然后他們坐進周家山的聽風(fēng)軒,聽秋風(fēng)颯颯。
聶耽的耳廓忽然動了起來,然后用手一指,說:“那階邊的一顆小石子,壓住了一只蟈蟈的腿,它叫得很痛苦。”
大家感到很驚異。一個小伙子飛快地跑過去,扒開一塊小石頭,蟈蟈“嗖”地跳起來,很快樂地鳴叫著。
有人問:“聶師傅,你是怎么聽出來的?”
聶耽說:“因為聽多了,聽熟了?!?/p>
坐了一會兒,他們又朝湖心亭走去,有一條寬寬的水上石棧道通向那里。年輕人簇?fù)碇櫟?,又說又笑。還有三三兩兩的游人跟在后面慢行,老人的拐杖聲,女人的高跟鞋聲,孩子的喊叫聲,此起彼落。
走在最后的劉聰,忽然從口袋里摸出一個一元錢的硬幣,讓它垂直落下,硬幣掉到石板上,清脆地一響。幾乎所有的人都聽見了錢幣落地的聲音,都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目光搜索著發(fā)出聲音的方位。
只有聶耽什么也沒聽見,依舊向前走去。
劉聰抱歉地對大家笑了笑,彎腰拾起硬幣,然后轉(zhuǎn)身走了。他知道,聶耽只聽見他想聽見的聲音,想聽見的聲音就一定能聽見!
話 友
白霜染地,西風(fēng)砭骨。
五十歲出頭的時子春,在1972年深秋的一個凌晨,從望天湖五七干校偷跑出來,除了口袋里塞著一個破舊的小錢包之外,什么東西也沒有帶。他要趕往百里外的湘潭市一家中醫(yī)院,去探看彌留之際的話友季尊秋。
從古到今,有文友、詩友、畫友、書友、琴友、酒友、茶友、賭友……之謂,幾曾見識過話友?
只因他們都是湘潭市“勝利話劇團”的演員,共事多年,關(guān)系極為親密;工作之余,又喜歡互相召邀,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天。演的是話劇,說的是心里話,不是“話友”是什么?
時子春個頭高大、結(jié)實,粗眉大眼,說話聲音快而亮,渾身似有用不完的力氣。他先是緊走疾行,然后碰見一輛老鄉(xiāng)開的拖拉機,搭了幾里路的順風(fēng)車,再趕到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長途汽車站,等了一個多小時,才坐上一輛渾身到處吱啦啦響的客運汽車,慢吞吞開往湘潭城。他沒頭沒腦地罵了一聲:“操!”
昨天上午,時子春忽然收到季夫人寄來的一封信,說尊秋已是肺癌晚期,唯一的愿望,是想和多年的老搭檔、話友時子春見個面,也就再無憾事。季夫人還說,恐怕時子春請假難,即便來了,病房外有看守人員也難得進去,作為老季的家屬也只能三天去看一次。她之所以寫這封信,是怕傷丈夫的心。時子春含著淚,去向軍代表請假,理由是自己家里病了人,沒想到軍代表大手一揮,說:“不行!”
時子春扭頭就走,心想:你說不行我說行,老子自個兒去!
車子搖搖晃晃,走得慢不說,每個小站都停。
季尊秋怎么沒到干校來呢?不是他不想來,是不能來。一是他出身官僚、地主家庭,又讀過大學(xué),身上闊少爺、“臭老九”的做派太招人恨了;二是他演過許多歌頌帝王將相的戲,卻不肯出演一個工、農(nóng)、兵的角色,口頭禪是:我只演讓我怦然心動的戲。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在解放前的上海、重慶等地話劇團待過,據(jù)說與高官要員有過來往,很難說沒參加過敵特組織。“文化大革命”拉開序幕后,沒完沒了的抄家、批斗、審查,但骨格清奇、且身患胃病的季尊秋,對任何莫須有的罪名一概緩緩出語予以駁回,而且條分縷析,有理有據(jù)。憤怒的“革命群眾”不但狂呼“打倒季尊秋”的口號,還常施以拳腳把他打倒在地。和季尊秋同排而站的時子春,忍不住大吼一聲:“要文斗,不要武斗!”然后,彎下腰去把季尊秋攙扶起來。時子春出身工人家庭,解放前參加過愛國學(xué)生運動,而后黨指示他去了延安,并在文工團當(dāng)過演員,毛主席還看過他演的話劇。眼下,時子春雖被歸入“文藝黑線”上的名演員,但他并不怕事。
臺上沒戲可演,他們便常悄悄相聚,說說心里想說的話。
“子春兄,我們搭檔演過多少戲呀。《戊戌變法》,你演譚嗣同,我演康有為;《甲午驚濤》,你演鄧世昌,我演李鴻章?!?/p>
“尊秋兄,《甲午驚濤》還晉京參加過全國話劇匯演,得了一等獎?!?/p>
“我不演工、農(nóng)、兵的角色,是我自知性格、氣質(zhì)、形體不適合演,演顯官大員、儒生學(xué)人則本色當(dāng)行,這怎么是看不起勞動人民?”
