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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芳

    2016-11-19 17:48:04李少倫
    滇池 2016年4期

    李少倫

    1

    一陣風(fēng)吹過,易芳就陷入了北京軟如泥淖的街頭,易芳每一腳都踩不到實處。

    天未黑,路燈早早亮了起來,一大串一大串地把城市切成無數(shù)塊,隨著低矮的天空蔓延。低矮狹小的天空里,空氣重得能把腰壓彎。

    風(fēng)是秋風(fēng),高樓與高樓擠壓成風(fēng)谷,風(fēng)順谷吹過。不是詩經(jīng)里的“幽幽谷風(fēng)”,風(fēng)不大,像一個孩子對著小棒要把泡泡吹離。離開了故土的易芳覺得自己比一個泡泡更容易破碎。

    昏暗的燈光緊緊包裹著易芳的腳,有幾片葉子飄落,打在易芳掙扎的腳上,嚇得易芳用手拍打胸口。這一拍打,將近一年的時光從指縫間漏掉。指縫漏掉的時間里,易芳迷失在偌大的城市里一小片一小片街區(qū)。

    此時易芳又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易芳不是孤兒,有著熟悉的地方和熱愛。

    現(xiàn)在熟悉的地方畫成圖畫藏在她心中,隨著時間或增或減變幻著色彩。這地方在兩年之前,在三千公里之外。

    這地方兩年前消失了,易芳就隨風(fēng)飄。

    在昏暗路燈的光圈里,易芳感覺這地方就是在光圈里羽化消失的:這地方是在陽光下消失的,大白日青天,一大個村莊,大片、大片的土地,田里吐穗的稻谷,地里半熟的苞谷,田埂地頭的梨樹、棗樹,田里的小魚泥鰍、黃鱔螞蟥……村莊上的房屋,雞籠狗舍,喬木竹林,村邊的大水溝……大白日青天消失了。

    賣空了牛馬豬羊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被驅(qū)逐往縣城圈著圍墻的樓房里,易芳腦海里經(jīng)常映出這樣的畫面:通往縣城的路上,周圍幾個村的人群好像約好了在同一天,雜亂地走成一大串望不到盡頭的隊伍。有力氣的或背或擔(dān)著最后的家當(dāng),沒力氣的拄著拐杖拿著玩具牽著衣角,毛色夾雜的狗屁顛屁顛地時而上前,時而退后一步三回頭。拄著拐杖的人聲嘶力竭地嚎喪:我不走,我在這地方活了七八十年了;我不走,這是我的土地,是我簽了字畫了押的……無知的小孩子興高采烈地追逐著。

    多壯觀的場面呀,這個社會需要的就是壯觀。

    易芳是這一大串人群中的一員。

    人被驅(qū)趕走了,現(xiàn)代的推土機,挖掘機轟隆隆耀武揚威地響著,人們才意識到他們的村莊真的要消失了,他們的足跡要消失了,才知道這一切不是做夢。人們才痛心疾首地后悔:當(dāng)初我們?yōu)槭裁匆?,為什么不像那老頭,讓倒塌的房屋將自己埋在那塊土地上。

    熟悉的山村一夜間消失,讓所有人都沒有準(zhǔn)備,猝不及防,易芳只有把山村烙印在腦海里,像兒童對童話里城堡的溫存。易芳沒能看見自家的房子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倒塌,父親也沒能看見,雖然在山村消失這天父親起了個大早。

    村莊消失這天,縣城差不多吃公家飯的人都來了,包括平時只管收稅的稅務(wù)局工作人員。這天讓這些生活在小山村里的人知道什么叫做宏大場面,知道一個小縣城吃皇糧的人有如此之多。轟隆隆的機器,密密麻麻的人。讓生活在小山村的人知道自己有多么的渺小,知道自己的筋骨是那么脆弱,只要鐵棍輕輕揚起落下,人就像死狗一樣蜷縮在地上??蓱z樣,惡心樣如同被扔在垃圾堆里的一堆破棉絮。

    父親大清早就起床,戴上他那頂被陽光漂白的帽子,他要去看著自己樓房倒塌時的形狀,去證實他那蓋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樓房能否做最后的掙扎。樓房是他四年前蓋起來的,是他一生的心血。蓋樓房那幾年,雖然掏空了父親的口袋,掏空了他的肚腸,父親碰上誰都是笑的,看什么都順眼。