“記得嗎?我業(yè)余習(xí)書法多年,曾自制一把大折扇,用隸書寫四個大字‘豐華真率,然后送給了你,此語出自《世說新語》,你的演技與之最為匹配。”
“我業(yè)余愛畫戲劇人物畫,為答謝兄,我畫了一幅大寫意的鄧世昌肖像作為回贈。你稱贊說:‘傳神取貌,活活如生。讓我得意了好多天。”
“是呀,尊秋兄,還記得那場戲嗎?鄧世昌要去謁見李鴻章,門官攔阻,于是,我大聲叫嚷。你在內(nèi)廳響亮地喝道:‘誰在二堂喧嘩?這句話聲調(diào)、節(jié)奏恰到好處,激起一片掌聲?!?/p>
“是呀,以后這句話居然變成了團里的常用語,遇到有人吵嘴了,開會發(fā)生爭論了,不知誰會學(xué)著用我的腔調(diào),一聲喝問:‘誰在二堂喧嘩?于是,馬上一片寧靜。眼下我真想對這個世界大喝一聲:‘誰在二堂喧嘩!”
“尊秋兄,你有病,要多多保重,天天下雨、打雷,就沒個開天放晴的時候?”
“是的……是的?!?/p>
一轉(zhuǎn)眼,到了1969年冬。
本市文化系統(tǒng)的干部,問題基本審查清楚了的,去五七干校勞動鍛煉、改造思想;有疑似重大問題沒有定論的,以及頑固不化、拒不承認(rèn)錯誤的,在城里集中嚴(yán)加看管,隨時接受審查、訊問。
時子春屬于前一類,季尊秋歸于后一類。歸于后一類的人,除了親屬可在指定時間探看外,外人一律不許會見。時子春不見話友,已近三年!
汽車走走停停,到達(dá)湘潭城已是上午十一時。時子春下車后,再坐市內(nèi)公交車去市中醫(yī)院。到了中醫(yī)院,跑步去住院部大樓的腫瘤病室。他向值班護士打聽季尊秋住在哪兒?護士說:“408室。不過,他因胃部劇痛,正在昏迷中,是不準(zhǔn)探看的。再說,這個人問題嚴(yán)重,有專人在門外站崗!”
時子春沒聽完,就大步來到408室門前,伸手就要去推門。
兩個壯實、威武的年輕人,上前攔住時子春,大聲吼道:“外人不準(zhǔn)探看,走開!”
時子春雙眼圓睜,頭一昂,說:“我要探看我的話友,誰攔阻,我跟誰急!”
“你是吃了豹子膽了,季尊秋是什么人?有問題的人,你來探看就是他的同黨!”
“放你媽的狗屁。他是受群眾歡迎的演員,是一個大大的好人。我也是演員,也是好人,怎么不能進去?”時子春驀地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鐵硬的腱子肉,眼睛里露出了兇光。
就在這時,病房里傳出響亮的喝問:“誰在二堂喧嘩?”
是從昏迷中醒過來的季尊秋的聲音。
時子春狠狠地把兩個年輕人扒開,然后輕輕地推開病房的門,應(yīng)聲而入。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個將馬蹄袖左右拂掃的動作,“啪、啪”的聲音響得很利落,再搶步上前,單腿打千,低頭說道:“回大人,在下鄧世昌,拜見中堂大人。”
“平身!”