    父親最終也沒能夠看見自己房屋的倒塌,看著無數(shù)人組成的人群,聽著警笛刺耳的怪叫,父親沒敢走近,只敢遠遠躲在隱蔽的地方感受著他的樓房倒塌。轟然一聲,把這個老實巴交的可憐人砸碎了又重新捏起來。

    樓房倒了,心碎了,血流光了,人還活著,父親走路腿都打著顫。

    很晚父親才拖著面條似的身體回家,進屋后靠在關(guān)上的門上發(fā)出嗚嗚聲,嗚嗚聲凄慘,如同一場災(zāi)難后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易芳一整天都在水龍頭上玩水。她把水龍頭當(dāng)作村邊的大水溝,閉著眼睛回想水溝邊上那棵大棗樹,棗樹上彎曲的葉子中隱現(xiàn)著的那一顆顆惹人的棗。最后的幻想破滅后,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了,珍貴的東西失去了反而能讓人進入一種悲哀中的平靜。

    母親在樓下等候父親,她尾隨著父親上樓,卻被父親關(guān)在門外。聽見母親的叫罵聲,易芳拖開靠在門上的父親給母親開門,父親的身子隨著易芳的用力踉蹌跌在沙發(fā)上。

    這晚,她們一家如同死絕戶。

    離開了自己生長的村子,離開習(xí)慣了熟悉的一切住進縣城,易芳心里整天都空蕩蕩的,幻想都沒有了支撐點,像個孤魂野鬼。丟了魂的父親整天樓上樓下轉(zhuǎn)悠,滿屋子轉(zhuǎn)悠,然后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沒完沒了地跟母親吵架。母親的魂也丟了,她早上起來把門打開又關(guān)上,沒有田頭地腦,她不知道怎么打發(fā)日子。沒有了那一地的紅辣椒,沒有了嫩閃閃招搖的青菜她的頭發(fā)說白就白。

    易芳大清早就出門,出了門就害怕回家,白天她使勁在縣城瞎逛,順著穿過縣城的河流往上走,使勁地往縣城周圍的莊稼地里鉆。易芳不喜歡城市,嫌厭城市太嘈雜,太陌生。易芳喜歡她的小山村,喜歡她家的小院,喜歡院外的棗樹,棗樹下面的大水溝。喜歡村后的大青山。雖然易芳的村子往下,再往西五六公里外鋼鐵廠的喧囂有時也會飄到村子,但那是偶爾。高中畢業(yè)后易芳沒有再去上學(xué),回到家里撥弄著大水溝里的水,做個農(nóng)婦,窮就窮點,青山綠水的。這里有她的土地,想吃什么就種點什么。

    易芳的村莊及周圍的村莊是被鋼鐵廠征用的,她的人生隨著搬遷突然斷離,夢也沒有延續(xù)的可能性,夢是人的魂,易芳一天到晚都在找自己的魂。

    父親在陽臺上養(yǎng)了幾只雞,父親的時間里有太多是看小雞吃食,看小雞打盹。已經(jīng)滿屋子的雞屎味了,父親竟然還有其他想法。

    易芳回到家里,不只是雞屎味,有時空氣中夾雜著酒味,夾雜著食物的餿臭味。節(jié)儉了半生的父親學(xué)會了喝酒,苦著臉,皺著眉頭大口、大口往肚里灌,鼻涕眼淚都嗆了出來。他就哭天負淚:“我辛辛苦苦大半生才蓋起來的房子沒了,我一輩子就做了這么一件事,說沒有就沒有了,房子沒了,我還活什么呀!……”

    “這條老狗,你死去吧?連個棺材地都沒有了。”母親的脾氣也大,兩人就丁零當(dāng)啷吵起來。

    易芳稀里糊涂地離開小縣城來到這個在書本和電視里見過的城市。從村莊到縣城,從熟悉、傾注著感情的地方來到縣城這個無所歸依的陌生世界,易芳覺得去哪都一樣,易芳就來到了北京。

    易芳思緒回到眼前的街道。她的身子把車流撞開,把迎面的行人撞開,易芳依然徘徊在孤獨稀爛的燈光里。就是剛才這陣秋風(fēng),有人捂起了厚衣服,天氣好像是一下子進入深秋的。易芳往上提了提衣領(lǐng),遮住了胸口,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易芳中午從一道門里走了出來,提著少得可憐的行李在街上走了一下午。晚飯吃過了,在一條小巷子深處臟兮兮的小吃店吃了一碗刀削面。刀削面的湯憋在肚子里,憋成了尿,尿在肚子里憋著,易芳找不到撒尿的地方。

    易芳看了一下手里見證了她在這個城市將近一年時間的行李,眼睛恐懼迷茫地看著前方,今晚又要到哪里找個地方過夜?挨過今晚明天沒準(zhǔn)就會有轉(zhuǎn)機。

    易芳想起中午走出的那道門:一個老外的租屋,易芳在他的租屋里住了十多天。他們是在水里散發(fā)著腥臭味的河邊認識的。這個城市里的人也可憐,晚飯后都想遛遛,出了門就沒有去的地方,這條長著垂柳的河堤是周圍人唯一可來的地方。他們無可奈何地習(xí)慣了河水的腥臭。

    易芳依在河堤的護欄上望著河里的污水翻騰水泡,老外主動和她打招呼,黃發(fā)藍眼高鼻的男人,講著蹩腳的中文。之前易芳在這個城市走進過兩個男人的房間,今夜她自然地走進了老外的房間來打發(fā)城市的孤單。

    這個富裕國家來的流浪漢,租住在漂亮小區(qū)七層一套三居室里隔出來的一個十二平米左右的單間里。床、電腦、吉它、書、衣褲鞋襪……加上他高大的身子,易芳感覺房間就像一個儲物柜。房間的墻壁是用薄板隔成的,晚上能聽見彼此房間里身體與身體撞擊的聲音。富裕國家來的流浪漢,晚上也用力地撞擊易芳的身體,完事后他叼著中國香煙像條偷食狗一樣偷樂。

    流浪漢提出要易芳和他分擔(dān)房租。易芳和他吵了起來,他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吼道:“你以為我是傻 B呀?房子是我們共同居住的?!币追籍?dāng)時想哭又想笑:老外學(xué)“傻 B”就像中國人學(xué)“OK”一樣快。

    走出老外的房間,易芳手機里倒是存著前兩個男人的電話號碼,但只是號碼還在。都是從遙遠地方來到這個城市的打工族,相聚比浮萍還易散,今天這人回家了,明天那人去了其他城市,然后電話成了空號。

    易芳鉆了個無人的空檔,跳進樓房的陰影里快速排完尿,提起褲子跳出陰影??粗飞系男腥?,易芳的眼淚順著食道往胃里流,一年時間,自己竟然下賤如此。

    易芳在這個城市做過三份工作,兩份飯店服務(wù)員,一份小超市售貨員。她心里一直都明白這哪叫工作,叫養(yǎng)活命更恰當(dāng)些。一個月兩千來塊錢,除了租房日用,連件像樣的衣服都賣不起,生病是不敢想的事。易芳有時也想,要是自己生一場大病也好,這樣就可找個干凈的地方,最好找一條淌著清水的大水溝,干干凈凈洗洗身子一了百了。

    易芳把持不住自己的腳,腳把易芳帶進地下通道。地下通道除了行人不止她一個,流浪漢,流浪藝人……他們早早在通道里圈起自己的地盤。易芳一年里第三次走進地下通道。這個地下通道對易芳來說,她屬于侵略者。披著破被子啃著半個饅頭臟得不能再臟的乞丐,眼睛從臉上的污垢后面不懷好意地驅(qū)趕著易芳。易芳坐靠在地下通道的墻體上也一夜防著他,防著別人順走她身上僅有的幾百元錢。

    2

    易芳和“能”是在網(wǎng)吧認識的,“能”是網(wǎng)吧里的??汀?/p>

    地下通道里的夜是短暫的,凌晨的寒已經(jīng)陣陣襲人,通道里還走著凌亂的腳步;天曉的曙光剛稍稍把燈光壓下去,通道里已經(jīng)穿梭起匆忙的腳步。勤勞的流浪漢、流浪藝人和乞丐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走了,易芳拖著疲軟的身子走出通道。外面,馬路成標(biāo)準(zhǔn)的十字架掛在城市脖子上,樓太高,看不出天空從哪個地方逐漸明亮。易芳在馬路的指示牌上尋找東方。在就要步入冬天的北方城市,東方相對存在著溫暖和希望。易芳就來到了東五環(huán)與東六環(huán)之間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帶,住進了小旅館陰冷的地下室。