時子春驀地站起來,走到病床前,緊緊地握住季尊秋伸出的雙手。
誰也說不出話,只有淚眼相看……
對 表
四十歲的弘力,再不用在父親弘勛的敦促聲中,和他對表了。
弘力讀初中、大學(xué)和參加工作后,只要和父親碰面,父親就會優(yōu)雅地用右手把左手的袖口往上迅速一拂,再用目光在表盤上一掠,說:“力伢子,對對表!”
弘力趕快看表,還會習(xí)慣地說:“爹的表就分秒不差?”
“我的表是對北京時間的,你信不信?”
“爹是鐘表修理行的老師傅,自己的表都不準(zhǔn),誰還找你驗表、修表?”
弘勛忍不住仰天大笑。
弘力從小到大,每根神經(jīng)都像鐘表的發(fā)條般繃得緊緊的,遵守時間對他的約束,也珍惜他對時間的許諾。無論在學(xué)校還是在工作單位,不遲到,不早退,刻苦努力,業(yè)余也同樣合理地使用時間,絕不亂拋擲一分半秒。在學(xué)校幾乎每個學(xué)期都是“三好學(xué)生”,成為同學(xué)議論的熱點;從大學(xué)的經(jīng)濟系畢業(yè)后順利通過招錄考試,進入華誠信托公司任職,十多年來,由一個普通科員成為了總經(jīng)理。
弘力在升任總經(jīng)理的前一年,當(dāng)時他還是副總經(jīng)理,六十五歲的父親突然中風(fēng)了。
弘勛是六十歲時,從商業(yè)局管轄的鐘表修理行退的休。他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但喜歡吃油膩的葷腥菜肴,人胖血壓高。退休了,本可以和老伴安享晚年,他卻自稱“義工”,依舊去上班,八小時干得拍拍滿滿。鐘表行常有古、名鐘表送來修理、鑒定,他得去養(yǎng)養(yǎng)眼、動動手、把把關(guān),那是他的一份快樂。那天早晨他去上班,在路上不時地看手表,生怕遲到,下一處臺階時,不小心跌了一跤,中風(fēng)了。被人送到醫(yī)院,經(jīng)治療還是偏癱了。弘勛左手無力地垂著,戴了手表也無法抬起來看時間;左腳也不靈便,走路一顛一顛的;而且嘴角向左邊斜,時有涎水流出,說話含混不清。
弘力要把父母接到自家去住,和兒媳、孫子朝夕相處,可以隨時照顧。弘勛連連搖頭,哇哇地叫。母親馬上翻譯出明白的話:“你爹不愿意哩,我們準(zhǔn)備請你鄉(xiāng)下一個遠(yuǎn)房的表妹來做保姆,一切不用你擔(dān)心。你們一家三口,該工作的工作,該讀書的讀書,他就放心了?!?/p>
弘力的眼里流下了淚水,說:“我們會經(jīng)?;丶铱纯??!?/p>
弘力隔三差五回去看望爹娘。
弘勛一看見兒子,眼里就射出興奮的光,總想抬起左手看表,掙扎幾下還是紋絲不動,于是臉色變得蒼涼,然后從流著涎水的嘴里,混雜著流出一些聽不明白的字句。
“你爹是要你對表哩。他還說你是單位的頭頭,要為同事做表率,要按章辦事,信托公司的名聲靠誠信支撐哩?!?/p>
聽了母親的轉(zhuǎn)述,弘力連連點頭。他抬起左腕,隨便看了一下,便說:“和北京時間不差分秒?!?/p>
弘勛笑得很燦爛。
弘力自小到大,就非常崇拜父親。
在古城湘潭的鐘表修理、鑒定行業(yè)中,弘勛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以洋表而論,瑞士、英國、美國、意大利、俄國……有多少品牌呀,光瑞士表就有上千種牌子。只要你說出一款洋表的名字,他立馬能寫出它的洋文字和標(biāo)志,并說出它生產(chǎn)的年代。這種功夫,第一要靠死記硬背,第二要靠多看多把玩。在修理鐘表上,無論國產(chǎn)表還是洋表,弘勛都能迅速判斷出毛病,報出合理的修理費用,然后精心修理達(dá)到最佳效果。他常對顧客說的話是:“我修好的表,和北京時間分秒不差!”