    焦慮、煩躁,易芳白天找工作,累了就沉溺在網(wǎng)吧里,在虛幻的世界里隨心所欲。這個晚上,易芳由于一下午沒吃東西,餓出了一肚子的氣。她一面拍打著鍵盤玩游戲一面罵臟話。坐在易芳旁邊機子上的“能”心不在焉地玩著游戲,眼睛瞟著易芳因為俯身而從衣領(lǐng)里露在他視線里的胸部。易芳發(fā)覺后,把身子故意往前傾,他愣了愣,見易芳沒反應(yīng),看得更肆無忌憚。

    易芳從二樓的 B區(qū)到一樓 A區(qū)上廁所,他跟了下來:“美女,經(jīng)常見你,你住哪兒?”

    “帥哥你說我住哪兒呀?”易芳直視著他。

    “……”

    “帥哥是不是想請我吃夜宵?”

    “哎喲,請美女吃夜宵我求之不得!美女想吃什么呀?這條街上的飯店隨便挑?!?/p>

    這是條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村街,周圍居住的除了房東外多數(shù)是易芳他們的同類。同類人在街上開了幾家不像樣的飯店,為同類人群服務(wù),為房東掙著房租。因為街上沒有太像樣的飯店,所以他的話說得大氣。

    易芳上完廁所,倆人結(jié)了賬走出網(wǎng)吧,易芳看了看手機,晚上九點多鐘。找飯店的路上,冷空氣把兩人冷得縮靠在一起。

    “能”喋喋不休地介紹自己,易芳只聽清他好像叫什么“能”,易芳就一直管他叫“能”?!澳堋睂σ追歼@樣叫他心里高興,覺得聽起來甜,聽起來親近。

    小飯店里“能”顯得一點都不吝嗇。飯后倆人去了“能”的租屋。

    “能”的租房在網(wǎng)吧西邊不遠處,一個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四合院擠著八家租住戶?!澳堋弊庾≡诖箝T旁的小屋里。屋子雖小,但還是顯得很空?!澳堋钡囊路|一件西一件地扔在床頭,一臺翻新的電視機放在床腳的一個小柜上。倆人乘著酒興抱在一起。

    易芳把自己簡單的行李跟“能”的合在一塊后,過了一段不為生計發(fā)愁的清閑日子。她白天上網(wǎng),有時給“能”做做飯,或者裹著“能”買給她的紅色棉衣去不遠處的杜仲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公園很大,在“能”租住的村子?xùn)|南邊,穿過一條鐵路下的隧道,再穿過零零散散幾戶人家中間的道路就到。因在遠郊,又是冬天,游人不多,一個老頭天天在公園里吹著刺耳的長號,號聲撞擊著天空里的風(fēng),一串串的怪異。公園里有一個堆著假山的水池,公園規(guī)劃處稱它為湖。小湖修得小橋流水,有點江南的情調(diào)。人口過多,北京冬天的水已經(jīng)很少結(jié)冰了。易芳經(jīng)常坐在小湖邊的石頭上看著湖里浮在淺水中曬太陽的小魚出神,她感覺自己有時和湖里那幾尾小魚差不多,都生活在別人砌好的小湖里,都可有可無。

    “能”是某通信公司的施工人員,掙的也不多,緊緊巴巴也就夠兩人在這個城市活著?!澳堋币呀?jīng)在這個城市生存四年了,四年的日子他幾乎能夠一個個數(shù)出來,不是他有什么特異的記憶能力,他的日子總是在一個模式里重復(fù)。上班,下班,盼工資,找便宜房,搬家,上網(wǎng),找廉價女人,喝酒。喝醉后沒完沒了地給家里人打電話。

    “能”和易芳在一起是他做夢也沒想到,心里比發(fā)了意外橫財還高興。那晚他只是碰碰運氣,就和這個能與自己齊頭的美女住在一起。盡管易芳對自己不冷不熱,他的心也美美的,最起碼易芳現(xiàn)在和他在一塊,晚上睡在一張床上。

    3

    風(fēng)吹走時間。易芳煎熬了幾個月,春風(fēng)在她額頭上細如游絲地爬過,夏天的風(fēng)把她從凍僵里緩了過來,紅潤、活力又從她青春的身體里散發(fā)出來。輾來轉(zhuǎn)去,易芳來到一幢大廈六層一個二十多人的票務(wù)公司銷售機票。她已經(jīng)通過了一個多月的培訓(xùn)和考核,熟悉了票務(wù)系統(tǒng)的整個操作流程,能夠怯生生地詢問客戶的需要。

    上班時,“能”經(jīng)常用電動車把易芳送到公司,強行在易芳身上做些親昵的動作后才離開。易芳知道他的心理,他是要告訴自己的同事們他是自己的男朋友,自己早就屬于他了。他這樣做對易芳來說有也可,無也可,就像他在易芳的心中有也可,無也可。但是易芳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倆人生活在一塊,省了自己很多事,他對自己還夾雜著所謂的愛情,能夠善待自己。易芳有時也覺得他有些惡心,特別是他頂著的那頭紅發(fā),還有粗俗的動作,滴溜溜轉(zhuǎn)圈的賊眼。

    下班后,易芳就縮在屋里看書,看電視,玩手機或玩她日漸長長的指甲等“能”買菜回家做飯,吃完飯,易芳收洗碗筷。除了共同吃飯睡覺,倆人像生活在一間屋子里的陌生人,默契地各做各的又遵守著形成的規(guī)約。

    票務(wù)公司里坐在易芳旁邊的肖琴是個悍婦,這個城市的小市民。她先前并不坐在易芳旁邊,因為她喜歡在新人面前顯擺,就和別人調(diào)換過來。易芳稱她為悍婦,并不是因為她長得有多高大,多兇悍,做事有多么潑辣,是她只要是話都敢說,毫不掩飾自己的理想:睡光這個城市里所有夠得著的男人。她也付諸行動,掛著 N個男人,一天到晚電話響個不停。她的座右銘是向男人獻出身子,讓他們流干汗,然后掏空他們的口袋。肖琴身材不高,屁股胸部都滾圓豐滿,長著這個城特有的雪白皮膚,眼比心比能力都高,看上你活如長江之水,看不上你,斜眉弄眼,嗤之以鼻。

    肖琴比易芳先到公司兩年,業(yè)務(wù)已經(jīng)很嫻熟,賣機票的同時也兼顧其他。坐在旁邊,肖琴當(dāng)仁不讓地在易芳面前稱師姐。肖琴對易芳與“能”在一起并對周圍獻殷勤的男同事不冷不熱大惑不解。私下里問易芳“能”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是不是能的生殖器官與眾不同?有三叉或者什么樣的。肖琴開導(dǎo)易芳:人生苦短,該玩就玩,何必苦了自己,你成天就對著他一個人也不煩?難道當(dāng)今社會你還相信他媽的什么愛情?

    易芳與同事無爭,客戶能做就做,做不了的就讓給肖琴。又在午飯零食冷飲上讓肖琴占便宜,肖琴跟易芳走得更近,還時不時庇護易芳。有好事的同事開玩笑問肖琴:你是不是轉(zhuǎn)換口味了?

    只要天不算太冷,大腿、胳膊、胸部、肚臍,肖琴就像熟食店一樣,盡量多地往外露肉。熟了后,“能”送易芳來上班,她趁機顛著露肉在“能”眼前晃來晃去。

    易芳不小心在“能”的手機上看見幾條肖琴發(fā)給他的信息,語言帶著肉感,有很強的挑逗性。兩人在一起這么長時間了,易芳對“能”什么都沒有問過,包括年齡,老家的情況等等,對他的短信也不關(guān)心。這次是“能”去澡堂洗澡時帶忘了手機,接連來了好幾條信息,正在看魔幻小說的易芳嫌煩,又想起這段時間“能”晚上偷偷地看短信發(fā)短信,覺得好奇,便看了看。

    “能”忘了帶手機,澡也沒洗踏實就匆匆回來?!澳堋边M屋時易芳靠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嗑瓜子,瓜子皮扔了一地?!澳堋贝掖夷昧耸謾C走出屋外,發(fā)現(xiàn)有幾條短信被讀過,“能”心臟緊縮了一下,眼睛滴溜溜四處亂轉(zhuǎn)。同時“能”被肖琴的短信挑逗得心花怒放。

    “能”羅織了一大堆語言,打算在易芳面前裝孫子,實在不行就跪下,大丈夫不是能屈能伸嗎?打定主意,“能”壯著膽,低著頭走進屋,還沒等他想好怎么開口,易芳說話了:“今晚吃什么?你還不趕緊做飯去,你不餓我還餓呢!”