弘力在信托公司是主管業(yè)務(wù)的負(fù)責(zé)人。近些年來,公司拓展實物抵押、小額貸款的業(yè)務(wù),抵押物有名表、古表、古玩、珠寶、汽車、房屋之類。于是公司就有各個行當(dāng)?shù)蔫b定員。民品中最難鑒定的是表。抵押品一要看真假,二要估價準(zhǔn),價值的六至八成為貸款額。有一次,弘力向父親請教百達(dá)菲浦表的生產(chǎn)年代問題,弘勛說:“1925年前后出廠的這種表,編號多以‘8字打頭,如806434的18K金18石的男款手表、810628的白金元素長方形男裝手表。而編號‘95以后的,是1950年后出產(chǎn)的?!?/p>
“爹真是表的百科全書?!?/p>
“哈哈……哈哈。力伢子,我們對對表,喲,你的表慢了一分鐘,快撥正?!?/p>
幾年前,弘勛還到信托公司鬧過一回事。原因是鄰家的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要開一家小型文化設(shè)計公司,用家傳的一只瑞士西馬表作抵押物,到信托公司貸了兩萬元款。這事被弘勛知道了,很氣憤,這鑒定員是瞎了眼,西馬表的英文字是CYMA,怎么鑒定成卡美(CAMY)表了?前者是一類表,后者是五類表,一類表最少要貸款五到八萬元。弘勛領(lǐng)著小青年去了信托公司的店堂,大聲呵斥這是店大欺客,是不誠不信,還說黨中央都鼓勵、獎掖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信托公司卻背道而馳!
有人趕快到二樓的辦公室報告弘力,弘力說:“老爺子是這方面的行家,我們弄錯了就改,我就不下去了。”
過了一陣子,弘勛氣沖沖來到兒子的辦公室,說:“錯了就改,這很好。你可讓你手下這個鑒表的人,沒事時來我這里參參師,我會好好教他幾招!”
“爹,謝謝你。”
“力伢子,我們對對表?!?/p>
“好……吧?!?/p>
……
弘力當(dāng)上信托公司總經(jīng)理的這一年,黨務(wù)、業(yè)務(wù)、人事、后勤,雖有副手分管,大事小事他還是要操心的。尤其是到市政府匯報工作,參加市里的重要會議,接待上級和兄弟單位的來訪,他必須親自操持。只有一點,他很自由,在單位沒有人管他,上班、下班以及出去公干,別人要打卡和匯報,他不要,時間可以自己掌握。他想起父親偏癱了,抬手看手表都難,居然還想著要對表的事,手表快幾分慢幾分,對于弘力來說,已經(jīng)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這一天早晨,弘力開車送了妻子上班、兒子上學(xué),再去單位時,正好是八點差一分。當(dāng)他走到公司大門口時,站在門邊的兩個陌生人攔住了他。
“弘總,你遲到了?!?/p>
“是嗎?”他亮出左腕上的手表,說,“還差一分鐘哩!”
“你看看店堂正面墻上的石英鐘,你遲到了十分鐘,你的手表慢了。而今早遲到五分鐘上下的員工,有十人之多!我們是市政府巡視組的,專門突擊檢查,這是我們的證件。”
“哦……”弘力的脊背后冒出了冷汗。
“弘總,群眾反映你們公司紀(jì)律不嚴(yán),作風(fēng)松散,領(lǐng)導(dǎo)干部不能嚴(yán)以律己,你們應(yīng)該引起高度重視。”
“我們一定整改,我首先在黨內(nèi)作檢查,再在員工大會上深刻反思,一個月后,我再向市政府詳細(xì)匯報?!?/p>
這一個月,弘力忙得寢食不安,帶頭自我批評,和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及員工促膝談心,重新制訂嚴(yán)格的規(guī)章制度……單位的風(fēng)氣立刻好了起來。
如今,弘力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和電視里所報的北京時間對表。到了單位,便去各部室檢查工作,然后認(rèn)真地說:“來,我們對對表,和北京時間一分一秒都不能差!”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