    “能”像一個獲得了自由的囚徒,撒腿就往外走,忙著買菜做飯,特意為易芳煮了半只雞。飯后,易芳和平時一樣該干什么干什么,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能”覺得心里憋得慌,用各種語言、各種行動去試探易芳,易芳煩他,用腳把他踢到床下。

    周六“能”加班,易芳在家休息,肖琴來找易芳玩。肖琴下了地鐵打電話讓易芳去接她。肖琴高高在上地走進“能”狹小的租屋,打量著房間里的物件和擺設(shè),大聲為易芳不值。

    中午易芳做了個青椒炒肉,做了個黃瓜炒雞丁,拌了個糖拌西紅柿,煮了個白菜豆腐湯。肖琴說想喝碑酒,易芳就去賣了幾瓶,就著菜,就著話,兩個女人碑酒瓶對嘴一口、一口地喝起來。肖琴酒后話更多,多得要把自己身上哪里長顆痣,哪長個皰……甚至要把每次大姨媽的量都盤托出來。

    飯后,兩人把身子擔(dān)在床上睡了一覺,消了醉意。醒來后易芳帶著肖琴去杜仲公園游玩,快一年了,老頭的長號還是高一聲低一聲地響著。倆人在湖邊的石頭上坐了一會兒,天南地北地聊了些,有肖琴陪著,易芳同樣感受到了之前的孤獨。

    “能”下班回來了,在門外看見易芳和肖琴在小屋里看電視,他又驚又喜,小眼睛滴溜溜的轉(zhuǎn)了幾圈才走進他的屋子。“能”走進自己的屋子如同陌生人,易芳和肖琴都沒理他,他尷尬的搓著手去看冷鍋冷碗。

    “你們吃過了?”“能”找到這句話。

    還是沒人理他,他只好愣愣地加入看電視的行列。電視劇講述一個婦女靠餃子手藝發(fā)家致富,最終把餃子攤擺到國外的故事。不知道在外國擺餃子攤那地方的執(zhí)法人員抄不抄,反正在這個城市不行,城管把你追得提著褲子跑。

    一節(jié)電視完了,易芳說要不出去吃點麻辣燙吧,“能”趕緊說好,好,我請。三人踏著路燈灰暗的光,衣服窸窣響著穿過空氣。

    麻辣燙小店里坐滿了浸在湯霧里、煙霧里吧嗒嘴的人。矮個子服務(wù)員在外面給他們支了張桌子,三人各自要了自己愛吃的東西?!澳堋憋@得拘泥又活躍,忙著拿這拿那。肖琴要了兩瓶碑酒,自己一瓶,易芳一瓶?!澳堋弊约阂艘黄?。

    吃了一會,易芳看著“能”對肖琴說:“想不到你給他的短信還挺有文采,是不是學(xué)文學(xué)的?”

    肖琴愣了一下,猛喝了一口啤酒,然后就哈哈大笑?!澳堋痹谒男β曋邢褶r(nóng)歷三月的蕨菜一樣低著腦袋,眼球向上斜著。肖琴笑夠了,好像是啤酒嗆了她,嗆出的酒花在她眼里濺了一下,她用手揉了揉,嬉皮笑臉地對易芳說:“你也在乎?平時不是什么的嗎?”

    “也不是在乎,只是覺得好玩說出來開開心,不知道是他真有魅力還是你真的要實現(xiàn)你的誓言?關(guān)鍵是他租的那間房子太小,要不今晚你跟我們一塊去住?!?/p>

    肖琴施過粉的臉紅了,像是對易芳解釋,又好像對“能”表白:“你別介呀!我也就試試他究竟有多少東西,值不值得你為他一個人死守,沒想到他那么淺,我還真為你這個臉蛋這個身材不值,你不說我還要告訴你這事呢?!?/p>

    “是吧!那我謝謝您。”易芳又幫肖琴要了兩串她愛吃的血豆腐。

    晚上十點多,從不出血的肖琴主動搶著付了錢,三人道了別。

    4

    易芳盡量在意識里淡化著時間,春節(jié)這個不受人歡迎的詞還是說來就來?!澳堋眳s對這個日子顯得特別的興奮,電話一個接一個地往家里打。農(nóng)歷十六,“能”給易芳買了一件白色羽絨服,一雙靴子,興高采烈地問易芳什么時候放假,他好計劃一下帶易芳回老家過年。

    易芳驚了一下:自己想都沒想過的事。易芳說不跟他回去。

    農(nóng)歷二十三、農(nóng)歷二十四、農(nóng)歷二十五,農(nóng)歷二十六。“能”越來越著急:“我春天就跟父母說我們在談戀愛了,父母一直摧我把你帶回去讓他們看看,見見親戚朋友?!?/p>

    易芳愣愣地看著他,“是你跟他們說我們在談戀愛的,我沒說,再說我們什么時候談戀愛了?”

    “能”更急了:“那我們這叫什么?”“你叫什么都行?!薄拔覀冞@都住在一起一年多了,難道我們還 ……”

    “住在一起是住在一起,這和談戀愛有什么關(guān)系?你別好笑了,你要回去過春節(jié)要看父母你自己回去,我拿點錢給你,你到超市給他們買點東西,這一年也沒少花你的?!?/p>

    “你這叫什么話?那我們還在一起干嘛?”“那就不住在一起了唄,明天我就出去找房。”“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難道我在你心里什么也不是?”

    “誰說你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你看我們這不挺好嗎,你回去看你的父母,我一個人在這里過春節(jié),然后我們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p>

    “你?”“別你,你,你了,我們之間你別往戀愛上扯,要不在一塊會很累?!薄半y道你一輩子都不結(jié)婚?”“你也真好笑,還扯上結(jié)婚?我從來都不想

    招惹城市,沒想到我的村子被拆了。村子沒有了,我喜歡的東西沒有了……行了,不跟你說這些了,你也是稀里糊涂地混著日子。”

    “你不跟我回去,我一個人怎么回去?都跟她們說好了?!?/p>

    “要不然你也別回去了,我一個人在這里過年也怪孤單的?!?/p>

    “那不行,我要趁這個機會回去看看我的村子呢!我們那里也要拆了,省城要打造環(huán)境城市,要把省城周圍的工廠都遷到我們那里。我要趁這春節(jié)回去看看我家的田地。我還在田里插過秧呢!那時我還小,記得秧插得東倒西歪的。我還要去看看我家的房子,看看我家的院子,院里的那棵柿子樹是我小時候栽的,是我從很遠的地方挖回來的樹苗,然后我就天天盼著它長大,現(xiàn)在它能結(jié)不少柿子了……”

    “你們那里也要拆了?”“嗯!聽說我們村和附近幾個村子都要搬到鎮(zhèn)上新建的小區(qū),將來這個小區(qū)可能會被周圍的工廠圍住,鎮(zhèn)上有錢的人家都開始在市里在省城買房了?!?/p>

    易芳沉默了一會兒:“你說你們的村子現(xiàn)在還沒拆?”

    “還沒呢,昨天我給我爸打電話,他說拆遷的人剛剛住進我們村做準(zhǔn)備,可能過了年就要拆了?!?/p>

    易芳又沉默了一會兒,“那我跟你一塊回去看看吧!”

    “能”激動得去抱易芳。易芳推開他:“我回是跟你回去,跟你回去是去看看你的村莊,看看你的小院。我們是要記住點什么,我們總得記住點什么,在記憶里留點什么……還有你以后不能再碰我了。”

    易芳感到一陣惡心和恐懼襲上來,前幾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體有異樣,到醫(yī)院里檢查了一下,自己竟然得了宮頸糜爛。

    “為什么?”

    易芳沒理他。

    第三天,易芳和“能”坐上了開往“能”家的列車。座位上,易芳剝了個橘子遞給“能”,“能”一臉滿足地接過橘子,倆人看上去是一對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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